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千年的龙窑光焰

2017-03-04 03:52丹菲
旅游 2016年9期
关键词:龙窑工人

丹菲

天目山北麓的江南古邑

这座位于皖东南天目山北麓的小城,东临苏杭,西接黄山,是著名的江南古邑。其名意取《易经·乾卦》“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建安十三年(208年),孙权分宛陵县南境地置宁国县。在《宁国县志·大事记》中,除记载了某些令人心情沉重的天灾人祸外,还提到一些人物的名字。如,东晋太和时,瞿硎隐居山门洞,大司马桓温造访,见瞿硎披鹿裘坐在石室,神色自若;北宋嘉祐六年,科学家沈括任宁国县令;元至正十七年,朱元障率部驻扎在城南薛家山,夫人马氏随行,生长公主(后称宁国公主)于此,乡人改薛家山名为驻跸山;南宋嘉定十年,邑人吴潜中状元,官至左丞相;清末,宁国胡乐司才子周赟创造了六声韵学。宗教人物则有黄檗、宗杲 、葛洪等,或出生于此,或来宁国住寺入观,留下多处遗址。而令宁国人深感骄傲的,还有时代较近的“两弹一星”元勋任新民,其铜像就矗立在广场。

除此,宁国的江南风光,又吸引了许多古时文人墨客前来游览,如唐代的柳宗元、许浑、杜牧、罗隐,宋代的王安石、梅尧臣、杨万里、范成大、文天祥,明代的王廷相、文征明,清代的施闰章等都有书写宁国的诗文存世。

地缘上的优势,往往会产生文化碰撞,但也容易成为征伐之源。宁国,也正因为这样的地缘优势而拥有可圈可点的闪光历史,更有多舛的命运。

1856—1864年,太平军与清军在宁国反复较量,8年的拉锯式战争使宁国人或惨遭杀害,或死于瘟疫,或外出逃亡,人口由31万锐减到1万人左右。即使后来有一部分回迁,但仍十室九空,由此造成了大量的地方文化丢失和地面建筑损毁。它远没有像毗邻的老徽州那样保留下密集的可感可触的文化瑰宝,它自身所属的古宣州文化,也渐渐模糊。《宁国县志》载:同治六年(1866年),湖南、湖北、河南等省及省内皖北等地民众携家带口,来宁国县垦荒种地,成为当地的“客民”。光绪七年(1881年),清廷准予“客民”加入宁国县籍,其子弟准予以宁国县籍参加考试。之后,直至1949年,仍不断有外地人口流入这片物产富饶之地,创设家园。

基于这样的历史,如果和一帮宁国人在同一桌吃饭,问到他们的祖籍时,你是很难得到宁国这个答案。已经隔了至少两代三代的移民,早已淡忘了在陌生土地上创业的艰难和远离故土的隐痛。

在近代,宁国成为了一个典型的移民城市,人们带来不同地方的文化和习俗,形成多元并存的新文化特征,旧有的本土文化似乎难寻踪迹。但是,历经劫掠的土地总有自身灵魂隐居之处,某些历史的细节在不经意间留了下来。龙窑,便幸运地成为此地传承自身文化的一个小小载体。

制坯、上釉、装窑、烧窑、出窑

最原始的窑,是利用现成的山洞或者挖掘洞穴,用石头砌成,在里面焙烧“缶”一类的陶器,这就是“窑”字构成的由来。最早可追溯到商代,出现了圆形升焰窑。唐代中叶起窑型向龙窑演变。据考古发掘资料,唐代有宜兴涧滁龙窑,宋代有宜兴羊角山龙窑、浙江龙泉、广东潮安、广西西村、福建建阳、德化等地的龙窑,明清时期有宜兴欧窑、云南建水、四川荣昌、广东石湾等地的龙窑等。龙窑,是中国江南地区原始烧制陶器的一种窑炉,顾名思义以形状像龙而得名。龙窑采用自然通风方式,以松枝、杂柴等植物为燃料,窑内火焰多平行窑底流动。龙窑的优点是利用自然山坡建造和火焰自然上升的原理,故造价低,又有充分利用余热,缺点是劳动强度大。现中国长江以南和东南亚部分地区尚保留少数龙窑。其最大特点是升温快,降温也快;可以快烧,也可以维持烧造青瓷的还原焰,故有“龙窑是青瓷摇篮”之说。影青、黑釉瓷大都是在龙窑里烧成的。

