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之星SUNSET

赵二

HY9373。

侯林霄。

伊南。

HY9373。

HY9373要给自己起一个人类的名字，伊南说他实际上也是人类，只是因为住在S星，如果他住在E星，也会有一个人类的名字。

HY9373，对人类来说，这个名字很难记，伊南却记住了，因为他们是同事。住在S星和住在E星上的人可以做同事，也可以做朋友。伊南和HY9373不只是同事，也是朋友。作为朋友，伊南不想叫一个代码一样的名字，他觉得这是对朋友的不尊重，他建议HY9373起一个人类的名字。HY9373对这件事很慎重，伊南提出这个建议之后，HY9373想了很多天。当伊南再次提议时，HY9373说，以后我叫侯林霄。伊南问他，这个名字有什么说法吗？HY9373说，我希望以后你可以记住这个名字。伊南说，会的，我不只会记住HY9373，我还会记住侯林霄。

他们说这些话时，是在休息时间，很快休息时间就结束了，伊南和HY9373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不长，工作压力不小，但是工作本身并没有什么难度，简单说，工作内容就是跟踪E星上人类的定位信息。所谓人类的定位信息，就是指长居E星的那些人，而住在S星上的人，并不在跟踪之列，因为只有E星居民的DNA享有被跟踪的权利。至于这项工作具体是为什么，伊南和HY9373都不太确定。他们曾经私下讨论过，这些无规律或者有规律但他们看不出来的人类行止数据到底有什么用，是用来防止犯罪，还是说可以分析出一些行为习惯，那么分析这些习惯干什么呢？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下一步的工作，他们只是每天把自己负责的若干人类的行止信息进行上传处理，其实这些事完全可以自动完成，他们在这里，似乎只是为了防止机器出现异常，而即便出现了异常，也不是他们能够处理的，甚至连找谁上报异常也没有人和他们说过，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每过两分钟点击一下上传，在这两分钟之间，他们必须随机地观察某个人类的定位信息，而所有人类的名称也被代码化，他们无法确认谁是谁，谁在哪里，因为定位信息也同样被加密为无规律代码。

伊南在工作之初曾经试过，三分钟上传一次，在三分钟之间，他打个哈欠，什么也不干，一天下来很轻松，但是当天下班就受到警告，如果再次出现这种情况，有可能会失去工作。

每天这样工作四个小时，他们就可以领工资下班了。工资是直接打在他们的私人账号上，每天一结。

下班后，伊南和HY9373会去他们常去的游戏厅打一会儿游戏，一起吃个饭，有时候伊南会带HY9373到自己家，他们一起躺着发一会儿呆。这是HY9373最喜欢的一段时间，但伊南很少带他回家，有时候HY9373会要求伊南带他到他家里待一会儿，伊南总是拒绝，拒绝的原因很简单，不行。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到了下午，HY9373就要准备回S星了，回S星的车站离伊南家很远，HY9373要坐很长时间的公交车到车站，他们有时候就在公交车站告别，有时候HY9373自己去车站。

HY9373回S星之后，伊南通常会待在自己家里，他沒有别的朋友，除了几个认识的生活在E星上的同事，但是这些同事住得都太远了，伊南也并没有找他们一起玩的想法。有时候他会到外面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来做，可外面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大部分时间，伊南在家里看电视剧，电视剧能满足他所有的需求，基本上。有时候伊南和HY9373谈电视剧，HY9373表示不太了解，伊南就问他，难道S星没有电视剧吗？HY9373说，当然没有了，S星什么都没有，只有睡觉的地方和车站，这你不知道吗？伊南说，那你们太惨了。HY9373说，谁说不是啊，真是羡慕你们E星人。

这样过去一天，伊南会把自己这一天的工资都花掉，不然他就会觉得自己活得太失败了。

而对HY9373来说，就不存在怎样花掉一天工资的麻烦，事实上，HY9373每天除了吃饭，没有办法花更多钱，因为剩下的钱都要花在来回的车费上，这样每天会有些剩余，HY9373会拿剩下的钱租一些好玩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件衬衫，有时候是小项链什么的，他带上这些东西找伊南玩，伊南会觉得很好玩，因为HY9373和以前看起来不一样了。这些小细节的变化，会让伊南觉得连着几天都挺开心的，工作起来也觉得很有动力。每当他工作很有动力的时候，他相信HY9373也是。实际上的确是如此。如果没有这些生活上的小变化，HY9373就不知道天天做那些机械的事是为了什么。

