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事

2017-03-10 15:45林渊液
长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文竹母亲

林渊液

1

文竹中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东北面阳台,把她的鸟们提到西南面的阳台晒太阳。天冷,日头短,也就半个时辰。每天如是。大鳥笼颇高,到文竹眉头了,体型还胖,两个文竹排排站也遮挡不住。看文竹提鸟笼其实挺辛苦的,不是提,是连推带搡。换成别的体力活,家山早就赶在她前头把这功课做了,可是鸟们的事,他是不沾手的。

这还是在往日。今日可不同了,家山的母亲阿刁来了电话,语气很有些含混,但话题是关乎父亲的,这却迟疑不得,家山得尽快带文竹回去一趟。

从市区回到澄城老家,虽然不到二十公里的路,但市区的路道人多车挤,真正到家也快一个小时。家山搜了几个袋装蛋糕,往文竹怀里一扔,那意思是叫她在车里吃了。文竹边吃边看红绿灯,家山按方向盘的手一松,她就赶紧剥了一个喂过来。熟悉的朋友都调侃过他们夫妻的恩爱,大概看的是这类场景。

老家以前是在草衙门巷,老厝拆迁改建之后,变成了草衙门小区。进入小区有一条长长的弯道,两旁种着大叶榕。这么多年来,这些树深绿浅绿的,除了长个儿,家山从未发现它们有什么变化,连结个果儿都没有。

阿刁站在阳台上等他们。她的面容端淑而平静,头发是经过特别梳理的,衣衫也见出是有过挑选的。与家山、文竹风尘仆仆的狼狈相放在一起,局面有些失调。一路上,家山有过不详的预感,至此,他方放下心来。面对母亲,他又心生愧疚,焦急和担忧,似变成对父亲的诅咒。

“爸呢?”

阿刁也不回话,径自进客厅泡茶。茶米就在冲罐内,茶叶已虚胖了,这不是头冲。家山想踱进里屋,却被阿刁拦住。文竹挨着家山坐下,两人勉强喝下了茶,却觉得茶味有些不同寻常。

阿刁继续泡了一壶。阳台上风过处,三角梅的枝条沙沙地响,阿刁筛茶的时候,耳廓动了一动,文竹这才明白,她在等人。家山干脆摸出一支烟点上。

茶过三巡,该来的人终于来了,是细妹一家三口。他们就住在澄城,只是细妹夫做生意,时间不由人。阿刁去食厅取了一把瑞士糖塞给四岁的小外孙阿迪,看他裂歪着嘴巴流涎哒哒,不禁紧锁眉头。

一切安排停妥,阿刁这才坐下开了口:

“恁阿爸走了,昨天夜里。”

以前家里有事,说头句话的向来是父亲。阿刁第一次领了头牌,就把一家人吓得面色全变,坐成一围的儿女们,个个脸上都被土疴子砸中了一般。只有阿迪不知深浅,扬着一颗糖扯住他妈妈:

“掰!掰!”

虽说是生了“物件”①,虽说是转移了,来日无多,家山还是不信,眼睛四下张望。

阿刁顿了顿,加了一句:

“上吊。”

这下信了。疑惑却更深了。

阿刁走在前头,把他们带去父亲的卧房。家山第一个跟上,没人敢与他争这个次序。阿爸躺在地板的草席上,花布棉被已经盖住了脸。

2

遗体告别的那天,出了一桩怪事。

父亲经过化妆之后,妆容端庄,已与常人无异,这事差可安慰。对外宣称,父亲是心脏病突发,猝死的。只是,父亲的水晶棺上,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一大捧白菊花。是最普通的那种,但花是真多,一个人的怀抱不知道是否抱得来。铺在棺上,父亲的整个下半身都被簇拥了。母亲只看一眼,恨意就填满了老脸上的沟壑。

当时,灵厅上人多,除了家人、亲戚、老乡,还有一些闻讯赶来的父亲的学生。有人在安慰家属,有人在登记纸仪,有人在这里遇到旧知,寒暄上了。家山暗下问过家人和几个帮忙的亲戚,没人知道这一捧白菊是谁给送来的。

