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08 17:21晶达
草原 2017年1期
关键词:前男友

晶达

他今天跟我说,他的左耳失聪了。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名叫《左耳》的小说,我没看过,只是听说,结尾是一主人公对着另一主人公的左耳很狗血地说“我爱你”,因为那个人的左耳是聋的,所以没有听到这个表白。至于到底是男孩对着女孩的左耳说的,抑或是女孩对着男孩的左耳说的,我不大清楚;也就是说,到底是男孩的左耳是聋的,还是女孩的左耳是聋的,我真的不清楚。

只是他跟我说,他的左耳失聪了。这种狗血的事怎么会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被我给遇到?可是我不会很狗血地去对着他的左耳说“我爱你”,我想他身边也没人会。也许在三年前,我会做这种傻事,可是三年前,我始终也没有对他说出这三个字。

他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了,或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的生日,就像我也并不知道他的生日,否则他也许不会给我这样一个噩耗当作礼物。

我今天26岁了,想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也26岁,想来我也有三年没有见过他了。

“是发烧引起的吗?”我继续问他。

“没有发烧,就是感冒。”他答。

他用的字是加粗的黑色黑体字,我的字是加粗的粉红色宋体字。我这个年纪,再看到粉紅色的时候,没有一种荡漾的心绪了,不再喜欢花哨的小玩意,而是喜欢大片大片完整的纯色———湖蓝、墨黑、洁白。也不是不再喜欢粉红色,只是觉得不再适合我。这样想着,我就点开设置,把字调整为黑色了。

“以后会好的吧?”我又说。其实是一种不动声色地说,我只是敲了敲键盘,原本四声齐全的一句话,变成了“嗒嗒嗒”。

“看天意。”他这样答着,我便想起了他几乎没有表情的脸和满眼抑制的哀伤。

“回来以后告诉我,我去看看你。”

“嗯。”

我也不是出于怜悯,其实前段时间就想再见他了,尽管这三年间他时常毫无铺垫地突然邀请我去见他,我出于憎恨,每每要骂得他狗血淋头,他还是会淡淡地回复:嗯。就在前段时间,我突然想见他,拨他的电话,他却出差在外地了。

每次他说了“嗯”,我都不会再回复,以前那是说明他接受了我谩骂的一个字,它就成了我无休止谩骂的一个句号;现在,这是说明他接受我们重新开始一种关系的一个字,它就成了前途未卜的一个开始———不管是一种什么关系,总之,它要重新开始了。这个“嗯”就好像一个沙包,不管我是用脚踹,还是用拳打,或者轻轻地捏一捏,他就只是回答一个逆来顺受的“嗯”。

其实我内心深处明白我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而且我们也只能是那种关系。就像我第一次见他,尽管我非常不情愿,我就知道我们还是会成为那种关系。就像我要重新再见他,我们还是会恢复到那种关系。所以,三年间,只要他邀请我去见他,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会谩骂———我不会把那当成一种爱。

我用鼠标在空旷的电脑屏幕上不停地刷新,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好像我也突然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是5月20号,网上到处说今天是表白的日子,QQ上朋友们的头像都黑着,兴许都去表白了。我不敢给谁打电话邀请他们来陪我过生日,不是怕打扰,是怕被拒绝。5月20号,对我来说不是什么表白日,我在这天出生,意味着,我将谁也不爱。

可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曾很认真地像GREEN DAY的一首歌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的MV里一样对着一个人说:I never gonna leave you,他回答:It wont happen either,然后我拉着他的手,躺在床上一起看着美国经典爱情电影《恋恋笔记本》,说我们也要深爱,至死不渝。也许我并没有说谎,只是现实世界让我看上去像是一个骗子,因为终究,我还是没能做到永远不离开这个人。

我跟这个让我被迫出尔反尔的人已经没有丝毫联系了,他们这类人有一个统一称号———前男友。当他像被安检猪肉一样被打上这个紫色印章的同时,他就应该像被丢垃圾一样丢到“前男友们”这堆东西里。可是你每丢一个,你心上的肉就被撕扯掉一块,有的大些,有的小些。这些前男友们都是一个一个怪物,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用尖牙咬着你的一块肉,不肯松口,喘息在你的记忆里。至此,我不知道我的心还有多大体积,我只知道它小到已经没办法再容下一个新的、鲜活的爱情了。

我又盯了一眼手机,它还是静静地卧在桌子上,连企图热身一下的震动都没有,我本是不敢相信的,不敢相信我的这个最新一任前男友会决绝到连一句生日祝福都不肯给。可我应该是相信的,因为我也永远记得他曾经送给我的五个字。

那是他猛然间莫名其妙地用一些莫须有的理由提出分手的两周后。没有人知道我这两周是怎么过来的,我就像突然遭受了冰雹的秧苗,被冻脆后,无声无息地碎成晶莹的颗粒,唯一在运转的只有我的脑细胞,我用大量的工作麻痹自己,可我还在一直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而后我就这样打字发给了他。

“什么为什么?”过了许久,他回。

字字都像一个会制冷的小发动机,吹出的冷气让我浑身颤抖,我原本激愤的情绪一下消失无踪,我只好说:

“没什么,最近好吗?”

“还好。”

“呵呵。”

我很少在对话中用这两个字,“呵呵”在我的发声系统里是一种苦笑,我只有在无奈和难过,或者不想再说话又不得不说的时候,才会采用“呵呵”。他知道,因为我曾经每次对他说“呵呵”,他都知道我又在因为什么而难过。曾经,他会这样回答我:“屌丝费尽心思地跟女神搭讪,却只能换来女神一句‘呵呵。”

我的“呵呵”就会立马变成“哈哈”。或者他会这样回答我:

“你又‘呵呵了。”

这话里充满关怀和心疼,有一些嗔怪,所以我立马会说:“没有啦。”

可是这次,他没有再回复我。

我只好不再含蓄地表达我的哀伤,我直白地继续说:

“我还是很难过。”

“那我们就不要联系了。”这几个字,是他跟我分手后,打出字数最多的一次。

“本来就没怎么联系吧。”我答。

“那就彻底不联系。”

他说得轻松的就好像这是他的一个愿望,我的心一紧,可是没有用,他似乎又张开嘴撕掉了一块肉。我的心慌了,我也不知道是慌还是疼,反正我口无遮拦地说:

“那也没有用,即使不联系,我也放不下。”

而后他就送了五个字给我,这五个字,让我永远地、彻底地闭上了嘴。他说:

“这是你的事。”

我想起了几年前很流行的一句话:喜欢你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这样说起来真的很牛B,可是如果换成对方告诉你:喜欢我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你是被怎样的嫌弃了呢?然后我又想起了一句很牛B的话:喜欢你的时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喜欢你的时候,你说你是什么?我切实地感觉到了,对这新一任前男友来说,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想起这两句话,他现在真的已经牛B加二了。

我的手机适时地在我情绪愈加激愤的时候轻舞起来,连续地震动,可惜不是来电,是很多条信息,千篇一律的“生日快乐”,之前估计阻滞在空气里了。我住的这个阴暗的,根本没有阳光的小屋子,信号也十分不好。十几条雷同的短信,只有在过节或者过生日的时候,人们才不会被雷同的文字搞得想吐,反而会觉得温暖,要是有谁没有犯这雷同的“罪行”,那之间的感情就会趋于寡淡。

然后我终于翻到了一个在我生日之际“标新立异”的短信,上面说:“打你电话打不通,晚上出来唱歌。”我知道这将是一个只有烟酒,没有蛋糕的聚会,因为这个人并不是为了给我庆生而约我唱歌的,他只是“又”顺便,叫上我一起玩。

我住的小屋子没有窗,所以我手机上的时钟必须设置为24小时制,否则我肯定搞不清时间到底是AM.还是PM.。成都是一个几乎不讲究房屋朝向的城市,即使在有窗的房间,阳光也并不是可靠的,你永远没办法凭借光线的强弱来决定是否起床。那常年并不明媚的阳光甚至让我不愿意称呼它为阳光,所以在成都,我只说白天和黑夜。

这是一个异形的屋子,在我床的旁边,是一面倾斜着压过去的墙,所以这个屋子是一个不规则四边形。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是我的床和斜着的墙拉成一个狭长的三角,要么就是我的床紧贴上斜着的墙,床头和正常的墙拉成一个不那么狭长的三角。我选择了前者。因为如果我的床头后面有一个不那么狭长的三角空旷区,我会老觉得那儿站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女人,在我睡着的时候对着我流口水、流眼泪,流一切液体的东西。

我现在正盘腿坐在床上,坐在我床上铺开来的被子上,被单是黑白条纹的花色,这套四件套花费了我三百多块,它的花色跟我以前的那些差别很大,因为我是为了迎接我前男友来睡觉时特意买的,我无法想象让一个大男人睡在粉色红色碎花的被单里的情景。可是这特意为他买的,三百多块的四件套,他也没有粘身几次。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电影,是一个名字很啰唆的电影,叫作《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是一个日本影片。我的脑子不知道怎么就非要把这个啰唆的名字念成“被嫌弃的我的一生”,我看了一下我24小时制时钟的手机,发现我还是有时间看一部电影再梳洗打扮的。我正看到松子到一个名叫“白夜”的夜总会当脱衣舞女,合租房子的姑娘就来敲门了,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吃什么飯?”我顶在门口问她,因为现在是下午四点多,但是我看她的眼圈红红的。

“你不饿哇?我看你好像一直没有吃撒子。”她说四川话。

“我吃了点面包牛奶。”我答。

我们虽然已经同住半年,但并不十分熟识。半年前,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租单间的信息,然后我就搬了过来,她算我的二房东。她和她男朋友同居,她男朋友是九眼桥那边某个酒吧的服务员领班,她自己的工作不是很稳定,经常换来换去的。

“你今天是不是过生哦?”她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我突然感到一丝暖。

“我们签合同的时候我看到了撒,我当时还觉得多浪漫的。”

我没有说话,就干笑了两声。

“我请你到楼下切吃饭嘛!”

