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打算从这里跳下去吗

2017-03-10 15:56张敦
长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丽

张敦

选择封龙山,我自有道理。首先从出行方面考虑,我住的地方去封龙山十分方便,有公交车直达。我下楼,走到马路对面,等旅游2路公交车。车来后上去,往投币机里扔三块钱。并非周六日,不用站着,总有座位,可以坐在窗边,装饰城、旧货市场和各色饭馆,依次滑过去。耳朵里塞着耳机,音量调到很大,盖过这世上的轰鸣。外面的人在路上走,像活在一首歌的MV里,活得很摇滚的样子。车开过三环,算是终于出城,再经过青银高速口,驶上一条林荫路,两边有田野和村庄。与城市相比,乡村舒缓而虚幻,像藏在云朵里面。噪音变得单薄,耳机音量显得很大,也不调低,任由其把我的脑袋震裂。山脚有片广场,中间生着一棵老树,被砖围砌起来,像一个转盘。公交车绕过老树,停下来。

除了方便,封龙山优越的自然条件也在我的考虑之内。在山顶,有一块大石头,名曰金龟探海。顾名思义,这块石头就像一只乌龟,伸着长长的脖子,所谓海,便是悬崖下苍茫辽阔的大地。我打算从悬空的龟头上跳下去。

封龙山是风景区,进门要掏四十块钱。我觉得,自杀是件大事,花钱买票也是值得的。虽然我是个穷光蛋,但这逻辑没有错,临死之前,即便一口气花光所有的钱,也无所谓。以前,我和小丽来此爬山,门票还是二十。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小丽感叹一声,哎呀,真贵,爬个破山还得掏钱,一人二十,两人就是四十,够吃好几天的。最后,我毅然斥资买下门票,毕竟我们处于热恋时期,应该爬次山,获取更多的浪漫。

早就知道,从山脚爬到山顶,需要两个小时,如果脚步不停,时间会短一些。我关掉音乐,心平气和但气喘吁吁地在苍翠的山林中行进。风吹草动之间,想起一些往事,尤其是让我决定去死的那些事。我突然感觉自己不再痛苦,一种归隐山林的念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我清楚,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该死还得死。经过一座庙宇,山门大开,可望见大殿里的神仙。那次来到此处,小丽拉我跳进去参拜。我是不信那一套的,她要去,就随她进去。供桌上有一个磬,旁边放着木槌,我敲上一下,磬音邈邈。小丽磕完一个头,看看神仙,又看看我。尽管磬音好听,小丽并不认可,她指责我不该去敲那玩意儿。有资格敲磬的,应该是寺庙里的和尚或道士。我是一个俗人,六根不净,又不信神,敲磬只会玷污神殿。环顾四周,空空如也,既看不到和尚,也看不到道士。小丽说,幸亏没人,要不然,非收服你这妖孽。由此可见,小丽是个刻板的人。而我呢,与她不一样。在相熟后,她说,你就像一摊烂泥。我觉得这个比喻挺好,小丽,你是怎么想到的?

庙还在那里,我过山门而不入。再向上走,还有座庙,上次来还是座小庙,现在正扩建,看样子要修成一座大庙,供奉更大的神仙。依然看不到和尚或道士,只有挥汗如雨的民工。上次来到这里,小丽有没有参拜神仙,我已记不清。她那样刻板的一个人,应该不会错过。继续走,经过一家气象观测站,铁塔和卫星天线与周遭景致格格不入。接近山顶,已经能看见最高的影厦石,而金龟探海,就在影厦石前面。

我走到影厦石那边,在这块巨石的阴影里坐下。我很累,打算休息一会儿。山风吹我的额头,掳走汗水。我还觉得脚热,于是把鞋脱掉,风吹着脚,像被人夸奖那样舒服。那次我和小丽也是坐在这里,都光着脚,肩并肩,转头接吻。这是我们在最高的地方接吻。她的唾液甘甜,好像饱含天地之灵气。这里是山顶,前面再也没有路。也就是说,封龙山已到此结束,影厦石就像一个挺大的句号,矗立在山崖上,从这里跳下去,也蛮好,只是我更喜欢金龟探海。

