留在乡村的理由

2017-02-13 14:23徐博闻
大学生 2016年23期
关键词:老板娘老师孩子

徐博闻

不久前一篇讲村官的文章火爆网络,它讲述了一些乡村中阴暗的部分,有些人为村官感到不值,觉得大好青春不应该浪费在经济、观念落后的地方,应该在其他地方发挥更大的价值,很多人不解他为什么还坚持留在乡村。虽然我不是大学生村官,但是也有过类似的深入乡村的经历,我想我可能能理解他留在乡村的理由。

第一次接触真正的乡村

我第一次深入接触真正的乡村是2011年,此前都是浅尝辄止。在云南边陲的大山上,滇缅边境。当时我是一个教育公益机构的志愿者,也是我大学的Gap Year,跟着机构创办人在乡村做第一线的儿童教育实践。创始人是一对跨国夫妇,老板是荷兰人,语言学家,在当地做了十几年的景颇族载瓦语研究,老板娘是北京人,律师,原来在北京一个公益组织工作。

那时我认识了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孩子,她叫KumShien(化名)。当时他们班的数学老师因故请假,六年级的数学课没人能上,我便成了兼职代课教师,因此和KumShien有了更多的交集。作为一个专业工作者,在工作中不该有所偏袒,但如果让我说这几年在工作中最喜欢的孩子是谁,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是她。

KumShien属于老师最喜欢的那种乖女孩,在上课的时候,我们时常有一些眼神交流,她大概是想告诉我“老师,我不会,别点我”。可惜我也有些老师的恶趣味,每次看到这种眼神就喜欢点她回答问题,她也都答出来了。

一次偶然聊天,我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她说:“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哦,原来她是个孤儿。

话到这却没有出现应有的尴尬和沉默。

我并不震惊,这种情况在某些边境山区再正常不过,她也轻描淡写,就和叙述今天天气如何的口吻差不多。在这里,有些问题不必开口发问,比如“你家经济状况怎么样”“你家的房子好吗”“你去哪里玩过”,一般没有意外,“不怎么样”“不好”“没去过哪”。贫困、隔代教养、毒品、艾滋病、辍学、丧亲,这些事离每个人都很近,你总要赶上几样,只是每个人的排列组合不太一样,谁也不比谁幸运多少。

如果她们哪都去过,什么都知道,我们又为什么要来呢?

以城市生活为标准衡量的话,他们一定是贫困而不幸的,可在学校里看着他们,生活似乎并不那么困顿。孩子们总有些自己的智慧让生活变得舒畅,和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他们也一样有自己童年的快乐。他们有新鲜的空气、土壤和水,可以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某种意义上,我倒觉得山里娃的日子更奢侈。

上大学时,我认识了很多外地来京求学的同学,也有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后来问过几个关系好的朋友留在北京的理由,他们的回答也大同小异,无非是北京机会多,或者不想回家过一成不变的生活。

这些理由当然成立,不过这些理由都要建立在一定的基础上,比如考上大学,或许看到城里的光鲜之后才会产生向往,我的山里娃们现在还不会想这些,也不可能想到这些。

她们有想这些的必要吗?或者说,我们作为外来者,有必要让她们想一想吗?

不管以后有没有必要,小学六年级的他们暂时是没必要的。无论我有多反感应试教育,代课教师的身份都让我得把目标放在不久之后的小升初考试上,先把眼前的数学课上好。我总是听学校老师抱怨孩子数学不好,基础不行,应用题都做不出来,但没一个人跟我说过解决办法。

当时做代课教师的我才大二,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比如不懂为什么学生们的数学会这么成问题。几年之后,我在台湾学了一点幼教的原理,才知道幼稚园的课程中有很多对数学和逻辑的设计,这些基础是很难在日后弥补的。哪怕不是科学的幼教,是纯应试的灌输也让城里孩子比他们至少多了两三年的训练。在我成长的地方,小学数学对大多数人都不成问题,山里娃们却在四五年级就开始考不及格。加上师资的落差,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这个追赶的过程更加艰难。

数学成绩只是一个侧面,所谓的城乡差距不仅仅是经济发展那么简单,是经济、教育、文化、医疗、社会保障等多方位的差距,如果不走出大山,这种差距将会伴随他们一生,漫及子孙后代。

