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百合

2017-03-10 15:42姜博瀚
长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表舅曾祖父小姨

姜博瀚

1

母亲和父亲吵吵闹闹了一辈子。我问过母亲,问她为什么不能改改粗暴的脾气。母亲说,她自己就是个急性子的人,看不得火烧眉毛还在呼呼睡大觉。我也问过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娶个教师同行做女人。父亲说母亲这母老虎的秉性能饶过他,再说那个时代都是父母做主,服从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孝敬。在评价父母爱情的立场上我始终觉得父亲真有一副菩萨心肠,而母亲就是菩萨考验父亲修行的另一个化身。渐渐的做子女的我们耳朵也时常被他俩的吵闹声听油化了:只能一只耳朵听进去另一只耳朵冒出来。我也摸透了父母的脾性,在穿越光阴的日子里逐渐成长。

2

母亲经常跟我说她嫁给父亲完全是为了我曾祖父院子里的那片牡丹花上落了一只金凤凰。

我父亲还在二十五里夼读高中的时候,我奶奶就托媒人去要我妈。我母亲说她死活也看不上我父亲。一不是因为我父亲家里地少,那是我姥爷最在意的;二不是因为我爷爷是个裁缝,那是我姥姥不喜欢男人做针线活。我母亲说我父亲小眼睛矮鼻梁太丑。比起给我母亲提亲过的男人,随便一个都是英武挺拔的大军官,我父亲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高中生。

我曾祖父那时候见过我母亲,是他在八十五岁高龄去队里看我大姑编草帽子的时候。我母亲和我大姑在一个组里。我曾祖父说这个闺女看着顺眼,高鼻子浓眉大眼,浑身上下大大方方的,要是能到咱家把后代传一传就好了。我大姑经常哄着我母亲,其实是哄着给她兄弟做媳妇。

我曾祖父爱花爱草闻名方圆几十里。他满院子的花花草草香气扑鼻。我妈说她就是最爱花的人。刚开始去我父亲家,我曾祖父就嘱咐我奶奶给我妈做一件小花袄,我母亲害羞,一个劲地不往身上穿。再说,穿上了身就扒不下来,也就算是答应了这门婚事。那个年代,亲事好与不好不像自由恋爱,不是一个人主了算,都要回家跟爹娘商量商量,不能自作主张拿人家的东西往家跑。我母亲的妹妹我小姨比我妈就傻了半截子,去了婆家吃了一顿饭就拿着包袱回来了。我姥姥一看气得半死,包袱里除了一条手巾跟一双鞋垫,连一块值钱的布料也没有。我母亲对她妹妹说,你愿意去你就跟你婆婆要块布料做件子衣裳。我小姨气嘟嘟地说,我就不爱要,我就愿意去。我姥姥说,你愿意去你就别不好意思地去南屋里借人家爱菊的绿衣裳。

我小姨终究还是借人家的衣裳去领的结婚证。她高兴地捧着看了又看。

我奶奶为我妈做的小花袄,我妈自然没有拿回家。晚上我奶奶又托了媒人夹拿着花袄坐到了我姥爷的炕头上,说东说西不肯走。

媒人是男人。喝了一杯又一两,似醉非醉。不醉不好求情醉了办不成事。醉醺醺的他把花袄递给我姥姥说,嫚她娘,南街上是户好人家,虽然地少,不愁吃。做个裁缝的逢集、逢年过节都有闲钱花。我姥爷说,家里嫚吃不多花不多,唯一不好的是南街上就一个儿子。我是闺女不嫁独子,你看看咱宾贤庄上,哪一家独子的婆媳能过得好?男媒人一盅酒下肚一盅酒又端到了嘴边,悬在空中吊着。他把嘴一咧,照你这样的老思想,独子都得打光棍?过不好就分家。社会主义一天一个变,婆婆媳妇会越来越好,哪有越来越糙的。

男媒人又把头扭向我母亲,这个事啊还得嫚你自己拿主意。爹娘再好再坏跟不了你过一辈子。我母亲说下庄户种地,就不迈出宾贤庄一步。男媒人一听,有戏了。这不是铁板上钉钉子铁定的事吗。他又跟我母亲说,你想种地都种不了了。你不知道吧,南街上小子在二十五里夼高中是优秀生,马上要推荐保送师范了,也就是说要端国家的铁饭碗了。你还想那些军官?军官说着好听,转业回来就是个当兵的照样没有饭碗,就看你的命硬不硬。我姥姥在旁边附和着说,南街上人老实,老实人做老师好,本本分分地不招事不惹事。

雄鸡打鸣到天亮。我姥爷把男媒人送下炕。

我父亲说他还在读着高中,家里就开始忙活着提亲的事。他整天坐在课堂上提心吊胆,耳朵里面总是感觉到下课铃的声音在回响,心也咚咚直跳,总担心爹娘的做法影响了自己的前途。他一个邻村的男同学就是因为婚事,被爹娘强逼着回家结了婚。婚后没几天上面来了升学的指标,可以保送读两年书转干分配。我父亲说他的同学是学习最好的,如今天天骑着自行车赶集卖老母鸡,心里都冤枉死了。

3

我母亲跟我父亲定了亲。我父亲还在昌潍读师范。父亲母亲没见面就由我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做了主张。等放暑假我父亲再回到宾贤庄的时候,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台一三五凤凰牌照相机。村子上的老人看到我父亲手里的黑玩意,想要摄走他们的魂魄一样恐惧,更觉得这个老实人变得奇怪起来。