我关掉电脑的时候,电影正暂停在“白夜”的招牌上,这是我看到的第二个叫“白夜”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的那天,醉得不省人事……

“我好久都没看到你男朋友来了喃?”边走,她边问我。

“分了。”

“好久的事情哦?”她还没化妆,眼睛便没平时那么大,但吃惊之气丝毫不减。

“快一个月了。”

“哎,男人咋这个样子!”她却看上去比我还垂头丧气。

“你男朋友已经去上班了?”

“不是,他昨天晚上没回来。”

“别担心。”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有撒子担心的,早都习惯了。”她似乎有些出神。

我之前不是很关注他们两人。我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前台,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除了周末,我们的作息时间几乎是完全错开的,通常是我下班回来,他们刚刚起床;或者是我正要起床,他们开始叫床。所以,她突然跟我说这些,我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我们是同学,他以前是我同寝室女娃娃的男朋友,我一直特别喜欢他,后来他们分了,我就跟他在一起了。”她开始自述了。“嗯。”这个时候我只适合做听众,不时地给一点我的确在听的表示,比如“嗯”。

“我比他大,你晓得他有点帅撒,身边的女娃娃好多哦,开始我真的受不了。”

“嗯。”

“但是后面我才发现,比起要跟他分开,还是现在这样要好点。”

“那你还哭什么!”我忍不住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女人没有原则的表现。

“今天是他第一次晚上不回来。”她说着,又落泪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不晓得。”

我们吃了干锅排骨和鸭舌,一人喝了两瓶啤酒。我淡淡地望着对面的她淡淡的脸,淡淡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尖尖的下巴,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她,如果我记住了她淡淡的脸,我想我以后就会花些心思关注这个可悲的女人了。

“那你以后打算咋个办?”她问我。

“我再也不想谈恋爱了。”我说。

“噢?不得哦!要不得!”她似乎有点喝麻了,声音高了许多。

我又掏出了手机,已经傍晚六点多了,我想我得回去开始梳洗打扮,因为我还想去为自己买一个小小的蛋糕。

“我晚上要去玩,你跟我去吗?”我看她的样子有点不放心。

“我晚上要上班的哇。”她的脸非常红,她属于喝酒上脸的类型。

“现在在做什么?”我问她。

“推销酒水嘛。”

“也在九眼桥吗?”

“不是,少陵路,要是九眼桥就好咯,欸,这个主意好,我下次换到九眼桥上班,把他看到,就到他们酒吧切上班,哈哈。”

然后一条短信进了我的手机,是晚上唱歌的地址。我拉着同屋的姑娘回家了,第一次进他们的房间,没有时间细看,只知道不是个异形。好说歹说让她打了电话请假,我就冲进了卫生间赶紧洗澡。

我穿了一件雪纺的蓝色齐膝连衣裙,上面有微小的黑点做点缀,白丝领子和白皮腰带,我又蹬上了一双白色的7厘米高跟鞋。略卷的齐腰乌黑长发散在后背,我还戴了一个白色的丝面宽发卡。整个人看上去,应该是清爽又带些复古风。

唱歌的地点是府南河边的兰桂坊,每次提及这个地方,都会让人误以为要去香港了,所以这个兰桂坊的招牌后面还有两个小小的字———成都。在与府南河方向相对的尽头,有一个叫作璀璨时尚的KTV,既然它位处兰桂坊,那么它的消费价格一定不菲。自从兰桂坊在几年前开业,它的消费和娱乐项目的气氛都带着一种身份象征———来这里消费的,多是有品位的富人。

我只涉足过兰桂坊几次,我定然不是一个富人,我每次到那里去,都是受到同一个人的邀请。对于这个人的身份,我只能说他是一个商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兰桂坊还没有开业的时候,我在九眼桥的酒吧认识了他。我不大清楚他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只知道他时常跟各个领域的富甲打交道。

在去往兰桂坊的路上,我发现了一家元祖蛋糕店,玫红与纯白相间的招牌简洁却足够显眼,匆匆地下了出租车,匆匆地买了一个6寸的慕斯蛋糕,然后把它装进我提前准备好的塑料袋里。我并不是不想跟今晚聚会上的人分享它,只是如果我当场拿出这个蛋糕并说是我的生日,我还不如直接把它扣在那个人的脸上来得实惠。

我偷偷地决定,不管今晚的聚会到几点,我都要在12点之前找个地方偷偷地把蛋糕吃掉……

“这是X哥。”这个人为我介绍在包间里和他正在谈话的一个中年男人。

我没有听清楚这个中年男人的姓,只是握住他肥厚的手掌摇了摇,并笑了笑,反正一会儿还会来其他的很多“哥”,然后我就会把他们的姓搞混,然后我还是只能直接喊“哥”。通过这个人,这种“哥”我见多了,没有一个见过第二次,也没有一个让我记得住。

“我带了一些化妆品给你。”这个人坐到我旁边偷偷地跟我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包间里已经嘈杂不堪,很多“哥”已经陆续上场,还有很多比我还年轻的化浓妆的“姐”。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唱歌喝酒,偶尔帮他敬一敬这些哥姐。

“什么化妆品?”我觉得莫名其妙。

“朋友从韩国带回来的。”他贴着我耳朵说。

“哦,多谢了。”我觉得有些奇怪,可我断定他并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送你回家的时候拿给你。”

他算一个绅士,每次叫我出来玩之后都会安全将我送回家,他总是将车停在我家小区门口,跟我说一句“再联系”就踩着油门而去。多年来,他也丝毫没有流露出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时常叫我来这种场合。同事说,他是在拿我当个撑场面的花瓶。

“养别的花瓶要花大钱呀,你又不要他任何东西。”同事当初这样回答我的不解。

这个人跟我说完这句话,我放在大腿上的手机就亮了,是左耳失聪的“他”。他发短信告诉我,他买了火车票,将在明天傍晚抵达成都。我没有留意到,我旁边的这个人也窥伺了这条短信,然后这个人问:

“你又有男朋友了?”

“没有啊。”我确实不知道这个人看了我的短信,所以我简单地答。

“嗯。”这个人起身又回到原来离我很远的座位那边了,我不知道他的这个“嗯”表达的是什么,我不了解這个人,不像我了解“他”那样了解这个人。

大屏幕上终于亮起了我的歌,张惠妹的爆炸头和紧身皮衣皮裤让当年的她显得没有现在这么时尚妖艳。这一首张惠妹翻唱张雨生的《没有烟抽的日子》已经被我唱了多年,我还记得三年前跟他一起在量贩式KTV唱歌的时候,他拍拍我的头,说:

“唱得好哟,你就专门练这首,当你的主打曲目嘛。”

当年我还在用自己蹩脚的成都话跟他对话,他不像别人,他从不嘲笑我说错的音调和用错的词汇。现在我的成都话已经纯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会用成都话跟我对话?想到他明晚就要在成都了,我却又突然不知道是否要再见他。

一个穿得像白领却化着妓女妆的女人毫无节奏感地拿起另一支话筒先吼了起来,我兴致全无,丢掉话筒拿起酒杯开始敬酒,一个接着一个,一人一杯,在成都话里,这叫“打一圈”。打了一圈后,我立即从清醒到达了“二晕”的境界,这也是成都话,意思就是有些晕,但还没晕彻底,我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汇形容我现在的感觉了。

我拎起塑料袋准备去偷偷地吃我的蛋糕。我的动作很大,可全场都已经“二晕”的人不会留意到我,所以我堂而皇之地拎着塑料袋走出了包间,走进了电梯,最终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我的蛋糕已经变了形,我用手指刮了一块奶油下来送进嘴里,6寸,对我一个人来说还是有些大了。每次我醉醺醺的时候,泪腺总是无比发达,看着这变形的6寸蛋糕,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即使在模糊的泪光中,我前男友的身影我也绝不会认错,我看着他也走出了璀璨时尚的电梯,旁边似乎还有一个矮小的家伙。我快步地跟出了大门,揉干净眼睛,确认了是他,也确认旁边那矮小的是一个女人。他们拉着手,似乎正向停车场走去,我大声喊,很大很大声音喊:

“喂!”

我前方路上正在行走的不多的人都回了头,包括他俩。他看到了我,而后,面无表情地立即拉着他身边矮小的女人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冷漠没有冻住我,反而让我热血沸腾,我走回大厅,把变形的6寸慕斯蛋糕托在手里。6寸,对我来说真的太大了,我打算慷慨地分享给他。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前方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托着蛋糕小跑到停车场,果然又看到他小小的像火柴头一样的脑袋在移动。我跑到他们身后时,他们也感觉到了我的逼近,正当他们二人回头望我的一刻,我把手里的蛋糕用力扣在了我前男友的脸上。

“Happy birthday!”我声嘶力竭地喊。

“你爪子!你神经病唆!”旁边矮小的女人尖叫道,边掏出纸巾帮他擦去脸上的蛋糕,他们把弄掉的蛋糕甩了一地,还有一些沾在了我的腿上、高跟鞋上。

等我前男友可以呼吸和说话,并可以看见我的时候,他还是面无表情,或者说他的脸上依然盖着厚厚的奶油和蛋糕,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没有对我做出任何反应,只对着依然在给他抹脸的矮小女人说:

“不管了,不管了,回去洗,走嘛。”

“她是哪个嘛!”矮小的女人定在原地不肯走,开始拿眼睛盯住我。

“我认不到,估计是喝弹的,不管她,走。”前男友依然很淡定。

“认不到?真勒?”她问,但是我看出来她已经相信了。

“哪个骗你是龟儿子。”

“瓜婆娘!”女人对着我“呸”了一口,就跟着这个“龟儿子”一起走了。他们上了一辆奥迪TT,我终于明白,让他离开我的,不是这个矮小的女人,是这辆奥迪TT。

我呆站在原地,想起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站在窄巷子胡里酒吧的门口,他站在对面白夜酒吧的门口,我和一个姐妹正在被一个喝醉的大肚子男人纠缠。那天是我找到新工作的好日子,我和姐妹在胡里开了一瓶红酒庆祝,这个大肚子男人是隔壁桌跑过来搭讪的,看他凶悍的样子,我只有勉为其难地跟他喝了一杯,可是他却不让我们走了。

他用他的大肚子隔着空气堵住我们,我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假酒还是自己身体缘故,我的头却越来越沉,周围的声音也不如之前那么清朗了。这时,突然有人隔着大肚子男人抓住我的手,说:

“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半天。”

大肚子男人以威胁和不满的眼光看着他,我也看着他,我不认识他,我只知道他看上去比这个大肚子男人要顺眼多了。所以,我没有说任何话。

“哥,这是我女朋友,我们朋友好多人在对面等她的,麻烦你让一哈。”

“好多人是好多嘛?”大肚子男人继续挑衅。

“十几个嘛,让他们全部出来迎接她,不好的,是不是嘛!”