皖东南多丘陵山地,境内富含陶土,又有大量的植物燃料,故历史上盛产陶器。西汉时期,宁国陶匠就普遍使用龙窑。宁国境内有古龙窑遗址七十余座,许多生产线直接就建在古龙窑遗址上。

7月的一个上午,宁国下雨,大家撑着伞,由顾云尚先生领着,参观了港口镇株木店的两座龙窑。它们都近80米长,两米来宽,一米多高,爬伏于坡上;龙头较小,朝下,龙腹大而长,龙尾大于龙头小于龙腹。恒丰陶瓷厂的龙窑,其龙尾部分还高高翘起一个烟囱,更形似真的龙尾,有龙的气势。厂区里码着许多松树枝,烧窑全靠它们。松枝燃烧的火焰长,温度高,最高可达到1250℃。施釉的陶器经高温烧制后,光泽度好,质地坚硬,敲击时发出金属声。若光看窑内温度和釉色,龙窑生产的陶很像瓷。因为原料用的是陶土,加之气孔参数、吸水性及制作工艺等,产品属于陶的范畴。

龙窑生产,过去全部是手工,采料、选料、砸碎、陈腐、精揉泥料、拉片、捶片、盘条、上肩、垰把,整形数次才能成型;再经阴干,施釉,成为半成品;完全晾干通透后,装窑。如今除碎料、成泥外,其他还靠纯手工。所以,车间里静悄悄的,看不到其他陶瓷厂那样热火朝天的流水线作业。龙窑厂的制坯师傅更像是雕塑师,制坯车间更像是雕塑工作室。

而烧窑的工人,虽体力活更加明显,但因与火打交道,参与物理和化学变化的神奇过程,所以工作更具有神圣性。过去,烧窑出窑时,都要举行某种祭祀仪式。如今已不见这样的场面,但烧窑工自有其特殊心理,尤其是看火师傅,责任重大,庞大的龙窑和高温火焰,对窑工构成敬畏。当镜头对着一些工人拍照时,他们起初有些不愿,认为自己干着粗活,衣服汗湿脏旧,不雅。而在我们眼里,他们是最可爱的劳动人民。

长长的龙窑呈灰白色,十分结实,即便烧窑时,外部摸上去也不烫手。蹲在上面的一個窑工伸出手拉了我一把,我便站到了“龙”身上,而脚下的龙窑内,正燃着1200℃的火焰。

起初注意到王晓朝,是因为大家都在往火眼里添松枝,他在边上歇着。后来才知道,他是看火的,点火烧窑全得听他,根本马虎不得,此时他就是“司令员”。外行人看不出究竟,其实他一刻都没闲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查火候,估摸温度,纯技术经验的活,不是谁都可以胜任得了的。

提到他,老板赞不绝口,说他工作认真负责,来厂里两年多,从未烧砸过一次窑,且每窑烧成的合格率都很高。一般来讲,一窑的合格率大约在90%—98%,而他烧的窑多保持在最高水平。当地人说,他不仅窑烧得好,还会砌龙窑,是个难得的人才。烧窑的几个汉子拿他打趣,叫他大师,他回嘴争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连笑带哄,我听不太懂方言,生怕他们吵起来,其实他们是在活跃“劳动气氛”。他们都是附近村里人,骑摩托车上下班。

装窑、烧窑、出窑,一般用四天时间,即四天一个轮回。其中装窑后,窑会自然歇息一天,因为窑本身的余温能让坯预热干燥。出窑和装窑是连续的,出窑后,就着窑温,将已晾好上了釉的坯搬进窑。

装窑的节奏紧张,大件的缸在地上飞速旋转着被推进窑内,小件的一手提一个,工人们干得风风火火,井然有序。摆放器物也是有技巧的,疏密得当,大件套小件,正放反放侧放,一切既为了有效合理地利用空间,更是为了让火焰流动均匀通畅。大件的有1.6米高的大缸,小件的有盆、坛、瓶及其他花件。整个装窑过程一气呵成,两个窑膛里同时装,有人负责运送坯,有人负责往里搬,还有一人在窑里摆放。龙头龙尾部分另要放几件废缸,为堵塞火焰,让内里温度更高,充分氧化。装满一窑要三个多小时。