几分钟后,我感到力气又回到身上,也不再热,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我站起身来,准备走向那只探海的金龟。这时,在我来的那条小路上,升起一个女人的身影。大多情况下,女人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相对于男人,她们似乎更喜欢拉帮结派,跟同性,或者异性。这次走来的,却是单个女人,后面是她的影子,没有其他人。孤单单的女人,没往我这边看,直奔金龟探海,似乎那就是她的目的地。她慢慢走上龟背,脚步细碎,挪到龟头顶端,身临万丈深渊。她脚下的位置,有个一米见方,最多可并排坐两人,她站在那里,裙子迎风招展。像这种暗黄色的裙子,小丽也有一件类似的,穿上还算好看。现在看来,如果小丽穿着那件裙子走在风里,会更漂亮。打量起来,她的年纪和小丽差不多,比我小几岁,但我也不太会看女人的岁数,总是拿不准。

她双臂平伸,昂着头,做出带有很强抒情意味的姿势。她大概想飞起来。龟头顶端很适合起飞,应该有过无数只鸟,落在这里,看会儿四周的山景,又展翅飞到空中。两年前,我走在前面,拉着小丽,战战兢兢地走到那龟头顶端,伴随着小丽鸟鸣般的尖叫,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小丽站在前面,我居后,抓住她平伸的双臂,做出流传自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姿势,想象前面有装在摇臂上的摄像机,忽前忽后地拍我们。

突然,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儿。我想象到她的下一个动作——跳起来,不是飞到空中,而是一跃而下。我趿拉着鞋,在岩石上走,故意制造出动静,声音不大,却在这荒野之地显得很突兀。她转过头,看见我,终于得知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刚才带有表演意味的动作已全被人看见。看样子,她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泄气,身体松弛下来,像平常那样站着,打量四周的群山。她大概以为我会走掉。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汉,肯定会顺那条小路走下山去。但我没有,而是站在金龟探海旁边,那意思就像等她过来,我再去那地方站会儿。与此同时,我提上鞋,跺跺脚。

她没动地方,矮身坐下去,手臂抱膝,埋头不语。这是一个长久盘踞于此的姿势。太阳照在她的背上,也照在我的背上,有点热。夏末秋初的午后,草木峥嵘,似乎长得正欢,絲毫不显强弩之末的势头。金龟探海下,是一道绿色的山谷。山谷很深,看得我眼晕。平原只露着一角,就在山谷的尽头,那里还埋伏着两个村子。马路像大地暴露的青筋,上面移动着芝麻大的车辆。

如果我径直走过去,站到她旁边,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是不是太过失礼?即使不从礼貌的方面考虑,这种冒失的做法,也会把她吓坏。没准她大叫一声,打一个哆嗦,也掉落下去。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四点多,要搁平常,这个点我正挨家挨户送快递。干这行,上午轻松些,下午忙得要命,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于是我总是把时间放大来看,在我眼里,下午的一分钟几乎等同于半小时。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两分钟,算起来,也就是一个小时,我等得有点不耐烦。

喂,你好,你能不能过来?我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因为口渴,嗓子里又有痰,第一个音没发好,撕裂一般。她抬起头,扭身看我,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让你过来,然后我过去。她说,你过来干什么,这地方挺危险的。我说,这不能告诉你,等我过去后你自然会知道。她说,你也打算从这里跳下去吗?我说,是的。她说,那你先跳吧。

她站起来。我提醒她慢点,人站立得过快,往往会头晕眼花。她动作不快,想必也加着小心。从她刚才的话来看,她的目的和我一样,那她又何必这样小心?我看她慢慢走过来,客气地说,小心,小心。我就像在虚情假意地关心一位老朋友。快到我跟前时,她一个起跳,落在更大的岩石上。她说,你过去吧。我说,好的,谢谢。她说,不客气。

