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

汪思怡

一月。

槐树展开黧黑枯瘦的五指伸向冬日里铅灰的天空，雪静静地覆在上面。麻雀在雪地上跳跃着，倏忽间扑棱棱振翅飞起落在细瘦的，挂着未落尽黄叶的枝上，积雪抖落发出细碎的声音。

自行车一个接一个地推过已经化了的冰层，压过厚而光滑的冰层，发出“嘎嘎”的轻响。

一月某日，清晨七点十分的中州路，路边一切生灵都在安静地沉睡着，蛰伏在厚厚的雪下。

槐树沉静地伫立在路边，枝茎疏朗。

冬日的清晨显得如此寂静。

“春天什么时候回来呢？”有只小麻雀凑近槐树的树干悄悄地问。

而它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三月。

风依旧带着一点将尽未尽的清冷。柳树垂下了金色的细线，远远看去一片迷蒙。金色的雾岚在路旁氤氲，生气缭绕。

梧桐树展开碧绿的新叶，任阳光在上面跃动，光辉散落如瀑。

槐树的叶芽犹自沉睡在风里，有些抢先冒出了头，怯怯地抖落积累了一冬的阴云，绿意依旧稚嫩浅淡。

春的神灵伸出墨笔，漫不经心地蘸了几分生意，在画轴上槐树黑色的枝干上轻轻挥洒了几下，透亮的青绿滴落在枝头，被绵密温润的雨丝默默渲染开。

只两个星期，温润的绿便蔓延开每一寸枝头。槐树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把绿意蔓延至所到之处。霞光弥漫在天际与渐渐涌上来的夜色交融，槐树的枝叶在余光里瑰丽如琉璃，枝叶交错，轻声簌簌。

“春天来了啊。”我轻声说。

余晖被涌上来的夜色淹没。

柔和的晚风浮动着，最后一丝凉意终究被轻轻抹去。

四月。

明丽的阳光没过树木，把所有的梢头染成明媚的绿。

槐树纤细的叶梗在风里翕动飘飞，犹如碧色春水里浮沉的萍藻，枝叶交错切碎阳光，叶影栖落在灰色的地砖上斑斑驳驳，不经意抬头，光影拂掠间有种置身于教堂花窗之下的、难以名状的惊人的美。

教学楼后的那片槐树不知承载了多少笑声，一闭眼笑闹仍历历在目。一届又一届的初三毕业生在那里费力地扛着几十公斤的杠铃锻炼体能，也曾躲在树荫下等着刚跑完的人气喘吁吁地冲过来，一把抓起水瓶，“咕咚咕咚”灌个干净，随后长出口气，挂着汗水的脸还涨得通红。

操场上，人跑来跑去，天上的喜鹊盘桓。

我躲在槐树后面久久地望着一个人，他飞跑在球场上，笑容那么耀眼，我躲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悄悄地微笑，光影落在我肩上，时光漫长。

吾与吾友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春水澄明，水中萍荇交错，盖佳槐影也。

那样好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六月。

青白色的花隐在一片深碧里。修长纤细的花序悄悄垂了下来。

刚下了一场雨，天阴沉沉的，雨打着树梢，地上落满了白色的花，被行路的人踩踏过，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散发出清淡微苦的草木香气。

中考完的最后一次聚会结束得很晚，临七点了人依旧没有完全散去，此时黑夜已经覆盖了天际。傍晚的风凉凉的。

暖黄色的灯光穿过繁密的树叶，被雨打濕的叶子透着润泽的光，车灯逡巡在路上，人行道上行人稀少。

槐花落在我的雨伞上，发出“扑”的微声。向树做最后一次告别，旋即离去，落在某个女孩跳跃的裙摆。在某个街头独自凋落，宁静而孤独，一如它刚刚开放的样子。

这一年的夏天，我们站在这片槐树下度过最后的初中时光。走在我旁边的女孩伸出手，接住一朵飘落而下的槐花，突然安静下来一语不发。

我突然意识到和她们这样度过的日子越来越少，我们像在雨里坠落的花，不知道将来身在何处。

花儿落了。

我已不能回到从前的日子。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当初一起买的本子上印着这两句话。

现在想来，真是一语成谶。

八月。

黄昏降临。

我骑着自行车，看着这条寂静的小巷，夕阳穿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树下空无一人。

我刚上初一的时候这里还很热闹。小孩们在街上跳格子，老人们搬张藤椅坐在门口纳凉。狗伏在主人的脚边“呼哧呼哧”吐着舌头喘着粗气，从门外能看见屋里电视播着新闻……

夕阳下的旧城散发着老人般的烟火气息的世俗的温暖。

路口的那棵老槐树，树干极粗壮粗糙，生了无数树疖，枝叶伸展如一绿色华盖，镌刻着无数风雨和看不懂的旧事。

喜鹊在上面筑了巢，伸出头俯瞰着树下的棋局。一群老头儿围在小小的棋桌边，眼睛追着棋子动，弯腰背手聚精会神，嬉笑怒骂分外恣意。

晚风吹过，树上挂的大红灯笼和红丝带随风飘动。

三年后小巷搬迁殆尽，长长的路上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在黄昏里显得格外寂寥。无人的巷口只有老槐树独自伫立在那里，守着夕阳和一片未拆尽的断壁残垣。残阳投在断墙上的影子分外寂寞，像个老人等候着极少回来的儿孙。

它守望着的旧事随着人的离去而湮没在城市化的洪流里，而我们对这座城市曾经的记忆又和这些老槐树一起被埋葬在钢筋水泥的林立高楼里。

我怀念从这里走出来的，叫卖消食丸的自行车和那用乡音吆喝出的叫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