细妹抖动着倒竖的凤眼,只觉得摆在那里显突兀,把白菊取下,沿着水晶棺插了一圈。

家山站在厅口迎来送往,用眼睛把文竹满厅寻找。这种事情,惟有文竹的嗅觉最灵。但合该家山遗憾,文竹当时送朋友出了厅门。

接下来的流程,接客、送客、送火化、祭拜骨灰盒、送陵园……家山如人偶一般,只听任“老大”②的摆布。

那一捧白菊,和母亲脸上江河湖海般的恨意叠合在一起,使他陡然记起那样的一个夜晚。读的初中吧,那时的草衙门巷还是低湿的老厝,母亲带细妹去看戏,家山在里间,读的是语文课本的《杨志卖刀》。

父亲习惯在伸手房冲茶,与家山隔着一间大房。伸手房有一门,通往户外。父亲的客人都走伸手房的这个门。

杨志身无分文,只得拿了祖上的宝刀街上去卖。到天汉州桥热闹处,杨志站住未久,就见周围人等纷纷逃窜,口里只说“快躲了!大虫来也!”经典就是不同,《水浒传》的故事虽然远了,家山还是爱读。被叫作大虫的原来是泼皮牛二。他不信宝刀可以砍铜剁铁,刀口不卷,去香椒铺里讨了铜钱,一垛儿放在州桥栏杆上。杨志把衣袖卷起,挥刀一砍,铜钱分明剁做两半……

家山却在此时,听到了一个碍耳的声音。

碍耳的声音,不外乎几种,高分贝、凶声恶气、嘈杂不成规律。却不是,正好相反。声音很低,婉转,有如唱曲儿一般,家山闻到了熟透的水蜜桃味道。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家山想,是学生的家长吧。低头继续看杨志卖刀。

这时,是父亲的声音响起。父亲的声音也碍耳得很。且慢。这真是父亲的声音吗?往日里,父亲的声音是带威的,有点威严,有点威风,对母亲也好,对儿女也是。可是,他的声音今天怎么了,它是软的,糯的,有风情的,风情里起了轻轻的挑逗。

家山心口快迸出血来。他按压住自己。

牛二道:“怎么杀人刀上没血?”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

家山恨不得挑起杨志的宝刀,冲出伸手房去。

这一节,家山不曾与任何人说过,细妹不曾,文竹不曾。

3

文竹的鸟历经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第一个晚上,文竹和家山去守灵,不曾回家,鸟笼搁在东北面阳台,吹了一夜的北风。好在儿子正在期末考,隔天文竹被派遣到住宿学校接他回老家,这才有工夫顺便照料可怜的鸟们。大笼子里有四只文鸟、四只珍珠鸟、六只十姐妹鸟,将近一半被冻得差点丢命。文竹碾碎了几颗四环素片,和在水里,总算把他们救活。此后,文竹只得把鸟笼从阳台放下,取出自己的秋被给鸟笼披盖,剪出几个洞洞通风透气。虽然太阳没晒到,但御寒是可以的。儿子期末考还剩三科,文竹也跟着两地来去。但等到道场完毕,文竹对着鸟笼,还是伤感不已。鸟食完了,鸟身脏了,鸟们喳喳叫得发疯,世界末日一般。

伤感也不敢大于家山。

这天午后,怕辜负了冬阳,趁着家山出门未回,趁早给鸟们洗浴。

文竹最喜欢看阿西洗浴。

阿西其实是一只雄的芙蓉鸟,浅黄色的,顶冠与颈背颜色稍深,渐变,到了尾羽,是嫩嫩的鹅黄。阿西独个儿装在一小笼子里。还有一只橘红的,独个儿装在另一笼子里,文竹叫他西哥。卖鸟人说,其他的鸟可以结伴,芙蓉鸟是需要落单的,落单才会叫。养芙蓉,就为了一声叫。文竹每天早晨煮一只鸡蛋,自己吃蛋白,把蛋黄掰成两半,一半给阿西,一半给西哥。叫声那个婉转。

