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2017-03-10 15:52郑局廷
长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镇里文化站文化

郑局廷

周宏明做梦也没想到,在奔知天命之年,会面临下岗的危机。

本来,担任一个小小的文化站长,值不得个什么。在镇里,文化站是七站八所之中没啥职权没啥油水的“清水衙门”,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被边缘化的单位。镇上的干部,几乎没人拿正眼瞟这个职位,更不要说主动到文化站来任职。但是,周宏明不同,他热爱这个工作,在文化站长岗位上呆了将近三十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从地区艺校毕业后,他分配回老家镇上,在镇机关谋得一份差事。也许是骨子里热衷吹拉弹唱喜爱琴棋书画的缘故,当镇文化站长退休后,他便主动向镇委提出要求到文化站任站长。本世纪初,省里一道改革指令,镇上七站八所撤停并转,工作人员从行政事业编制退出,变成“以钱养事”身份。其实在这个时候,他还占着镇里的行政编制,完全可以放弃文化站长职位,调回镇里安排工作。可他没多考虑,果断选择继续担任文化站长一职,“铁饭碗”没了,身份也一下子从行政干部沦为“社会人”。

人痴迷于某项事业,身份不看重了,地位和待遇也不看重了。他看重的是那块专注事业的平台。然而,周宏明所面临的窘境,让他始料不及。谁也没有想到,省里这次又下发文件,重新将乡镇文化站定为事业单位,文化站长为事业编制。县里迅即出台方案,文化站长按事业单位人员重新招录。条件有三个,大专以上学历,他有一个函授文凭勉强能够凑合;有五年从事文化工作的经历,他完全符合;而年龄在四十五岁之内,他超龄五年,挡在了门槛之外。但方案中有一条特别规定,对有突出贡献的现任文化站长年龄可以适当放宽。这一点真的让人难以把握,什么叫有突出贡献?适当放宽,可以放宽到几岁?在他的潜意识里,胀破眼珠子也就个一两岁吧,总不至于放到五岁。何况,资格审查主要在镇里,他和镇长的关系处理得不很融洽。所以,他没作多大个指望。

在文化站长岗位上,风风雨雨走过三十年,如今要突然离开,周宏明满是不舍。其实内心深处让他更为焦虑的是,镇文化站那块处在镇区中心的地盘怕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很是不甘。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早上爬起床,双臂有些麻木,脑袋昏昏沉沉,头重脚轻。他心里清楚,该死的血压又蹭蹭往上爬升了。他的父亲在四十八岁时突发脑溢血过世,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遗产,却给了他高血压这个随时致命的遗传。由于平时注重饮食习惯,坚持锻炼身体,加上有药物保护,这几年倒还健康,没怎么发病。

他服了两片药,倚靠床背小憩片刻,人感觉稍稍舒服后,便来到客厅吃早饭。

早餐是妻子准备的,稀饭、煎蛋、馒头,每天如此,已成习惯。

他穿上外套,准备去上班,下意识地瞅一眼左胸前,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原来缝在外套上的徽章不翼而飞了。

他是一个“徽章控”。这可能与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那时戴毛主席像章,大的、小的、圆的、方的、窄条形的,但凡能够找到的能够买到的,他都想方设法弄到手佩戴在胸前,后来包括校徽、厂徽什么的各种各样,他觉得戴上徽章有精气神。这些年,有人说他假正经,也有人讥笑他迂腐顽固,他一笑带过。在他看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欢戴手表,有人喜爱秀戒指,而我喜好佩戴徽章不行么?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久而久之,人家也就不足为怪习以为常了。

昨天徽章都还在外套上,今日早上怎么突然不见了呢?他脱下外套,细细检查一遍,没觉异常,正在纳闷之际,妻子提着菜篮开门进来。他赶紧问:“我这衣服胸前的徽章怎么没啦?”妻子放下菜篮,气鼓鼓道:“我昨晚全部摘下来了。”他不满地嘟哝道:“你发什么神经?不知道这徽章我不能离身吗?”妻子气不打一处地数落道:“你才发神经哩,你还真把那破玩意儿当护身符了?你把公务员身份搞丢,工资待遇越搞越差,现在听说连饭瓢子都不保了,你是半夜玩龙灯,越玩越转去了。亏你的心真大,你不怕丑我还害臊呢!”

妻子的话直戳痛处,让他无言辩解。其实这件事他准备独自承受隐瞒妻子的,他确实不想让她为自己操心劳神,也不愿听到她的喋喋不休。但她还是知晓了内情,一定是有人议论让她听到了。他轻声安慰道:“你不要听社会上的人瞎讲乱传,我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能处理好?坟茔堆上打灯笼——忽鬼吧。人家外面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说镇里早看你不顺眼,要趁这次招录时机撸掉你,人选都有了。你说你干了三十年站长,五次到省里领奖,连续十几年是县里的先进,为啥子每到关键时刻,吃亏受害的总是你?”他小声埋怨道:“事情还没最后定论,你就不要瞎掺和了。”妻子根本不理会他的埋怨,大声支招道:“听说人选都已经确定了,只有你像个苕气蒙在鼓里。你跟我赶紧去找姓胡的镇长闹,怎么也要争取。”他低声求告道:“我一个文化人,你让我到镇上去吵去闹,丢人现眼,有辱斯文,影响形象。”妻子来了劲儿,怒吼道:“你怕丢了面子,我不怕呀,老娘去找姓胡的说道说道,跟你出口恶气!”妻子杠上了,在她的思维定势里越走越远。没有办法,他只能使出“杀手锏”,故意吓唬道,“你是想看到我血压升高心里才舒服吧!”

一听这话,妻子赶紧用手掩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极其关切地问:“药吃了没有?”他点头道:“吃了。”停顿片刻,他细声安抚道:“要是闹能解决问题,国家不乱成一锅粥了。我搞了几十年文化站长,相信镇里对我会有个说法。”妻子有些委屈地噘着嘴,没有吱声。他又循循开导道:“这徽章我戴了几十年,一日不曾离身,就是我的‘护身符,你这么突然摘掉它,这不等于是在要我的命呀?”妻子连忙回应道:“我的好祖宗,你不要说了,我一时气急做了糊涂事。我马上给你缝上。”

妻子说完,从屉柜里找出针线盒,打开盒盖,但见十几枚各种徽章堆放在盒子里。她取出一枚小的圆形徽章,放钉在他外套的胸口位置。

重新穿上外套,瞥一眼胸前的徽章,心里好似流过一股温馨的暖流,什么委屈什么不快什么郁悶顿时烟消云散,人的精气神儿瞬间提振许多。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到底是徽章的神奇,还是心里的暗示,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拎着公文包,步行来到单位门前,驻足而望,映入眼帘的是一百多个妇女随着《自由飞翔》的音乐,跟着领舞的韩素珍,欢快地跳着广场舞。除非下雪下雨,每天早晚都能欣赏到这道风景。尤其是傍晚,从镇上拥来几百名大妈大婶,把这将近两千平方米的文化广场挤得满满当当,那种劲爆火热的场面比明星开专场音乐会还要疯还要嗨!

人这么众多场面这么火爆,得益于广场位于镇域中心地带,老百姓来去方便。再则,集镇上再没有一块像模像样适应老百姓跳舞健身的公用场所了。只要有点空地,镇里为聚财,高价拍卖给个人,除了种房子,还是种房子。到处见缝插针,建得满满当当。

在乡镇集镇上,能够保有一块偌大完好的文化阵地实属不易。广场的北面是1970年代初兴建的“红棉影剧院”,当时担任省革委会主任的江一明在这个镇上驻镇挂点,专抓棉花生产,看到镇上文化设施落后,既没影剧院,也没活动广场,专门从省里拨钱建起了影剧院和文化广场。应该说,在那个时候,江主任是蛮有眼光挺有魄力的。

自80年代以后很多县市影剧院转改的转改变卖的变卖,存活下来的所剩无几。“红棉影剧院”是镇里的,更是无钱修缮日渐破落。为此,镇里研究决定将“红棉影剧院”卖给一位老板,让文化站自找地方租赁办公。他得知信息后,一时难以接受。虽然自己个人力单势弱,胳膊拗不过大腿,但也不能不作努力轻言放弃。而要扳回,只能借助外力干预。他立刻想到了江主任。江主任曾在镇上驻点两年,对这个地方感情深笃,离休后还专程故地重游来到镇上,视察了他的杰作——“红棉影剧院”。他当时参与接待,从老人的眼里,流露出的是一种关怀和热爱。老人临走时,当着陪同人员,情真意切道:“工作一生,能够为老百姓留下一点念想,真的让人很快乐!”