“好嘛,耍高兴嘛!”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十几个人的缘故,大肚子男人挪开了他的大肚子。

“跟我走。”这个英雄救美的陌生帅哥小声跟我说。

我跟姐妹俩随着他进了白夜酒吧,在庭院里的时候,我的视线就越来越模糊了,我对姐妹说:“是不是假酒?”

“不是吧,我没什么问题啊。”

酒吧里并没有十几个人在喝酒的阵势,他却另找了一个卡座沙发让我和姐妹坐下,在我坐下的那一刻,我就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姐妹也睡在我的床上,她告诉我,我兴许是被下了药,尽管我和她都没有看到那个大肚子男人有什么大动作。而那个帅哥本来站在白夜门口等朋友,看到我们被为难就顺手帮了个忙。而后姐妹递给我一张便笺纸,上面写着他的电话。

“他说希望借这个人情跟你交个朋友。”

一辆奔驰在我身后猛按了两下喇叭,我全身的神经骤然收紧,让我的情绪有些异样,一股火顶在胸口,周身却像坚冰一样僵硬,我很想暴一下粗口,我想对着这个按喇叭的傻B说,操你妈!有个人却一把把我拉离了车道,奔驰就发出“飒飒”的声音从我旁边碾了过去。

“你在这干吗?”这个人问我,就是今天请客的这个人。

“喝醉了,出来走走。”

“喏,你的包。你刚才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是不是弄丢了?”他问我,我才意識到他原本是不喝酒的,所以在我以为全场都“二晕”了没人注意我的时候,他其实是看着我出来的。

“没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大了还不结婚?”这是我想问许久的问题了,他今年已经32岁了。我胸口的一股火好像今天一定要让我说一些混话,粗口没有暴成,我就转而“攻击”这个人。

“呵呵,暂时还不想。”

“是吗?那等你想结婚的时候,娶我怎么样?”我莫名其妙地喷出了这句话。

“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是认真的。”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这几个字。

“先上车吧。”

“可是这话我不会跟你说第二次了。”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对他说。

“你确定你是认真的?”

“嗯。”

“如果要跟我结婚,我有几点要求。”

“说。”

“我不喜欢被人管,更不喜欢被查岗,你懂吧?”

“嗯。”

“我也不能保证我跟你结婚之后就一定不会另外找女人。”

“嗯。”

“如果因为我另外找了女人要离婚的话,你不能分我的财产。”

“嗯。”

“当然,我也会尽到我作为丈夫的责任,会让你过得不错。”

“还有吗?”

“没有了。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考虑。”

我下车的时候,这个人没有再说“再联系”,而是说“想好了告诉我”。可是我似乎根本没有看出他今天这句话有任何比以往那句稍稍振奋的情绪,依然是冷静、冷淡、冷漠。我想我这一个星期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到底要不要嫁给他,而是,他为什么要娶我。

我进门的时候,同住的姑娘也立即打开了她房间的门,这两个门是面面相觑的位置,而这个时候,我跟她面面相觑着。

“我猜就是你。”她笑着对我说。可是我知道,她期待的并不是我。

“你男朋友有消息吗?”我问她。

“不得。”

“打电话啊!”

“关机咯。”

我们走向对方,然后在客厅中央沙发的位置汇合,一起坐在了沙发上,米色的布艺沙发,可是上面有很多脚印,让它看上去已经不像米色了,这些脚印在我搬进来的时候就有了,这是我第一次坐在这个沙发上。

“我在考虑结婚的问题。”我说。

“安?你跟你男朋友和好了哇?”她猜。

“没有,是另一个人。”

“安?这么快!你想好哦!不要后悔了。”

“我记得我23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26岁的男生,在跟我上了N次床之后,他告诉我他不谈恋爱。”

“撒子P人哦!”她骂了起来。

“呵呵,我问他,那我们算什么?”他说,“朋友。”

“太不要脸了嘛!”她更加气愤。

“现在我也26岁了,今天刚好26岁,我觉得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他,变成了他,我可能也可以跟某个人上床,然后说,这不是在谈恋爱。”

“要不得,女娃娃要吃亏的。”她突然握住我的手。

“恋爱是什么?是一种身份?要对方昭告天下你们是一对恋人?这就是恋爱么?我突然不懂了。总而言之,我觉得上床什么的真的不关恋爱的事,结婚也是。”

“你不要这样嘛!”她又摇了摇我的手。

“我还记得我对他破口大骂,我也用了‘不要脸这个词,我还记得他说‘凭什么我不谈恋爱就是坏人,那些谈恋爱的男人有本事就不要叫自己女人伤心啊。”听了这话,她握着我的手就轻轻地放开了。我意识到我戳中了她的痛楚,也戳中了我自己的。

“早点睡吧!”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掏出手机想看一下时间,却看到一个没有署名的电话号码发来一条信息。尽管没有署名,我也知道这条短信来自谁,这11位号码我早已熟记于心,当初删了它也是自欺欺人。这条短信上写着几句狠话:我警告你!这种荒唐的事我只能忍你一次!原本没有想到你是这么阴险的一个人!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对你不客气!我还真想看看前男友“不客气”的嘴脸究竟是什么模样,至今为止,每每回想起他,呈现在我眼前的都还是他眯着丹凤眼的一副无邪笑脸,他冷酷残忍的模样我只目睹过一次,却也被蛋糕遮满。我很少看到前男友这样大量地用感叹号,即使他跟我说的一句一句的海誓山盟也没有加上一个感叹号。

我还记得他抱着我说:等我们结婚了,我带你去马尔代夫度蜜月好不好;等我们结婚了,我们就把你父母接到成都来生活好不好;等我们结婚了,我们就生一对龙凤胎好不好。他曾经在一夜之间对着我计划了一辈子的事,可是那一夜的缠绵却不像是一个计划。那是我和他认识整一月的那天,看过电影已经午夜,天却落起了瓢泼大雨,一对对情侣都挤在电影院门口等着出租车,他将手环住我的肩膀,止住了我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

“怎么办啊?”我说,雨来得急,门口的出租车实在是“人多肉少”,我一向不善于爭先恐后,看他的模样,比我好不到哪去。

“大不了最后走嘛!”他倒一副洒脱的架势,“反正我也不想这么快就送你回家,嘿嘿。”

我看着他的侧脸,细细的睫毛其实很长,想是只有亲近的人才有机会留意到,鼻子很大,让我想起了匹诺曹,进而又想起曾经有个人告诉我,鼻子大的男人,那个地方也大。想起这个,我咬了咬嘴唇,脸上感到一丝温热。

“可是很冷。”我说。那是十月天气,时冷时热,本来滚着烧的大太阳遇上一场雨,就骤然失去了威力,何况已是深夜。

“那我抱着你吧!”他撤身到我身后,抱住了我,整个前身贴在我背后,那个地方刚好停在我后臀的上方,我瞬间热了起来,却似乎不是因为他的体温。

“可是很困。”我又说。我想,这是我作为女人能给的最大的暗示了。

“那,要不,在附近找个宾馆先?”他吞吞吐吐地试探我。

“那,要不,找个标间吧!”我又生怕他觉得我是个轻浮的女人,之前做那样的暗示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极限。

他用手机稍作一下查询,就带着我开始朝一个地方跑。我的脸被雨击打着,看不清前方的路,可是他拥着我,我觉得我不再需要去辨别什么方向了。我们跑到宾馆的时候,我身上本来就不厚的纯棉T恤和牛仔裤都湿透了,左脚的匡威鞋里也灌进一些水。我忙着挤头发上的水,他忙着去开房间。

“幸好我及时,只有一个标间了。”他手里举着房卡对我说。的确,吧台前围了不少人。

我矫揉造作地让他找了一个标间,他也故作姿态地开了一个标间,可是我从卫生间洗完澡之后,才意识到我那身湿透的衣服已经没法再上身了,所以我裹着浴巾,就跟电视里即将上演色情镜头的前奏一样,我裹着浴巾就从卫生间出来了,头发上依然含蓄地滴着水———不同的是,水是散发着洗发香波味道的水。

他不一会儿也以跟我一样的造型从卫生间出来了,只不过他的浴巾围在腰上。我已经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我的浴巾已经半湿,被我丢在一旁的凳子上。我只露出头看着他,他在卫生间门口怔了一会儿,我想他在犹豫到底是要上我的床还是上另一张床。我已经不能再做任何暗示了,于是我就看着他似乎颇为为难地上了另一张床。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房间的灯还亮着,我醒来的时候立即望向他,他躺在另一个床上,睁着眼睛盯着我,发现我醒了,就对着我笑了一下。这一笑就像一个绳索,甩过来套住了我,所以我立即掀开被子滚到了他的床上。

他身上的味道和我身上的一样,因为我们用的是同一种沐浴露,这个相同的味道让我觉得踏实和安全,于是我伸手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它似乎已经挺了许久,而后“鼻子大的人那个东西也大”这个说法在我手中得到了证实。

“我会娶你的。”他边在我上面卖力地运动,边气喘吁吁地说。

我的前男友以为我把蛋糕“分享”给他是一种预谋的行为,可是我很想告诉他,如果我做这件事还需要预谋,那扣在你脸上的就不是蛋糕了。兴许我会捅你一刀,然后问:要不要再来一下?但是我就着这条短信只回复了一个字:滚。

我换上睡衣准备去洗澡,刚扭转门的把手,就听见外面一声破碎的尖叫,就跟我刚刚发出去短信的那个字是一样的发音。这声音当然来自同住的姑娘,我猜,她的男朋友带着一些噩耗回来了。我捏着门的把手,在犹豫是不是要等他们吵完再去洗澡时,他们争吵的声音就挪到了客厅,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不要走。”姑娘带着哭腔说。

“你不是喊我滚的嘛!”从音调判断,她男朋友已经占了上风。

“你走哪切?”