小学是天然的庇护所,孩子们的行为能在集体生活中受到约束,即便是非常缺失家庭教育的孩子,在小学阶段产生严重偏差行为的几率不算太高。但是,小学很可能既是他们教育的起点,也是教育的终点。小学毕业后,孩子们进入社会,迅速与当地社会融为一体,女孩子在寨子里结婚生子,要么出去打工再结婚生子。男生闲暇时混迹网吧赌场,成为乡村F4、县城杀马特的一员,和大人们一起抽烟喝酒,更坏的结果就是成为毒品瘾君子。

曲曲折折一言难尽

山村里有很多黑暗的角落,勾心斗角不比城里少,乡土的人情关系有时让人寸步难行。无论你从哪里来,过去有怎样的规矩,来到这里就要按当地的规矩办事。

到村子的第一个暑假,志愿者团队从昆明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赶往山区,在还有一两个小时就要到达的时候,老板娘接到一个电话,对整个志愿者团队和活动进行了严厉的盘问,言语间颇不好听。舟车劳顿的团队本来兴高采烈,在长途车上收到这样的见面礼难免有些沮丧,我到现在也忘不了老板娘接电话时急切且真诚解释的语气,以及挂断电话后脸上的泪水。

即便如此,那个暑假后,大家仍然决定把机构从假期活动主办方变成完全在地化的组织,常驻在小学旁边的寨子里。老板娘为此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加上一些募集的资金,准备为孩子们在当地修建一栋儿童活动中心,方便未来活动的开展。事实证明这是非常正确的决定,有了房子就有了根,后来这些年的活动基本都围绕这栋房子展开。但当时在村子里的我们没有一个人有盖房子的经验,在当地熟人的介绍下认识了几个包工头,最后选了一个口碑最好的老师傅,我们和当地的施工队一起又当工人又当老板,希望房子能尽快竣工投入使用。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口碑最好的老师傅,在工程过程中偷工减料,最后卷款而逃。幸亏发现得还算早,追回了一部分损失,后来索性机构成员们自己做了包工头,带着工人们把房子盖完,这其中的曲曲折折一言难尽。

我可以理解,对于当地的包工头来说,百万人民币规模的工程是很大的诱惑,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外来人,自然要多赚一点。其实我们一开始也有成本高一点的心理准备,但是从未想过是卷款而逃的结局。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后来我明白,对于乡村“淳朴”的标签大多要建立在没有利益往来的基础之上,一旦和钱、权沾了边,谁不比谁现实呢?我很无奈,想来那位村官也是无奈的。但为什么还要坚持呢?通过这两件事我也问了问自己。

在KumShien班里代课的那段日子,周末我都习惯一个人到教室里坐坐。某一个周末,KumShien桌上留下的数学课本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心想不把书带回家怎么写作业,顺手翻了翻她的教材,在一页的空白处看到一行小字,“城里来的徐老师讲课好快,我听得好吃力,X老师您快回来吧”。X老师就是那位在孩子们六年级关键时刻还翘课的数学老师。说不难过是骗人的,呆立半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教学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我在备课时会参考网络上的名师课堂视频和课件,再针对具体情况进行调整,自信讲得一点也不快,这能在孩子们的作业和课堂表现中反映出来。又想是不是KumShien真的跟不上,答案也不是,有时私下我也问她一些问题,她都回答自如。

这时我忽然想起以前和其他老师聊天,有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农村里的孩子基础差,理解慢,所以要讲得慢一些,反复重复”,看来他们真的做到了,孩子们也早就适应了这种讲课的模式。为什么农村的孩子理解力就一定比城里孩子差呢?他们基础差是因为能力有欠缺,还是因为从小就被套上了这样的标签,接受这样的教育,才让他们认为自己真的比城里的孩子基础差?反复枯燥的教学,究竟是因为孩子们的学习能力仅限于此,还是因为老师的能力只能提供这种刻板的教育方式?孩子们对数学没信心,是因为他们真的生来就没天赋,还是这外部的一切裹挟着他们慢慢走到这一步呢?