他悄悄地搭车来到省城,费尽周折找到离休在家的江主任,向他禀报了“红棉影剧院”即将被变卖的情况。江主任听后,很是不快,立马接通县委书记的电话,开门见山地批评道:“我弄钱建设的‘红棉影剧院,听说镇里准备卖掉办工厂,这样做很不妥当呀!留给老百姓的文化活动场所本来就少,如果把这影剧院卖了,老百姓到哪里去活动?如果你们县里镇里拿不出钱维修,我来用我这张老脸跟你们打招呼争取资金。”江主任人虽退职,但余威犹在,县委书记不敢怠慢,立即把镇主要领导找过去,阻止了这笔交易。江主任没有食言,通过当时的省计委为“红棉影剧院”争来了二十万的戴帽下达资金。镇里拿到钱后,对影剧院前边的三层门楼进行了维修,而借口资金不足,对影剧院的观众区没有改造。因年久失修,剧院里穿眼滴水几成危房,加上用途不大,镇里借口该建筑是“安全隐患”,把它处置给一位老板办起了无纺布加工车间。

三层门楼成了镇文化站的办公用房,前面的广场成了群众文化活动阵地。虽然后边一块被蚕食掉了,但是相比于有些把文化资产变卖处理得一干二净的乡镇而言,这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起码文化站有块地儿群众活动有场所。

广场上充满欢声笑语,周宏明的心里却难得轻松。他心事重重地打开锁头,拉起卷闸门,走进站内,左边展厅是他亲手创办的“文史博物馆”,右边大厅则是“雕花剪纸传习基地”。“雕花剪纸”被列入世界“非遗”目录,而这个镇是发源地之一。一张宽大的桌子上,备有雕刀、剪子、木垫和红纸,省级传承艺人王丽平义务坐班,免费为雕花剪纸的爱好者传授技艺。

“文史博物馆”的讲解员崔莺子和王丽平老师相继进来,和他打过招呼后,分头走进两边展厅忙活去了。

在三楼的办公室甫一坐下,镇委宣传委员毛晓娟笑容满面走了进来,寒暄过后,她通报道:“周站长,昨天下午,胡镇长和雅迪连锁公司张董事长签了协议,镇里把文化站及前边的广场拿出来,引进雅迪建设‘雅迪超市。”

来了,来了,吹了几个月的大风,终于引来了风暴。他轻言慢语地问:“文化站呢?文化活动广场呢?”

毛宣委赶紧解释道:“镇里决定,在南区建设达国家一级站标准的新文化站,并且建一万平方米的镇民广场,那个气势和场面恐怕要全县第一。”

“建个天宫又有何用?老百姓能去吗?他们怎么去?”他有些恼火地连问道。

毛宣委年轻,不到三十岁,被他突如其来的三连问呛住了,一时语塞不能发声,许久才缓过神来,转移话题道:“文化站长纳入事业编制,招录站长的资格审查在镇里。目前镇里有两人报名,吴顺心和胡小敢,镇里原则同意他们两人参加考试。”

哼!真是滑稽!吴顺心在镇里干了五年通信员,目前在镇党办做临时工,胡小敢是镇郊村支书,不顾老百姓意愿,将村土地供给镇里兴建工业平台,被老百姓赶下台,镇里安排在镇农办帮忙。神圣的文化站长竟然成了镇里赶人情搞平衡的筹码,他很不服气地问:“我是超龄了,不够提名,但吴顺心和胡小敢一天都未从事过文化艺术工作,他们够资格参加考试么?”

“胡镇长说了,只要找相关部门去做做工作,应该问题不大。”毛宣委回应道。

欺老不欺少。俗话说得何其在理!一个干了三十年“文化”站长的老兵,勤勤恳恳一世,兢兢业业一生,就是超龄几年,镇领导不去做工作,却要为连“文化”两个字都写不好的人去说情打招呼,看来自己做人失败透顶!他的心像浸泡在冰窖里,凉透了。尽管难受无比,但他依旧保持君子风范,克制地回告道:“毛宣委,我已经心中有数。请你回去,转告胡镇长,我周宏明知道镇里的安排了。”

“我不能回去,我的话还没说完。”毛宣委不是那种会瞅眼色行事之人,沿着自己的思路说道:“胡镇长让我转告您,在招录文化站长的这段时间,由我代理主持文化站工作。另外,请您立刻把文化站的土地证房产证交给我,我再给胡镇长。这块地方马上要动工建设。”

“几天都等不及了?赶尽杀绝呀!”他语调悲怆地苦笑道。

“没有,没有,主要是利于工作。”毛宣委急忙解释道。

“什么利于工作?你们这是欺人太甚!”他实在忍不住了,手捏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愤而起身,敞开喉咙怒不可遏道:“我是镇委和县文化局党组共同任命的,你们要免我的职,拿红头文件来!房产证土地证是在我手上,但我不能交!这块地转不转让,不是镇里说了算,而应该是老百姓说了算!”说完这些,他自己都被嚇傻了。一直以来,他为人处事温良恭让低调向善,生怕说大话讲重话。尤其对领导,从来都是谦恭礼貌何曾如此冲动如此激愤?今个儿到底怎么了?他自己都没弄明白。

楼下的人听到争吵声,赶紧跑上来,拉走了呆若木鸡的毛宣委。

王丽平给他弄来一杯水,让他服了一粒药,然后劝慰道:“她一个小毛丫头,负责传话的,你向她发脾气,不值。”

他自责自怨道:“我今天怎么像吃了铳药,控制不了自己。”

“平时你是一个人见人欺的‘糯米菩萨,今天总算露出一点男人的血性,做得对!”韩素珍大加赞赏道。

“镇里做得太过分!杀猪得找剃毛的,是胡镇长的鬼点子和馊主意,咱们必须去找姓胡的闹。”崔莺子提议道。

他摇头打破道:“你们一班姑娘婆婆能够闹出什么花脚乌龟?没用的。”他信心不足地打破道。

“闹不赢咬也要咬一口!凭什么把我们的活动地盘随便出让给别人赚钱谋利?”韩素珍愤愤不平道。没想到这个婆娘领舞时柔弱优雅,这个时候却变得强势霸气,难怪说兔子逼急了也咬人。

头疼得厉害,本想睡个午觉,会减少痛感,但周宏明心里装着事儿,怎么也没睡实沉。下午上班后,一楼雷锋纪念馆及“雕花剪纸传习所”里大门紧闭空无一人。他有点纳闷,大白天的怎么没有人呢?干什么去了?

进了办公室,准备为几户结婚人家作几副楹联,但大脑混浊一片,就像一台生锈死机的发动机一样,难以正常运转起来。结婚是喜庆事宜,镇上人家以张贴他的楹联而引以为豪。适逢年底,结婚的多,索要楹联的也多。一般像他这样的地方名士作一副楹联至少五百多则一千,但他分文不取。所以,通过各路关系找他的人更多,他基本是有求必应。谁家都有办喜事的时候,办一次喜事不容易,既然人家瞧得起自己,那就得潜心静气用足功力,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写出的对联不仅要对仗工整,还与其家风职业融汇,与新人的姓氏名号对应,既喜庆祥和,又贴近现实,还风趣诙谐。

头痛欲裂,思维短路。勉强而作,敷衍了事,那不是他的风格。到了这把年纪,名誉比什么都重要,不可凑合应付而毀了一世英名。

头疼得不行,实在难以坚持。他拿出手机,翻出县人民医院赵医生的电话号码,然后拨过去,瞬时通了。打过招呼后,他向赵医生描述了头部及通身不适的症状。赵医生不容置疑地提醒道:“周叔,您的病情很重,必须赶紧来医院检查诊治。我现在班上,您直接过来找我。”

赵医生和他的女儿周诗雅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大学期间还曾处过一段日子的对象,他当时还蛮认可赵医生这个小伙子的。后来,因分配去向不同而关系疏远。赵医生是学心血管内科这一块的,分回到县城人民医院做医生,女儿分配到省城一家新媒体任职。两人虽然身处异地,但依然像朋友一样走得很近。女儿知道父亲的病情,便把他托付给了赵医生。

他站起身来,正要出发,黄三运像铁塔一样堵立在门口,一惊一乍道:“哎呀,我的大文豪,今天机会好,总算找着您了。”

他只能退回原位坐下,望着黄三运,无精打采地问:“你找我有啥事?”