“关你锤子事。”

“以前你要跟女娃娃些耍暧昧,我从来都不管,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我说了我一时冲动,你那么激动爪子嘛!”

“一时冲动?你保证以后不得下次?”姑娘问他。

“保证嘛保证嘛!”我都听得出这是在敷衍。

“那你为撒子今天晚上才回来?”

“我给你说了我喝醉了不舒服的嘛。”

“我要到你们酒吧切上班。”这个姑娘居然真的这么打算了。

“你烦不烦?等于我24小时都要守到你?”她男朋友猖狂极了。

“我不管,我就要切。”姑娘的抽泣已经停了,这句话里带着充分的坚定。

“好好好,随便你。”

对话到这里就停止了,我估计他们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扭开门出去,却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合租的姑娘看到我,有些吃惊又有些难为情,赶紧放开她男朋友,对我说:

“你还没睡哇?”

“刚才躺了一会儿,现在要洗澡。”

“哦哦哦,你洗嘛,那我们进去了。”她拉着她的男朋友往房间走去,她男朋友还用不是很友善的眼光回头盯了我一眼,我回敬给他的是更狠毒的目光。

我的前男友并没有像我发给他的那一个字的祈使句一样“滚”了,他又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在梦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脸,也许因为他最初那无邪的虚情假意的笑脸已经从我心底消失了。梦中呈现着他第一次来到我这个阴暗小屋子的景象,他声音暗淡地说:

“你就住这里?”

“怎么了?”我觉得他问的语气怪怪的。

“啊,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可怜。”

“这有什么可怜的呀。”

“我是觉得你应该住得好一点啊,起码得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吧。”

那天,床上铺着我新买的四件套,还散发着新布料的味道。他坐在我的床上,对着我说了这句话,因为我的房间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坐。

“那很贵的,我租那样一个房子,我还吃什么呀?”

“其实你可以让你家里给你在成都首付一个房子啊。”

“为什么呢?”

我问这句话,愈加觉得他奇怪,望向他,却得不到一张脸的模样。我焦急着,我还想问,你是打算在我家里人为我首付的房子里娶我吗?我还想问,房子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我还想问,奥迪TT就那么好坐吗?

于是我惊醒了。即使在此时此刻,我也不能确定我的这位前男友究竟是因何原因離开了我。可我现在回想起他第一次到这个阴暗的小房间来,他瞬间阴霾的脸,我当时真的以为他是觉得我可怜,以为他想给我更好的生活,因为我的前男友阴着脸在我的小床上、在我特意为他买的黑白条纹的被单上,又卖力地在我身上运动了良久。

我感动地流出了泪花,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农村人,父母都是农民,虽然他们没有文化,却十分善良;我告诉他,我的大学是通过助学金而顺利毕业的,至今我还在还着这些钱,等还完的那天,我就嫁给他;我告诉他,我来到成都是因为我大学毕业前交的一个男朋友,可是他把我骗上床夺去我的第一次后,就消失了人影,那年我23岁。

我的前男友当初听着这些的时候一直抱着我,嘴里一直说“嗯”,却愈抱愈紧,所以我就忽略了23岁往后的经历,特别是情感经历,特别是那个如今左耳失聪的人。可是我前男友给我的这个紧紧的怀抱距离下一次怀抱、距离他第二次来我这阴暗的小屋子,却有一月之久……

想起这些,我又无法入睡,眯着眼睛在枕头下面摸手机,而后它的白光刺痛了我的眼,而后我隐隐约约听到另一个房间又传来叫床的声音,我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同住的姑娘这么快就原谅了那个负心汉曾经把自己的那玩意儿在别处用过,如果是我,我还会问他有没有戴套子。但我想,我不会再同情她了。

我没有仔细去看时间,而是拨打了那个还在火车上的“他”的电话,在等候他接听的过程中,我回想起我与他最近的一次对话还是在他告诉我他左耳失聪的两个月前———那时,我还跟我的前男友在一起,尽管我不愿意承认我们已经越来越淡的关系。

那晚他的头像突然在QQ上跳动,我有些疑惑,因为三年来我与他的对话似乎从来没有愉快过,都是随着我的谩骂和他的一声“嗯”而终结,我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还会老是自讨没趣地跟我说话。他说:

“吃药。”

在我打开这个对话框的瞬间,他的头像就黑了下去,我却似乎感觉到他依然在黑暗中盯着我的双眼。这莫名其妙的两个字让我莫名其妙地冒火,可是看着他黑了的头像,我只好狠狠地按了一下鼠标,将对话框关掉。

当我真的倒上开水准备吃药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因为看到我的QQ状态上写着自己嗓子痛,所以才劈头盖脸地这么来了一句。这两个字在我眼里瞬间变得有些“阴森森”的,我不知道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在以一种什么方式偷偷地关注着我,这两个字突然幻化成他迷离的桃花眼,让人明明知道那是个负心汉的标签,却不忍挪开自己的目光。

“谢谢你,你也保重身体。”我只好客气地回复了他。

“还跟那个男的在一起?”他问。原来他只是隐了身,是怕我的谩骂吧。

“是的。”

“幸福吗?”

“还可以吧。”

“好久没见了。”

他又说了这句话,我知道他肯定又准备邀请我了,可是一想到他邀请我的目的,也不过是吃个饭上个床,然后又说,我不谈恋爱,我的牙齿就紧了紧,我说:

“你想怎么样?”

“过来吃饭吗?”他说。

果然是这个套路,我的机油加满了,随时可以点燃,但是我准备让火信子再长一些,所以我似乎是在引导着说:

“然后呢?”

“一起看个电影吧。”

“然后呢?”

“没了。”

“是吗?你不准备跟我睡一觉?”我满腔怒火地问,可是他看不到我愤怒的脸。

“没想那些。”他答。

我知道他也许没想那些,也许想了,也许只是想了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如果我真的去了,一切都会理所当然地发生,就跟拉了大便就一定要擦屁股一样理所当然。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直至我们的身体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发觉哪里不对劲,尽管我心里很明白这是一个错误的行为,尽管我非常抵触和反抗,但我和他,似乎从一见面,冥冥之中让我们连接的,就不是什么无形的情谊,就只能是有形的性欲。

“我不去。”我斩钉截铁地回给他。

“因为男朋友?”他纠缠。

“那你给我一个去的理由。”

“就是很想你。”

“那我只能谢谢你。”

“嗯。”

“我不想见到你。”我没有谩骂,可也毫不留情地说着话。

“嗯。”他又开始做他合格的沙袋。

“以后也不想见到你。”

“嗯。”

“永远不想。”

“嗯。”

然后他的头像就黑了下去,渐渐地从我最近联系人里被推到了最下方……

“喂?”他突然接了电话,把我的思绪从过往拉回来,他发出的艰难的声音证明他是被电话吵醒的。

“到哪了?”

“不知道。”

“几点到?”

“不知道。”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想起他一只耳朵已经聋了,兴许是听不见才只说“不知道”。

“我还有右耳。”他答。

“好吧。”

“才几点你就打电话。”他的声音很久违,让我产生了一种穿越的感觉。

“睡不着。”

“就把我吵醒。”似乎听了他的声音,我才真的回归到以前可以和他对话的时候。

“不好意思。”可是我还是忘了以前我是怎样跟他对话的。

“到了给你打电话吧。”他说。

“有人接你吗?”

“没有。”

“哦。”

“你要来也可以来。”

“好,拜拜。”

“拜拜。”

原来他已经开始说普通话。可是他的普通话似乎比我当初的成都话还要蹩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并没有我现在的这个手机号,他真的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了一句“好”,我并不是想表达我已经准备去接他,而是表达我接受他给了我“可以”去接他的这个选项———我可能会选,也可能不会。我还没想好。

还是睡不着。那个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我还没有看完,于是我按开了电脑,准备缩在被子里将它看完。在演到松子离开她第四任理发师男人去坐牢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电影就在我枕边小心翼翼地继续播放着。我被吵醒的时候,松子正被打得鼻青脸肿,然后她说了一句话:即使被打,也比一个人好。

我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任男人,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来历,可是她的这句话让我十分怒其不争。我再也不想把这个啰唆的电影名念成“被嫌弃的我的一生”了,因为我不会像这个女人这般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自我。我嫌弃地关掉了这部电影,我不想成为一个在电影外也“嫌弃”松子的人。

我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从震动的频率判断,这是一条短信。我漫不经心地按开短信,先进入我眼帘的是这几个字:这话该我对你说!再一看发件人的号码,我先愣了一下,什么话?继而想起是我发过的那个“滚”字。我瞪大了眼睛,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有想象过我的前男友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看着这个时间,凌晨5点零4分,实在不得不让我怀疑他是起夜的时候,背着那个矮个子女人偷偷地在厕所发了这条信息给我。

我直接拨打了他的号码,结果是我料想到的,他挂掉了。想起他蹲在马桶上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就很想笑,于是我不停地拨打他的电话,他不停地挂掉,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我还是不停地拨打,直到他关了机。

上次听见他手机关机的报告还是在他出差的那一个月里,就是他第一次来过我的阴暗小屋后,就接到公司的通知去外地学习的一个月。那个月他时常关机,他说是培训的时候不能带手机。那时候,我很烦听见“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可却几乎每天都要听几次。

他回来之后并没有立即来看我,可是我光回味着以前的海誓山盟就不会觉得饿了。他再次来到我这个阴暗小房间的时候,还送了一个他从外地带回来的手链给我。这个手链把他曾经说给我的誓言全都系在了一起,让它们似乎更真实、更紧密。

“我特别喜欢跟你做爱。”他说,他每次来都要说。

他却没再提结婚的事,没再提蜜月的事,没再提双胞胎和我父母的事,可我还觉得甜蜜,那种话,说一次就够了不是吗?