我走到龟背上,后背承载着她的目光,这目光让我紧张,很不自在。关键是,她不能让我集中精神。刚才她迎面向我走来,我看清她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因为是低着头,眉毛向上翘起的角度刚刚好。我喜欢大眼睛的女人,小丽的眼睛只有在化妆后才显得够大,所以我喜欢化妆的小丽。此刻,我被她的大眼睛望着,如芒在背,走到龟头顶端,被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我驼着背,走路时身体摇晃得厉害,这些都已她被看在眼里。

我忍不住回望,与她四目相接。她笑一下,我也笑一下。我转回头,面对大得无边的空谷,有点不敢往下看,再看也是那片山谷,眼角余光瞥见峭壁上凸出的大石,似乎是花岗岩,很硬的样子。远处是山,山和山紧挨著,像人群一样拥挤。这座山的城市,叫太行山。封龙山只是太行山中一家小区的名字。更多的山没有名字,傻乎乎地生在天边,被雾气涂抹,空留一条蜿蜒无尽的曲线。最近的山头上有一棵松树,有鸟飞过去,稍作停留,又飞走。在听过的评书中,有很多主人公坠崖不死的情节,大多数是被松树接住。在金龟探海,不会发生那种情况,因为龟头离悬崖有数米的距离,人跳起跃下,以抛物线的方式降落,崖壁上即便长有松树,也只能遗憾地与人擦身而过。

我努力回忆,在头脑中搜罗抓取那些理由,却无法集中精力,被眼前的景色干扰,更被身后的她所影响。干脆点说,我还是乖乖承认吧,自己就是个懦弱的人,像一摊烂泥。只差临门一脚,我却毫无力气。我蹲下,又一屁股坐下,双手抱膝,哭起来。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有她在。如果没人,我会放声大哭。我已记不清上次大声哭泣是什么时候,也许自己早已忘记怎么发出哭声。

有动静,我抬起泪眼,发现她已坐在旁边。这小块地方,只够两人坐。她说,你怎么不跳?我不想回答,把头埋进胳膊里。她说,你在哭,其实刚才我也在哭,要跳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抬起头,说,对,确实不容易,但就差那么一点,怎么也过不去。她说,你为什么要跳?我说,别光问我,你呢?她说,是我先问你的,你先说,然后我再说,说完咱们一起跳,好不好?我说,好吧,那我就先说。

你平常在网上买东西吗?肯定会买的,因为你是女人。我是个送快递的,每天都要见到一些女人,她们住在我负责的那片区域内。但我要讲的,不是她们,而是我的女朋友小丽。我和小丽租房住,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她不是律师,给律师打杂,即便如此,她找到这份工作,也不容易。如果她没有通过司法考试,也只能与我一样去送快递,这行业人才短缺,女的也来者不拒。我的生活是,白天送快递,晚上准备司法考试。一年前,我和小丽一起准备考试,夜以继日,全力以赴,结果小丽凯旋而归,而我一败涂地。我承认,在考试这件事上,小丽比我有天赋。我是比较笨的那种人。

你和小丽是怎么认识的?

对,我应该先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不好意思。我们是大学同学,河北经贸大学,学法律的。大三的时候,我们搞在一起,毕业后在学校附近租房住。

那就是同居。

对,是同居。除去爱情,我们也是因为经济规律住在一起的——两人住花费少一些。小丽考试成功后,去律师事务所上班,不日就会成为律师。我去找工作,不想再为他妈的考试而活着。找来找去,只能找到快递员的工作。就这样,我白天送快递,晚上与未来的律师睡觉。一段日子后,小丽对我快递员的身份表示不满,督促我继续学习,参加下一届的司法考试。每天晚上,我学到12点,疲惫不堪地躺在小丽身边。

这样搞,你身体会垮的。

对,后来确实很不给力。我虽然累,但欲望还是有的。下面要说到性,这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你可以说得直接一点,我能接受。

好,那我就直接说,当时,如果我想和小丽做爱,必须通过她的测试。她捧着复习资料,向我提问,如果答不上来,她就禁闭城门,免战高悬。这招挺狠的,因为我总被她问住,张口结舌地傻在床上。她把书扔到我赤裸的身体上,侧身而卧,只留给我一面冰凉的脊背。我抚摸这具被司法考试认可的身体,希望吸取些所谓的正能量,却勾引出无穷的欲火。我求小丽,宽容大度地与我做上一次,她严词拒绝,将我的手一掌击退。无奈之下,我只好自行解决。

你在女朋友旁边自己撸?