黄三运自个儿在沙发上坐下,满腹苦衷道:“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我这‘婷婷网吧开业才几年,为什么遭受几次停业整顿?昨晚终于开窍想通了,就怪这名字起得不吉利。”

“婷婷网吧”建在镇西边,与镇中学相隔不过两三百米。前年,省执法总队夜晚暗访突查,在“婷婷网吧”抓到十五名在校初中生。其实镇上的家长对“婷婷网吧”意见很大,周宏明作过多次反映,也给县文化执法大队举报过。他和县执法大队的同志几次三番上门,对黄三运进行批评教育。黄三运当面答应得好,背后依然故我。迫于无奈,他只能偷偷地给省文化执法总队打了举报电话。省总队在部署暗访工作时,特意对“婷婷网吧”安排了一次突查,发现问题严重,开出了重额罚单,并作出“停业整顿”的处理。自此以后,“婷婷网吧”才有所收敛。前不久,“婷婷网吧”的后门被另一家单位堵死,消防不达标。他发现情况后,迅即给县文化执法大队和县消防中队作了汇报。两个单位联合执法,再次责令“婷婷网吧”停业整改。他小心翼翼地回应道:“你的两次停业,一次是违法经营,一次是配套设施不达标,都是自身出了问题,跟网吧取名好像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仅有关系,并且还挺大的。”黄三运狡辩道:“我的网吧名称叫‘婷婷,恭恭当当就‘停停两次。人要相信宿命,所以来找您,是求您为我的网吧取一个有寓意叫得顺的名称。”

“你让我为难了。”他委婉推却道,“我给你想个天好的名字,但如果你继续违规经营,不定哪天又被施以‘停业整顿处罚,那你不得骂死我呀。你自己说说,我能接这桩活么?”

“怎么不能接?从您口里讨得一个好名称,吉利吉利,新起新发。今后我遵规守纪,不让您压脚就是了。”黄三运郑重承诺道。

“如果你保证今后守法经营,我可以考虑为你的网吧想一个名称,但你得给我几天时间。”他只能答应下来,人家话都说到这种份上了,如再推脱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太谢谢您了!”黄三运笑容满面,站起身子,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是我付给您的辛劳费。”

看信封装钱的厚度,他估计是五千元。而从黄三运的举动,他断定不会只是取名称这么简单的要求。黄三运不是不知道,自己为镇上人作对联也好,取名称也好,写祝辞也好,从不收费。至多人家为表感谢,送点烟酒之类的礼品,这自己是欣然笑纳的。他一眼洞穿了黄三运送钱的“醉翁之意”别有企图,便拒绝道:“用钱买卖文字,让我情何以堪?我清高大半生,斯文一辈子,不可能破这个例。”说完,随手将信封甩给了黄三运。

“那就不好意思了。”黄三运尴尬地笑道,缓缓地将信封搁进荷包,然后试探道,“周站长,其实我还有一事——”

“是亲戚要写对联啦还是什么的?”他故意岔开话题问。

“不是不是。”黄三运急忙否定,瞧瞧他的脸色,吞吞吐吐道,“临近春节了,我那网吧想做几天红火生意。县文化执法大队那边,我去活动过了,他们说——他们说——只需您签个字就成。”

果不其然,五千元钱的真实意图暴露无遗。镇上流动人口不多,平日网吧里没啥人,只能勉强维持。网吧赚钱就抓学生的两个假期。寒假即将来临,黄三运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捞钱的时机。但是,他的网吧正在新建楼梯实行消防改造,这个字怎敢瞎签呢?万一签了,要是网吧这段日子发生事故,自己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他谨小慎微胆小怕事道:“我一生摸脚走,行路怕踩死蚂蚁,哪有胆儿签这个字呢?”

“您不是被免了么?趁这个真空时节,做点好事积点阴德呗。”黄三运口气轻快不以为然道。

听到被免职,他的心里就不舒服。明晓得我被免职,还要把这黑窟窿让我钻,你黄三运到底什么居心?他很是不满地推却道:“既然职务被免,我更没理由签这个字。”说完,他站起身,走过来,一副要送客的样子。

黄三运无可奈何地从沙发窝里抬身而起,站在他的面前,赌气讲狠道:“反正网吧近期肯定要开门,寒假的这个生意必须做!我提醒你不要多管闲事。”说完,眼睛带着刺儿地盯着他。

遇到这种对峙情况,他从来不以硬碰硬,而是退后一步避让三分,继而有礼有节柔中带刚道:“集镇上的‘朝阳群众多的是,他们打电话举报,你是拦不住的。根本用不着我来管这个闲事。”

黄三运想发脾气但又无处可发,只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耷拉着尾巴走出门,口里不住地骂骂咧咧道:“迂酸死板,假装清高,放着钱不赚,穷死你!”

这是昧心钱,也是违法的钱,穷死也不能收。本来“婷婷网吧”违规经营,镇上居民颇有微词,正愁没良方治你咧。借消防整顿之机,关停你一个寒假,恰合百姓之意。为了守护这块阵地,他只能做到这步田地。面对黄三运的轻慢和责骂,他心里很是不爽,集镇上的人对他可不是这种态度。要是往日身体好,定会解释几句。但今天既没说话的心情,更没解释的欲望,再说已经把他得罪干了,忍气吞声一下呗。

下午三点,他来到广场边,叫了一辆车,赶到了县人民医院。

赵医生观看了他的面色,察看了他的眼睑,把脈问诊一番后,极其严肃地建议道:“周叔,病情很严重,我希望您住院一星期。”

“不行不行。”他立马否定道,“我还有重要事情需要办理。”

“是办事重要还是生命重要?周叔,不是吓唬您,您随时有突发脑溢血的可能。”赵医生慎重预告道。

“赵医生,我不住这个院,明天会不会死呢?”他直巴窿通地问。

“那倒不至于,但是随时有危险。”赵医生实话实说道,“诗雅把您治病的事情交给我,我要对您的生命负责任。”

“我自己的病我清楚,一时半刻死不了。住院大可不必,你给我开些药就行了。”他乐观豁达地要求道。

赵医生无奈地摇头苦笑,最后退让道:“您硬是不肯住院,也行,我给您开些药,您得按我的要求打一星期的点滴。另外,要卧床休养。”

“好吧。”他长叹一口气,有些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还有,近段时间要注意饮食,不能吃高脂食物辛辣食品,尤其是不能沾酒。”赵医生细心叮咛道。

喝酒已经是记忆中很遥远的事情了。十多年前,他还是喜饮好喝的。也许是受“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濡染,他也想从独酌小饮中寻找点灵感。还真有那么回事,他的几首获得全国大奖的歌词,都是喝酒之后词如泉涌妙语连珠而来。本来只有三两的量,一般时候喝个二两多,人有些晕晕乎乎,思绪有些信马由缰,还真能够写出一些精品佳作。因为家族性遗传的血压高,妻子就给他下了“禁酒令”,经过这些年,倒也慢慢适应起来。此刻突然提到酒,还真勾起了他的一些欲望。他的心里瞬间闪过一缕奇思怪想,便小声探问道:“赵医生,你说我要是喝点酒,会是什么情况?”

“饮酒会直接导致发病,后果不堪设想。”赵医生脱口而出道。

“发病之后会有救么?”他刨根问底地问。

“这要从两个方面看,先要看发病的程度,再要看救治及时与否?如果发病程度低,救治及时,生命可以保住。反之,就不好说了。”赵医生细心解释道。

“也就是说,喝点酒发下病,还是有救的。”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自言自语道。

“周叔,这个时候还喝什么酒?您千万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赵医生严正警告道。

“不会不会,我只是说的玩来着。”他知道说漏嘴了,赶紧掩饰道。

赵医生在电脑上开出处方,拿着挂号单到一楼拿药去了。他兀自坐着,脑海里像泼了浆糊似的,蒙混着理不清头绪。

护士小姐跟着赵医生走进来,给他输上液。赵医生扶他在帘子后边的诊断床上躺下,细心呵护道:“有我照看,您安心休息一会。”

刚刚迷迷糊糊睡去,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用左手艰难地翻开盒盖接听,是毛宣委打来的。在电话那头,毛宣委紧急求援道:“周站长,韩素珍、王丽平和崔莺子带着几十个妇女在县政府门口静坐上访,我死活劝不走她们,您赶紧过来,做做工作。”

“我已经被你毛宣委免职了,哪还有权力去管她们的事?再说她们也不会买我这个垮台站长的账呀。”他话中有话地刺激道。

“您就别翻我的旧账了。事情紧迫,您大人大量,来现场一下,发句话,她们肯定立马就走。”毛宣委诚恳求情道。

“你得弄清楚她们上访的诉求。”他善意提醒道。

“她们的诉求就是要求文化站和文化广场这块地不被镇里征用。信访局长已经接待了她们,记录下了她们的诉求。但她们坚决要胡镇长来接访,说是要和胡镇长对话。”毛宣委一五一十地禀告道。