可是这一天，伊南在电视剧里看到了一些他没想到的东西，他在自己的剧情里买了一栋小别墅，别墅按照自己的想法装修，快要装修完时，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结果把所有的东西都震没了，伊南受了重伤，但是他已经没有钱看病了。虽然这些都是虚拟的，但对伊南来说，这是重大的打击，这是他工作很多年积累下来的家业，他想靠这个小别墅结一次婚，眼看就要开始新的剧情了。有很长时间，他都在幻想新娘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一切都没了，不可能了，伊南没有给自己买保险。他感到绝望，在这个剧情里，他似乎注定要死了，因为伤得太重了。伊南看着电视剧里的世界慢慢黑了下来。

第二天，伊南在休息时间没有和HY9373说话，HY9373不知道伊南又发生了什么，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HY9373不喜欢这种状态。他问伊南，你怎么了？伊南说，你不会理解。HY9373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伊南说，你帮不上，你还是帮自己吧。说完，伊南就转过身去。HY9373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说什么了，他自问道，为什么呢？又自答道，不知道。因为虽然是朋友，E星人和S星人还是有一些本质上的不同，但HY9373不知道这种不同是什么，他想有机会是不是可以和伊南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但今天显然是不能了。

HY9373以为伊南很快会变好。就像以往一样，但是没有。伊南不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甚至下班了也没有表示要和他一起去吃饭。HY9373有些寂寞。这几天，HY9373又认识了一个生活在S星的人，他们在车站认识的，是个女人，BKQQ06。认识的原因是，HY9373在换衣服时，BKQQ06说，你的项链挺好看的啊，在哪里租的？

原本，这条项链是为了给伊南看的，他想像以前一样，戴上这些新鲜的小东西，让伊南开心一下，可是伊南没有开心，仍然不想和他说话。HY9373感到有些绝望，他想，完蛋了，他们不会再成为朋友了。当BKQQ06表示HY9373的项链很不错时，HY9373有一些小小的感动。他们约好第二天在车站见面，等下班后，他带她去租项链的地方看一看。她看起来很高兴。

第二天下班后，HY9373和BKQQ06在约定的地点见面了，他们一起吃了点东西，就去了租项链的地方，那里有很多种类的项链，租金多少不等，BKQQ06看了一会儿，选了一条她喜欢的细金属链，可是交租金时，BKQQ06发现自己的钱不够了，HY9373表示他可以给她一些，可因为HY9373刚刚把攒下的钱差不多都花光了，他们的钱凑不够那条项链的租金。BKQQ06算了一下，可以再等两周，两周后她就有钱了。于是他们约好两周后再见。

两周后，HY9373下了班就赶到了项链店，饭也没吃，但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到BKQQ06的影子，他问老板，有没有一个女人，BKQQ06来租过项链，老板说，他要给客户保密，很抱歉。HY9373感到很绝望，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都在下班后到项链店，希望能够再见到BKQQ06，令他失望的是，再也没有见到，他在回S星的车站上驻足观望了很多次，都没能见到BKQQ06。HY9373放弃了。他原本想过，有很多话想和BKQQ06分享一下，交流一下，如果他们可以成为朋友，虽然同为S星的人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但事事都有可能，但没想到是这样。

他的朋友伊南还是闷闷不乐的，HY9373看了看他的同事，在同一个办公室的，有E星的，有S星的，没有谁是他想要和他们多说一句话的。他也没有觉得有谁想和他说一句话。HY9373在休息时安静地坐着，回想他和伊南是怎么成为朋友的。那是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们还挺年轻的，刚刚从培养池里来到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挺新鲜，HY9373和伊南是同一批到来的两个，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觉得彼此是同类，下了班就一起去吃饭。好像就是这么成为朋友了。就是因为一起吃了饭。