这两只芙蓉鸟,西哥是身份尊贵的富家子弟,而阿西是普通人家的青年才俊。这富家子弟,却是有过惨痛往事的,不提也罢。

大碟子摆开,加了水,阿西跳了进去,埋住头啄了啄,站起来甩出一条水珠链。终于整个儿钻了下去,嘴里叽叽叫个不停,再站起来,羽毛扇了一圈,水珠儿在阳光的照耀下银光闪闪,像飘飞的珠帘,像凭空而降的皇冠,像一个人的梦想,很久远,忽然触手可及……

家山入门时,文竹正在发呆。赶忙把情绪收掖起来,脱掉鞋袜、卷起裤腿,清理鸟粪,洗刷阳台。

家山脸色铁灰,在等待文竹主动去问话。文竹听说他去医院开药,却两手空空如也,便问:

“药呢?”

孰知答非所问,家山沮丧说,细妹夫去“斫鸡”③了。在医院里,见他往性病专科门诊奔去,在门口守着。说是陪客户偶然去的,逢场作戏。

文竹心内纠结,又放下。那是没有长情。

“告诉细妹吗?”

文竹觉出了凉意,把卷起的裤腿褪下来。

母亲向来以细妹的婚姻为荣。妹夫开工场、做生意赚钱,账簿归细妹打理,还事事任由细妹做强。

“你想他们好下去,还是想吵闹起来哦?!”

家山不语。这么说来,到此为止吧。

有一件事,家山却对文竹说不出。

老家有一个传说,女人的一生幸福,决定于她在新婚之夜的一个关目。她必须等,等到丈夫先上了床,用自己的婚鞋踩上丈夫的婚鞋。这一辈子,她才能骑在他的身上。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她自己,没有做好这个关目。嫁女儿,才教给了她。

文竹生小孩那时,母亲到他们小家帮过一阵。她與文竹不合。好几次,母亲看着家山,摇了摇头,忍不住说:

“是我不好,忘记告诉你,应该小心女人踩你婚鞋呀。”

4.

父亲走后三个月,空气依然像发霉一般,家山呼吸不到新鲜气息。

有时是走神。有时醒转过来,魂灵未曾跟上,变得易激惹。

这天,在单位与“极品”上司吵了一架。“极品”上司谁都知道他是如何上这个位子,谁都知道那样的嘴里会长什么牙,谁都已经丧失与其吵架的热情,家山却是脑门发热,中了他的计。

下班,在办公室的玻璃门看到自己,毛发蓬乱,胡子拉碴,像一只从远古出逃的猿猴。不想回家,在路上乱奔一阵,后来发现,已经上了回澄城的路。却不去看母亲,去工场看细妹。

小时候,家里分成两派,母亲与细妹一派,父亲与家山一派,男女对立。即便分派,兄妹情分也不曾疏离。

家山独自来访,细妹有些意外。文竹与细妹向来关系不错,以往都是一家同来。细妹懵怔也只在刹那,随即大声吆喝保姆摆上午膳。细妹夫应酬在外,连同小外甥阿迪也只有三人用餐。阿迪哩哩啰啰,嘴里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在饭桌上闹腾个没完。这孩子临产时窒息过,留下后遗症。细妹干脆叫保姆抱他下楼去荡秋千。

父亲自杀,他们避讳。

灵厅上的白菊花,他们也避讳。

不是不想聊,是不敢聊。

家山问的是妹夫的生意。生意却是极顺当的,这四层楼的工场,几年来一直没有停过夜班。细妹这个管家婆,即便在阿兄面前,也难免面露得意之色。当日医院撞遇之事,想必已经瞒过了。但家山心有隐忧,这隐忧,也说不出。

“我是劳碌命,不比阿嫂命好,嫁着了好老公,脚干手干。”