“你让胡镇长出面接个访对个话不就平息了。再说,县里规定,群访超三十人的,主要领导必须接访。”他点醒道。

“胡镇长出差了,不方便!”毛宣委辩护道。

“你也不用跟我打埋伏,中午我都看到胡镇长在‘红花酒楼陪客。主要领导去听一听群众的呼声,移动大驾就这么难啦?”他很为不满地揭穿道。

电话那头,毛宣委急得快要哭了,“周站长,胡镇长不来,我一个下属,不能逼他就范啊。他把这件事交给我办,我如果不处理下来,工作能力就要受到质疑。即将换届选举,我只怕一点戏都没了。”

想一想在镇上当个小委员副镇长之类挺艰难的,主职领导只管发话,让他们去抓落实,人微言轻,不敢拍板,没权表态,平息这类棘手的问题谈何容易?他的心顿时软了下来,虽然他对毛宣委充当胡镇长的“传声筒”这件事难以释怀,但他还是念及她平时对自己的尊重,还有年轻人的政治前途。顿了一会,他和声细语地宽慰道:“你不用急,不会有事的。”

“人家都要急死了!”毛宣委带着哭腔,悲情连连道,“几十个姑娘婆婆聚集在政府门口,影响多不好呀!胡镇长在电话里对我大发雷霆,您让我怎么在镇里混啊?”

“我现在正在医院打吊针,走不开。你可以拉韩素珍、王丽平和崔莺子到一边谈一谈,捱捱时间。五点钟一到,她们保准离开。”他极其肯定地预测道。

“从她们的言语之中,似乎要打‘持久战,好像有不见胡镇长誓不撤兵的意思。”毛宣委仍然不很放心地咕噜道。

“相信我呗,不会有误。”他自信满满道。为了让毛宣委放心,他特地补充道,“如果他们五点钟不离开,我打完针后赶过去,陪你一起做工作。”

对这帮大妈大婶,他再了解不过。有一次市局领导到县里来检查工作,把他们镇的广场活动作为一个参观点。原定下午四点钟到的,广场上几百人的阵势足够壮观十分精彩。谁知领导们推迟一小时到达,这时广场上只剩寥寥十几人,劝留留不住,阻拦拦不了。她们有的要回家烧火做饭,有的要接放学的孙子,用门板都挡不住。其实,她们聚众上访,除了亮明态度喊出呼声外,对于守住站场保住阵地没有多大实际效果,他不是很赞成这种做法。镇里的决策,不会因为一次无关痛痒的上访示威而作出改变。重病必须下猛药,没有特别之举难以扳回镇里的决定。即便是和胡镇长见上面对上话能怎样?胡镇长有的是说辞,有的是道理,因为镇里已经找足了要征用这块阵地的由头。唉,这个“阵地保卫战”不好打呀!

输完液,已过五时,和赵医生告别之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专程拐到县政府门口,巡视一圈,未见上访人员,便安心地回家去了。

镇子上传开了,说镇里已经和投资老板达成一致,拟于元月八日在广场举行项目奠基仪式。有人当面问他是否属实,他不知内情,只能讪笑应对。在吃晚饭时,妻子旁敲侧击地打探,他也只好佯装糊涂蒙混带过。

不能这么轻易缴械投降!他决定去找胡镇长,当面鼓对面锣地作一番争取。尽管他觉得这番争取也许徒劳无益,但他也还得硬着头皮进行一通尝试。

他打了胡镇长的电话,通了,没接。他又摸黑来到镇政府院子里,除了值班室内有两名干部在下象棋外,整幢大楼漆黑一片。胡镇长是外来干部,办公住宿在二楼东边,望一眼那边,好像也是黑灯瞎火。他把通信员叫到一边,问胡镇长在不在镇上?通信员是新来的,不太认识他,让他打电话。他说我打电话胡镇长没接。通信员说,那可能不在镇上吧。

听话听音,他感觉到不对劲,便再次打通胡镇长的电话,通了,依旧没接。他准备上二楼去敲门,被通信员拦住了。通信员说,您打几次电话镇长都没接,说明镇长不想见您。您去敲门,镇长也不会理您。

想一想通信员说得也对,镇长不想见你,你死乞白赖地要见,即便见到了,尴尬难堪话不投机的,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涌出阵阵悲凉。文化站是清静之地,而清静之地却变成了是非之地争夺之地。文化站长是文雅之士,而现在却仿佛变成了痞子之流渣人一个,主职领导都不待见了。

文化站地处镇域中心,是一块做文兴文做商兴商的风水宝地,镇里一直都盯着它,逐利的商人更是垂涎三尺。镇长当然希望让这块地儿商业化,为自己积攒政绩。胡镇长前不久曾经把他叫到办公室,专门试探性地问过他,但被他找各种理由巧妙回绝。所以这次胡镇长根本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便动用手中大权直接转卖给他人。胡镇长避而不见,除了不想和他浪费口舌争吵不休外,更不希望节骨眼儿上出乱子。

胡镇长的前任马镇长也曾动过文化站及文化广场的心思。县里一位领导介绍一投资商欲在文化站这块地上建一所双语幼儿园,马镇长不敢得罪这位县领导,加上集镇上也缺少一所正规幼儿园,在班子会上,马镇长把情况一讲,带有明顯的偏向性,大家也就没有争议举手通过了。镇里的决定作出后,由副书记陈国军找他谈话,通知他一周之内搬迁。

从陈国军的话中,他隐约听出这件事是马镇长在一手操纵。官场上的规矩,一向是官大表准,唯有找一个比马镇长大的官儿给他发话,才有可能收回成命。再去找江主任?已经不管用了。春节期间他带着土特产去拜望江主任,江主任已经住进医院,靠药物维持着生命。再说,他老人家的指示已经没啥影响力了。向主管局求助?他立马否认了这个想法,局长和镇长一个级别,再说文化站的人财物均属镇里管辖,文化局只是业务管理,局长的这个口不好开呀。

搜遍记忆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比马镇长官儿大的熟人和朋友,这条路算是彻底堵死!

蓦然,周宏明脑屏中迅速闪跳出那一幕……

马镇长人虽年轻,但做事还有些魄力,为镇上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但是马镇长也有一个弱点,就是喜欢美女。文化站里舞蹈培训室里来了一位实习的女大学生小敏,这是镇上的一位熟人家的女儿,托他弄进来的。小敏身材婀娜长相秀美皮肤白皙气质优雅,每天骑自行车从家里来文化站上班,一路飘过,绝对引来一路的驻足观望。

马镇长看在眼里想在心头,原来一年到头不曾到文化站调研一次,那段时间有事没事地喜欢往文化站跑,又是参观“雷锋纪念馆”,又是亲手雕花剪纸,又是跑到二楼舞蹈培训班去慰问老师,也就是小敏。

小敏是传统家庭教育出来的女孩,性格比较内敛,思想比较保守,对马镇长的攻势不为所动。越难到手的东西,马镇长越觉得珍贵。那天下午下班后,因为晚上要教夜间培训班,小敏没回家,就在一旁的路边摊上买了点东西吃了,回到二楼培训室里玩手机。马镇长吃过晚饭后,散步来到文化站,上得二楼,见只有小敏一人,觉得是天赐良机,他先和小敏聊了一会天,而后突然从背后抱住小敏,但被小敏硬生生地挣脱……

马镇长不晓得文化站的一二楼都装有探头,而监控室就在三楼周宏明的办公室内。那天也是赶巧,他接到一个歌词征集启事,连着手一口气写完了《柴米油盐》这首应征作品。正当他放下钢笔吁出一口长气之时,抬眼望见监控画面上的那一幕。

他没敢声张。他觉得要把这件事烂在肚里。不然,对初入社会的小敏不好,更对马镇长的形象不利。但是,他当时还是做了个有心人,把这段画面复制到手机上。

来到办公室,他掏出手机,先解锁,再通过指纹辨认,最后输入密码,才进入到“相册”,翻出那张照片,他喃喃自语道,马镇长,对不起,咱只能走回歪门邪道了。

第二天,他去找马镇长,没找着。那几天时间,马镇长不是在县里开会,就是外出招商,忙得脚不沾地,他找了多次,都没碰着。隔天就要举行签约仪式,一旦签约,就是铁板钉钉再难以翻盘。他急得不行,晚饭后找来剪纸艺人王丽平,跟她通报了情况,并把那张照片发到她的手机里。王丽平有一侄儿在县纪委做副书记,他慎重交代道:“我晚上再去找马镇长,以这张照片胁迫他放弃明天的签约。如果我九点半之前没给你打电话,你就把这张照片发给你的侄儿,让他连夜出面找马镇长谈话,极力阻止明天的签约!”王丽平点头答应下来。

晚上七点钟,他就来到镇上,守在值班室里,一直等到九点多钟才等到马镇长归来。走进办公室,马镇长很客气地给他赐座给他倒水。他低三下四地恳求镇里不要变卖处置文化站这块阵地。马镇长陪客商喝了酒,脸红红的,大手一挥道:“办文化站是服务群众,办幼儿园也是方便老百姓呀。这件事已经定了,无法更改。”

他掏出手机,双手颤抖地鼓捣一阵后,对着马镇长,无可奈何道:“马镇长,我给你发了一张图片,你看看再说吧。”

马镇长翻开手机,打开收件箱,赫然看到那张图片,脸色突变,咬牙喝斥道:“你一个文化人,竞然做出这等烂事!你想要挟我?”