他最后一次来我这个阴暗的小屋子,一夜之間跟我做了五次,我抱着他,觉得他对我的爱已经到了极致,我不知道这不过是他在“挥泪大甩卖”最后一天的疯狂消费。他抱着我的时候没有说分手,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说,还给了我一个吻别,如果我知道那是一个吻别,我想我不会因为困倦就敷衍了事。

他只发了一条信息,他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合适,以后做朋友吧。于是他就成了一个不愿意接听我电话,不及时回复我短信,不乐意搭理我QQ的一个“朋友”。而他今天又“败”给了我,不论是被砸蛋糕,还是被骂了“滚”,因为他有后顾之忧,就像他有人质在我手上,他吠得再狂,也咬不到我。

只是,我还剩下什么能让他咬去呢?

倦意袭来,我终于沉沉地睡去。

再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立即从出站口涌出的人群中将他认了出来。我不再是装蛋的年纪,也没有必要在他面前假惺惺地做出一副纯洁天使的样子,所以我把我的洗漱品和化妆品在包里装了个齐全。既然选择了再见,就表示我们都接受我们一定会自然地最终滚到床上,不管是宾馆的床还是他家的床,总之,这是心照不宣的。

我对着走来的他招了招手。他头上扣着个鸭舌帽,嘴边留满了络腮胡,三七开的刘海儿很长,我觉得我几乎看不到我曾经熟悉并迷恋过的那一双桃花眼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帽衫,不知道什么质地不知道什么款式,总之不大中规中矩;穿着一条齐膝的宽松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的板鞋———除了那络腮胡,他着实不像29岁的大龄男青年。

他还没走近我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突然落了下来,它们并不密集,因为现在只是一个提醒,似乎在告诉你快撑起雨伞,“大队人马”即将杀到。我早看了天气预报,所以从包里拿出了折叠伞,在撑起之前,还是有一个雨点狠狠地砸在了我化好妆的睫毛上。

“幸好你来接我。”他钻到伞下时说。

他拖着一个不小的棕色布面提箱,箱子的塑料轱辘随着我们的行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雨水不一会儿就把他的布面提箱淋湿了。我们两个的肩膀中间有几厘米的距离,那个距离大到即使我们走路摇晃也不会碰到彼此的肩膀,所以我露在伞外的肩膀渐渐也被雨淋湿了,我想他也一样,毕竟他的肩膀比我的要宽许多。

即使我们曾经是亲密关系,我也从没有主动地拥抱过他、亲吻过他,这就让我们的亲密关系显得很畸形。就像今天,如果我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肩膀,那触觉就很像不小心用潮湿的手触碰了电源一样,酥麻得让人觉得很奇怪,而后会迅速将手撤离。在认识他之前,我从没有想象过世间居然可以有这样一种不需要拥抱亲吻的“亲密关系”。

我只拉过一次他的手,这要追溯到我与他认识的经过了。

我原本是与他毫无交集的一个人。他是一个年长我许多的女同事的表弟。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广告公司的前台,我还在做着我非常不合适做的销售行业。这位年长我许多的女同事也许是由于代沟,也许是由于我原本就比较沉默的性格,与我并不十分熟稔。有一天,她突然走到我的办公桌旁神秘地对我说:

“有个人喜欢上你了呢。”

“什么?”我讶异。

“我的表弟,很帅的哦。”

“我不大明白。”我有些不悦,甚至觉得她在侵犯我。

“是这样啦,我昨天去你的QQ空间瞧了瞧,刚好我表弟在我家,看到你的照片了,就不停地问我是谁。”

“哦,呵呵。”这样就代表“喜欢”?我不知道她的爱情观有什么问题。

“可以让他加你的QQ吗?就当交个朋友?”

我踟蹰着,即便我不是非常喜欢这个女同事,我也犯不着因为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得罪她,可是就这样让她的表弟加我的QQ,我又觉得十分诡异。我还没有说话,她突然把她的手机横在我眼前,说:

“我表弟的照片,帅吧。”

那是一张自拍的大头照,大头照上当然有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有时候可能还有肩膀、手之类的,可是当我看到这张大头照的时候,我似乎只看到了那一双桃花眼———它们为了拍照故作淘气,却流露着浓重的忧愁。我看着这双桃花眼的时候,似乎就在看着自己———因为我也长着一双桃花眼。

“别说,你俩长得有点像呢。”她似乎也发现了我们都长着一双桃花眼。

“呵呵,有缘,那,让他加我吧。”

他现在站在我的左边,把他健全的右耳留给了我,可是我却还没有对他说任何话。我们在等候出租车的长长退伍里缓缓向前移动,并列着,用几乎是静止的速度偷偷地向前移动。并列着的肩膀之间,依然有很远的距离。

我想,他再也不会拉我的手了,因为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时,被我甩开了。

那天与其说是他表姐邀请我一同郊游,还不如说是他的愿望,总之,我被邀请到离成都不远的古镇———黄龙溪游玩,同行三人———他、女同事及其男友。我站在路边等他开着小车来接我。那是我跟他在网上聊了许久之后第一次见面。

那年我23岁,他26岁,我刚刚从被初恋男友玩弄的阴影之中挣扎出来,应该说,我还在幻想初恋男友的消失并不是一个诡计,我还在等着他重新出现并拯救我于水火;对于26岁的他的故事,我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双眼之中的忧愁来自什么,他是这般沉默,如我。当他沉默地将他的小车停在我面前时,我还在东张西望。

“喂!”他喊,声音小的像蚊子,或者说,他过于低沉的声音在汽车洪流之中被淹没了。

“喂!”他又喊。

然后,我终于看到了他,这次引我注目的已经不是他的桃花眼,而是他腿上的红裤子。本来他坐在驾驶位上,红裤子是不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可是因为我也穿着红裤子,是这种巧合让我觉得注目。

“我喊了十几声了。”他说。

“哦。”我还是觉得有几分尴尬,毕竟这还是很像网友见面,因为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我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他也是,只有他的表姐、我的同事不停地跟她自己的男朋友在后座上叽叽嘎嘎。那晚,我们都喝了很多红酒,即便我已经是一个被夺骗去处女之身的女人,我也依旧不甚了解男女之事。我也很一厢情愿地认为,在我们喝醉之后,跟我同住標间的,一定是唯一跟我同性的这个年长我许多的女同事。

可是同胞之情淡于血,这个老女人性饥渴般不管不顾地随着她的男朋友回了他们的房间,抑或是她根本是在为自己的表弟创造什么机会,总之我晕乎乎地被他拉进另一个标间。

“你住哪边床?”我问他。

他没有说话,而是在其中一张床上坐了下来。这两张床不是并列摆放的,它们的床头相错、成90度直角,这更让我觉得安全,尽管当年的我认为只要不睡在一个被子里,就完全可以避免发生那种事。于是我上了另一张床。

他的床靠在窗边,这些床的床头都很高,是那种仿古的木质床,当我坐在这边的床上后,我便看不到他了。我开始窸窸窣窣地按手机,我又想起了那个杳无音信的初恋男友,加上红酒使我的泪腺发达,我抽泣起来。他就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床边,悄无声息地上了我的床,抱住我,没有任何其他动作,我当这是一种安慰。

也许是我毫无反抗的行为让他产生误解,迷糊之中我也不大记得我究竟是如何半推半就地让他成为我生命中第二个男人,我只记得我眼角不停地流下眼泪———我不清楚我与他日后究竟会怎样,我只知道他切断了我对初恋男友的所有期待,这也正是第二天当他拉我的手却被我狠狠甩开的原因……

我们终于上了出租车,我们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像情侣一样,可惜我们不是。我看着雨刷不知疲倦地左右刷车的前窗,雨似乎越下越大。车驶向他的家,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三年前我见这房子的时候,它正被他砸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建材散落一地,不知道最后究竟被他“整容”成了什么模样。

“几楼?”进了电梯后我问。

“你又不是没来过。”他的语气就好像这应该是我的家一样让我熟悉。

“忘了。”我说。

“四楼。”

“有牙刷吗?”我突然发现尽管我带全了化妆品之类,却忘了很重要的牙刷。

“没有。”

“那我怎么办?”

“你,就用手指当作牙刷随便弄点牙膏蹭一蹭。”

“哦。”

“不要相信一个随时在家里放牙刷的单身汉。”

他像在开玩笑,可是我实在不知道牙刷和信任能扯上什么关系,能和信任扯上关系的,是鞋。我在他打开家门的一刹那,看到的是两双拖鞋———男式和女式,以及这两双拖鞋后面的一排摆放得极为整齐的十几双鞋,它们都是布鞋,格子、条纹;米色、灰色;短帮、高帮———他没有鞋柜。

十几双鞋都是他自己的,它们的长度一致,所以它们的后跟才能像是刀切过一样整齐。唯一一双女鞋,是一双拖鞋,它很干净,但是并不新,我不知道谁曾穿过,也不知道多少人穿过。他说:

“换鞋吧。”

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没有必要去追究这双鞋的主人,抑或是他专门为了前来睡觉的任何一个女人准备了这一双鞋,我把我有些湿的布鞋脱掉,换上了他家里这唯一一双女鞋。他已经29岁了,在这三年间,不管是有过女朋友还是有过有性关系的“朋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想我不会为了这种事而困扰。

“怎么又决定来看我了?”我们都坐在沙发上,他问我。他一定会开始就这个问题盘问我的,因为就这三年的时间来评断,我的行为是非常反常的。

“就想看一下。”其实我也不大知道为什么。

“以前不是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我现在也没有说你是好人。”

“嗯。”

“只是比有些人好。”

“你说的是你男朋友。”

“已经不是了。”

“哦,分了。”

“不分我怎么会在这儿?”