对,就是那么一幅画面,小丽只要翻身扫上一眼,就能看见我在干吗。我故意发出声音,让她听见。她终于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我。她说,你真恶心。表达完对我的厌恶之情后,她突然大放悲声,紧紧抱住我,说,对不起,亲爱的。她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孩,懂得换位思考。她主动而慷慨地把身体交给我,以表歉意。紧接着,一个大问题不期而至,让我手足无措。

什么问题?

是生理问题,我们男人特有的生理问题。

能猜到,你硬不起来,对不对?

对,你猜得很对,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小丽发现我的时候,它还是硬的。它是随着小丽那句你真恶心软下来的。后来小丽的哭泣更让它偃旗息鼓。我的欲望烟消云散,任凭小丽呼风唤雨,也无济于事。我一事无成,只好解释说,这是因为快递工作太累,整整一天,骑车、奔跑、打电话,就没停过。小丽点头称是,既表示认可也暗含失望。从小丽身上下来,我又拿起复习资料,继续刻苦攻读。你知道法律有多难学吗?不但要背诵各类法律条款,还要灵活运用,进行案例分析,除此之外,还有政治和英语,关键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就像我们的生活。

别扯这没用的,谈你的问题。

好的,你很聪明,知道我在转移话题,那咱们就言归正传。从那天开始,小丽有意识地降低测试的难度,让我顺利过关。而且,这测试也由她主动提出。我知道,她要检测的不是我脑子里的东西,而是胯下的东西。我将错就错,一问三不知。她更加生气,独自闷头睡去。

小丽长得好看吗?

其实,你们女人比我们男人更关注外表。客观评价,小丽的长相还说得过去,个子也挺高,一米六八。美中不足的是气质,与我一样,小丽也是农村出身,来自华北平原深处的土气深入骨髓。这本无可厚非,而且小丽懂得用化妆的手段掩盖那种土气。大概能盖住百分之八十吧。我作为一个男人,只能无能为力地任由自己土着,自从干上送快递的活儿,皮肤晒得更黑,土得变本加厉,也与这职业相得益彰。还有一点,值得提一句,小丽的上嘴唇有道疤,淡淡的,那是她少年时期骑车掉沟里后留下的。在她的化妆技术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后,那道疤被成功掩盖,只要在夜晚,她卸妆之后,才会显现出来。其实,我挺喜欢那道疤的,不知亲吻过多少次。正是由于它的存在,让小丽那张平淡的脸生动起来,就像长得恰如其分的美人痣。作为它的主人,小丽本人却不这么认为,她恨它,恨不得通过整容的手段让其永远消失。她十分渴望有一张天衣无缝的脸。

好,还是谈你的问题吧,你到底行不行?

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个问题,好吧,我坦白交代,反正也是快死的人啦,无所谓什么面子和尊严。我到底行不行?自从经历过那次失败后,我也挺担心的。以前从未遇到这种情况,真害怕自己就此一蹶不振。我打算休养生息几天,再试一试。上面说我工作很累,所言不虚,确实挺累的,但生命在于运动,自己又还年轻,不至于如此不堪吧。也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問题。我十二点躺下,一点之前睡着,睡到六点半,肯定醒。小丽十一点睡觉,早晨的时候,如果我不叫她,她是不会醒的。我有意延长睡眠时间,早早上床躺下,期盼睡意快快降临,结果总是失眠,辗转反侧,半夜才能睡着。一周之后,我觉得体内的能量勉强聚集完成,可以试上一试。小丽同样兴趣盎然,全心全意地配合着,结果还是功败垂成。