他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他摸住胸口,平复心绪后,摇头正告道:“马镇长,我是一个文化人,但凡我有点办法,怎么会出此下策?不是我要挟你,而是你在逼迫我。”

“镇领导班子会上讨论通过的决议,明天就要签约,如若更改?岂不给人留下笑柄?我如何向领导交代向投资老板交代向社会公众交代?”马镇长顾虑重重道。

“你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老油条了,还需要我教你吗?”看到马镇长成功掉“阱”,成为自己口边的“猎物”,他心情大爽,胆大妄为好为人师地教诲道,“你在班子会上如何偏向办幼儿园说的话,再开个班子会,偏向文化站说就够了。你还可以说,县里有主要领导叫停这件事。都是你口边的话,没有人去核实。”

思索片刻,马镇长几近咆哮道:“我找理由取消明天的签约,终止这笔协议。但你得把那些照片给老子删掉,不要让老子再看到!更不能在社会上流传!”

“镇长大可放心,这件事都过去半年了,社会上有丁点儿的舆论么?没有。这一次您保住文化站,等于是保住了我的命根子,我知恩图报都来不及,怎么会过河拆桥陷你不义呢?”他真诚动容地许诺道。

走出镇政府院落,正好九点半钟,他赶紧拨通王丽平的电话,欣喜若狂地报告事情搞定了。而电话那头王丽平却直说错拐了错拐了,我刚把照片发给我侄儿了。他立刻敦促道,你赶快补救,迅速给你侄儿打电话,就说照片发错了,让他不要追究这件事了。

马镇长兑现了他的诺言,那块文化阵地保了下来。

几天之后,马镇长被县纪委约谈。再后几天,马镇长被降级使用,调进县里一个小科局当末位副局长。

马镇长的突然调离让人心生疑窦,那不为人知的内幕最终还是被层层揭开。他成为了舆论的众矢之的,他的谦谦君子形象为此大打折扣。面对沸沸扬扬的贬损,他能公布真相么?他能辩称纯属巧合么?不能,他只能自咽苦果。虽然主观上不是有意而为,但客观上却干出了背信弃义之举。尤其是他明知马镇长和小敏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更加剧了内心的负罪感。一贯自诩“君子坦荡荡”的那份自信,也因这次事件大受打击。

这是心里一个永远的结。

现在胡镇长不理会他,既有“远离小人”之回避,也有“不足与谋”之轻慢。他還真拿胡镇长没办法。

他没顺道回家,而是拐过一段,来到广场前的那条路上。但见文化站三楼两个角顶安装的探照灯发出的光芒把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几百名妇女和极少数的老年男人分成几摊,在舞蹈老师的带领下,跳着欢快潇洒奔放自如的广场舞。广场活动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个部分。每天跳跳广场舞,既能娱乐,又能健身,还能交友。她们当然乐此不疲了。

这一幕他看过多次,唯有今晚他看得欣慰无比如痴如醉,看得心潮难平,泪水模糊。

他用满腔的心血,牺牲自己的名声捍卫住了这块活动阵地,保护住了这片文化家园,守护住了这张百姓舞台。然而,镇里趁他不能担任文化站长的当口,却要抢夺这块阵地。他的心像被挖走一块一样,疼痛难忍。

他黯然神伤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陈国强副书记正坐在他家里和妻子聊天。他把陈国强引进书房,让妻子泡了一壶茶,关上门后,两人一边品茶一边闲扯开了。

陈国强和他同年而生,同一天进镇机关工作。他就任文化站长后,陈国强则从管理片的副片长做起,到片长再到片书记再到镇组委再到常务副镇长再到副书记,在副书记岗位一干就是近十年。这些年来,两人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在陈国强面前,他不用伪装,无需拘谨,端着的架子可以放下来,能够敞开心扉地讲肆无忌惮地说。

“去找胡镇长了?”陈国强开门见山地问。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道。

“那块阵地保不住了,你肯定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呀。”陈国强猜测道。

“是的,胡镇长一直不肯见我,电话也不接。”他有些委屈地诉苦道。

“他不会接你的电话,更不会见你。”陈国强望着他,意味深长道。

“我不服气!凭什么镇里总是安不得这块文化阵地,老要打它的歪主意?”他忿忿不平地询问道。

“因为这是一块难得的宝地。办文化只能娱乐娱乐大众,而办超市,既可方便大众百姓,还可带来经济效益。更让人惊喜的是,投资办超市的老板答应,只要超市办起来,就再投资六千万,在镇郊村办一个农副产品加工厂和配送站。现在要找一个投资几千万的项目不容易啊!两相权衡,镇里当然得答应老板。”陈国强毫不隐讳地通报道。

“存在即为合理,现在这块阵地本来就是文化站和文化广场,好生生的,你把它取缔,镇上的老百姓到哪里去娱乐?去跳舞?去活动?”他连珠炮似的反问道。

“不是取缔,而是置换。”陈国强特别强调道,“镇政府准备南迁,文化站和文化广场一同南迁。到时候,新文化站和文化广场比现在的格局更大气功能更完备。”

“南迁还只停留在规划阶段,一看就是望梅止渴的事。”他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即便是有一天建成了,离镇区几公里远,老百姓方便去么?那充其量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好看不中用!”

“镇里能够作出这番承诺已经不易,你知足吧!”陈国强道。

他能知足吗?县里明确要求,镇财政每年必须安排文化站免费开放资金一万元和组织群众文化活动资金五万元进入预算,这些年来,镇里从未安排从未兑现过。县里年终检查时,还逼他开假票蒙混过关。文化站的免费开放靠县里的一点拨款维持,组织群众文化活动的费用靠他耻脸找老板化缘解决。镇长以及许多镇干部,视文化如草芥,认为文化就是一“搭头”,无关大局,可有可无。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感到寒心透顶。他心灰意冷道:“你自己说说,我能够画饼充饥,相信镇里的承诺么?”

陈国强品了一口茶,没接他的话往下说,而是转换频道道:“老周,我们都是五十岁的人了,说话办事都要想穿一点。你说你这把年纪,按县里的文件规定,已经不符合招录要求。一旦文化站长的职务没了,又没到领退休金的年龄,成为一个失业的社会人,你还有脸在这个社会上混呀?”

一语中的,真的是戳到了他的“死穴”。但他依旧嘴硬地回应道:“我凭本事可以吃出饭来。”

“拉倒吧,你不在这个职位,毛都不值一个?谁还来求你写这写那?”陈国强麻脸无情地对他进行贬低后,接着密告道,“我私下给胡镇长求过情了,他答应到县人社局去做工作,破格招录你继续担任文化站长。但是,你必须听从镇里安排,几天之内无条件搬迁出去。”

做了三十年文化站长,荣誉证章及获奖证书堆起来足有人把高,荣膺省里的“文化百家”,县里的“文化名人”,因为年龄问题不能进入门槛,需要拿镇上老百姓仅有的文化阵地作为交换,真是奇耻大辱!他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不能做这笔交易!一个小小的文化站长,却要拿镇上千人百众的活动阵地作交换,这个历史的罪名我背负不起!”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犟死一头牛。”陈国强谆谆劝诫道,“引投资办超市本身就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发展地方经济,方便群众购物。比办文化更有实际意义!你不可单从文化那点事上思考问题,要服从大局顺应时政,这样考虑就不用背负什么罪名了。”

有些话憋在心中很久,打死他也不想挑明,准备让它胎死腹中。但陈国强說到这个份上,好像理直气壮似的,让他接受不了。他感到机会难得,便无所顾忌激愤难捺地发泄道:“镇里打着‘发展经济的旗号,提着‘服从大局的要求,干着侵占文化阵地的勾当。首先,引投资办超市我不反对,闹市中心的超市铺面多如牛毛,大多经营不善濒临亏本,镇里为何不去整合资源盘活存量,而非要盯着这块仅存的文化阵地?其次,办超市是方便群众,搞文化更是在服务群众呀,为什么一定要打瞎一只眼睛去补另一只眼睛?第三,镇里美其名曰做‘置换,实则是明目张胆地搞抢夺,编织一个美丽的谎言愚弄百姓。镇里这样扼杀文化,完全和上级的指示精神背道而驰!”

