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集古字”的选择依据及当下启示

2017-02-14 00:55杨豪良
书法赏评 2017年5期
关键词:二王米芾古人

■杨豪良

米芾自谓学书心得为“集古字”,其在《海岳名言》中说:“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1]米芾自言“集古字”,表明其学书在传统上下了很大功夫,同时也为后来者学习书法提供了较为明确的参照,还带来了研究课题——为何集古、如何集古、集古何为。米芾“集古字”是个案,也具有普遍意义。

一、米芾“集古字”的名与实

集古字并不是米芾首创,有成就的大书法家莫不如此。而米芾集古字的原因基本上有这样四点:①古人学习书法的过程具有“集古”性,这对米芾产生了很大影响;②宋代初期“重文轻武”等的政策产生了导向性影响;③宋代“古文运动”的影响和苏东坡的箴言,促使了米芾由唐而晋进一步崇古、集古;④印刷术的出现极大地影响了著名法帖、真迹的普及与流传,为“集古”提供了便利。

细观米芾的学书过程,可以寻绎其转益多师的依据。刘艺铭在其硕士学位论文中通过对颜真卿《湖州帖》等碑帖与米芾不同时期作品的比照研究,证实了米芾《自叙帖》中的叙述:“余初学颜,七八岁也……见柳而慕紧结,乃学柳《金刚经》,久之,知出于欧,乃学欧。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而学最久。又慕段季转折肥美,八面皆全。久之,觉段全绎展《兰亭》,遂并看《法帖》,入晋魏平淡,弃锺方而师师宜官,《刘宽碑》是也。”[2]米芾在这段自叙文中,共提到向11位书法家学习,用了三个“久之”,说明其临习时间之长,这和米芾自称“集古字”的学习方式是相吻合的,再加上米芾学“二王”等书法家,可以说他取法的对象远不止11人。由此我们至少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①临帖需持久不懈;②临帖要不断上追古人,追根溯源;③临帖应转益多师。

米芾为什么会不断改换门庭,其主要原因是书法审美的模糊性与个性化特征,即审美倾向、个性特征、心理品质,而这三方面又是统一在一处的。米芾最初的“集古”是出于对书法的一种“懵懂”之爱,而唐代书法作品是他最容易得到的范本,所以他勤学唐代碑帖顺理成章,这一时期可以称之为“广泛集古”阶段。当米芾32岁那年在黄州见到苏轼之后,真正进入到“二王”世界,进入“定向集古”阶段,并开辟了一种新的 “临古——集古——通变”的学习方式,即 “以我为主学古人”。“以我为主学古人”是 “集古字”的高级阶段,这大概不算是米芾的发明,但在米芾这里得到了强化。“米元章临右军《玉润帖》后米友仁跋云:‘此帖先臣芾手临,盖中年写也。笔笔取似,无少异。’”[3]由此可见,米芾从中年后开始“刻意求似”地临摹古帖。而“中年以后”当是指米芾32岁之后。这种“笔笔取似”表明了米芾“几可乱真”的临写手法,也道出了“二王”书法对米芾产生非常深刻和深远影响的原因所在。并且,米芾对“二王”的取法不仅在于“形”似,更求其“神”似。

米芾学习古人书法,善于“发现或批评古人的不足同时取诸长处,从而将颜书的开张、柳书的紧结与骨力、欧书的奇崛、褚书用笔的自然多变了然于心、形之于手,以丰富自己的艺术创造。”[4]同时对“二王”父子的內擫与外拓之法拿为己用,这些也成为米芾刷字的技法基础。梁敏认为:“对于米芾来说,双钩勾勒是一个强化对前人作品细节处的精熟理解和准确记忆的过程……创作时可以将头脑中储存的前人作品、摹本的细节加以运用,达到将古人书法之细节集中在一起自由组合,自由发挥的目的。所谓 ‘集古字’,其真意即在于此。”[5]此说法有其道理,我们可以想见,米芾通过双钩法进行复印式地“摹”学古人法而求点画细节之精准,获取对古人书法技法技巧的深刻认识与理解,将多种技法烂熟于心而化为己用,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也是“集方法”的一种重要方式。而米芾的“八面出锋”实际上是米芾善用侧锋和喜爱书写过程中的丰富变化,正如《翰林粹言》所讲“侧锋取妍,此钟、王不传之秘”。[6]这也是米芾“刷字”和“八面出锋”的核心所在。