生活中我父亲性格很害羞,甚至不多言语。因为师范里学的是物理教育,能一句话说完,绝对不啰嗦两句。可是一旦拿起手中的照相机他就活跃起来了。我母亲说,你看他眯缝着小眼睛,像蜜蜂一样围着你左拍右拍都把我拍累了。他还在那里到处找角度,站起来蹲下去,让我浪费了很多表情。我母亲敢于给我父亲做模特。那些老人见了躲得远远的,嘴里嘟囔着说,这是什么怪东西,把一张老脸拍进去不吓人,吓人的是恐怕把老魂都拍丟了呢。越是害怕越是偷偷地躲在远处看。后来我还从父亲那一箱子陈旧的家电书籍里翻出了他拍摄的一些老底片。

父亲在各个乡镇学校一次次地调动工作,那些黑白底片都昼夜地跟着他。在烈日当空的夏天,母亲站在姥爷的家门口,从院墙里爬出来的葫芦花芳香四溢。垂吊着的一个个肥胖的大葫芦就像七八个葫芦娃。景深处是一个三寸金莲的老人斜靠在墙角处望着母亲头戴草帽的背影。母亲说这些黑白底片都是父亲自己在家里的黑屋子里鼓捣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黑灯瞎火的就折腾出了人的面目。

我父亲说那叫暗房。

我父亲在暗房里冲洗照片的时候,我曾祖父一个劲地在外敲门,大喊说,你这个孩子怎么怪怪的,介绍个对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还关着门连爷爷都不让进来。快出来看看我种的花,牡丹芍药你喜欢哪个。我父亲跟我说过,他一进师范读书,光宾贤庄上给他介绍对象的就不下十个。我曾祖父开玩笑问他喜欢牡丹还是喜欢芍药,言外之意是喜欢小凤还是喜欢小芹,其实是戏谑他。

我父亲跟我曾祖父说,爷爷说喜欢谁就要谁。我父亲在二十五里夼读高中的时候,把每月的细粮攥成块,到了月底回家的时候兑换出来,买个白面馒头给他爷爷捎回家。我曾祖父掐算着我父亲回来的时间,他一年四季头戴着那顶清清气气的旧毡帽,站在宾贤庄的村头等待着孙子放学归来。

我曾祖父平时做点银匠活计,一个老头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换点银饰,赚多赚少也够添补家里花销。我父亲说我曾祖父爱读书,炕头上用手帕包着一本精致的《红楼梦》。是用象牙签子串起来的厚书籍。我爷爷看《红楼梦》的时候,嘴里必定喝着二两小酒。那酒实在是不够他喝的,倒着的时候还不停地念叨着,你看看,倒多了,你看看,又倒多了。说着赶紧伸出舌头舔一口。我父亲从头到尾如实地表演了一番他爷爷看书爱喝酒的情景。我曾祖父的形象在他离世三十年后又立马在我们眼前复活了,就像耶稣复活归来召见他的教徒。

4

我曾祖父在院子里种了一地的花。花开了再谢谢了再开,引来了无数的蓝蝴蝶舞蹈纷飞。

一九七二年初夏,我曾祖父说他种的牡丹上落了一只金凤凰,凤凰五彩缤纷比牡丹还要好看。我曾祖父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快九十岁的老人了,他坐在炕上透过窗棱子看着他院子里盛开的牡丹花,说,■她娘你快去队里把孙媳妇叫来看花。我奶奶正在缝纫机上忙着做衣服。我奶奶说,你去叫。我爷爷头不抬盯着布料划粉面线。你不去,咱爹又急躁了。我爷爷聚精会神又分了心,把石粉线划歪了,我去叫,你看看把我闲得够呛。我奶奶拗不过我爷爷和我曾祖父,扔下手中的针线跑去队里找我妈。

我母亲手拿着她编了一半的草帽子来。我曾祖父坐在炕上欢喜地抽着大烟袋。烟雾缭绕。咳嗽不断。他见我母亲来了,把翠绿色的玉烟嘴一歪说,孙媳妇你看看我的牡丹花上是不是有凤凰的脚印。我母亲走近牡丹花看了又看,没看见什么凤凰脚印。我曾祖父说,你再仔细好好看看别骗我。我母亲双手扒开又看了看牡丹花瓣,上面落着一只蓝灰蝶。我奶奶小声对我妈说,你就跟他说看见了,有好几个凤凰的大脚印。我母亲学着我奶奶说的照做了。我曾祖父在屋里乐开了花,大声咳嗽着。我就说,我做梦梦到了一只金凤凰落到了我家的牡丹上嘛。我曾祖父跟我奶奶说,■她娘,今晚上让孙媳妇来家里吃饭。捎信让孙子回来把婚结了,趁着我还在。

我爷爷奶奶给我妈配送了一辆自行车,车圈德国造。一架梅花牌缝纫机。我妈说自行车很大,是给我父亲毕业工作骑的。我妈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我奶奶在后面用两手狠狠地扶助,我妈学了两三天能自己摇摇晃晃骑上几十米,还是摔倒了。我爷爷见状,在后自行车座上绑了一根杨木棍,车子一倒就能支撑起来,以免自行车把人压在下面。一个星期过后,自行车算是会骑了。

知了叫着的夏天,木槿花绽放着。天空祥和。我母亲看了看天气,推出了自行车骑了一百多里乡村公路,到诸城给我父亲送地瓜干饽饽。

快到中午的时候,天突然热起来了。好像要下雨了。我母亲抬头看了看天空。

我父亲念师范的一群女同学张牙舞爪地围过来看,问,这是你媳妇啊?你媳妇可真俊呢,还给你送好吃的呢。我父亲收下地瓜干饽饽让我妈快走。我妈不走,站在那里满头大汗。草帽上的红丝带系着,顺着脖子背在后背上。我妈要看看我父亲会不会给这些女同学吃地瓜干饽饽。我父亲说,你快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深更半夜的你也不怕有野马虎。我妈说不怕。那些女同学一个劲地跟我父亲起哄,人家刚来你怎么就赶人家走,你也不留一下。我妈在师范大门口看了半小时,看着人来人往的校园里一直到看不见他们离去的背影,才扭头骑上自行车离去。