“嗯。”似乎我一说带有一些攻击性的话语时,他就只说这个字。

我看着这个房子,墙壁上贴满了壁纸,淡黄色的壁纸上画着一朵朵深蓝色的玫瑰花,是没有盛放的花骨朵,它们孤立地排着队,像在维持这个屋子内一种冷淡的气氛。那些没有开放的花朵,就像他的心,裹得紧紧的,散发着淡淡香气,却不敢吐露心声。

他按开了电视,电视的上面摆着一堆猴子和一堆熊,长得都一样,也是非常整齐地坐在电视墙上的架子上,需要很仔细才能看出这些猴子和熊的衣服或者发饰其实是不一样的。他不停地换着频道,最后问我:

“看什么?”

“随便,我很少看电视。”

“吃东西吗?”

“可以。”

“喝啤酒吗?”

“可以。”

“那我去买。”

“可是在下雨。”

“很近。”

他在电视柜下面翻了半天,翻出一把雨伞就开门出去了。我看着我的那把还湿漉漉的搁在厨房的伞,不知道他目前是一个什么状态,就好像他忘记了是我打着伞接他回来的。我对正在播放的电视没什么兴趣,就起身看一看他的家。过道在客厅的右手边,走过去依次是厨房、卫生间和一个卧室。到处都贴着一模一样的墙纸,除了厨房和卫生间。他的卧室黑着灯,我只能借助过道的灯光看到墙纸的花样,床的形状和衣柜的位置,我想这是我不一会儿就要就寝的地方。

听到门外有些声响,我快步走回了客厅,走回去的时候,经过了他那一排颇为“壮观”的鞋。他拎着两瓶啤酒进了屋,把伞丢进厨房时,似乎是因为看到了我的伞,脸上流露出“我是笨蛋”的遗憾表情。

“两瓶?”我问。

“怎么?”

“谁喝?”

“什么意思。”即使他说疑问句的时候,似乎句子的尾端也没有一个问号。

“太少了吧。”

“以前你酒量很差。”

“你也说了是以前。”

“你刚才没告诉我你酒量变大了。”

“好吧。”

我们就着一些零食,诸如牛肉干、豆腐干、煮花生之类的在喝这两瓶冰凉的啤酒,把兩瓶冰镇啤酒灌下肚其实用不了多长时间,可是似乎我们都在拖延着什么。电视上播放着一个非常难看的电影,我只知道演员们说的是英语。我们都看着它,却又似乎都没在看它。

“去洗澡吧。”当瓶子里和杯子里的酒都干了的时候,他说。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进了卫生间,他的卫生间都是白色的———白色的洗脸池、白色的马桶、白色的瓷砖、白色的柜子、白色的洗衣机等等。他细心地告诉我哪边是热水、哪个是毛巾、哪个是沐浴露,哪个是洗面奶。

“我有。”我没有带牙刷、毛巾、沐浴露,但是洗面奶我是带了的,以及护肤品和化妆品。

“哦,提前准备好了。”他其实是在开玩笑,可是音调依然异常平静。

“是的,万全的准备。”我其实指的是我的心。

“你明天上班吗?”他问我。

“上。”明天是周二,我已经因为醉酒请了一天的病假,不能再继续放纵自己。

“我也是。”

“几点了?”我突然意识到时间的重要性,因为它关系着我的睡眠长度。

“十点多。”

我迅速洗完了澡,我不能再穿洗澡前脱下来的那身衣服了,因为衣服的肩膀还有些潮湿;我也不能光着身子出去,于是我只穿上内裤,喊:

“拿件什么衣服给我穿吧。”

他很快送来一件他的T恤,如果我没猜错,是他提前就准备好的。他从门缝里将衣服递给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就又回到卧室了。

卧室的灯已经亮了,此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卧室里的陈列以及它们的形状和颜色。白色的铁质双人床,白色的木质衣柜,白色的电脑桌,电脑桌后面还有一些空间,原本应该是个阳台,许是被他拆掉了窗子,进而与卧室成为一个整体。那个空间里放着一架跑步机,跑步机旁边还有哑铃。看着他消瘦的身型,估计这些器材已经被冷落多时。

我上了床,床单是暗红色与白色相间,上面也有很多碎花,我看着他坐在上面,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以为男人不能睡花床单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极为武断的想法。我钻进了花被子里,这个被子在这个雨天显得那么孱弱,我倒有些怕感冒。他說:

“我去洗澡了。”

我躺在床上,头脑有些乱,似乎是这一切都发生得有些突然,他的行为举止让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根本没有空白过三年,然而我看着这个房间,听着卫生间传来的“哗哗”水声,想到他一会儿就要跟我睡在一起,我又觉得有些恐慌。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似乎永远也无法知道,就像三年前。

三年前,他在第二天拉我的手,我只能认为我们已经是一对恋人,也可以说,在前一晚我们一起睡了之后,在我的价值观里,他已经是我的恋人。尽管来得有些猛烈,有些让我措手不及,但我还是决定委屈地接受这个事实。

从黄龙溪回成都后,他时常开着小车来接我,去吃饭、去唱歌、去见他的朋友,吃饭的时候他会给我夹菜、唱歌的时候会因为我唱得好而拍拍我的头,只是他不再拉我的手,即使有时我主动去拉他,他也会不自然地放开。

他的话越来越少,几乎只在必须要说话的时候才会说话;他越来越像一个雪人,让我不敢轻易去触碰他的身体。可是他又会在很多生活的小细节上让我觉得,他的确是在意我的。“也许他就是这种人吧,就是这种相处方式。”我对自己说。

如果没有朋友的一个电话,我也许就会在他身边越陷越深,深到最后,导致我们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那晚,我和他一起吃饭,正在吃他经常带我去吃的那家“粉蒸牛肉”,那家的蒸菜确实很好吃,我正在往嘴里送他夹给我的一大块牛肉,我的电话响了。

“晚上出来喝酒不嘛?”朋友问。

“咋喃?”我答。自从跟他在一起,我就开始张嘴说四川话,接这电话的时候,已经说了有十天的样子了。

“哦哟,开始说四川话了唆?”朋友打趣。

“是撒,咋个要喝酒嘛?有撒子好事?”

“我耍朋友了,你过来帮我看哈撒。”她是要给我展示她的新男友。

“真的啊,我也耍朋友了,我也带过来给你看哈。”我只是想着,我不能背着他去喝酒。

“真的啊?要得嘛要得嘛!我定好地方给你说哈。”

我高兴地挂掉了电话,继续把刚才还没送进嘴里的牛肉送进嘴里,对着他笑,准备嚼完这个牛肉再征求他的意见。我还没开始嚼,他面无表情地问:

“你跟哪个耍朋友。”

我嘴里还有一块牛肉,可是我就像白痴一样瞪圆了眼睛看他,嘴里还有一块牛肉,真的很像一个白痴。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还没有一丝难过的情绪,我只是觉得很惊讶,我说:“你啊。”然后开始嚼牛肉。

“我不耍朋友。”他说了这话就刨了几口饭,让我知道,他不是在问我的意见,而是在向我陈述一个事实,他也不会管我的情绪。

“什么意思?”我心里似乎被什么凿了一下,“咚”的一声,让我说不出四川话了。

“意思就是,我不谈恋爱。”他还是很沉着地说,用了普通话。

“那我们算什么?”

“朋友啊。”

他边说着这些人生攸关的大事,边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饭,我内心里翻江倒海的、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惊讶还是伤心还是气愤的情绪却丝毫找不到一个宣泄口了。我也终于明白,他从没有在朋友面前正式地介绍过我为“女朋友”,也不再拉我的手,因为我只是他的一个可以随时上床的“朋友”,而我们的关系,也仅限于上床而已,没必要拉手、没必要拥抱、没必要亲吻。

我知道我也没必要在一个没必要的人面前流露我的哀伤,更不用再去追问什么,我不想在一个血肉模糊的答案面前显得非常吃惊,更不想大声尖叫。我有一个坚韧的皮囊,我可以用它把我内心的翻江倒海掩饰得很好,我说:

“明白了。”

“对不起,没有跟你说清楚。”他说。

“没关系。”我也开始继续吃饭,虽然我的心里像装着一个大鼓,它每敲一下,都让我的喉咙很紧,我还是很逞强地咽下那些突然变得很干燥的饭。

“吃完我送你回去吧。”

“吃完了。”我立即放下筷子。

“我不是不喜欢你”,他边开车边说,“不喜欢你咋会老是找你耍嘛!但是你也晓得我现在不得钱,也不可能结婚,耍朋友就是耽误你,晓得不。”

“嗯。”可是我的心里一直在苦笑。

“我也耍过朋友,也懂那些,但我现在真的不合适耍朋友的。”

“嗯。”我其实很想哭,我望着窗外,故作镇定。

“我晓得肯定你多难过的,对不起。”

“真的没关系。”

“以后有撒子事需要帮忙的就给我说,还是可以出来一起耍。”

对他的恨,应该是那晚就萌生了吧。我们的关系也并没有因为他的一句“不耍朋友”而结束,就像他说的,我们后来又一起“耍”了很多次,每次“耍”完了都是同一个流程,就是我坐着他的小车,被他载回家,一起睡一觉。我每次见他,是有恨有怨,但是只要他来找我,我都会鬼使神差地上他的车。也许我在等,等到他合适谈恋爱的时候,如果我就在他眼前,那他选的人就会是我,那么我付出的一切感情、时间、肉体,就会得到一个圆满的回报。

可是这种关系,就像一个永远不加油却一直在行走的汽车,我以为它可以至少走完一个里程,可是这辆车用不了多久就开始冒烟了,因为它还需要大量的汽油来制冷———我必须控制我自己的感情,时刻告诫自己,我们只是“朋友”。所以,很简单,两个月后,我再也不听他的调令,再也不见他了。直到今天。