米芾“集古字”有些时候是通过“意临”进行的,米芾曾讲“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7]“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8]“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9]米芾的“得趣”是其特有的“戏”的书法美学观,“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10]是一种放松自己创作心态的自由之路。米芾的“戏”应有三层含义,一是游戏,二是意趣,三是演戏。米芾“戏”的心态是其“颠”的真实生命状态,功名是“戏”,书法也是“戏”,但此中有真意。米芾追求“心即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11]因为大量“集古字”而心中有积累积淀,笔意随性情而走,将心中积蓄的古字信手拈来化为己用,挥洒成篇而得意外之趣。“心即贮之”是一种蓄象——“集古字”的结果,通过 “批判”而选择吸收,通过 “选择”而集古字,用复印式临摹训练基本功,达到乱真的地步;通过意临的方式训练表现力,达到精神世界的沟通,最终才能“随意落笔,皆得自然”。这便是米芾“集古字”的根本所在,是得意存形的。临摹的勤苦与肖似保证了米芾的“心即贮之”,意写保证了米芾的“随意落笔,皆得自然”,二者是统一的。所以米芾才说“要之皆一戏”和“放笔一戏空”,这是米芾刷字的要旨;又说“功名皆一戏,未觉负丹青”,这是其人生情怀。

很显然,米芾“集古字”在追求“不知以何为祖”的过程中,渐次形成了其自身的书法审美特征。归结起来有四:①唯美——强调空间造型;②多变——追求用笔的过程之变;③意趣——由唐入晋而显现振迅天真意趣;④求异——“刷字”之法明显地体现出米字区别于其他书法家的独特性。而反过来讲,这些审美特征又成为其集古字的选择依归。“刷字”是米芾书法的典型特征,但并不是说在其书写过程中每一笔都是“刷”出来的,很多时候他还是守着许多传统的技法完成其书法创作的,惟其如此,才能够映衬出其“刷字”的独特性。米芾的“集古”与“出古”其实是“以古为新”的一种理念和身体力行,“不知以何为祖”恰恰表现出熔铸百家后自我面貌的确立,其笔下字既有出处又有己意。

米芾“集古字”告诉我们,学书法而能有大成者,需有天赋、韧性、学养,此三者少其一则不行。而“集古字”的文化学意义则在于其集古“法”以及“法与意”的辩证统一。所以,米芾的集古字有三个层次的意义,其一是集“字”,其二是集“方法”,其三是集“文化”。集“字”是对取法对象的基本认知和字形结构等的接受、吸收等;集“方法”是与古人、与同时代人的技法砥砺,从而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技法和方法论,比如“臣书刷字”;[12]集“文化”就是将书法文化梳理提炼而形成自己的认知和理论观点,比如米芾的《书史》《海岳名言》等。而米芾在传统书法文化中接受信息最多的对象当是褚遂良和“二王”父子,并且其书法得力于“二王”的经典作品,其书法鉴定得力于他对褚遂良的认同和学习。一定意义上讲,只有用批评的眼光去选择传统才是对传统的真正继承,这也是米氏“集古字”的精神实质。

二、“集古字”的当下启示

实质上,“集古字”就是临摹古人法帖的一种说法,也是对待传统经典的一种态度,仍然是书法学习者的不二法门。这常常牵涉到对法帖的选择和临摹的方法,还有食古而化的能力,“集古字”的目的是“古为我用”,从而与古人形成区别并体现出自我风格。我们从米芾那里可以获得集古字的当下启示:

1.“以我为主”地选择性学古人

纵观米芾的书法作品,无论是其临作,还是其创作,都可以窥见古人的痕迹。不同之处在于米芾的临作与古人肖似,而其创作则在古人的基础上有了非常突出的独特风格,这应当是他“以我为主”地选择性学古人的结果。要选择性集古,就要明白自己要什么,要用批评的眼光正确对待范本,从而获得自己所需要的营养。集古是出新的根本前提和必要条件,出新是集古的必然结果。而米芾的出新既是“以古见新”,也是“以新见古”。用批评的眼光选择传统是米芾“集古字”的核心方式,米芾对唐代诸家的批评恰恰是他“集古字”过程的一个注脚。“从米芾传世的墨迹来看,其一拓直下的笔法,是学习 ‘二王’和晋人法书;其拓的笔势及起承转合之处,是取法于褚遂良;能出能收,垂而能缩及顿挫的笔致,又显现出学习颜真卿、柳公权的笔意”,[13]这些正是米芾选择性学习古人的结果,也成为其刷字的技法基础。一定意义上讲,只有用批评的眼光去选择传统才是对传统的真正继承,这也是米氏“集古字”的精神实质。