HY9373于是在下班后决定约他的另一个同事陈星一起吃饭，陈星同意了，他们吃完饭出去溜达了一会儿。陈星问HY9373，你和伊南是怎么了，你们怎么不说话了？HY9373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星叹了一口气，HY9373觉得陈星似乎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就问他有什么看法。陈星说，没有办法，这是人生总要经历的一个阶段，也是你们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都会过去的，当然也不一定会过去，如果真的不行，你可以再找一个新的朋友，也许伊南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可能他太脆弱了，或者，你们不适合做朋友。

他们没有说更多，HY9373觉得陈星知道很多事，也许是因为他经历过很多。他原本想，如果伊南不是他的朋友，他可以试着和陈星做朋友，可这件事让他觉得不太可能，陈星就像一个，陌生人，永远都是陌生人的感觉。

HY9373不想再试了。后来很多天，他都会跑到项链店那里待上一阵子，看看项链，他希望有一天可以再见到BKQQ06。

他没有等来BKQQ06，却等来了伊南。伊南在项链店见到HY9373时，有些惊讶，他说，侯林霄，你怎么在这里呢？HY9373说，我最近经常在这里啊，以前我租的项链，都是在这里租的啊，但是，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从来都不租项链的。伊南说，我今天也可以租，我现在有很多钱了，都可以买一条了，来，要不你选一条好看的，我买来送给你吧。HY9373很高兴，不是因为伊南要送他项链，而是他们终于又开始说话了。

可是对HY9373来说，拥有一条自己的项链，事实上是没什么用的，他又不能带回S星，E星上的任何东西，除了他账户上的钱，没有什么是可以带回S星的，连贴身衣服都不能。严格来说，他账户里的钱，在S星上也是不能花的，那些钱只能在E星上使用。所以当伊南让他挑项链时， HY9373说，伊南，我能到你家里待一会儿吗？我好久没有去你家了。

令HY9373感到意外的是，伊南这次没有拒绝他。伊南也知道给HY9373买项链是异想天开，这个钱花了一点用都没有，而对于他自己来说，买一条项链更是傻到家的举动，这些天攒的钱都够装修一间屋子了，买一条项链有什么用啊，租的话就更亏本了。租个新衣服新项链这种事，也只有S星的人能干出来。

HY9373来到伊南家，他们喝了一点水。没有说话，伊南有些伤感，他还在想自己建了很多年的小别墅，他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买保险。如果买了保险，损失就会很少，也许再过一两年就可以重建了，虽然一两年也不短，但是因为没有买保险，他工作这么多年，就是白干了，再过那么多年，他就已经老了，或者快要老了，他觉得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希望了。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谁会想到地震把别墅震倒，谁会给自己的别墅花那么多钱买保险呢。这么想，他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有些不甘心，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伊南这些天已经开始了新的剧集，但是他没法进入剧情，这样很糟糕，如果长时间没有剧情推进，新的剧集就会因为情节消极而终结，而重开剧情又要花一笔钱。

伊南陷入了恶性循环，他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

HY9373已经躺在自己的旧沙发上睡着了，伊南想，他该回S星了吧。于是叫醒了HY9373，HY9373醒來时有点恍惚。他没有在伊南家里睡过觉，而且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BKQQ06，梦见他和她在伊南家里待着，而伊南不在家。他们俩都带着新项链。梦最后惊醒了，BKQQ06说，不好了，回S星的车快要开走了，来不及了。

这时，伊南正在喊，侯林霄，你的车快开了，快起来。

HY9373醒来后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伊南家睡着了，他看看时间，果然不多了。于是急匆匆地往外面跑，伊南在窗口看着HY9373奔跑的背影，直到他从视线里消失。

这一天，伊南没有睡好觉，他一直在计算，从现在开始，他的钱怎么花可以过上自己最满意的生活。每次都是算到中途就因为懊恼而无法继续，他无法忍受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都化成了灰。这个打击太大了。有几次，伊南都想，算了，算了。

但是算了是什么意思？伊南不敢往下想，他觉得可怕。可是也许没有那么可怕。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下一个决心，伊南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视，把新建的剧集删掉了。经过若干次警告和确认后，伊南变成了一个穷光蛋。除了这间用来睡觉的小公寓，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一个刚从培养池里出来，准备开始崭新人生的年轻人一样，他一无所有。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老去了很多年，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伊南想，我应该开始新的人生了。