细妹这是欲扬故抑。不过,文竹在家,确实不曾沾湿过自己的手,什么家务活都是家山包揽。

“妈的命就更苦了。”

提起母亲,物伤其类,细妹顿改颐指气使的神气。

母亲的苦,家山是知道的。别人家,粗重活是男人做的,在他们家,父亲是教书的文弱书生,向来由母亲顶起来。父亲脾气还臭,那臭架也只摆在家里,在学校,他一直顶顶受人敬重。母亲的名字很绝,叫做“阿刁”,正所谓人如其名,本地人经常用“刁”字称赞女孩子,有主见,有担当,脚手利落,做事妥帖。只一个字,可谓涵义深远。

“阿兄你记得当年,在巷外做蜂窝煤?”

家山当然记得的。草衙门巷的家,当时用的是煤炭炉,每月要做蜂窝煤。黄泥要去南门外的池塘挑来,往返也要一顿饭的工夫。巷外只有一小片灰埕,周日很多人抢用。家山兄妹之所以对此事记忆尤深,因为每次做煤的前夜,母亲都卯足了劲,并顾心着闹钟的响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就去占地盘。等到煤泥搅拌好了,母亲会回家去喝点米粥,家山和细妹便被指派前来巷外督看。家山小时候怕羞,巷外车来人往,躲不得。况且母亲教过的,见到认识的人就得大声打招呼。有的邻居,还会摸着他的头,夸奖说他长高了,或者懂事了可以帮衬父母了,蹲在巷外的时辰便觉难熬。

“妈的力气不错,越做越勇呀。但那袋煤有百多斤吧。她一人搬不动,只好用扁担,招呼阿爸一起从巷底抬出去……”

这个家山也记得,做蜂窝煤这样的大事件,父亲就借用过这么一个肩头。

“妈怕阿爸力气小,还把煤袋往自己身边挪……”

这些细节,家山不曾听得了。是母亲说给细妹的体己话。

“可是,阿爸一路喋喋不休,不情不愿,一会骂的是天时太早,一会骂的是煤做得太多……妈每次做煤,不是累哭,是被气哭。”

这每月一次的遭罪,听起来像女人的月经。

文竹的经期,身体总是虚弱得很。

家山眼前浮现的是母亲用蜂窝煤的模具,一个个在地面上把煤块印出来。她的姿势都是低头的,原来每一个低头都有泪。

“真受不了妈的这个样子。”细妹重新扬了扬高昂的头。

家山有一个错觉,细妹的骄傲和嚣张,是在为母亲报仇。

5

文竹爱鸟成痴,在办公室培养同好。今天,终于把两个年轻同事说动。中午,她去鸟店,挑选了两笼虎皮鹦鹉,作为礼物送给了同事。一笼是一黄一绿,一笼是一蓝一白。

“你不知道,那颜色搭得多好看。办公室都是灰不溜秋的哦,一提进去,整个办公室都活了。”

文竹的声音像唱曲儿。家山知道,她看自己心情沉重,故意讲些轻快的事儿给他听。

“每一笼,都很恩爱的。我在鸟店试了很久,不是一雌一雄搁一块,就可以成对的哦。”

那声音,听出了熟透的水蜜桃味道。

家山心内一松,捋起袖子做晚餐。

当初爱上文竹,莫非就是从水蜜桃味道开始?这挠到了家山的痛处。虽然杨志卖刀的那个夜晚被他永远封存,连《水浒传》也不再碰,可是,当他一旦碰到水蜜桃味女人,却依然被点中了穴道。

家山不止长得高大,手掌也出奇地大。第一次抓起文竹的小手,不禁惊呼起来:

“这个小手呀。”

话里是怜爱。

文竹把手心伸给他:

“这么小的手,能够洗碗吗?不能哦。”

又把手背伸给他:

“这么小的手,能够拖地板吗?不能哦。”

家山便把她的小手抓握到怀里,说:

“我能哦。”

文竹去倒烟灰缸,整理一下客厅茶几。却发现还是不对。

倚在厨房的门框上,问家山:

“去看妈了?”