我觉得这是因为你心理负担太重。

我和小丽都是这样认为的,她还建议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只是在我眼里,心理医生与律师一样,都是招惹不起的人,要价太高,还不一定解决问题。于是我想到那家经常去的按摩房。我说的经常去,是去送快递。按摩房里都是女人,女人就爱在网上买东西。我三天两头地进进出出,就像一个勤奋的嫖客。这是家不大的按摩房,有四个女的,其中两个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另外两个老点,大概三十岁偏上,其中一个是管事的。第一次进去的时候,管事的女人说,兄弟,送快递挺累的,要不要做个大保健,解解乏?我说,什么是大保健。她说,打炮啊!我的心跳急剧加速,落荒而逃。后来再去,她对我爱答不理。我看上其中一个年轻的,长得不漂亮,妆化得很浓。另外几个更不漂亮,实在没得挑。我想,就用她试试吧。我鼓足勇气,对管事的女人说,大姐,做个大保健,多少钱?她说,二百,先交钱。我把钱给她,然后指着那个年轻的女孩说,让她做。女孩站起来,拉住我的手,往里走,转过一道门,别有洞天,走廊两边有四个小房间,走进其中一间,关好门。

说实话,你去嫖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对不起小丽?

我不知道,当时脑子麻木不仁,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墙上钉着衣架。她背对着我脱衣服,把上衣和裤子挂在衣架上。我也脱掉衣服,挂上去。她躺倒在床上,说,来吧。我说,先等一下。她说,等什么,你不是还要去送快递吗?我说,时间确实宝贵,但还是得等一下。她说,哦,你还没准备好。她往里挪动身体,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躺下来。我躺在她身边。她一把抓住我的要害,并不用力,很有技巧和套路地撩拨,就像滑动打火机的滑轮,让我沉寂的肉体蹿起一股细小的火焰。我革命性地揭竿而起,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目的已经达到,我起身下床,开始穿衣服。她问,你不做?我说,不做,只是试试。她说,你这人有病吧?我说,确实是有病,谢谢你。她说,你走可以,但不能现在就出去,这样会让大姐认为你什么都没干,她会扣我钱的。我答应她,重新躺下。她问,你真不想做?我说,说实话吗?她说,当然。我说,其实挺想的,只是不能做,我有女朋友,她叫小丽。她笑起来,笑得很用力,蜷起身子,头抵在我的胳膊上,一动一动的。我问,你笑什么?她说,其实,我也叫小丽。我觉得这个理由可以笑,但不至于笑得这么厉害。笑够之后,小丽说,咱们听首歌吧,听完就出去。她拿起手机,划拉几下,音乐响起,先是简单的吉他声,而后鼓声加进来,一个温暖的女声出现,很好听。我问,这是什么歌?她说,《欲望把眼前的地板铺满》。我问,谁唱的。她说,张悬,我最喜欢她的歌。

这首歌很长,结束时,我感觉好像与身边的小丽已度过忧伤的一生。

我们穿好衣服,离开房间。我不想跟那位大姐说话,打算低头快步走出去,还有一大包的快件要送。那几个女人窝在沙发里看手机,见我出来,管事的女人说,兄弟,你做好啦?服务怎么样?我说,做好啦,服务挺好的。她说,你挺快的,下次来,姐给你打个折。我说,快就快吧,我们干快递的讲究办事效率,职业病。她说,别的事讲效率好,这事咱们还是得讲质量。

哎,你停,说实话,你真的没做?