工作休息时，伊南对HY9373说，你们老了会怎样？HY9373说，会死。伊南问，那你说我老了会怎样？HY9373说，也会死吧。伊南说，是啊，我们都会死，所以我们是一样的。但是你会去租项链，而我不会干，我想有一天和你做一样的事，反正我们都会死。

HY9373觉得伊南有些不太一样，好像情绪有些反常。他以前不这么说话。

下班后，伊南邀请HY9373到他家里玩，但是伊南家里没有好玩的其实，从来都没有，他们只是坐着发呆。伊南说，侯林霄，你给我说说你们S星的事吧。HY9373说，S星，S星一无所有，S星就是个垃圾场啊。伊南问，那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HY9373说，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伊南问，那你天天工作为什么呢，挣钱干什么？HY9373说，吃饭，坐车，有余钱了租点新衣服。伊南问，然后呢？这是你一生的目的吗？你没有想过要结婚吗？HY9373说，结婚，是什么？伊南说，结婚，你不懂吗，S星难道没有结婚吗？找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HY9373说，伊南，你不懂S星。

HY9373又想到了BKQQ06，因为伊南说到了女人，BKQQ06就是个女人，但是结婚是什么，生活在一起是什么，和BKQQ06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生活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上班坐车回S星吗？生活在一起是什么，就是在一起上班一起坐车回S星吗？那么这件事，几乎就是他和伊南做的，除了不一起回S星，除了伊南不是女的。那他和伊南算是结婚了吗？

HY9373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叫结婚，它表示什么？

但是如果能和伊南一起回S星，这的确是值得去幻想的一件事，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于是HY9373问伊南，那我们能结婚吗？

伊南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HY9373从没见过伊南哈哈大笑，这让他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伊南要表达什么意思。他问伊南，你怎么了？

伊南说，侯林霄，你是要和我结婚吗？哈哈哈，你真有想象力啊。不错，我看不错，可以啊，我们结婚吧。

HY9373忽然觉得他不能理解伊南了，他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他问伊南。伊南说，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吗？好啊，我看可以。但是我们先要有一间房子，你有吗？我有吗？这个小公寓只有我自己可以住，你又不能住，我们拿什么结婚？

HY9373感到无法理解，伊南说了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事，而且他觉得伊南似乎在生气，哈哈哈哈就是表示很生气，他有些紧张，他不想让伊南生气，他觉得自己说错了，是哪里说错了？对了，结婚。那不结婚了，不结婚了。HY9373赶紧说。

伊南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说，对不起，侯林霄。

HY9373喜欢伊南叫他侯林霄，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叫他侯林霄。有时候，这让HY9373觉得自己是一个E星人，一个E星人，有自己的小房子，可以在沙发上睡觉，可以在小玻璃杯里喝水，可以在一个地方躺着发呆。HY9373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有伊南这样的朋友，他觉得作为S星人，这就是最好的人生。但是他知道伊南不高兴，从某一天开始，伊南就像变了一个人，好像以前有时候还会开心，有时候还会很有干劲地工作的那个伊南，再也不存在了，消失了，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感到苦恼，他完全不知道伊南为什么不高兴，对HY9373来说，似乎没有不高兴的事，只要来到E星，他就感到美好。

接下来的很多天，伊南都没有再邀请HY9373到他家里去，HY9373有点沮丧，因为伊南又开始拒绝他，而且不给任何理由，只是说，不行。好像E星人说不行，就是不行，没有理由。他不能去伊南家时，就会跑到项链店那里转，想要再见到BKQQ06。他想，去的次数越多，见到她的可能性越大。但事实上，HY9373在心理上觉得，他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BKQQ06了，就算哪一天，他们真的再见面了，也许彼此都不记得了，也许某一天，BKQQ06曾在他面前出现过，但他没有认出她来。

HY9373又想到伊南说的结婚，他想了很久，直到要坐车返回S星了，他也没有想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当伊南告诉HY9373，他想要去S星生活，HY9373感到很惊讶。他首先想到的是，这可能吗？E星人可以在S星生活吗？他不知道。而且，伊南到S星生活是什么意思。是说下班后回S星睡觉吗？这是什么意思？HY9373无法理解伊南要表达的意思。他问伊南，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伊南说，我咨询过，E星人是可以到S星生活的，前提是放弃E星人身份，而且一旦成为S星人，就不能重新做E星人，DNA跟踪的权利也会被取消。但是做E星人，我已经绝望了，我不想再做E星人了，我也不知道DNA跟踪是干什么用的，取消了会怎么样，取消就取消吧。