“去看细妹。”

停顿一阵。

“挺好吧?”

“挺好。”

这又不对了,问“挺好吧”这句话,得到的回答向来都是“挺好”。

“妈一个人住,总是不好,要不,我们还是接了来。”

这事情,文竹是为难的,当初幸亏阿刁也不愿意同住。

家山心头飘忽过一朵乌云,他害怕与阿刁共处,更害怕独处。

父親的死其实每个人都有心理准备,第一次被查出生“物件”,便意味着判处死刑,缓期执行。过了四年复发,黑白无常前来执行也不算违情悖理。只是……

家山看过父亲的手机,最后的两个通话记录,是给医生的。一次在傍晚七点,一次在十一点。只是因为病情恶化,对人生不抱希望吗?家山一直不敢去找医生,把谜留着。

“你心里有事。”

文竹干脆撕开了说。

家山问:

“你记得那次吗?陪阿爸去省城做手术。”

“记得哦。妈第一次坐飞机,很兴奋哦,像旅行一样……”

两个人忽然沉默了。

窗外的雨嘎嘎响起。也不知这雨是刚落,就有这般声势,还是已经落了一阵,刚刚加紧攻势。

家山手下停止了切菜。文竹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

壁灯照出了两个人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是急促的门铃把静寂打破。

文竹开了门,是下一层楼的邻居。关系很薄,见面点头而已。

一见面,摆开架势扯开嗓子,说是趁着雨天来讨公道。

文竹听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阳台,阳台上的铁皮雨棚漏水了,她咬定是楼上捣鬼。文竹这就带邻居现场勘察。

往下层雨棚望去,不禁心中大骇。像被抓了个现行,罪犯却在最后一刻才明白自己犯下的错。罪魁祸首原来是文竹所眷爱的这群鸟。

鸟们吃的是稗子,就如淘气的孩子,吃一口甩一口,稗子就掉了下去,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下雨了,稗子发芽了,雨棚上长出的稗苗有三寸高。

6

家山的隐忧,像这场春雨一样,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乱抛乱掷。

细妹来电时,文竹正俯身在阳台上,透过栏杆清除雨棚的稗芽层。根须已经缠绕成片,灰尘、落叶也参与构筑它们的家园。文竹的感觉有点奇特,在稗芽层里她感受到了岁月的厚实感。只不过,随着扫帚柄的捅毁,已经支离破碎。

细妹遭遇家庭“政变”。哭着对阿兄说:

“他,在外面有人。”

气焰却丝毫未减:

“他可以做初一,我就可以做十五。”

家山对此没了主意。文竹说,细妹情绪容易失控,事情只会变得更糟。要不,让她出去旅游,散散心吧。家山想想,母亲没出过远门,就让她们结伴同行。问过母亲,她想去的地方是京城。

细妹她们走后,任务就落在家山头上。

他又一次因为细妹的幸福问题,单刀会见细妹夫。

两支烟默默地燃着,烟雾在两个男人之间缠绕。

细妹夫想必被阿迪弄累了,脸有倦色。但横蛮却是前所未有。如果说第一次,他是初犯,或者,是初被发现,还有一点羞赧,还有一点急欲掩盖,指望得到原谅,回到当初。这一次,已经撕破了,毫无回旋余地,横蛮也是一种面具,是攻城守池的武器。

这场谈话很失败。家山不够坏,难以被细妹夫引为同盟,他的人品仅仅够格当一个传声筒:

细妹夫爱着的女人,不合适当妻子。他只是愿意跟她呆在一起,要娶不现实,要断也不可能。细妹不干预的话,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家山把未抽完的半截烟揿在漂亮的餐盘上,拽起风衣走人。