他思路清晰逻辑缜密,理讲得头头是道。陈国强甘拜下风道:“你捏住半边嘴也说得过我,我争不赢你也辩不过你。但是,请你理解一下镇里的难处好不好?毕竟从上到下都是围绕发展经济这根指挥棒在转。发展经济靠什么?靠招商引资。你是搞文化工作的,根本不了解目前招商引资的压力和难度。而今老板好不容易看中文化站这块地,答应投资,镇里肯定得像八金八宝一样护着,对老板提的要求当然无条件地满足。所以,为了经济发展,只能牺牲这块文化阵地了。”

听不得这话,听了就来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弱小的文化?他索性放肆开来,一针见血地责问道:“发展经济就一定要伤害文化么?既不是高科技项目,又不是高税收项目,也不是高就业项目,镇里为什么非得要引进?说到底,就是一个畸形的政绩观在作怪。另外,还有私利捣鬼。我听说胡镇长的舅弟入股了,还承接了项目的建设工程。”

“那不是你操心的事,工程总要人做,谁做不一样。”陈国强制止道。

“但是这种风气我看不惯!”他一字一句地回击道。人搞文化工作久了,养成了硬不硬臭不臭的那副德性,清高孤傲得看不惯这看不惯那的。

“你呀,别像五四青年那样愤世嫉俗冲动激昂好不好?话说三分,点到为止。”陈国强拿手指着他,真心诚意地提醒道,“八号要举行奠基仪式,镇里想先把老板稳住,不能让别的乡镇给挖走了。我希望你以大局为重,积极配合!”

“你让我怎么配合?两天之内又要找地方又要搞搬迁,怎么搞得妥帖?”他不满地顶撞道。

“打眼挖窟窿也要两天之内搞定!听我的。”陈国强带着命令的口气道。

“要是我不听呢?”他踩着尾巴问。

陈国强漫不经心地笑笑,断言道:“不听我的,归你吃亏。不是我小瞧你们这些文化人,用嘴壳子坐而论道还行,付之行动,很难成事。何况,以你目前的能力和实力,根本撼动不了镇里的决定。”

虽然在心里极不认同,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因为他要给陈国强留一点面子。

又是一个难眠夜。

早上起床后洗漱,在镜子里瞧见,脸色赤红,眼泡发肿,深身上下感到怏怏无力的。

正吃着早餐,手机收到龚湾村“农家书屋”管理员龚小海的短信,翻出来看,让他大吃一惊:“周站长,有一支河南的马戏团在‘三不管地带,从事脱衣舞表演。特此报告!”

要是以前,他会丢下碗筷立刻就去。但是今天,他很是犹豫。一则感觉身体发软,有些力不从心。再则认为待岗期间,还有没有必要去管这类破事?何况,“三不管”地带发生的事,也不是那么好管的。

纠结一番后,他还是决定去。不晓得不为过,晓得了不去处理,则有渎职之嫌。自己的文化站长职务未免,权且当作是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他叫了一辆车,赶到龚湾村。龚小海守在村部,两人会合后,向那段寡堤走去。

硕大的帐篷就搭建在那段寡堤上,龚小海指着帐篷,详细介绍道:“马戏团是昨天下午来的,他们组织严密,分工明确。昨天下午到晚上演了四场,每场一个小时,门票五十元一张,场场爆满。最关键是晚场有很多中小学生进去看了。”他迅即发话道:“等会九点钟开场时,我和你一同进去,要用手机拍下脱衣舞的视频作为证据。”龚小海摇头道:“不成。他们精着咧,进去要搜身,手机及金属物件全部在门口的分屉柜里装着,根本不让你带进去。”

他立马给县文化执法大队的关大队打通电话,希望他们过来处理一下。关大队笑着推诿道:“我说起来是个大队,实际上只有上十个人,这些天所有人都投到创建‘全国卫生城市中去了,根本派不出人。要说按属地管理原则,你还是向你们镇派出所报案吧。”

想想关大队说得也是,除了人员少装备差外,他们执法手段弱,即便是来了,也不见得拿得住他们。他对龚小海道:“你以一村民身份跟派出所报案吧。”

龚小海拿出手机拨通110,忙音,再拨,还是忙音。过了一会再拨,依旧是忙音。拨了几十遍,总是忙音。

“莫打了,别指望他们。”他当机立断地布置道,“等会我俩买票进去,只要看到有色情表演,我们就出来。你到时见机行事,跟我做好配合。”

“配合没问题。”龚小海答应下来,转而担忧地哆嗦道:“我听说他们请了当地的几个‘拐子哥守场子,会不会出啥子事呀?”

单枪匹马应对突发,对他而言还是首次。他不怕与他们讲道理,就怕他们行横使蛮。他的心里也有些打鼓。但他立刻镇定下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箭已出囊,那就得又稳又准地发射出去。他打气道:“我们是正当正义之举,难道还怕他们?”声音说得很大,既在给自己鼓劲,也在给龚小海壮胆。

九点钟,两人花一百元买了两张票进入,手机被守门检票的人收走,搁小屉柜里,发给他们每人一个塑料圆牌号,带着橡皮圈,可以箍腕上。

前两个节目是惊险刺激的高空杂技表演,倒也赢得了不少掌声。第三个节目是女子钢管舞表演,开始还算正常,可逐渐往后,女子身上的衣服慢慢褪去越来越少,只剩乳罩和丁字裤时,他想节目应该收场了,没想到高潮还在后头。女子摘掉乳罩又脱下小裤衩,赤身裸体地暴露在观众面前。

他拉上龚小海走到出场口,用塑料牌换回手机。

他给龚小海耳语一番。

他让人把马戏团长请了出来。

一会儿,团长站在他的面前,身后跟着两个满脸横肉充滿煞气的保镖。

“你是谁呀?”团长先发制人地问。

“我叫周宏明,是镇里的文化管理员。”他自报家门道。

“文化管理员是个什么东西?”团长嗤之以鼻问。

“是个狗屁!”后边的一个保镖吊儿郎当地应和道。

“你们不能这么侮辱我。告诉你们,我还是一名老党员!”

“老党员?我们见得多了,那些贪污受贿被判入狱的不都是吗?用耙子搭呀!”另一个保镖玩世不恭地讥诮道。

“哈哈哈……哈哈哈……”三个人肆无忌惮地浪笑着。

绝对不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必须主动出击!他声色俱厉地警告道:“你们马戏团涉嫌色情表演,必须马上停演!”

“有吗?拿出证据来!”团长伸出手,摊在他的面前,厉声警告道,“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诬陷是要付出代价的!”后边的一个保镖恶狠狠道。

“多管闲事可要吃闷亏的!”另一个保镖凶巴巴道。

“没有证据我敢找你们的麻烦吗?”他底气十足地质问道。扫视过三人的面色,他指着胸前的徽章,低声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团长瞟过一眼道:“什么破玩意!”

他煞有其事洋洋得意道:“这是一个微型摄像头。它已经把你们的全部节目抓拍下来了。”

两位保镖走上前,一人擒住他的一只手,团长用手捏住他的下巴,牙齿咬得咕咕响,吼叫道:“你想找死吧!”

“哎哟!”他嚎叫一声。两个小青年像驾飞机一样把他的两只胳膊往上扳,胳膊有被折断之感。他叫嚷道:“放开我!我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怎么搁得住你们这样用力?”

“你识趣点,赶紧交出东西!不然——”团长使劲捏着他的下巴,怒瞪双眼威吓道。

“迟了,暗道机关我已经取下,派人送出去了。”他机智答道。

“唉——”团长十分沮丧地叹了口气,懊恼无比地对两个保镖喝斥道,“你们是怎么在照场子守摊子?一群饭桶,废物!还架着他干吗?赶快给我松开。”迅即“变脸”换了一副面孔,哭丧着脸哀求道:“周大人,请您网开一面放过我们。我们一年四处漂泊,没赚到钱。马上要过年,就加了点荤,想给这些演员发点过年钱。我向您保证:今后再也不敢了!”