真的没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嗯,你还不是太混蛋,继续说吧。

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我走出按摩房的那一刻。门在我身后自动关上,我走向载满快件的电动车,突然被一个男人拦住去路。他说,我是警察。他的左手按住我的肩膀,右手展示一本证件,上面有国徽的图案。我说,你想干什么?他说,你刚才有犯罪行为,跟我去一趟局里。我说,我只是个送快递的。他说,送快递用那么长时间?走吧,去局里。这时,旁边又出现一个男人,说,小王,怎么回事啊?按着我肩膀的男人说,张队,又抓住一个嫖的,带回局里吧。张队说,小事一桩,犯不上往局里带,私下解决吧。兄弟,你嫖娼的事实确凿,带回局里就通知家属,拘留十五天,私下解决罚款五千,你带银行卡没有,去取钱吧。听他们这么说,我原本慌张的情绪平静下来。我说,你们两个骗子,想敲诈,老子可是学法律的!队长哈哈大笑,说,你一个送快递的傻逼,竟然还学过法律,老子干死你!他一脚踹在我的胸口。我被踹倒在地。与此同时,另一个男人的脚风风火火地赶到,像一把油锤,撞在我的裆部。我蜷起身子,大声吼叫。那两个所谓的警察快速跑走。按摩房的门打开,管事的女人走过来,蹲在我身边,问我怎么样。我咬牙切齿,忍住疼痛。又过来三个女人,合力将我抬进按摩房,放到沙发上。管事的女人说,兄弟,那是两个骗子,你没上当,非常好。那个叫小丽的女孩问,你哪儿疼,要不要去医院?我说,不用,歇一会儿就好。我嘴上说没事,心里其实有点着急,刚才那一脚,正中睾丸,那地方既火烧火燎,又一片虚空。大姐说,脱裤子看看,别害臊,不行就去医院。她说到做到,着手解我的腰带。我连忙制止,说,不用看,没事。她们将我围住,像母亲那样关切地注视我。我很不好意思,只好闭上眼睛。半小时后,疼痛减轻,我向她们道谢,挣扎着再次来到门外。我咬牙骑上电动车,忍痛把快件送完。下班后回到住处,小丽还没回来,我解开裤子一看,那地方变得很大,肿得像个茄子。

唉,你真够作的,愣是把假阳痿弄成真阳痿。

你真聪明,已经猜到结果。这件事,小丽从未知晓。那几天,我在家休息,号称专心学习。那地方消肿后,还时常隐隐作痛。我再也硬不起来,自己弄也不行。我想报仇,怀揣一把尖刀,蹲守在按摩房附近,却再也见不到那两个人。我向小丽提出分手。没想到,她答应得非常痛快,仿佛早就等我开口。分手的前一个夜晚,她说我是个好人,只是太弱。我知道,她说的弱指多方面。我們用一夜的时间追忆曾经相爱的时光,说到动情之处,小丽抱住我,那意思,想做最后一次,但我无能为力,只好推开她,说,从现在起,咱们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她搬走后,据说过得挺好,男朋友是个高大威猛的律师。昨天,我接到她的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白天送快递,晚上学习,不想学习的话,就带着刀子上街找人。她以为我在说笑话,没接茬。她突然问,我们还算不算朋友?我说,咱们是好朋友。她说,那你好好活着。我说,去你妈的,我想去死!

太阳向西转。我们的影子越来越大,身下的岩石铺不开,有一部分掉到下面。经过一阵漫长的诉说,我口干舌燥。没有带水,看她,只有一个小包,也没水。谁会在决定去死的时候还担心自己会渴?她的下巴支在膝头,眼睛望着远方的群山,认真地听我讲。但我已经停下来,不打算再讲,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我们沉默的时候,山风趁虚而入,像两集电视剧之间插播的广告。

她问,还有吗?我说,剩下的,就是一个自杀的计划。她问,为什么来这里?我说,这地方得天独厚,又有特殊意义,当然是自杀的首选之地。她说,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以为,接下来,她会开始讲她自己的故事。我等着,等她开口。坐得时间过长,石头又太硬,屁股硌得不舒服,我调整姿势,双手向后撑住上半身,以减少臀部的受力。

她迟迟不讲。我说,你说吧。她问,说什么?我说,你自己的故事。她说,口渴得厉害,你有水吗?我说,没有,将死之人不用喝水。她说,咱们去买水喝吧。我说,喝完后你会讲吗?她说,喝点水后正好可以讲,讲一晚都可以。我说,那好,你可一定要讲,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先站起来,活动几下麻木的身体,然后伸出手拉她。她接受我的帮助,与我并肩而立。我们小心地转身,踏过龟背,走到安全的地方。

那座修建中的庙宇处应该有水。就算没有瓶装的纯净水卖,有自来水也行啊,事到如今,不用那么讲究,即使把肚子喝坏,也无所谓。我们沿着来时的路走下山去。她走在前面,头发被阳光照成金黄色,有点刺眼,让我不敢多看。路边一草一木还是刚才的样子。走过气象站,路变得宽一些,我走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她看看我,笑着说,其实,我是小丽派来的。