这事真他妈的窝囊,比当初文竹发动的一场“政变”还窝囊。

家山以为把此事忘了,怎么忽然想起。

刚结婚时候,他们很穷,第一套房是单位分的,要装修,还要房改。卧房的家私是一位亲戚家退下的,文竹当时也接纳下来。数年后,她开始叨念换家私的话题。这件事,他们有分歧,每次都是拉扯两句就停下。有一次,他出差在外,文竹打电话说,家里有点变化,回来的时候不要吃惊哦。那个声音听来有点不自然,莫非水蜜桃是沤熟的。

一回到家,一切都明白了。

卧室的家具换了一套实木的,光洁明亮的。当然,在家山看来,是无比陌生的。

家山心疼的不是钱。

这么大的家具,这么大的花销,这么大的举措,她需要多少时间逛家私城,她需要多少精力测量尺寸,她需要多大的算计才能够在他出差三天的时间毫无差池地更换完成。

在爱着他的那颗心之外,她是否还有另外的心?!

家山却是发作不得,这场家庭政变,连自己的细妹也参与了。她来帮忙收拾,然后,把旧家私载回工场,送给工人们用。家山觉得,文竹干脆去当一个精密仪器设计师算了。想象得出,她就用唱曲儿的声音告诉细妹,等阿兄出差回来,会有多大的惊喜。

7

当鸟们终于在空中飞起来,家山有些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他不知道为何要打开大鸟笼的门。

其实,鸟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紧紧地抓住栖木,你瞧我,我瞧你。忽然地,所有的鸟都明白了过来,扇扇翅膀从鸟笼的门小心地挤出来。

家山辨析不出雌雄,他经常听文竹说,雄性珍珠鸟不只活泼喜人,还会逗雌鸟开心。他本来很想知道,在逃难时刻,他是否还会如此善解人意。

坦白说,文竹不在的时候,家山也偷偷看过她的鸟。

就像刚才那样。

客厅的窗口正对的就是大鸟笼,双边还有两个小鸟笼。左右分列的若干盆雨兰花,像仪仗队一样齐整。雨后,粉红的花开得沉醉,有烟岚气。坐在客厅只觉满眼鸟语花香。

他請了半天假去咖啡厅会细妹夫,没想到一根烟没抽完,话不投机就散伙了。细妹怎么办?她只能等待吗,像等待走失的老猫摸黑找回来那样?

烟蒂一颗一颗地多起来,心事一层一层地叠起来。

忽然,家山听到了西哥的鸣叫声。西哥一叫,阿西也比赛一般叫了起来。他们站在各自的屋宇之下,双脚紧握栖木站定,昂起首,像绅士一样一声高过一声。他们这是在求偶么?听说芙蓉鸟的繁殖期是在夏末秋初,为何家里这两只,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展示自己的歌喉?是因为文竹每天喂给的一颗鸡蛋黄吗?

家山一直关注西哥。他在去年闯过祸的,文竹心里应该还恨着他。因为品种名贵,不舍得把他怎样吧。

西哥原是有雌性伴侣的,繁殖期文竹把他们搁在同一笼子里。恩爱是有的,但很短暂。雌鸟产蛋之后,本能地会去草窝里孵,西哥欲火难耐,一次又一次粗暴地把她赶出窝来。那些蛋真小,鱼皮花生那般,西哥强壮的爪子一踩,嚗嚗地便裂破了。雌鸟本就虚弱,羽毛不见往日光泽,在那破裂声中被惊吓之后,一蹶不振,多少天不吃不喝,终至一命呜呼。

都走吧。

都走吧。

家山把西哥和阿西的笼子也打开了。

西哥在院子里盘旋了一圈,唧唧喳喳地叫着。阿西以最短捷的方式奔向外面的世界,不曾回头。

8

母亲和细妹旅游未归,文竹说周末去看一下老家吧,阳台上还有几盆花要浇水。

鸟们忽然不见,文竹痛苦辗转了两个晚上,家山差点就把自己招供出来,最后还是忍住。还好,她有事没事,玩上了手机微信。这次她主动提出去看老家,家山心内有感动,也有愧疚。