HY9373问，那你的房子呢？

房子？房子有什么用啊，我變成S星人的话，房子就收回了，那间小房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的已经震没了，那间小房子我只能一个人住，什么也干不成。

HY9373说，那就是说，我再也不能到那间房子里去了，是吗？

是啊，伊南说。

HY9373沉默了。他有些舍不得。虽然那不是他的房子，但是因为伊南有时候会邀请他去，他就可以在那里发呆，喝点水，说说话，那么以后再也没有房子可去了。HY9373有些难过。他想劝伊南不要那么做，他想告诉伊南，S星一点也不好。他问伊南，你了解S星吗？

伊南说，我不了解，但我不想再了解了，在E星只有痛苦和绝望，我看你比我要开心要高兴，我也想像你一样，我决定变成一个S星人。

HY9373大声说，我高兴是因为你是E星人啊，是因为你有一间房子，我可以去那里玩啊，如果你变成S星人，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就都一样了，我们再也没有房子可以去了。

伊南愣住了。他没有想到HY9373会说这些。他觉得特别黑暗，他以为侯林霄是愿意和他在一起，其实他只不过是喜欢他的房子。伊南觉得自己被骗了。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想错了，E星人和S星人根本就是两种人，S星人根本就没有感情，他只是喜欢他的小房子，他连结婚是什么都不知道，S星人根本就不能是朋友。他们只是看重E星人有房子，难怪他总是让我带他到我家里去，就是因为我有房子。那还不是我的。就是因为一间小破公寓。伊南觉得自己连一间毫无价值的小破公寓都比不上。他想对HY9373说，你的朋友是小破公寓，和我没关系，你再去找一个有小破公寓的E星人当朋友就行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不想和HY9373说了。

当HY9373再次见到伊南时，伊南已经不理他了。

HY9373发现他没有什么可以让伊南回心转意的。他想到了陈星，也许陈星可以帮他。

下班后，HY9373叫住陈星，让陈星帮帮自己，因为伊南要到S星了。陈星听了一惊。HY9373说，陈星，你帮帮我，有什么办法让他不去S星，他不能去，他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陈星想了想说，我帮不到你，他想去，是他的想法，他想去就去吧，再说，他想得也没错啊，去S星，那是因为E星不值得住了，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既然这么想，就让他去吧。HY9373说，可是他去了，房子就没有了。陈星说，房子没有了就没有了，没什么可惜的，让他去吧，我还挺佩服他的勇气，我想去还没有勇气呢。

陈星说完就走了，HY9373很无助。第二天，他再次请求伊南不要去S星。伊南说，没用了，我已经办完了手续，我的房子已经收回了，今天我就要和你一起回S星了。哈哈哈。对了，我们一起回S星，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吃饭，我们现在什么都一起了，按你的说法，我们就结婚了。侯林霄，你难道不开心吗，不高兴吗，我们现在结婚啦。哈哈哈。

伊南哈哈哈时，HY9373觉得他又生气了，可是，又不太像是生气。伊南看起来很激动，就像很久以前。HY9373很久都没有见到伊南这样有激情了，那还是在很久之前，他用很多天攒下的钱租一件新衣服和新项链时，伊南看到了会很开心的日子。这让HY9373也感到有些激动，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得太糟糕。

那天下班之后，伊南和HY9373一起吃了饭，走在E星的马路上，HY9373说，伊南，现在你也是S星人了，但是你还没有见过S星的夜晚，现在，我可以带你到我家了，但是我没有家，没有一间房子。

他们到了开往S星的车站，车站很大。

进了候车室，伊南看到里面挤满了人，空气中人体散发的气味让人窒息。伊南看到候车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是祼的，一丝不挂，而他身边的HY9373也正在脱衣服，他们就把脱掉的衣服扔在地上。他看到有一些穿工装的人在收衣服。伊南问HY9373，为什么要脱衣服？HY9373说，因为E星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带到S星。