一路上我妈蹬得飞快,感觉阵阵喜悦,简直是高兴起来。她为自己的自信、坚强、话语得体给爱人挽回了脸面而高兴。透过浪涛般随风翻滚的杨树公路,能看见远方的路笔直地伸向苍穹。我妈一口气跋山涉水过墨水河、潍河,从诸城蹬到了胶州大洋河。车轮子载着她在沙子路上飞驰,河水里浪花飞溅。那时候的母亲浑身都是水,薄薄的的确良衬衫湿透了紧贴在胸膛上。鼓鼓的两只奶子翘翘着头。河滩里游泳的孩子欢呼着。盛夏的氤氲飘荡,猛烈地撞击着耳膜眼花缭乱着一闪而过。炎热夏日的傍晚,林间刮起一阵微风。树林的影子爬上斜坡,逐渐向高处爬去。我问我母亲年轻时候的胆子怎么那么大,敢走夜路,如今一只老鼠竟能吓掉她的魂。我母亲说,路两边上的萤火虫一色地戳灯,亮如白昼。也正是从那次骑车远行开始,我母亲再也不想摸车把。她几乎是落下了一骑车就头疼的“老毛病。”

5

直到现在,回想起以前的那段时光,我父亲还说她们那些女人互相看来看去,是相互比较着看。本来有一个女同学很喜欢我父亲,是刚刚有点爱慕,见到我妈后她就胆怯了后退了。不是因为我妈有脾气,而是论漂亮我妈比她们看上去都要好。

我父亲和我母亲打情骂俏的时候也说过,不是你长得漂亮,我怎么会要你。那么多女教师都想贴过来,我还得挑挑拣拣。我妈说,人家就图你这个蜜蜂眼睛小鼻梁。你看看咱的孩子哪个不是浓眉大眼高鼻梁。那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吗?我妈说,就是我的,就是我自己的功勞。

我奶奶年纪大了有点痴呆。她坐在炕上回想往事的时候就会跟我说起这桩婚事,她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你以为真是让你妈去诸城送地瓜干饽饽的?你爷爷是害怕你爸爸在学校里变了心再搞一个,非让我赶紧扯上几尺好看的布料,连夜裁出一件衬衫让她穿上,去学校给那些女娃们看看。东街上狐狸神家闺女天天叫我干娘干娘的,狐狸神他老婆天天想着把闺女介绍给你爸爸。我跟你爷爷嫌弃她家有狐狸神,不敢要。多亏你妈给俺们生了三个大孙子,给你爷爷争了一口气。就是没有狐狸神,也不要。我爷爷又补充了说,咱爹不是说了吗,给儿子找媳妇就找脾气蛮横不讲理的也不要死绵羊头。

我父亲在外地学习数理化。我母亲继续在队里编草帽子,编了成千上万。

我母亲和我父亲结婚过后的秋天,我曾祖父离生辰还差一天突然老去了。那本《红楼梦》卧在他的怀里敞开着。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剩下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我爷爷不爱养花,看着花碍手碍脚的就想薅了它。我母亲说,你不爱养,就爱看。我养花,你只管看。我曾祖父种下的牡丹芍药在我母亲的接管下开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草房子翻新增高地基拓宽才把它们移到了院墙外的空地上。农村土地包产到户,家里的活多牲畜多。自然顾不上花花草草。牡丹和芍药被鸡啄了叶子,被猪拱出了茎,裸露在太阳底下。我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挑着一捆枣树枝子架在花身旁。转年盛夏,五彩缤纷的院子里又娇艳欲滴起来。我母亲是出了名的喜欢花,她就是干了一天地里活回来,也不忘一肩扛着镢头,一手拿着一把蚂蚁蛋花。蓝紫紫的蚂蚁蛋花镶嵌着纯洁的白边遍布整个旗山后。母亲走来,十里路上散芬芳。我母亲会把蚂蚁蛋花插在玻璃酒瓶里,两三天换一次水。整个夏天都有换不完的花。

秋收时节母亲在旗山后掰玉米棒,我在地头上摘牵牛花。我母亲说她昨晚也梦到了我曾祖父当年做过的梦,一只金凤凰落到了我家的牡丹上。我母亲跟我说的时候,我还问,妈,凤凰是什么样子。我也想做梦。我母亲说,小孩子那里会做梦。大人才会做梦。她又匆匆地继续忙着掰手里的玉米棒子。

我攥着一手的牵牛花,色素染了一手。阳光下红紫紫的。我听到远处山路上传来悦耳的车铃铛声,极目远眺,是我父亲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落日余晖的勾勒下看不清轮廓抖动着驶来。

我父亲车把上挂着一兜西红柿,一路子颠簸西红柿皮都蹭破了。我父亲跳下车子跟我母亲说,刚刚填了表,农转非。

我母亲说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他还在读书。都是她的命好,我父亲都跟着沾光。我父亲那时候每月的工资是七块钱。他却有机会玩苏联进口照相机。我母亲保存着的老照片里除了那张结婚照之外都是我父亲给她拍的。母亲看着年轻时候的照片就想起她编草帽的年月。她说那时候的少男少女单纯,就图人个老实本分,哪里像现在的人,白面粉都吃够了到处浪费,肚子里天天想吃麦当劳肯德基,那是什么东西,一点营养没有不说,都是垃圾。母亲说他们那代人一辈子只干一件工作,就像我父亲一样刚从师范毕业回到了孤山泊小学做乡村教师一做就是三四十年直到退休。三十年改革开放,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国家教育也好了。四十年。挺长啊!一代人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国家。母亲说社会再变人心都不能变,管它干什么要有责任心。想想我父亲教书那时候带着我们兄弟三个在外乡求学而我母亲养着一窝牲畜在宾贤庄种地,他们伺候老伺候小也真不容易。