因为母亲不在,在草衙门小区的这个家,家山显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自在。他向文竹建议,中午就在这里用餐。草衙门小区有一小半是以前草衙门巷的拆迁户,从在巷外做蜂窝煤起就打招呼的。一路走一路打着招呼,以前的孩子都长成了大人,以前的大人都长成了老人,以前的老人都不见了,现在的小孩都不认识。

家山在大叶榕树下的饺面店等待买饺子,前面还有顾客三五个。家山是在父亲举丧时才关注上大叶榕的。前几天,一树的老叶子变黄变褐,风一吹,落了个干净。如今,却在一夜之间,嫩绿的芽苞缀满了枝桠,那些芽苞,不像叶子,像碧玉色的玉兰花。在南方,用心应和春天的树可不多。

饺面店门前搭了一块遮阳布,家山觉得字样有些怪异,倒置的,歪着脖子总算读懂了,布条上写的是,某某分公司人事调动宣布大会。回家去说给文竹听,文竹笑得眼角渗出了泪。家山就知道,她喜欢这样的无厘头笑话。

打开母亲家的碗柜,家山发现,所有的盘碗都是不锈钢的。母亲以前说的,就这种,耐摔。家山不喜欢这种不锈钢,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在眼前一晃,头就晕乎乎的。文竹的碗柜根本不可能是这样。她虽然不做饭,但她爱买盘碗,所有的餐具都是陶瓷的,有质感的,看起来有食欲的。

家山有一个荒唐的想法,自己对母亲的好只是因为她是母亲,如果是一个叫做阿刁的女人,他是不会喜欢的。

饺子吃完时,接到细妹电话,她们今天去爬长城。

“阿兄,我和妈都成好汉了。”

春天的塞外,应该还很冷。但听声音,有阳光味道。细妹比自己想象的坚强。

“阿兄,阿爸的事情,我怀疑过妈。但今天,我们在好汉碑下,聊了一些话。我相信她。”

室外日头曈曈,细妹的声音,换了一种味道。是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晒棉被,日头和棉被化学反应的味道。每次新晒的棉被盖在身上,家山都会觉得特别的暖和。

“妈说她捂了一整个上午,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与阿爸好好说上话。只有两个人,只说心里话。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可以说。没有打扰,没有阿爸的不耐烦。我听着好可怜……不过你放心,无爱反而无敌,妈会很好的。”

家山的眼眶有些湿润,鼻子有些发酸。

细妹忽然话锋一转,露出了俏皮:

“我和妈都很想知道,嫂子当年是否踩过你的婚鞋。”

细妹坏坏地笑出了声。家山看着身边的文竹,红着眼眶跟着笑。

文竹不曾问,用自己的小手攥住家山的大手。

出得门来,发现树下的车已被春天妆扮一新。以前的小区,不曾预留停车场,家山的车就停在大叶榕树下。每一个小嫩芽,都有一叶苞片。春风一吹,黄绿色的苞片就纷纷扬扬飘洒下来。家山感慨不已,这种奇怪的树,一辈子蓬头垢面,也只有一次短暂的少年。

文竹说,那很值了,人家那是用一整年的平庸和寂寞煎熬,等待数日的浪漫狂欢。

车开上了国道,副驾驶室内的文竹开始说话:

“失去鸟之后,我在微信上悼念他们。有一个朋友给我留言:爱鸟,就走向大自然吧。”

家山想,又有一场政变拉开了帷幕。

“他把我引向一个鸟类论坛,那里有一群可爱的‘鸟人。 我这才发现,以前有多么狭窄。我下周就随他们上凤凰山观鸟……上周有人拍摄到了紫啸鸫、红头长尾山雀、赤红山椒鸟……我得配备一个望远镜了……”

声音闻得到熟透的水蜜桃味道。

家山没有回话,他认真地开着车,眼睛望着远方。

注释:

①癌症,潮汕人讳称为“物件”。

②潮汕平原办丧事,指挥道场的人,尊称为“老大”。

③潮汕民间把“妓女”叫做“鸡”,“召妓”称为“斫鸡”。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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