他洗完澡就关上了卧室的灯,而后钻进了被子里。我们依旧离得很远,也许是我们都太瘦,让这张床显得非常空旷,空旷的感觉,在雨天就变成了寒冷。他也静静地躺着,跟我一样,我们似乎都不大敢动弹。

“你姐怎么样了?”我只好动一动声带。

“小孩都生了。”他答。

“我跟她没有联系。”

“我知道。”他说完这话,就把手伸了过来,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知道,我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你要干吗?”我说。

“抱抱你。”

我从没有听过他说这样的话,于是我稍稍做了一下扭转,变成了侧躺的姿势,从而就背对着他了,于是他贴了过来,我们都蜷着腿,我们像摆放在面板上的两只重叠的饺子。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从饺子变成了肉馅,饺子皮被丢在床头、床尾,甚至地上。

可是我还是没有准备好,他做得任何挑逗就变成了搔痒,我一直大笑。

“你怎么长小了5岁。”他说。

“哈哈哈。”我还是觉得很痒,很奇怪。

“你怎么变成了精神病。”他又开始以他沉着的口吻开玩笑了。

“有酒吗?哈哈。”我想,喝成二晕的状态应该比较好。

“没有,还喝酒,已经过时了。”

他越说这些我笑得越厉害,直到他也开始笑,我觉得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笑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因为笑,我们打算行的房事没有成功,我们就这样笑着睡着了。也许明天我们又要各奔东西,也许明晚我们可以继续,我不知道,我怀着这样疑虑的态度,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吃过我做的饭吗?”我们一早出门的时候,他问。

“没有。”

“晚上想吃点什么?”

“你要煮饭给我吃?”

“嗯。”

“都可以。”

“你要不要回去拿些换洗的衣服?”我想他这是在邀请我住几天,尽管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图,我还是愿意欣然接受。

“可能要吧。”

“那吃了晚饭我载你过去拿。”

我没有看到他做饭的样子,我下班回到他家的时候,飯菜已经做好了。他现在依然做着销售行业,时间上比我守前台要自由一些吧。他炒了蒜苗回锅肉、空心菜,做了一个苦瓜闷蛋,还做了一个酸菜粉丝汤,他说,那些黑绿黑绿的酸菜是他妈妈自己泡的。他做好的饭菜都摆在茶几上,散发着丝丝热气。

他的手艺很不错,可是对着他,我好像没办法像电视里演得美食广告那样,说:哇,真好吃!我只是默默地吃着,直到他问:好吃吗?我答:嗯。他还是像三年前一样夹菜给我吃,我还是没办法对他哪怕说一句:谢谢。吃着他亲手煮的饭,我心里多了一点什么,是以前我在他身上从未体会过的一种东西,它悄悄地用力地想要破土,我压抑着,所以我还不大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到我家的时候,他没有上楼,他把小车停在路边,熄了引擎等着我。本来也不是准备搬家,不过是拿几件换洗的衣服,这个季节的衣服都轻飘飘的。我在楼道里已经听到了一些争吵的声音,直到我拿钥匙扭开我家的门时才确定这争吵的来源———我看着同住的姑娘和她男朋友厮打在了地上,原本质量就不大好的玻璃茶几碎在了一旁,他们二人的脚分别蹬着沙发不同的地方,而我终于知道那些脚印的来源了。

他们打得很忘情,以至于我拿钥匙开门以及我已经站在门口目睹着他们,他们都没有发现。我悄悄地踮脚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还好我的房间离外门最近。我蹑手蹑脚地打开衣柜,但是这个破旧的衣柜发出了巨大的一声“吱”,这个日前已经被我习以为常的噪音就在此时很好地出卖了我。我管不了许多,收拾了几件衣服装入包里,走到卧室门口听客厅已经变得很安静,便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客厅已经空了,我突然发现我更加不知道我以后要如何面对这个同住的姑娘了,她就像一个被我发现有着溃烂伤口的病人,可惜我不是医生,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伤口继续化脓、长蛆,我想我会选择逃跑。关上防盗门的那一刻,我真希望它于我,是永久的关上了,因为我怕再打开它却看到更可怕的情景在屋里上演。

“你怎么了?”上车后,他问我。

“我怎么了?”

“你哭了。”

“是吗?”我伸手摸了摸眼睛,有一点点潮湿,但这个流量没办法称之为“泪”,它太含蓄太隐忍了,我不知道它来自什么,我猜是无能为力。

在他家住了几天,我似乎终于摆脱了像壳子一样的客人身份。他有时给我做菜、我有时给他煮饭,而我心里想要破土而出的一种情绪终于有了确切的形象,我想,它经常被称为“幸福”。一切似乎如三年前没有间隙时的关系一样,一切又似乎向着更不一样的方向发展着。而我们终于迎来了要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周末,我还没有忘记我对于“那个人”的期限———我应该在星期天的午夜之前,做出是否要嫁给他的决定。这个周末,突然就显得非常重要。

“你要不要去吃那家牛肉?”

我们并列着躺在他的双人床上,我睡在他的右手边,让他的右耳可以随时听见我。我们都刚刚睡醒,他拉着我的手,突然这样问我。也许因为他的左耳失聪,他现在说话的声音总是比以前大。

“哪家?”可我还没完全睡醒。

“就是原来经常吃的那家,粉蒸牛肉。”

“还在?”我渐渐清醒了。

“是啊,吃不吃?”他边说还边捏了捏我的手。

“要缅怀一下?”

“缅怀什么?”他似有些不悦。

的确,即便我现在躺在他身边,他拉着我的手,也许他还是会像过去一样,某一天突然告诉我:我不耍朋友。而我依然只是他的一个可以随时上床的“朋友”,三年前的一切,并不会因为我一个人的意愿而死去,也许它们依然在持续着,只是换了一个面具、一身衣服———只不过,他给我做了几顿饭,而已。

“没什么。”我答他。

“吃不吃嘛?”他追问。

“可以吃。”

“那晚上去,今天把家里收拾收拾。”

他拿着拖把在地板上从里屋拖到外屋。我抹过灰尘,将晒在卧室外面小平台上的、我之前洗好的衣服都收了进来,因为现在洗衣机转得正欢快,里面是他的那套红白相间的碎花被单什么的,我要为一会儿即将“出炉”的它们腾出晒杆。

地板还有些潮,我把拖鞋丢在外面的小平台上,拎着衣服光着脚走进了卧室,走到了衣柜前。我也不能总把这些衣服团在沙发上、椅子上、床上,我想把洗好的它们挂在他的衣柜里。打开雪白的衣柜门,他的衣服满满在我的眼前,我把它们集体往右边挪一挪,挪出一块地方,也挪出了一个奇怪的盒子。

并不是这个盒子长得很奇怪,而是它所处的位置很奇怪———这是一个鞋盒,可是它却被搁置在衣柜里。鞋盒上印的鞋码是37,跟我鞋码是一样的,我首选能断定的是:这不是他的鞋。这是一个普通的纸盒颜色的鞋盒,我猜也许里面装的不是鞋,有些人习惯用鞋盒来装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掀开了它的盖子,这个鞋盒并没有辜负它的职责———里面的确装着鞋,一双纯白色的板鞋,女式的纯白色板鞋,跟我的某一双非常接近。反正这种板鞋的样子都差不多,做工的人一般会把心思花在鞋面的花纹上。

我抿着嘴乐了起来。这双鞋位处衣柜,很难不让人觉得是他故意藏在这里的,可又似乎半藏不藏地想让别人不经意地发现。他应该知道,只要我打开衣柜,我会很容易发现它们。有一种说法,说是为对方买鞋是不吉利的,会让对方跑掉,莫不是因为这个,他不好意思亲手拿出给我吗?我拿出鞋子,端详了半天,看着鞋底印着的鞋码———37,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他是如此细心。

我把两只鞋都套在了脚上,非常合适、舒适。他还在客厅里弓着腰拿着拖把辛勤地忙碌着,我再也不管鞋底会把他拖过的尚还潮湿的地板弄出印子,我大摇大摆地穿着鞋走到他的面前,他旁边还有一个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着我的双脚,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他先是看到了我穿着这双鞋的双脚,他弓着的腰没有立即直立起来,而是依然用余光看着我的双脚,没有一丝笑容。他直起身的时候,目光还是盯在鞋上,然后他将拖把撂在了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他始终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

“谁让你穿的。”他终于看向我的眼睛。

我愣在原地,他的表情動作将周围的空气和尘埃,以及我的大脑都僵住了。

“放回去。”他又说。

“那你是给谁买的?”我终于开始重新思考。

“反正不是给你。”

“好。”我原地就脱下了鞋,丢在他的面前,继续光脚踩在潮湿的地板上。

“以后别乱动我东西。”他拣起它们,从我旁边走了过去,走回了卧室。

我想起三年前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房子里,那时房子里满是灰尘,有装修工人用电钻和大锤把墙砸得面目全非。我不大清楚他为什么要将我带到一个还处于手术中的房子里来,我只能认为他是至少准备让我以后也住在里面的,间歇性的也好,临时的也罢,至少我会住在里面。那天,我和他站在如今的这个小平台上,望着远方,他说:

“以后在这摆两个凳子喝茶,多安逸的噶。”

“可以养些植物。”

他时常跟我说这种话,告诉我他将怎样布局这个房子,每每听到这些,我就总觉得我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有性关系的朋友而已。他还望着远方,我开始望着他,他的睫毛很长,闪动在他的桃花眼上;他的鼻子很长,鼻梁很直;他的嘴巴很红,说明他的气色不错;他的脖子皮肤很嫩,可是我在上面看到一个印痕。

一个棕色的,椭圆形的印痕。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以前在学校里在同寝室的女孩脖子上见过,女孩说,那是他男朋友用嘴吸出来的。我不会这套,我没有吸过他的脖子,那只能是别人。我没有问他,我只是不再见他了,这个椭圆形的印痕也是我曾经憎恨他的原因之一。