6

宾贤庄上有个神经病靠在玉米丛上晒太阳。我问他捉了几个虱子。他对着太阳笑笑。

“我认识你曾祖父,”神经病说,“你和他长得很像。”

我犹豫片刻,心想要不要帮他捉虱子。

我母亲说,你不要去逗他。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张临时。

张临时坐在我姥爷的炕头上不走。醉了又喝喝了又醉。他是宾贤庄数得着的知识分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头上戴了一顶帽子被拖到大街上批斗过,受了刺激一下子就神经了。

我说张临时呀,虱子咬你身上的肉疼不疼啊。

“小兔崽子,我认识你曾祖父的时候还没有你小混蛋呢。”他总是靠在柴火堆里捉虱子,捉了虱子放嘴里一咬嘎嘣响。

我母亲也说,你见着张临时要叫爷爷。他跟你爷爷、你姥爷都是同一时期的好伙计。我母亲拿着一个鸡毛掸子踩在凳子上,边打扫神像上的灰尘边扭过头对我说。我才不管一个神经病叫爷爷呢。多可怜的一个人啊,天天露宿街头,母亲叮嘱我给张临时送几块饼干吃。

我把饼干在舌头上舔了舔递给张临时,他哈哈大笑。这个东西我是天天吃的,还是留着给你小兔崽子自己吃吧。这个叫花子真能吹牛皮,他还天天吃哩。莫非是他把虱子当饼干吃。我说,张临时啊,我掏掏你口袋看看是掏出饼干来还是掏出虱子来。张临时又哈哈笑起来,说,是虱子。你瞧瞧,他从口袋里抓了一把放嘴里。他说,是肥肥胖胖的虱子呢,比饼干还好吃。

张临时就像是莎士比亚。他把街头当舞台。他天天在田野里在大街上当众表演。偶尔还大喊大叫地跳起来。最终是在宾贤庄上哑口结舌地说了一辈子,醉死在玉米丛里。

我母亲花一样的草帽少女最终没有嫌弃我父亲长得丑,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作为一名公办人民教师,没有因为我母亲是编草帽的抛弃她。风雨几十年的生活,苦也罢乐也罢都美满和谐地挺过来了。我母亲从箱底里翻出她编的蒲团,用的是玉米叶子。白白净净的圆圆滚滚的结结实实的。我母亲说,这个留着以后给你做个纪念。社会变得再也不會让我去编草帽子编蒲团了。

7

我带着我父亲给我的那台凤凰照相机去了北京。那是一个热气沸腾的都市。花花绿绿的城市街头涌现着琳琅满目的诱惑。我在电影学院的暗房里又把父亲拍摄的底片冲洗出来。我曾祖父做园丁的照片,我爷爷奶奶做裁缝的照片。大多数是我母亲的单人照。还有一张模糊的底片已经变色了,黑乎乎的,冲洗出来一看是一个身体单薄、肤色微黑、头发又短又乱的大眼睛姑娘。她到底是谁呀?阳光下悬挂着黑白照,跟这座国际大都市的色调有点叛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一个站在荧光灯背后永远逆光的人,我可以丢掉虚幻、虚荣、紧张、胆怯去观察摄影机前被时间划过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不停的翻看着父亲拍下的老照片。她到底是谁呀?我母亲都忘记了。我又问我父亲。我父亲说,那不是你小姨吗。

就是那个去了人家里看了一眼就拿着定亲包袱跑回来气哭了我姥姥的小姨。她三姑手指着东一家的房子也是她家的,西一家的房子也是她家的。又指着东一缸小麦,西一缸玉米。你小姨是被她的三姑骗了去给儿子做媳妇的。我说呢。从小没叫过小姨夫,一直喊表舅,表舅。亲上加亲喊着喊着就乱套。我小表妹的智商也没那么高。

我父亲还说,你别看你小姨跟你妈是一个爹娘生的,可她看起来野巴,一点心眼也没有。

说起我小姨,其实她还真不是被她三姑骗去的。她和多年未见的大表哥,成年之后再相见,突然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表舅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小姨就像是被这种帅气的眼神迷惑住了似的。说我小姨还要说她的命硬。她好像是三次大难脱身。决定嫁给她表哥那天,来了两三个男人抬嫁妆。我姥爷一看他妹妹家穷得连多雇几个人都雇不起,他火爆的脾气一上来就骂爹骂娘,什么难听骂什么。一上午骂着吵着把我小姨赶出了家门。快滚,快滚,滚得远远的,不要到我面前来。我小姨哭哭咧咧地擦眼泪。你搂着你的铜钱过日子吧,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小姨拿大铜钱揭了我姥爷的短处,那还是我姥爷闯关东的时候,在东北林业局学会了赌。不分昼夜地赌。我姥姥说都已经这样了,你别站起来起高调了。我姥爷又想站起来吹胡子瞪眼大骂,一看我母亲还站在旁边,就消了消气,吧嗒吧嗒抽起旱烟来。

我一直跟父亲说过,等你退休了就把这些老照片整理一番也挂出来做个图片展。我父亲笑呵呵地说,那可好,绝对都是有故事的人。咱们这两家子,你外曾祖父,你曾祖父都是宾贤庄上有名的人。你曾祖父号称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外曾祖父呢,就是大事不管小事不问,整天提拎着两个鸟笼子,一个养着野斑鸠,一个养着野鹌鹑。我母亲不高兴起来,对着我父亲说,你没有不知道的,尽说些没用的。我父亲说很有用,正好让他写电视剧。你看看电视上不都是东家长西家短。我父亲摸了一把头,我接着说,咱家里这两个老亲家那可都是大户人家。