烧窑是个神秘的过程。龙窑身体两侧对称地分布着圆形火眼,间隔约1米,所以,说窑有78对火眼,也就估出全窑的长度。龙头龙尾的几对火眼一般是不用烧的。烧窑时,龙身两侧分别站着四对工人,其中三对工人负责往火眼里塞松枝,后边的一对封火眼。凌晨3点就开始点火,6点半时窑温差不多已达到1000℃,烧窑完毕后,窑内温度可达到1200℃。透过火眼,能清晰地看到龙窑里的器物红彤彤的,整体的固态下又呈现着液态的动感,那些缸、罐、盆等在忽悠忽悠地晃动着,松枝刚伸进窑内很快就化为火焰。

出窑则是一个愉快过程。工人们戴着手套(裸手是拿不住器物的,因为很烫),一件件往外搬,大缸依然在地面上旋转得飞快。王晓朝也参与了搬运,他对这批器物非常满意,合格率已达98%。晨光映照下,刚出窑的陶闪闪发亮,检验员举着小锤一边敲掉粘连的支头,一边对某些可疑器物敲打几下,凭声音,他可判断出有无破损和裂纹。裂纹不大的可通过修补,正常使用。报废的,他也会用粉笔画出记号,推到一边。工人们从早上5点就开始出窑了,这天的早饭老板要到城里买回肉包子供大家吃,因为稍歇息后,要接着装窑。

古老工艺的传承与出路

陶瓷厂的另一拨主力工人在制坯车间。

有些老车间是用茅草盖顶的,又宽又大,通风透气,冬暖夏凉,是过去专用来制坯的房屋,现在很少这样盖了。茅草屋门外摆着一溜放釉的大缸。猛地看到这样的劳动场所,有一种时空穿越之感。车间很大,但工人少,一个车间多的有四个人,少的就只有一个人或两个人,两个人的居多。其中一个使用的是刻模工艺,另一个使用的工艺叫垰把。这些技术工人多是原国营陶瓷厂的老职工。工厂解散后,一部分人改了行,另一部分人就流入这样的私营企业,继续与泥巴打交道。

刻模和垰把的师傅,都要将机器里出来的陶泥再次在案上做盘条,也就是进行人工精炼。

问那些制坯师傅,他们对每一个过程的准确名称也说不上来,但这不影响他们长年累月一丝不苟地将陶泥塑成各种各样的器皿。复杂一些的,需另接提耳、贴塑图案等,全部手工。这些制坯车间因为无机器声,工人又少,所以显得格外安静,每一个师傅都是艺术家,耐心地活在自己的工作世界里。

有个制坯车间只有一对夫妇,丈夫在一头垰把,妻子在另一头刻模,相距几十米,两个人都埋头做活。他们中午不回去,自带午饭,在厂里加热。制坯的师傅,根据每天的工作时间获取计件报酬。垰把的略高一些,他们多是原国营厂职工,到退休年龄后,还可以领到一份正式的退休金,所以他们比较乐观,工作踏实肯干。这些50岁左右的工人,是各私营陶瓷厂的中坚,也是主要劳动力。他们的儿女几乎没有来陶瓷厂上班的,其他年轻人也极少。恒丰陶瓷厂的程振声一方面担忧将来的原材料短缺,一方面就是担忧后继无人。前两年厂里有个小伙子,坯做得非常好,老板格外器重,给他的报酬也高,但他最后还是执意离开了。原因只有一个,女朋友看到他整天与泥打交道,工作生活单调,希望他换个工作,坐在城里写字间做白领。宁国的龙窑背后蕴含着久远的历史和文化,但是,简陋的工作环境,地处郊外,又是纯手工的泥火活,很少有年轻人耐得住这份寂寞。

由于龙窑的原始传统工艺制作方式,受自然天气、季節、春节假日等因素影响,工人每年工作时间不会超过11个月。春秋的工作稠密一些,冬夏略稀。

在宁国呆的二十余日里,我们为拍摄各种工序,共去陶瓷厂6次。每次看到绿色环抱中的窑厂,以及那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陶器,都会生出无限诗意。这些手工制作的陶器,大都出口欧美,被摆放在富人家的花园里,或普通人家的阳台上,价格翻六七十倍。而由于某些原因,这些陶瓷厂没有自己的品牌,只能以低廉的价格卖到宜兴或上海,贴上别人的标签出口海外。所以,在国外,人们只知道那些极具品位的园林陶来自中国宜兴或上海,却难以在釉色里寻觅到宁国陶工的手温和目光,他们是传承古老工艺的无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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