周宏明对站在远处的龚小海喊道:“龚小海,执法大队和派出所组成的联合执法组什么时间到?”

龚小海跑过来,回答道:“他们正在集结,估计马上到。”

团长双手合十,作揖求情道:“我们立刻整改,保证不再进行色情表演。求您行行好,放我们一马!”

想到马戏团一年四季在外讨生活也挺不容易的,加上自己运用一点小伎俩收服了他们,超预期地达到了目的。差不多了,得见好就收。他松下口气说:“希望你们改邪归正调整节目。如若再听到你们搞色情表演的举报,我们会新账旧账一起算。”

“行,行,我们坚决遵规守纪端正表演。”团长唯唯诺诺地表过态后,又涎着脸问,“能不能把您抓拍的视频交给我们毁掉。”

“不可不可。”他嘻嘻笑道,“那个是对你们的‘紧箍咒。只要你们以后规范表演正当经营,这个咒我们就不会再念。”

团长嗯嗯直点头。

“龚小海,赶紧通知张所长和关大队,就说这边已作妥善处理,让他们的人不要来了。”他向龚小海眨眨眼睛,声高嗓大地指示道。

龚小海走到一边,装模作样地打电话去了。

他坐上车,背心沁出的冷汗湿透了内衣,贴在后背,凉飕飕的,高度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松弛下来,人吁出一口长气,身体才有了彻底的放松。

其实像这种低俗演出和色情表演在偏远僻静的农村比比皆是,“扫黄打非”的触角根本难得顾及。农村群众的文化精神生活匮乏枯竭,文化阵地名存实亡。国家花钱建起了“农家书屋”,但书籍陈旧鲜有更新,老百姓根本就汲取不到什么营养。何况书屋管理员没有着落,导致绝大部分书屋大门紧闭没有开放,基本处于闲置状态。“一村一月一场电影”应该是文化惠民的一个亮点,但农村人少加上片源老旧,造成放场电影多则十几二十人少则几人观看的惨景。地方花鼓戏对老百姓而言,喜欢看,喜欢听,喜欢唱,但县里只有一个剧团,即便每天演,全县几百个村一年也难得看上一场。文化对农村人来说,不仅是稀有物,更是奢侈品。他是县政协委员,曾联合几名委员写过几次提案,但年年提案年年提,年年还是老样子。

赵医生发来短信,提示他要记得输液,他的心里涌过一阵感动。几乎在同一时间,女儿诗雅的微信随即而至:“爸,保重身体,记得输液。”两个孩子似乎商量来着,同时发来关怀信息,让他感觉特别温馨。他准备顺路到镇卫生院去打吊瓶,但韩素珍的电话突然打进来,告诉他说“文史博物馆”被一帮小青年给砸了。

“文史博物馆”是他的独创,由他自费而建,凝聚了他十几年的心血。为了收集资料复制文物,他跑遍全国各个村镇,收集当地文史资料、民间文物,这个馆是他倾其所有费尽心思为社会所作的一个“公益”,是和他生命同等重要的“宝贝”。开馆十多年来,接待近二十万参观者,其中有近半的中小学生。此外,省里、市里、县里都有领导来参观。博物馆已经成为一个文明象征,居然被人公开打砸?他的肺都快气炸了!

下了车,直奔进去,看到橱窗玻璃被砸破,报纸和简介被撕碎,嵌放在黑绒布上的各式各样的物件散落一地。百余平方米的馆内,稀烂不堪狼藉一片。

他弯腰拣起破碎的物品归置一块,然后双膝跪地,捂脸痛哭,伤心不已,豆大的老泪从指缝间沁出,潸潸下滴。他情不自禁地号啕道:“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呀!”

韩素珍、王丽平等几人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再把他架到椅子上坐下。看到他面红耳赤眼睛发直,韩素珍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满是怜惜道:“老周,事已至此,你千万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他接过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昨晚和陈国强谈过话后,妻子又劝了他半夜,让他息事宁人顺从镇里决定,既可保住站长职位,又能顾及文化人的颜面,对社会也有个交代。他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已经基本认同。今日早上,要不是去处理马戏团的事,他准备到镇上跑一跑,找找地方實施搬迁。可是,顷刻之间,却发生了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态。他声嘶力竭道:“这件事不能就此罢休!”

崔莺子靠近他,小心劝慰道:“我们又能怎样?你没看到那帮小青年进来时,大口拉气地直呼你的大名,我说你不在,他们就发疯似的恶吼:为什么还不搬迁?为什么还不行动?那样子好像要吃人啦!不容我作解释,他们就掏出钉锤、匕首之类的凶器,猛砸乱刺。他们如此疯狂如此嚣张,还不是倚仗着胡镇长的舅弟在幕后撑腰。他们人多势众有权有势,周站长,你就不要拿着鸡蛋碰石头,明摆着吃眼前亏了。”

“窝都被端了,我能咽下这口气么?“他一字一字地反问道。

“唉——”韩素珍叹息道:“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但我们又能怎样?大前天我们组织些老姊老妹们去县里上访,前天和昨天晚上,就有成群结队的小青年到我家、丽平家,还有莺子家发警告,要我们别掺和进去,不然,就对我们家里人怎样怎样?”

“如果你们怕了,就滚开,老子豁出这条老命跟他们拼了!”他整个人仿佛变了一副模样,不再是一介柔弱书生。人走到这一步,也是现实的逼迫。他曾是个行路没脚走树叶怕砸头的胆小鬼,遇到问题绕道走,碰到矛盾就缩头。他一直觉得,文化人应该文静、雅致、谦让,与争吵无关,与世俗无染,与暴力无沾,偏隅求安不扰世事躲进小楼自得其乐。然而,面对今天残酷无情的现实,想到平日里弱小的文化被轻慢被欺凌的场景,他终于悟得:再不能这样懦弱、退让和隐忍,必须反击!

“我们毕竟是帮姑娘婆婆,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何曾受过黑恶分子上门威胁?心里肯定有些害怕的。”王丽平心有余悸道。

“你们不用怕,有事往我身上推。”他一改往日的软弱,豪情冲天敢作敢当道。

“我们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即便有事,咱们一块扛!”韩素珍捏紧拳头,号召道。

几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后天就是元月八号,在广场上要举行超市项目奠基仪式。那班小青年走时留下话了,让我们尽快搬离。他们明天下午三点再来检查。”崔莺子转告道。

来吧,老子等着!只有打赢明天下午的阵地保卫战,后天的奠基仪式才有可能延期或取消。否则,坚守几十年的这块文化阵地真要丢失易主另作它用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如火烧火燎一般,急得不行。他招呼几个人围拢来,密谋起明天下午三点的阻击之战。

商量完后,他对崔莺子交代道:“把纪念馆内收拣一下,所有物件包括图书、报纸、像章、塑像、唱片、书笺、宣传画等等存放起来,‘雷锋纪念馆是我余生的寄托,我还要继续办下去!”

和韩素珍、王丽平、崔莺子几个人在一块谋划明日下午三点的应对之策,除了要多组织一些跳广场舞的阿姨大妈外,也并没有讨论出一个致胜绝招出来。光靠这帮姑娘婆婆能成事么?显然不行,她们至多只能给你声势上的支持,而要赢得这场阵地保卫战,得有一剑封喉的独门绝技。

第一次靠的是“智”,通过江主任的余威和影响,保下了这块阵地。第二次靠的是“计”,用近乎下三滥的手段成功降服马镇长,保住了这块阵地。这一次所面临的环境更险恶,情况更复杂,继续沿走老路,肯定死路一条。江主任已经作古,显然此路不通。胡镇长不像马镇长那样有“疼脚”捏在手上,可以一招致命。虽然传讲胡镇长的舅弟承揽了建设工程,但是手上没有掌握其真凭实据,再说这种事情多了去了,即便告发也难告得出门。退一万步讲,倘若告出了门,县里查处该案,那也是水过几秋,只怕这块阵地早就改名换姓。那又有什么意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镇里不仅打着“发展地方经济,方便群众购物”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还引领着老百姓的舆论偏向,而且网罗着老板以及想从项目建设中逐利获益的社会人士,可谓阵容齐整声势浩大。反观自己这方,可谓孤家寡人单兵作战,虽有一大帮大妈大婶助阵,但她们能起到的作用甚小。两相对比,实力明显处于劣势。走寻常路出常规牌只能束手就擒,唯有抓其“软肋”出其不意地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方可觅得一线生机。