我母亲说你写这些东西有人看吗?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父亲说当然有人看了,专门给这些庄户老婆看,你看看哪家不抱着个电视机。年轻人肯定都守着电脑看韩剧。任何一部作品都有他固定的受众群。文艺不怕俗气,越俗到一定高度就越雅。都是文化价值。你写咱们这个大家族的破碎故事就行了,谁也没有咱们的好看。父亲有点表演性的说辞让母亲都信以为真,以为这些事情有朝一日都能搬上荧屏。

父亲和母亲所说的外曾祖父和曾祖父,我都没有亲眼见过。我贫乏的想象力难以挖掘他们那一时代的生活面貌和感受。我父亲说,你可以分开写个好的家庭伦理剧呢。一家三代女人的故事。你姑姥姥命运坎坷改嫁三次,就是三个不同的男人,十集剧本出来了。你小姨嫁给了她三姑的儿子,你姥爷不同意,你小姨又喝农药又上吊的。这又是十集的量。你小姨的女儿,作为现代人,八零后的不同婚姻观和价值观里面有故事可写。戏不够靠人物关系来凑。我母亲劈头盖脸地说,为什么尽说我们家的那点破事,你们家的事也是一抓一大把。不行儿子,别听你爸的,写这些东西让人看了笑话。家事不能外扬。我母亲好像在极力劝说我。我说我也只是配合你们俩说相声,这个耳朵听听那个耳朵冒出来罢了。

8

晚上夜长梦多。我反复来反复去地想了又想。生活离我既远又近。我总觉得很难为情。

倒是我小姨本身的故事挺丰富的。那时我也读小学,每周六都要经过小姨家进去一趟看看她。我姥姥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挂念着小姨乱糟糟的生活。贫穷,懒惰,醉酒,都在我表舅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但是这样的农村人实在是太多了,又不能作为典型中的典型人物。我学会喝酒还是从我表舅开始的。每次去小姨家,表舅都把我当上等客招待。烟酒糖茶,样样俱全。吃饭的时候,表舅也是极力劝说着吃,别放下筷子,刚说完,又端起酒杯碰喝,就怕招待不周全。这在我家族众多的亲戚里是不多见的热情。他的为人憨厚实在让我真心很喜欢。我也总是想去小姨家串门。他们居住在山区,庄稼地很少,大部分都是果园。小姨家的果园大多数又是桃子和苹果。等麦子一收割完了,桃子也就熟了。吃完了桃子,吃秋天的苹果。圆圆的,闷闷的,很厚实的一种苹果叫印度,吃起来硬硬的甜甜的。尤其是到了年关临近时节,母亲总是把这种特殊的印度果放在五斗柜上的面罐里捂着。青绿色的果皮上冒出一层层白白的薄粉,咬一口,翠翠的甜甜的感觉就像是被这种薄粉催化了一般。整所房子里闻起来都流淌着一股股苹果园里熟透的喷香味。

星期六中午放学,我小姨就去小学校找我们。她准备着三个竹篓子分给我兄弟三人,到她的果园里去采摘果子拿回家。我母亲说她就是不会过日子,农产品不种,牲畜不养,就养只兔子臊烘烘的能管啥用。连果实也不拿到集市上去换钱,都这样分着给东家西家吃了。我小姨声调一挑把嗓门扬上去说,是给别人吃了吗,都是给我外甥。我大哥把压水井的水打出来,清澈的拔凉拔凉的甜水泡着大红桃。我们围着饮牛的大石槽子吃桃子吃了一下午。一种血色的桃子刚流行到大洋河,我表舅就托熟人弄了几棵树苗。血红色的桃汁吃得满嘴都是。

再后来的血桃子没吃到。我外公说都把杂种给我砍了,一棵不能留!我外公去了我小姨的果园,把十棵血桃树连根拔除。我想是发生什么事了。我父亲说你小姨在医院里抢救呢,快去看看你小姨吧,她连送老衣服都穿上了。我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和弟弟去了乡镇医院。我小姨躺在床上基本上是死了一样。我走过去一看,只有两只瞪得大大发亮的眼睛盯着房顶不转。我姥姥在一旁不停地哭泣。你这个穷命的闺女,你喝了一瓶子敌敌畏啊,你是真不想让我活了啊!

我母親在医院的走廊上把她表弟拖到一边又打又踢。我表舅一句话不敢说,一点不敢还击。我母亲说,你把小菊要去做老婆,要去了你就这样对她。你在外面的本事能耐呢?我母亲又一脚踢到我表舅的裤裆上。我表舅捂着裤裆蹲下去,疼得咬牙切齿站不起来。

我小姨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不省人事。三天后我小姨又活过来了。据说是我姥爷在家里写了一副 “招魂帖”贴在窗棂上,又用那根脱了毛的乌黑色鸡毛掸子扫了又扫。它就放在我姥爷家的后窗台上辟邪,一般不拿出来。一年夏日我到洋河里游泳受了凉,浑身抽搐不止,就是这根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扫了又扫。我闻到了鸡毛烧焦的味道竟然像一只雄鸡恢复了体力。它到我姥爷这辈传了四代人。你这个苦命的闺女子,一瓶子敌敌畏你都活过来了,你跟娘一样苦,上吊都死不了的命。