伊南和HY9373跟着无声无息的祼体的人流往前走，走到很多个进站口前面，一架架黑色的飞船停靠在进站口，人们陆陆续续上了飞船，一会儿就有一批飞船飞走了。飞走了几批，伊南和HY9373一起上了另一艘飞船。飞船很安静，人们像面条挤在碗里一样，但伊南并没有感到不适，因为飞船里的氧气很充分，因为没有重力影响，伊南也没有感到太多挤压。他在人群里寻找HY9373，他已经不知道被挤到什么地方去了。

伊南喊道，侯林霄，所有人都回头看他。伊南感到有些尴尬，因为他什么都没穿，和一群祼体的男人女人挤在一起。飞船里很安静，他听到人群里有人说，伊南，我在这里。但是伊南没有找到HY9373，因为人太多了，挡住了视线。

飞船很快到达了S星，S星是太阳系里的一颗经过人工改造的大卫星，靠地热供暖。从飞船上下来，伊南举目望去，一片黑暗，除了飞船里白亮的灯光，几乎没有任何的光，而且飞船只有一只，不知道别的飞船都在什么地方。伊南感到脚下光滑而柔软，有一些适宜的温度，不冷也不热，空气里似乎有些潮湿。伊南找不到HY9373，他大喊，侯林霄。喊声出来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太吵了，因为没有人说话。伊南没有听到HY9373的回应。愣了一会儿，他想，是不是，太黑了，就算他回答了又能怎样，我也找不到他不是吗？

很快的，飞船的门关上了，唯一的灯光也不见了，全部的黑暗。没有任何的光，甚至没有星光。伊南感到奇怪，他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是在一个星球上，还是在哪里，或者是在地下。或者是整个星球都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伊南突然明白了E星和S星是什么意思，E星就是Earth，S星就是Sunset。伊南想四处走走看看，但是他意识到这里什么都看不到，他在地上爬着摸了摸，摸到一个男人，男人躺在地上，他说对不起，又往前摸，又是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伊南想，他们是睡觉了吧。他不敢再摸了，就在一處空地躺下了。这时有个人忽然摸到他的脚，伊南吓了一跳，谁？伊南吗？伊南听出来，是HY9373的声音。伊南说，是。这时HY9373在他旁边躺下，晚安了，伊南，这是日落之星，我们要一直睡到飞船来叫醒我们，就可以到E星上班了。这就是我家。

伊南听到侯林霄说话，觉得很安心。他想，自己还是挺喜欢S星的，这里还挺温暖的。那种绝对的黑暗，或者适宜的温度，或者空气里有某种催眠的成分，伊南很快就睡着了。睡了不知多久，他又醒了过来，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以至觉得自己睡了很多年，四周有些声音，不是很安静，有呼吸的声音，像海一样。他轻轻喊了一声，侯林霄。没有人回答。有时他听到黑暗里有些急促的呼吸，一些身体碰撞的声音，好像被巨大的吸音器吸走了一样，听不太分明。伊南忽然有点害怕，他觉得自己已经醒了，但是什么时候天亮，天永远不亮吗？伊南使劲瞪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他又睡着了。在又一个漫长的梦里，伊南听到刮风的声音。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温暖的雨。伊南觉得很舒服，但是天突然又黑了，雨还在下，大雨下了很久，伊南醒了，是真的雨。伊南看到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伊南想起来，好像很久之前的事，是那艘飞船，他看到人们陆陆续续挤进了飞船，伊南也跟着上了飞船，所有人身上都是湿淋淋的。飞船的门关上了。伊南适应着飞船里的光线，他想喊侯林霄。想了想又没有喊，他向周围看了看，也没有找到HY9373的身影，人太多了。飞船门打开时，伊南身上的水已经干了。他们从飞船里走出来，地上有很多衣服，所有人都在穿衣服。伊南跟着他们一样做。

工作休息的时候，HY9373问伊南，你喜欢S星吗？伊南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去想自己被震倒的别墅了。从进了候车室开始，或者说从办好去S星的手续开始，就再也没有想过了。

后来伊南也没有再喊侯林霄的名字，一直到很久之后，他们的办公室里，又来了一些新的年轻人。

有时候，HY9373也会回忆那些自己被叫作侯林霄的日子，而伊南也有了他的编码名字，可HY9373并不记得属于伊南的那串字母和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