我停下脚步,盯着她。她哈哈大笑,说,你还真信?我也哈哈大笑,笑得比她还厉害。开完这个玩笑,我们继续向前走,脚步明显变慢,我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什么话都比不上她刚才那句话有意思。她又说,你不该跟小丽分手。我说,你不明白。她说,我明白的,因为我是女人。我说,女人是老虎。她又哈哈大笑。像她这样开朗的姑娘,怎么会想自杀呢?她应该出现在大街上,商场里,和电影院中。她的身边应该有一个男人,随时随地陪她一起哈哈大笑。

此刻,我作为一个男人,走在她身边,却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想起小丽,现在她是不是过得很快乐?上次打完电话,我们再无联系。估计她已经打定主意,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前些天,我送快递时,就怕碰见陌生的地址,万一开门的是小丽,我会毫无职业道德地把快件扔在她的脚下,来不及让她签字,像丧家之犬那样落荒而逃。每当站在一扇从没敲过的门前,我都会莫名地紧张。小丽很有可能就在里面,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也许,我该换个城市,比如北京,那么大的地方,应该需要很多快递员,关键是那里没有小丽,我能安心地工作。

我发现自己不能想起小丽,一想起她,就很难受,后悔刚才没有跳下去。当时我怎么没有想到小丽呢?那是我最后一次迫切地需要她,而她却在关键时刻消失于虚无之间。也许,小丽无处不在,她就是那群山,就是这草木,我目之所及,都是她,只是看不到,她像上帝那样无处不在又不知所踪。

放下小丽,我只看她。因为她近在眼前,清晰而具体。我走在她的身后。她头发的颜色很怪,接近于褐黄色,在美发馆的宣传册里,这种颜色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裙子下面,是她裸露的小腿,肌肉鼓鼓的,积攒着很多活力。她的鞋有些脏,看脏的程度,像走过很远的路,其长度可能是城市里每条大街的总和。她散发着植物的气味,能结出硕大果实的南方植物。

台阶无穷无尽,通往解渴的人间。她抱怨景区的经济没有活力,为什么当地的山民不来卖水?另一座山,城市西边的抱犊寨,山路两边的小摊贩连绵不绝,不光卖水,还卖吃的。但那地方太过热闹,不适合自杀,气氛不对。我们选择封龙山,除了特殊感情,也看中其清幽的环境氛围。来这里爬山的人不多,有的话,也是早晨多一些,到现在这时间,人们早已走下山去。

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发出声音,说,你下面被踢坏,怎么不去医院看看?

当时我在网上搜过,怀疑是睾丸破裂,如果真是那样,只能做手术,将其切除,简直生不如死。万幸的是,下面的疼痛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似乎是自动痊愈,只是疲软成为常态,再也硬不起来。当然,小丽已走,它即使硬起来,也无用武之地。我想,这睾丸之所以没有在重击下破裂,得益于快递员的工作特点。你想啊,我们干快递的,每天骑在电动车上,睾丸与车座不断摩擦,天长日久,自然比一般人的结实些。至于不能再硬,多半是上天的安排。因为不行,所以省去很多烦恼。

你既然已经想通,为什么还要自杀?

想通?不对,我没想通!

你已快乐无忧。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手刃那两个仇人。

你没有再去试试?

找谁试?

张悬。

哦,欲望把眼前的地板铺满。我再没有找过她。那件事后,我跳槽到另一家快递公司,负责的区域发生改变,就好像移民到另一个国家,这国家里只有一家小区,和一座办公楼,没有按摩房。真是个无趣的国家,和朝鲜一样。

我们像老朋友那样聊着天,走到那座大庙门口。光线不如来时那样好,向里面望去,黑乎乎的,看不到大殿里的神仙。神仙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人卖水。搜寻四周,一个人也找不到。也许,那几个神仙,是这庙里仅有的人。