我姥爷去医院骂我小姨和我表舅两个穷种,又扭头去果园就把我小姨的桃树薅了。事发缘由是我小姨背着孩子去桃树园喷农药,农药洒到了我小表妹的大腿上。我小表妹的大腿被农药腐蚀掉了一层皮。我表舅就跟我小姨打起来。我小姨一气之下喝掉了一瓶子敌敌畏。我小姨活过来后,又碰上了计划生育。农村二胎过后一律要到镇上去结扎。我母亲跟我小姨说你别去,身子刚好,让世德去。反正我母亲踢了我表舅裤裆一脚,怎么的都是废了。

我小姨一辈子给自己做了一次主。我表舅世德爬上了结扎的绿皮大卡车跟村里的一群妇女混在队伍里去受刑。

叽叽喳喳的妇女灰着脸像一群灰麻雀。我表舅昂首挺胸,他梳着锃亮锃亮的大分头像一个男妇女主任挨了一刀。

我表舅变成了废物。我母亲领着我挎着两把(十个为一把,两把二十个)鸡蛋去看望他。我小表妹偷偷地告诉我说她爸爸变成了大太监。我问表舅一刀子割了疼不疼。他说疼不疼你试试,像杀一只死狗似的,裤裆里像爬满了一群蚂蚁。我小姨骂他跟个孩子都不说人话。我想看看他下边的睾丸还在不在,他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我小姨做了一桌子饭菜招待我。我表舅自从戴上了女人的“环”他连做男人的脾气都没了,躺在炕上吱吱哇哇喊叫了一个月。

9

去年圣诞节前。我大哥电话里说给你买个莱卡照相机吧。他的这一举动源于我父亲给我的凤凰被他追女孩的时候摔坏了。我说不用了,多年过去了你还能想起呢,现在都用手机拍照。我大哥有些感叹。那是我父亲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花了几百块还没玩够的主流凤凰205型,传到孩子们手里用,我大哥带着大学谈的女友拍映山红的时候却失手把相机掉进了崂山的深沟里。还好,只是摔坏了相机自身的标头,蹭破了金属机身。大学毕业后我大哥又用工资买了一个F1.8大孔径镜头,但怎么用都不顺眼。后期的凤凰更是越变越大竟然能跟莱卡“L”型螺纹接口搭配。

我母亲说一架照相机的钱可以买一台洗衣服全家用。照相机是玩具。

我给我母亲的傻瓜照相机她一直保存着。在那个时代赶了一把时髦。

也只有我母亲还依然用她的傻瓜相机在每个周末的下午手牵着孙女走过三里河那片河水滩的时候,举起来拍拍照。凤冠全球的柯达公司宣布关门,小县城的彩扩店也维持不下生活,只有一家“爱神”还依然用它的库存坚持着营业。小孙女指着一片风中的荷叶问那是什么花。开了花叫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结的莲蓬有莲子。荷叶在风中像笛子一样鸣唱。奶奶你可真会造句,小孙女对我母亲说。奶奶你最喜欢什么花啊。涵涵猜猜看。

“我知道。我知道。”涵涵说,“奶奶一定最喜欢水中的荷花了。”

“你别把茶杯摆弄倒了。”母亲看着涵涵一张一张地将照片摆弄来摆弄去。

母亲说荷花也很好,尤其到了夜晚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但是奶奶还喜欢一种花是牡丹。奶奶,可是我还没见过牡丹呢。”涵涵噘着小嘴巴甜甜地说。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奶奶的老家里早年间种了许多许多的牡丹。等暑假了奶奶带着涵涵回老家看牡丹好不好?

“奶奶说的牡丹好漂亮啊,我要看,我要看。”涵涵拍打着红润的小手蹦跳着。

事情弄明白了。我弟妹还说过,作为女人她是一点都不喜欢看花看草。涵涵看见花就拔不动腿这点上真随她奶奶。我母亲生了三个儿子,其实她一直想生个闺女。箱底里的那顶草帽子编上了一朵牡丹花,她一直没拿出来戴过。那朵花是染色的,几十年了都不掉。现在再戴显得有点古典。后来还是在一个音乐电视节目里一个叫杨二车娜母的女人头戴着草帽,草帽上面别着一朵大红花,母亲才觉得她编织的草帽又流行开来,就像原本没了色泽的鲜花恢复了生命力。美和开放属于两码事。母亲不属于后者。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一群女孩都风风火火没白没黑地服从号召极力表现自己。我大姑她们就是饭都顾不上吃排练节目去的。我母亲静静地赋闲在家绣花编草帽。我心中的母亲,她只是淳朴纯洁的代言人。也很难把她拉到大队广场上去跳《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

10

一九九四年我表舅坐了十年大牢放出来了。我表舅和我小姨一直想生个儿子。两个女儿之后他又去结扎,心里怎么说都不是滋味。他始终在传宗接代的问题上绕来绕去。我表舅没想着要做个强奸犯。我表舅变成太监之后,干不了体力活。我父亲把表舅介绍到他教书的中学食堂里做馒头。我表舅长得帅气又干净,做的馒头又胖又软乎,看上去不像食堂里其他人做的那样脏兮兮的。总是有很多女学生围着他的窗口要馒头。我表舅说他只不过多给了那个女学生半个馒头。星期天放学路上女孩的心情很欢畅,她在杀牛沟小路上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等着我表舅走来。我表舅一眼就认出了她,红色的裙子白凉鞋,胖胖的一个大丫头。我表舅问她,她说车链子掉了,走不了。我表舅把自行车往边上一放,蹲下来给她修自行车。车链子缠绕了好几圈,死死地夹在车杆缝隙里拽不动。我表舅一手黑乎乎的车油往麦秸上蹭。女孩蹲下来,裙子里露着两腿间的风光。你看现在还走不走。你看现在还走不走。自行车倒在了麦田里,车轮子刷刷地转来转去。女孩流了一腿的血……