在代课一个月后的月考上,这个被我“好快”教学的班级,数学成绩有了明显的提高。批阅完试卷,又想到KumShien的字条,让我难过又伤感,她们从未有条件获得过因材施教的教育,反而适应了外部强加的标签。

一个社区的阴暗是因为人的阴暗,卷款而逃的包工头、心怀鬼胎的毒贩、无所事事的吸毒者、呼啸而过的网吧少年,他们都曾是KumShien这样大山的孩子,而长大的KumShien们也可能成为这些阴暗的一部分。人会不自觉地和社区相适应,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在沼泽中生活的人,拔开腿需要比平地上更多的力量。

一个人、一个机构的力量很渺小,无法对大环境做出多少改变,这种地方值得付出吗?一定有人该为乡村的腐朽负责,但在清算责任之前,我们都明白,该负责的人绝不是这些孩子,他们是未来的希望。也正是这种希望,让我难以离开乡村。

在那年工作任务告一段落后,我决定暂时离开山村,先回去完成学业。这些年,房子盖好了,机构和当地学校、政府的关系越来越好,做出的成果招来了不少媒体报道,甚至“爸爸回来了”这类的节目都到访山村,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向前进行。

按照故事的剧本,KumShien和她之后的孩子应该从此走上不一样的道路,重新建立对自己的信心,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至少有一些正向的改变。但事实是一个月后,X老师风尘仆仆地回到学校,我的代课教师身份告一段落,课堂教学回归老样子。

为了保存革命成果,我希望给几个有余力的孩子课后开小灶。没想到不久之后,孩子们成绩的提升反而成了继续的阻碍,一个外人的成绩会给围城里的人带来威胁,有老师在课上说不让孩子们在课后参加我们的活动。为了更长远的合作,小灶也不了了之,我只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机构运营上,不再过问校园和课堂。

没了师生的关系,我们还是经常一起吃饭打闹聊天,我和KumShien以及他们班的孩子更像朋友了。毕业的时候,我们一起拍了毕业照,照片中孩子们几乎是一起挂在我身上,留下了在小学最后的影像。

留在山村的理由

今年九月,我接到老板娘的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空。我离开山村的这些年,虽然每年都会回去看看,也会协助一些在城市里的工作,但打电话召唤我是从未有过的事。我问怎么了,老板娘说有几个毕业了的孩子状况不太乐观,学业生活上都有些问题,那些孩子都是我当年带过的,如果我有空的话,希望能来这边帮帮忙。

小学毕业后孩子要去寨子外上初中,因为机构人手不够,孩子们没办法每天都来活动中心报到。久而久之,双方都没了关注的精力,老板和老板娘忙着处理山上小学生的事情,而长大了的孩子们则在远处的学校中自由生长,缺失了小学和机构的庇护,回到了原先的环境。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离成年人的世界越来越近。

听不懂课、不习惯新的老师、成绩下滑,开始对学习丧失信心,逃课、逃学、辍学,离校后开始酗酒、抽烟,再就是聚众打架,甚至和毒品擦边。在小学的六年,机构老板和老板娘多年的努力,其实只是延缓了他们走入这个循环的时间。很多其他孩子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过这样的日子。无法坐视不管,哪怕是营造一个暂时的乌托邦,也要护送孩子们长大,有了抵抗环境的能力再回来。创业时原本设计的儿童教育机构,也要随着孩子的长大一起长大,陪伴他们直到就业成人。有好的资源和方法加持,相信他们的人生可以有所不同。

如果要说长期的规划,那就等他们重新回来,环境也会随着人的改变而慢慢改变。

老板和老板娘曾经在一个央视的纪录片里说过一段话,“竞争激烈的社会,大家追求安全感,而安全感就需要金钱和物质,地位越高越安全。但是,生活中有太多太多比安全感重要得多的事情”,“事情要自己去判断,我们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

生活中有太多比安全感重要的东西,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身在山村,不该多谈理想,这也的确和理想无关,只是一种简单的愿望,希望孩子们能好,能不吸毒,抛开世俗的成功,也能收获正常的人生。

不久前我听一个小朋友说KumShien辍学去打工了,这意味着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找不到她了。做了这么些年的公益,却没能留住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重锤,那感觉就像歌中所唱,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但是没办法,我也只能重新抖擞精神,让过去的事过去,永远都有下一个孩子在等着。相信孩子的力量,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希望他们拥有更多选择的自由,这已经足以成为留在山村的理由。

责任编辑:徐玲玲

在我成长的地方,小学数学对大多数人都不成问题,山里娃们却在四五年级就开始考不及格。

加上师资的落差,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这个追赶的过程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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