2.追求形似与神似相统一

复印式临摹求形似,遗貌取神式临摹求精神。要想求得与取法对象的形似,必须关注细节,力求点画结构的精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所学与原帖的高度相似,其方法可采用放大复印,再进行双钩的方式进行。而要想求得与取法对象的神似,同样必须吃透细节,不仅要在临写过程中捕捉到古人笔法、结构、章法的精微之处,还要在创作中学会对这些精微细节的组合运用,方能有与古帖相通的气息。所以,在临学古帖的过程中,“放大复印+双钩法”值得一用,或许有很好的学习效果。通过复印机进行放大复印,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法帖中的精微之处却被放大了,能够很好地呈现出来。也可以通过数字化处理,利用电脑等工具进行分析、学习,以求真正地获得与取法对象形神之统一。

3.走出“不知以何为祖”的误区

并不是每一个集古字的书法家都能够完全脱离其取法对象而自成一家一派,“集古”须“入古”,而后“出古”并有自己的面貌,才算是真正完成了“集古字”的过程。所谓“不知以何为祖”也不过是米芾在完成“集古”并有自己面貌后的一种放胆之言,而能够自成一家并不意味看不出“出处”。更何况在中年以后,米芾更多地倾心“二王”尤其耽情于王献之书法。“王献之以可贵的创新精神和极大的勇气,冲出其父书法的旧规,创造了英俊豪迈的 ‘一笔书’,使得书法的表现力由此而显得更加开张超逸,表现出一种雄姿英发、气势奔放之姿,令人耳目一新。而这些,正是具有同样豪迈性格的米芾所需要的。”[14]既然是“集古”就必须不断变化,转益多师。米芾根据自己的喜欢选择取法对象,尽管他称“学褚最久”,但并不意味着他对褚遂良的全盘接受,他所学的恰恰是他认为的“精华”。实际上,米芾的行书中就有不少颜真卿行书的影子。但他又巧妙地用他所取法其他人的一些“精华”化合了某一家的特点,而呈现出自己的面貌,所谓“不知以何为祖”便是此意。“你愈是深入传统和古典,愈能寻找到创新的空间和趋向,你的艺术也愈是有时代感。你沉入的时间愈久,你的造诣愈深厚,愈储备着艺术腾飞的可能,你会飞翔得越远越高。这是米芾由 ‘集古字’到 ‘不知以何为祖’艺术创造的奥秘,也是给后人最深刻的启示。”[15]

米芾的“集古字”和“不知以何为祖”的成就,及其产生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足以表明了米芾对书法文化的很好弘扬。因为,书法艺术得以发展的主旨在于“集古出新,因时而化,形成经典,走向系统”,而这一点恰恰是米芾“集古字”的理论依据和核心价值所在。

注释:

[1]马宗霍辑:《书林藻鉴》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九卷第135页。

[2]转引于曹宝麟著:《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72页。

[3]岳珂著:《宝真斋法书赞》,卢辅圣等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第1卷,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303页。

[4][15]傅合远:《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米芾书法美学思想略论》《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10期,第33、34页。

[5]梁敏:《米芾“集古字”辨析》《中国书法》2012年第7期,第183页。

[6]漆剑影、潘晓晨编著:《中国历代书法名句简明辞典》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1996年,第280页。

[7][8][9][11]米芾:《海岳名言》,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第4卷,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976、977、 977、 976页。

[10]米芾:《书史》,卢辅圣编著:《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第4卷,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973页。

[12]米芾:《海岳名言》,莫武著:《米芾》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71页。

[13]刘艺铭:《米芾集古论》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0509第57页。

[14]丁二留:《略谈米芾对王献之书风的继承》《书法报》2014年2月12日第6期,第2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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