杀牛沟事件赶上“严打”那阵子,我表舅又被推上了解放牌大卡车。他和一群年轻的光头小伙子混在队伍里到处游行。大卡车一边走大喇叭一边响。据我表舅交代,他只不过想试试自己的家伙什还行不行。我表舅说还行,并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变成了太监。只是那女孩太疼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小姨会更疼,甚至离婚,至少她会带着两个孩子远走他乡。我小姨等了我表舅十年。我姥爷骂,王八养的畜生,让他死在牢里算了。

如今六十岁的表舅,那时候第一个站出来结扎的男同志,获得了奖励,也不怕丢失了男人的尊严。他就是那么一个人——爱干净。不管是过年过节,或是遇到亲朋好友的红白喜事,他总是穿得筆挺,像是国家干部一样利索精干。

我表舅爱养兔子爱养狗,也爱摸兔子爱摸狗,更爱摸一切毛茸茸的东西。他一脸的快乐伴随着我的童年生活。

11

从童年一路走来的是少年和青年。远离村庄的记忆远得恍如摇摇晃晃的影子,辨不清过去的人和事。就像此刻北京的雾霾遍布空中隔开了我远望记忆深处的爱。我盼望着一阵微风从遥远的海平面上吹起,越过渤海湾吹进内陆。我看见那个头戴草帽的少女,那是年轻如花的母亲从沙滩上漫步走向田间小径。你每天用脚步丈量着土地,空中飘落的雪花亲吻着你红彤彤的脸。三个幼小的男孩子在田野里跟着你嬉戏追逐,追逐那只火烈的金凤凰。

童年、少年、青年游荡在花的海洋里驰骋世界。那是曾祖父,祖父,父亲,以及母亲为我铺就的理想之路。一路上我顺着迷人的花香长大。

我也有梦。母亲,我都成熟了,请您不要为我的个人问题操心。

我一步步从宾贤庄出发,驶向我五彩斑斓的光影梦想。十几年来的浪迹天涯我就像一个流氓。我父亲说不管你是流氓还是土匪,不犯法都是人。我母亲说,你这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我父亲说,全国谁还在搞艺术?不光不搞艺术,各行各业都在搞破鞋。那是个北京啊,你没看见全国的骗子都跑去了。大骗和小骗。我知道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表舅养的那条黑豹把人胳膊咬了一口,差点被人打死。我表舅连夜骑车将黑豹交给我父亲送到农场逃难。我父亲把黑豹拴在农场的猪窝旁,每天晒着太阳。我父亲时不时跑回乡下的农场干点农活,顺便照顾那些野猪和黑豹。父亲在田间地头用抽一袋烟的工夫给我打电话说黑豹生了五个崽子。有一只纯黄色的,剩下的都是黑色,也不知道哪辈子的基因里有黄种。但是父亲说它发情的时候,周围围着一群土柴狗。五只狗崽子被父亲用隔壁农场的牛奶喂得滚圆滚圆的。吃饱了喝足了一个压着一个摞起来睡觉。你现在北京也有了房子,好好踏实下来看书写作。写写北风那个吹,写写雪花那个飘。他一直挂念着我的独身生活。我站在阳台上望去,眼前一片雾霾。年轻时的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母亲在村庄的林荫小路上穿行。放眼望去,田间鸟语花香的大自然美景一去不复返。随着计划经济退去,市场经济高速发展起来。一阵阵麦秸草的烧烤味弥漫在都市上空,呛得人嗓子眼直咳嗽。

我躺在沙发上晒着暖暖的太阳看书,想我脑海中构思的故事。而这故事一点情节也没有。再激烈的故事也远远高不过琐碎的生活。生活就是一个长长的电影镜头,是一副意想不到的影像。我看我樓房里种下的一屋子知名不知名的花,落在木地板上的光环刺疼双眼。花朵收获了光芒的种子。我收获了爱情。而那些跳切的镜头:诸如左手和右手,自然不自然地抚摸着勃起的下部。然而画面上出现内心旁白:我多么想找一个好姑娘趴上去试试她疼不疼。告诉她,人生有我还有你才算是爱情。

12

沉闷的都市生活让人有一种想逃避的解脱感。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缠缚了我。失眠、压抑、绝望使我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我突然会想起那个咬着自己尾巴团团转圈的小牙狗,它陪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在城市里我养成了几天几夜可以不睡觉的坏习惯,望着天花板没有丝毫困意。我认为这是很不正常的,我寻求了首都几个有名的中医,他们说人生风雨经历多了便也看得开了,成功或者失败,都不要为任何琐事兴奋或失望。并让我彻底从心理阴影中走出来,这位年近七十岁的女医师说植物神经紊乱不是病,多跑跑步游游泳打打篮球健健身。人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平衡了自然就好了。她更像是一位苦口婆心的老母亲,从心理上开拓疗伤病人。真的,小伙子,你信我的。吃药只是辅助作用,你想吃,我也可以给你开几副中草药调理调理消化系统。连吃药都会上瘾的,连着吃了二三十副中草药都不能让我走出失眠带来的恐慌的阴影。