雇佣黑恶分子协调项目征地搬迁,就是他们的致命“软肋”。虽然这在很多地方的项目建设中已成惯常,只要不出人命只要不闹出大事,派出所只会睁只眼闭只眼,鲜少过问。即使出警,也只是走走过场,拉拉偏架。但无论怎么说,这是违法乱纪的勾当,是摆不上台面的东西。唯有揭开黑幕,上级追查起来,不要说一个姓胡的,就是十个胡镇长也挡不住。

所以,他想借机弄出点动静,并且把这个动静闹得大一点。只有闹出了大动静,舆论就会加入进来。舆论参与进来,社会反响就大。社会反响一大,领导就会重视。领导重视了,必定出面干预。这样一来,阵地才有可能保住。

如何弄出动静来呢?考虑了一夜,他也未能想出个周全之策。

早上上班后,他刚走进办公室,赵医生的短信接踵而至:“周叔,记得到卫生院去输液。”这个赵医生,真是个细心娃。他赶紧回复道:“谢谢你,周叔记得!”便发了过去。

他放下手机,一个大胆设想从脑中划过。

他很是得意,为自己能够想出这等高招妙着而暗喜。然而这种喜悦一闪而过后,更加沉重的顾虑压进了心底。要是现场把酒一喝,突发脑溢血,一命呜呼怎么办?用性命固然可以挽回阵地不失,但是,换取的代价未免也太过巨大太过沉痛了吧。为了一块文化阵地,如果把命搭进去,扔下还未出嫁的女儿,丢下相守大半生的妻子,何苦来哉?五十岁的人了,黄瓜打锣去了大半头,妥协一次,做回懦夫,当个“逃兵”,再也不当什么站长,再也不理这摊子烂事,凭你身上的特长和技艺,赚点小钱,过过那种本分安稳波澜不惊的小日子,那该多好呀!

这种念头只在脑海里停驻片刻,迅即被一阵鞭打般的拷问占据了整个大脑。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坚守几十年的这块宝地丢失么?就这样漠视那帮小土匪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么?就这样忍气吞声地看着苦心经营的“文史博物馆”被公然砸毁么?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妈大婶们视你为她们的主心骨,眼巴巴地看着你为她们守住阵地。你如果临阵脱逃,对得起她们么?

独断专行的胡镇长,事先不给通气,电话故意不接,几天避而不见,视你这个文化站长软弱可欺,量死你就是阴沟里的一只小泥鳅,怎么翻也鼓不起多大的泡泡。士可杀不可辱!你为什么不学那乌龙搅水,掀起一波滔天巨浪,让他见识见识懦弱的文化人的惊人能量?

他不再纠结不再犹豫,他决定孤注一掷!

赵医生说了,突发脑溢血,只要抢救及时,生命可以保住。如果能够把各项预备工作做到位,应该在可控范围。他瞧一眼胸前的徽章,感觉它能保佑他化险为夷。爷爷活了四十五,父亲活了四十八,老天已经让你多活了几年,够本了。

中午,他自掏腰包请韩素珍、王丽平、崔莺子等几人在隔壁小餐馆里吃饭。席间,三个女人分头汇报了上午她们联系人员的情况。他算了一下,下午广场上将有五百人左右。他思虑良久,慎重地叮嘱道:“所有人员一定要服从指挥听从调度。大家聚集在广场跳舞,只是向镇里发出‘百姓有呼声,民意不可违,阵地不能丢的诉求。切切不可演变成为无组织无纪律的游行集会,更不可借机闹事,酿变成为群体性事件。一旦聚集性质变了,不仅阵地保不住,恐怕我们几个人还要惹上麻烦。你们一定要头脑清醒,认真组织,管好队伍。”

“你放心,我们都是姑娘婆婆,不会去打不会去砸不会去闹,保证做到井井有条。”韩素珍当即表态道。

“只是那帮小青年来了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崔莺子突然问道。

“不用报警,我来对付他们!”他蛮有把握道。

“那就是一帮土匪,你单枪匹马怎么奈得何他们?”王丽平极为担忧道。

“我需要他们配合,你们不用操心。”他自信满满道。接着他还是不放心地啰嗦道,“我现在最为担心的还是你们组织起来的这帮大妈大婶,切切不能乱来,坏了我的大计。要充分体现在跳舞的人应有的那份文明涵养和整体素质。”完了他指着崔莺子,“你要把摄像头拍摄的所有视频保留好,包括昨天上午的。政府不会放纵那帮为非作歹之徒!”

“喂,周站长,我怎么感到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乎在安排后事。”王丽平玩笑道。

“哪里哪里?”他笑着敷衍过去,赶紧提议道,“咱分头行动去吧。”

他來到农资市场,走进一家农药专卖店,花钱买了一瓶350克的“甲胺磷”农药,搁进包里。接着,他又来到一家副食商店,买了一瓶100克的小瓶“毛铺苦荞酒”。

他走到僻静无人处,取出农药瓶,打开瓶盖,把农药全部倒掉,然后回到单位,用洗洁精把瓶口及瓶内进行清洗,再把100克酒灌进瓶内。

他把塑胶瓶揣到胸前,走进办公室,拿出手机,先打开发件箱,写道:“赵医生,我头痛欲裂,浑身无力,呼吸急促,恐是犯病了,请带着救护车迅速赶到镇文化站来救我。快!快!周叔”他把这段文字存进草稿箱。接下来,他打开微信,点开女儿诗雅的微信头像,写下了这段话:

诗雅,当你看到这段微信,爸爸可能生命垂危,也可能离开人世。请你一定要将我以下的文字通过网站发布出去:

镇政府强取豪夺文化阵地办超市

老站长捍卫阵地勇斗黑恶致昏死

……

写完这一切,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在心里默念道:诗雅,别怪爸爸偏执。为了保住这块阵地,爸只能剑走偏锋,拿生命冒一次险了。不过,赵医生会及时来救我的,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小伙!爸心里很坦然。诗雅,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

两点四十分,他点击“发送”,把那段长长的微信发了出去。紧接着,他又把存在草稿箱里的短信发给赵医生。为保险起见,他都分别发送了两次。

之后,他断然关掉手机。

他来到“正冠镜”前,用梳子梳理了凌乱的头发,又正了正衣服。

离三点钟还有十分钟,他从柜子里取出小提琴,想想那个时候,他每天都要拉上一曲。什么《云雀》、《圣母颂》等十大名曲被他拉了个遍,《梁祝》是他的最愛,他也多次模仿吕思清演绎过这部作品,沉湎其中,如痴如醉。他喜欢小提琴宽广的音域,强有力的穿透力及无与伦比的艺术感染力。此时此刻,他全然没有演奏一曲的那份心情,只能抚琴长叹,唏嘘不已。

三点钟,他走下楼梯,来到大门口,抬头望望天空,密布几日的阴云逐渐散去,太阳幌子射了出来,天空终于放晴!他喜欢阳光喜欢明亮。再看看广场上,几百名大妈大婶在韩素珍等人的引导下,正井然有序地跳着广场舞,他看得满心欢喜。

十几个小青年手持木棍闯了进来,为首者凶神恶煞地指问道:“姓周的,镇里明确规定了时限,为什么还不搬迁?”

“这是文化的地盘,这是老百姓的活动阵地,我们不用搬迁,更不会搬迁!”他从容淡定掷地有声道。

“老不死的,你个搞文化的,就是个‘软蛋,居然还敢与我们对抗?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为首者气急败坏,然后大手一挥,发号施令道,“跟我砸,砸得越烂越好!”

何曾遭过这种侮辱?何曾受过这等轻视?血咕咕直往上涌。周宏明呼地从怀里掏出塑料瓶,旋开瓶盖,举着瓶子,厉声威吓道:“谁敢砸,老子就喝掉农药,死给你们看!”

十几个小喽啰霎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首者缓缓走过来,探头在瓶子前耸耸鼻子闻了闻,冷笑一声,大声爆料道:“弟兄们,没有农药味。老狗日的,想吓唬咱们。”

他怒目而视面前的这班小土匪,仰起头,将瓶口对准嘴巴,咕噜咕噜地将瓶中白酒一气喝完。

痛心、愤懑、憋屈……奔涌在血管之中,加上酒精的强烈刺激,他突然倒下了……

几天以后,当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病床两边站着好多人,妻子、女儿、赵医生、韩素珍、王丽平、崔莺子。听说他醒过来了,站在外围的胡镇长拉着陈国强挤到床边,痛心疾首道:“周站长,您有想法有要求直接给我们提,何必要玩命?多危险哪!喜的是您醒过来了,不然,我们——我们——”说着说着,假惺惺地滴出几点眼泪。

他不想看到这虚情假意的场景,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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