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归处是故乡

2017-03-14 05:18文|宁
读者·原创版 2017年3期
关键词:堂哥回老家老家

文|宁 子

灵魂归处是故乡

文|宁 子

整个童年时代,我最畏惧的一件事就是回老家。

老家在山东省沂南县的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位于沂蒙山腹地,距离我们生活的小城整整100公里。

100公里,现在看来实在算不得有多远,可是在20世纪80年代,却是极其遥远的一段距离。车站每天只有早上六点的一班车发往老家。

每年正月初八的早上五点钟,我便早早地被妈妈从被窝中拉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吃饭。五点半之前是一定要出门的—那天一定要赶回去,因为初九是奶奶的生日。

街上灯光昏暗,寒冬的清晨冷得彻骨。一家人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车站,买了票,登上红白色相间的老式客车。

车里没有暖气,窗户永远关不严。爸爸用大衣裹着我也无济于事,车开起来,我依旧冷得发抖。

除了寒冷,最让我畏惧的是晕车,车子刚出县城,我早上吃的东西便已全数吐出。

后面的路程,我吐了喝水,喝完再吐,小小的心苦涩无比,整个人缩成一团,昏沉沉地瘫在爸爸怀里,抱怨着一个词:老家。

为什么要有老家?

破旧的客车一路颠簸,100公里的路程,三四个小时到达已属万幸。

下了车,我整个身体都是瘫软的,爸爸把行李转到妈妈和哥哥手里,他抱着我。

好在,在离停靠站不远的路边,永远是有人接站的—三两个男人齐齐蹲在路边抽着廉价的烟卷,不知道等了多久。

我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大伯或者叔叔,堂哥还是别的什么人。只是任由他们一边和爸妈用家乡话寒暄,一边接过我,用脏乎乎的棉大衣裹了抱在怀里,东西放在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上。一行人步行半个小时,才到达那个在寒冬里更显孤寂、荒凉的村落。

那个村子叫张家屯。奶奶的家,就在屯子的中间。

奶奶家的房子是多年前的土坯房,低矮阴暗。房子没有窗,黑漆漆的木头房门若关上,即使白天,屋子里也马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家家户户都有那种用麦秸扎成的半门,虚掩着,实在挡不住任何风寒。

为了取暖,奶奶会在屋里用木柴烧火,但也只在我们回去的时候,火盆才从早到晚地燃着。

在老家,每一张面孔都是相似的,灰扑扑的,布满皱纹,好像经年不洗的样子。

男人女人的衣着,除了黑色便是藏蓝和灰色,只有小女孩穿着俗气的大红大绿的外套,她们的长头发编成麻花辫子,浑身散发着长久没有清洗的油腻味道。

饭桌上倒是丰盛,奶奶会把过年的鸡鱼肉蛋一直留到我们回去才全部端出来享用。好在冬天存放食物不易变质,但颜色也失了新鲜,让人看着并没有食欲。

主食是煎饼,麦子的、玉米的、高粱的……为数不多的馒头,也是留着招待我们一家的。

老家的风俗,整个正月是不做主食的,于是年前,家家户户都烙下整整一大陶瓷缸的煎饼,吃到整个正月结束。

这就是老家。寒冷和贫穷,成了老家给我的刻骨的记忆。

每次回老家,我们也只住两个晚上,给奶奶过完生日后,初十早上便会回去。一是爸妈要赶回去上班,二是住宿实在不方便,几乎每一户都没有多余的被褥,我们一家人晚上要挤在一张床上。

所以离开的早上,在奶奶的篱笆小院前和她说再见的时候,我的心早已迫不及待地飞离了那个古老荒凉的村庄。

回去的路上,我依旧是吐得一塌糊涂,一来一回的折腾,之后要花好些天我才能恢复元气。

所以,整个童年,老家对我来说,是畏惧,是排斥,是抱怨和微微的恨意。

小孩子的心那么小,只装得下自己的喜怒哀乐。而时光,就这样在回老家的仪式中一年一年过去了。

后来回老家的车次慢慢多了起来,路也平坦了许多,旧客车换成了新客车,也能够买到晕车药缓解我的痛苦了,奶奶的房子也翻修成了砖瓦房……

但是对老家,我始终没有热爱。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伯伯叔叔们总有数不清的事情要打来电话,修房、买拖拉机、孩子嫁娶……不断拿走爸妈的一部分收入。

所以,因为有老家,一个少女的成长过程中便少了心仪的单车、想要的随身听,少了新衣、新鞋和零花钱……那样的一个老家,我拿什么来爱她呢?