13

清明节头一天,祖母病逝。之前说好了,她走的时候会叫我回家看她的。没想到,祖母走得这么突然,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我仰天长啸,跪在阳台上望着北京的东南方,那是我故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在祖母的葬礼上,九十岁的祖母是整个洋河的喜丧,加上本家族侄子侄女足有三五十人,她老人家一辈子熬了五代同堂。多年不见的、失去联系的、不走动的老亲也趁机纷纷来奔丧。当然我也见到了张临时跑前跑后,迎接着前来帮办葬礼的“伺侍客”——这是洋河民间葬礼一种独特的叫法。张临时对着母亲问我们,哪是老大、老二和老三呢?母亲说这个是老大,那个是老二,老三一会儿才能到。张临时指着我说,这就是老二,他笑眯眯地竖着大拇指说这个孩子真能,都闯到北京去了。他歪着头一个劲地问我是怎么闯的,哎哟,这孩子真能闯。我纳闷的是张临时不是疯子吗,他是什么时候病好了?我也想问问他,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看他弯着脊背为祖母的后事跑来跑去,但却精神矍铄,我便感动了几分。母亲说,你张临时爷爷比你祖父小八岁,也都八十四了。我祖父斜靠在土炕上抽着大烟袋,张临时不时走过来问他这问他那,祖父说不用问他,问孩子们,他们喜欢给祖母放点啥就放点啥。老三从青岛赶回来,抱着祖母镶金边的十幅大彩照和两条绸缎。他说这都是祖母最喜欢的玩意。

在祖母的葬礼上,我还见到了姨夫。我表舅系着白腰带,他在院子里站着,在披麻戴孝的人堆里那么扎眼,头发依然油光发亮,像是被小牛舔了一舌头。他会把自己收拾得实实务务一尘不染。他递给我一支烟,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接到我父亲的电话就去坐火车回来了。表舅说,北京到青岛的高铁、动车三四个小时吧。那时候要坐十七八个钟头屁股都坐麻木了。现在出趟远门简直像是南屋北屋走邻居一样便捷。他一再嘱咐我说,没事经常回来看看,现在家里变化也很快,网络信息时代全国各地有的东西,我们都有了。不像物资匮乏的时代,人都喜欢往外跑,现在的人都喜欢往家跑。他说去年刚刚到镇上帮忙管理山里的艾小虎训练营,可以去攀岩打靶。我顿时有些惊讶,语塞。我和表舅站在院里子抽了一根烟。父亲,母亲,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姑他们守着祖母的棺材哭声一片。

张临时到处在找缝衣针,母亲从哭声里戛然而止。她起身端出来针线笸箩,张临时挑了一根祖母平时插在发髻上的银针。他弯着腰用针扎矗立在门两旁的彩纸童男童女,嘴里还唠叨不停,像念咒:扎眼眼开,看四方;扎嘴嘴开,吃四方;扎手手开,拿四方;扎脚脚开,走四方。等扎完了彩纸童男童女,张临时又跟母亲要了一个馒头掰成两份。你们两个东西给我听好了,把眼瞪大了。让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到那边给我好好伺候老嫲嫲。来,拿段绳子,给我把这两个东西的腿脚绑起来。别他娘的临阵逃脱,给跑了。

张临时,他那么大年纪了。我看着他蹲下去又用尼龙绳把彩纸童男童女的腿脚缠起来。那么认真仔细,半点不怠慢,像对待活着的祖母一样。我泪角湿润。

迎着午后两点半的雷声,太阳高照。祖母的棺材抬出来送到了灵车上。满满一大家族的亲朋好友,男男女女哭泣连天。我走在送丧的队伍里没有一滴泪水。我扭转头看见的是祖母慈祥的笑容,她生前最喜欢我为她拍摄的那张照片挂在灵车前头,相框上罩着大花环一路往前走。洋河上看热闹的老婆婆小孩子闻风跑来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声声丧歌,以及唱起的别离的短曲。老婆娘们指点着我,小龙龙都从北京回来了。俺老■真是有福气的人,刮了好几天的西南风,冻死个人。今天就来东南风了。儿女子孙对待她又好,老嫲嫲好命啊!一辈子是个人物!

我看着那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叽里呱啦的孩子们脸上带着灰,老婆婆们头上戴着草,像是急急忙忙从庄稼地里赶来送祖母一程。

14

送走祖母的那几天,我在老房子里陪着祖父小住了五天。我是怕祖父一个人太孤单。我每天困得不行,往枕头上随便一靠就打起呼噜来。祖父像是患了失眠症,他说他跟我讲了那么多从前的故事,问我听到了没有。我说都听到了,爷爷你年纪这么大了,快睡吧。祖父说他已经两三年了,基本上夜里不睡觉,到了白天打个盹就好,难道老不死还要成精吗?还说,老人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你祖母不是永远地睡着了吗。

祖父白天打盹的时候,我就跑到山前的艾小虎训练营去找表舅。我得去跟他好好聊聊。嚯!他穿着一身迷彩服带着一群小伙子围着大山跑步,打CS。我说你们还实行军事化管理呢。我看出来了,表舅在监狱里立功学到的本领都用到了艾小虎训练营。他在生活里变得幽默乐观,健康向上。

站在旗山顶上望着童年长大的故乡,新时代的步伐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幻。我在山顶上迎风高喊着,我丢失的纯真。山脚下曾经是父亲和母亲以前种过的庄稼,玉米地里长着圆鼓鼓的黑皮大西瓜。如今野花盛开一片变成了旅游胜地。我拍了一些花的照片传给母亲看,母亲说一看就是野百合。母亲拿不定主意又给父亲看,父亲说你看它是什么花就是什么花,我说它是芍药牡丹,你也不会信。

父亲总是跟我说,不要走在我后面,因为我老了思想落伍了,可能不会引路;也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老了可能我会追不上你;请走在我的身边,我们做父子朋友。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基督神父,在跨越岁月的吵闹声里享受着母亲的陪伴。

大山里村庄炊烟缭绕,公鸡打鸣柴狗吠叫。生活和谐的光芒里生老病死,我们送走亡灵,迎接新生。

祖母走了。我又回来了。三弟生了二胎。我像孙悟空蹦出了五指山,突然有了一种穿越感。所谓的因缘,那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缘分,在时光中撕扯或者捏合成花瓣状。曾祖父、祖父、祖母,以及张临时的形态,最后,都一一变成了野百合的花瓣。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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