我告诉她,供桌上有一个磬,敲起来声音很好听。她說,有多好听?我说,就像你飞在天上,风把你的头发和衣服都吹得飞起来。她说,今天我们就差点飞走。我说,对啊,就差那么一点。

走进幽暗的大殿,她径直走向那个磬。磬闪着光,很好辨认。她敲上一下,磬音袅袅,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飞。我跪下去,把一个头磕给神仙。她说,你信这个?我说,这神仙挺好的。她说,那我也磕一个。于是她也跪下磕头。在她的头低下去的瞬间,我把磬敲响。神仙并没有显灵,赐给我们一瓶水。干渴依然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大庙里景区大门不远,快马加鞭的话,很快就能赶到。那里肯定有水。来时看到大门口有商店,主要卖登山用的装备,当然也会捎带着卖水,说不定还有雪糕。如果真有,我会请她吃一根。

继续走吧,穿过那些充满农民审美趣味的亭台,又经过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着一个繁体的龙字,同样巨大无比。再往前走,真的有一条龙,石头雕刻而成,肥胖而笨拙,像在飞翔,也像在爬行。再经过几座袖珍小庙,分别供着土地爷、眼光娘娘和齐天大圣。我们仿佛在穿越一个魔幻的世界。远远望见景区大门,这世界的入口,同样也是出口。

可恶的是,那个商店的门紧紧关闭,上面还挂着一把大锁。天色已接近傍晚,时间过得像我们下山一样快。游客早已走光。也可能是这样,我俩是今天下午的仅有的两名游客。所以我们只能看见对方,而看不见其他人。

我俩沮丧地走出大门。过门洞时,有一丝犹豫,出去后如果再想进来,就得再买一张票。但不出去的话,就得渴死。我们只能选择出去,站在那棵老树下等最后一班旅游2路公交车。渴得不想说话,两人沉默着。突然,她问我有没有钱。我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问她够不够。她说,坐公交车,当然够。等车来后,我们坐下去。她很自然地上车,我在后面替她投币。因为只有两个人,车开得很快,村庄一闪而过,来不及看清。我掏出耳机,分一只塞进她的耳朵,用手机放起歌来,正是那首《欲望把眼前的地板铺满》。歌很好听,起码是我喜欢听的。她没有任何反应,脸转向窗外。城市正一点点把我们吸入体内。马路两边的人多起来,都像活在这首歌的MV里。

车开到我住的地方。我收回耳机,说,下车吧。在站台上,她突然转身抱住我,下巴压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双臂也将她环绕。我感觉她的乳房像两颗炸弹,在我的胸膛上引爆。她推开我说,骗子,你根本没事。我低头看看下面,说,应该是太渴的原因,咱们去买水吧。她说,喝完水我就走。我说,你不能走。她说,还有别的事吗?我说,你还没有讲你的故事。她说,我的故事不讲给骗子。我说,真的没有骗你。她说,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刚才的事情很尴尬。我的身体像一台尘封的电脑,在与她的拥抱中开机启动。她明确无误地感觉到那种非同寻常的触碰。因为是夏天,衣服单薄,这不能怪我。一直走到路边的商店门口,我们还在争论这个问题。我买来两瓶水,给她一瓶。我们蹲在商店门口的台阶上专心喝水。水真好喝,非常解渴。

这家商店的名字叫根乐,估计来自店主的姓名。根乐商店四个字悬在我们头顶。她说着根乐两个字,又笑个不停。最后,她把瓶子扔进垃圾箱,走到站台上,钻进一辆出租车,要背信弃义地离我而去。我喊,你不能走!她把头探出车窗说,你还是一边送快递一边学法律吧,如果再次遇到我,我就把故事讲给你。我问,你在哪个区?她说,好吧,给你缩小一下范围,桥西区,我三天两头收包裹,肯定能遇见。

我回到住处,从窗户扔下电线,给电动车充上电。明天我要骑它去送快递。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是个声名狼藉的快递员,大背包里总藏着一把菜刀。我在一个快递点干一段时间,就换到下一个快递点。当然,这些区域都在桥西区的范围内。我敲开每一扇陌生的门,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相反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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