奶奶在我读大二那年去世,那是冬天,我已放了寒假,得到消息,一家人赶回去送别奶奶。

83岁也属高龄,爸爸没有表现得太过悲伤,只是在最后守着奶奶的那个晚上,一直沉默着,一会儿帮奶奶整理一下衣服,一会儿看一看奶奶手中握着的“元宝”是否安妥……更多的时间,他静静地注视着奶奶苍老平静的面容。

我默默地看着爸爸,想起了一个问题:爷爷早已辞世,如今奶奶也不在了,老家,可还有曾经的牵绊和挂念?我没有问,只是陪着爸爸,在那一天默默送走了他的妈妈。

那年春节,我们在老家度过。我以为,那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老家居住和停留了。

果然,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回老家住过。

大学毕业后,我东奔西跑了好几年,最后在郑州安顿了下来。每次回家,我都是陪伴已经年迈的父母在小城住几天,不再回老家。

不过爸妈回老家的次数反倒更多了一些。家里买了车,两个县城之间也早已通了高速,自己开车单程不过一个小时,一天的时间可以轻松地往返了。

妈妈说,老家也富了,堂哥他们要么开货车、种大棚蔬菜,要么在县城的厂子做工,收入都不错。每次爸妈从老家回来,车子后备厢里总是被塞得满满的,有鸡鱼肉蛋、花生油、新鲜蔬菜……爸爸说,那可都是纯天然绿色食品。

爸爸说,新农村干净卫生,街道整齐。他知道我最怕的是脏。

我听后笑了,没说什么,富起来的老家对我来说,已经全然陌生了,也想不出日后还会有怎样的交集。

2012年夏天,爸爸旧病复发,被送到市人民医院,两个月后,他的人生进入倒计时。他虚弱到已近乎无力言语,开始断断续续陷入昏迷。

有天午后,他忽然清醒了,嘴唇嚅动,似乎想说什么。握住他的手,我贴近他,听到他喃喃地说:“回老家。”

“什么?”其实我听清楚了,这样问,是因为我不解。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带我回老家吧,我想和你爷爷奶奶在一起。”说完,他的眼神忽然柔软起来,如同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孩。

于是当天下午,我们带着爸爸回到了我许久未曾回去过的老家。到老家20分钟后,在奶奶曾经居住的屋子里,爸爸轻轻闭上了双眼。

那一刻,他的面容格外安详平静,踏实满足。旁边,一直沉默的大伯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爸爸平静的面容,轻轻地说:“不怕了,回家了。”

听到这六个字,我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那天晚上,像爸爸最后一次守候奶奶那样,我们守着他,一遍遍为他整理衣衫,轻握他的手指,抚摸他的脸庞。无端想起,好多年前我问他:“为什么不把奶奶接到我们家?那样就不用每年来回折腾了。”

当时爸爸沉吟良久说:“奶奶年纪大了,离不开老家了,因为害怕死在外面,灵魂回不了故乡。”

那一刻,爸爸这句话突然从我的记忆中跳出来,令我的灵魂战栗不已。

爸爸离去后,我开始频繁回老家。他的五七、百天,每年的忌日,还有清明节、中元节、春节……按照老家风俗,爸爸葬在老家,作为子女,我们要回老家请回爸爸的灵位一起过三个年。

一如爸妈所说,老家早已变了样子,变得富裕整洁。但这已不是我在意的,我在意的,是爸爸的安身之处。

就在爷爷奶奶的坟茔旁,春有垂柳秋有菊,两棵柏树是大伯亲手种下的,四季青翠。坟头永远被归拢得细致整齐,每一个节日,墓碑前干净的供台上,有好酒好菜,有人在那里陪他聊家长里短。

孩童亦有情。堂哥家的10岁小儿,他称呼爸爸“四爷爷”,常常摘了自家大棚的新鲜蔬果送过去,说:“四爷爷,你吃啊,咱家的。要么,你想吃什么自己摘。”

我终于熟悉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如同熟悉我真正的家人。

在爸爸又一个忌日的祭奠后,生性寡言内敛的堂哥喝了一点儿酒,借着微微酒意对我说:“叔在家里,妹妹,你在外面放心。”

是的,爸爸回到老家,我放心。

我已经知道了,老家还有一个名字,叫故乡。

故乡就是,等着我们灵魂回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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