于是我又想起了现在被我留在小平台上的女式拖鞋,想起了他经常神情闪烁地在深夜回短信,想起了他卫生间里从来没用过却天天挂在那儿的一块毛巾。也许像我这种“朋友”,他有很多,有时甚至是同时有,也许他对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对她们都说过做过。他还给她们买鞋,我连鞋都没有。

我一阵恶心。

“我想我该走了。”我也走进了卧室,对他说。

他没有回答,他还站在衣柜前把那双鞋放回了原处。我的衣服还跟之前一样,摊在床上。我走过去把衣架通通退了下来,把衣服团在胸口。

“你……算了,再见吧。”

本想还说点什么带刺的酸话,可是不是我自己要重新来找他的吗?即便是他有其他的朋友,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谴责呢?既然不能接受他的不专,自己离开便是。即便是只是随时上床的朋友,我依然不能接受不专。而我需要明天给出那个商人的答案,今天就已经有了结果。我把自己的东西潦草地装进了袋子,潦草地把脚伸进了鞋,就开门走了。

他似乎还一直停留在卧室。他连再见也没有跟我说。

其实走在院子里的时候,我的步伐很慢,我的心不知因为一种什么情绪使得它跳动的频率减缓,我的腿就变得软绵绵的。我还想着,也许他会突然在背后拍下我的肩膀,然后跟我说声“对不起”,可直到我上了从我身边挂着空车红灯的第四辆出租车,他也没有出现。

其实没什么区别,也许直到我站满一身灰尘而后又决定坐公交车,他也不会出现。

打开家门之前,我贴着耳朵听了一下,客厅似乎连耳语的人都没有,于是我安心地转动了钥匙和把手。同住的姑娘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撞进了我的眼帘,吓得我一个倒吸气———她无声无息地坐在沙发上,那个被他们两个踹过多次的沙发上。

我很怕她跟我说话,我怕她一开口诉苦,我就要破口大骂,我想我会对她说:你这是自找的!可是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颊,谁也没办法狠心说出口。对着她,我实在不知道能说些别的什么,我不可能说:离开他!让他滚!自爱点!因为我知道她听不进去,我也是白费唇舌。我对她笑了一下就快步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想起他,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一个人去吃粉蒸牛肉;也许他会带着别人去吃,让那个女孩穿上他“珍藏”的白色板鞋,一起去吃粉蒸牛肉。我从包里翻出了电话,跟我料想的一样,没有电话短信什么的,于是我安然地找出了那个商人的电话,拨了出去。

“喂。”

“喂,我在忙呢,有什么事?”他接我的电话时经常说的就是这几个字。

“上周说的那个事。”

“哦哦,你说。”

“你要是忙就先忙吧。”

“你说吧,你想好了?”

“是的。”

“怎么决定的呢?”

“我接受你说的那些条件。”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因为通话断开了,应该又是时强时弱的信号在捣鬼。我突然想,为什么在我拨打他的电话时,就那一个瞬间,通话如此顺畅,如果我打了三次都呼叫失败的话,我会认为那是上天在向我暗示什么从而做出另一个决定。

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进来了,我知道是谁,他说:你电话又打不通了。既然你接受了我的条件,我也不是很传统的人,也不是必须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过完,对你的心思我想你应该早就体会到了,看你准备什么时候過门。

我简单地回复:嗯。

打开了电脑,我又开始拿着鼠标不停地刷新,不知道要干些什么,突然想起《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在电影开始时,说是松子已经死了,心里突然就对她的死因好奇起来,于是决定继续将它看完。

当被嫌弃的松子从一个没原则没智慧的美丽女人变成一个靠救济生活的不讲卫生的胖老太婆时,我心底的悲哀似乎比看到她死去还要浓重,那完全不是一种伤感的情绪,是一种闷在胸口的石块。松子死去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她是被几个打棒球的孩子用乱棍打死的,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张名片,那是一张象征着她终于要做一个正确选择的名片,是一张象征着她终于找到人生方向的名片,不知道松子握着它死去的时候,心里是否充满对自己一生的遗憾和懊悔?

同住的姑娘来敲门了,我还是打开了门,尽管她的脸此时在我面前似乎就是松子的脸,她的额头也有一块瘀青。

“怎么?”我问。

“那天,你看到了哇?”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什么?”我决定装傻。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是。”

“没有。”其实我只是替她难过。

“要是你的话,你早就离开他了是不是?”

“可能是,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

其实我很想说“不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暗示她什么,可是我又比她快乐多少呢?我们在做选择的时候,没人能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松子。有些折磨是有形的,比如暴力和粗口,比如同住的姑娘正在遭受的;可是有些是无形的,比如不爱和欺骗,比如我正在遭受的。可是谁又胆敢真的永远一个人。

“你觉得高兴多就好。”我又补充了一句,安慰她。

“我们已经分手咯。”她说。

“嗯?”我很惊讶。

“我把他赶走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觉得我就是在为了他而活。”

“也许是好事。”

“嗯,我晓得,虽然也难受,但是心里面堵起的东西不得了。”

“坚强点!”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会的,我已经准备上白班了,以前就是迁就他嘛。”

“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吗?”

“还没有,慢慢来撒。”

我本想告诉她,我要嫁人了,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似乎现在更像松子的人,是我。而我的心是宽慰的,我笑着对她说:“加油!”我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是我专设的铃声,是他,是要跟我说“对不起”吗?可惜已经晚了。

“你接电话嘛!”同住的姑娘识相地离开了,她的步伐坚定,她就要开始一种新生活了。

我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语气接他的电话,所以我决定不说话,我把电话接了起来,放在耳边,等他说。

“吃不吃牛肉了?”他居然问了这个问题,就好像今天一切的不悦都没有发生过。

“什么?”

“不是说好晚上去吃牛肉的。”

“你跟你那双板鞋的主人去吧。”我终于有机会说酸话。

“那鞋是我六年前买的,国外带回来的。”

“嗯。”我最不喜欢所答非所问。

“板鞋的主人,早都嫁人了。”

听了这话,我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喉咙也是,我的嘴里不停地分泌唾液,却说不出一句话。

“吃不吃牛肉?来吃牛肉,鞋子送给你嘛!”

“吃。”我不确定我想念的是那家牛肉,还是他。

“那我过来接你。”

三年来,唯一没变的居然是这家蒸菜馆。依旧是脏乱不堪的地面,依旧是残破的木桌子和蓝的绿的方形塑料板凳。我和他对坐,依旧是他很耳熟能详地噼里啪啦把菜点完,我等着吃就是。他还不知道,我已经要嫁人了,我在犹豫是不是要告诉他,如何告诉他。甚至,我是不是可以对那个商人反悔呢?

“对不起了。”他突然对我说。

“怎么?”

“今天态度很差。”

“呵呵。”我才不想说“没关系”。

“那鞋你喜欢就拿去穿吧。”他再次提起了那双鞋。

“不用了,你还是留着吧。”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那是我以前耍朋友的时候买的。”

“哦,那为什么不送给她。”

“没来得及。”

“她嫁人了?”

“是的,很早了。”

“你是因为她不耍朋友吗?”我很尖锐地问了这个问题。

“算是吧,也不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大高兴。

“哎呀,别问了。”他又要封口了。

“你不说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喜欢谈了朋友最后又分手的感觉。”

“所以就不谈?”

“嗯。”

“那你不谈又怎么会知道合适不合适呢?”

“我说了还不是时机嘛。”

“你女朋友是因为钱离开你的?”

“可能是。”

“就是说,我们依旧只是‘朋友。”

“嗯。”

“很好。”

“我希望你給我一点时间。”

我们又开始沉默地吃饭,可是我知道他的问题不是钱,而是他的心。这个脏乱不堪的小馆子,似乎总见证着我们之间的裂缝以及伤口。也许我给他时间之后,他的心会慢慢敞开,从而变得勇敢;也许我给他时间之后,他还是一成不变,我只能默默地走开。这是我不能预测的,我也没有什么资本去进行一次赌博。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最后一次跟他一起吃这家美味的粉蒸牛肉,最后一次吃了饭乘着他的小车陪他回家。他客厅的茶几上,还摆放着几盒药,那是治疗他失聪的左耳的。这是最后一晚,我还是很想看看他在厨房忙碌的样子。我说:

“给我煮碗面吧。”

“还吃?你刚才没吃饱?”

“晚一点啊,吃夜宵。”

“嗯。”

他从卧室拿出了那双鞋,递给我。

“我真的不要。”我说。

“拿去拿去。”

我接了过来。原来给对方送鞋真的会让对方跑掉,尽管在他递给我鞋子之前,我就已经决定明天偷偷地离开、永远地离开。我们又一起看了一个电影,我没留意叫什么名字,是杰森·斯坦斯的最新动作片,他是我非常喜欢的演员之一,只是字幕非常差,前言不搭后语。

他走到厨房,低着头开始准备食材,他不知道我一直在看着他的背影。打开燃气之后,厨房似乎变得非常嘈杂。我突然想告诉他,我要嫁人了,我总是应该交代一下。我走到他的身旁,看着一根根挂面在白白的水里翻腾,发出很小的噪音。

“吓我一跳。”他对突然站在他旁边的我说,而后又去盯面了。

我站在他的左边,他失聪的左耳对着我,我又想起了那个小说。只是我要跟他说的,不是“我爱你”,因为我爱他,他在三年前就已经知晓,这根本不用说。我对着他失聪的左耳用耳语说:我要嫁人了。

他长长的睫毛跳动了两下,似乎是被热气熏到了眼睛,然而他依然一直盯着翻滚的面条,然后关掉火,对我说:

“去坐着,马上就可以吃了。”

他只做了一人份,我窝在沙发上吃面,忍着我从未为他流过的眼泪,听着面条在我嘴里被咀嚼而后吞咽。他抽着烟,看着电视。突然他的电话响了,他很自然地接起了电话,说了半天。可是我却看到他将电话贴在左耳。

“你的耳朵好了?”

“嗯。”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那句耳语,也许是因为厨房太嘈杂,他没有听见;也许他听见了,只是觉得无能为力。即便是他听见了,我也知道他的回答,一定只有一个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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