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川籍作家作品中方言“粗野味”的书写与呈现

2017-03-29 04:51赵红燕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方言四川

赵红燕

(河南大学文学院,开封河南475000)

现代川籍作家作品中方言“粗野味”的书写与呈现

赵红燕

(河南大学文学院,开封河南475000)

现代川籍作家作品中方言入文现象非常明显,四川方言较之于其他地域的方言有明显的“粗野味”,这一特征首先表现在小说人物在作品中语言的腔调之高及礼法缺失下喜欢给他人起诨号。其次,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需求,作品中“实力团体”的语言多为詈骂语,这成为他们实施压迫的象征性因素。四川地区女性语言麻辣味较强,彰显了传统家庭宗族制在该地域控制较薄弱及该地域女性抗争意识强烈。

现代文学;川籍作家;川语小说;粗野味

中国历史上,巴蜀地区深处祖国大陆腹地,凭借壮丽的山河之景、丰富的物产,实现了自给自足,因此素有“天府之国”的美称,优渥的地域环境促成了川人“自负阔大”的性格品质及安逸享乐的生活旨趣。近现代以来,四川地区因地处西南边陲,远离正统文化的束缚,纲常礼教相对薄弱,加之交通闭塞,盆地文明的弊端逐渐显露,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新文化新思想在此地的推进极为缓慢,封闭带来闭塞,闭塞又激发了该地人在文化性格上不拘礼法、自由不羁、勇于突破封锁的勇气。可以说,“与中原、北方及江浙地区相比,巴蜀是不服王化的‘西僻之乡’,蛮性与野性尚存,但也可能因儒家礼制的相对松弛而易产生傲岸不驯的逆子贰臣”[1]13。地域特征折射在语言上促成了语言的麻辣、粗野,折射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可以与京味小说相媲美的“川语小说”。然而,“川语小说”较之“京味小说”是一个相对松散的概念,现代川籍作家因没有形成显著、成熟的语言观念,所以后世对“川味小说”的方言特性研究存在广阔的阐释空间。

一、声势之高及受礼法约束的淡薄

“川语小说”的显著特点在文学作品中体现为大量使用四川方言,而提到四川方言,往往使人联想到“麻辣、粗野、粗声粗气”等词语。四川方言相较于北京话的字正腔圆、吴侬软语的绵密细腻确实有这一地域的特色。四川方言的粗野首先表现在说话的大声武气上。李劼人曾经在小说中写到:“……我们的四川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乡下人,他们在声音中,是绝对没有秘密的。他们习惯了要大声说话,他们的耳膜,一定比别的人厚。所以他们不能够说出不为第三个人听见的悄悄话……”[2]71即便是吵架、劝架也想在声音中分个高低,“至于因了极不要紧的事,而吵骂起来,那自然,彼此都要把声音互争着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边拉劝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己的声音超出于二者之上”[2]70。而在公共空间——茶馆里,那更无须顾忌,“是可以提高嗓子,无拘无束地畅谈,不管你说的是家常话,要紧话,或是骂人,或是谈故事,你尽可不必顾忌旁人,旁人也断断不顾忌你;因此,一到茶铺门前,便只听见一派绝大的嗡嗡,……”[2]339在四川现代文学作品中,在不同的场合中,我们可以看到争论不休的邢幺吵吵、联保主任;看到茶馆里各色人等吃讲茶、喊茶钱时的喧闹;赶场时人们的大声叫卖及谈天说地。相较于平静安闲,有着丰富的委婉词语的北京话而言,四川方言的声势之高反映出一种尚未成熟且缺乏理性的地域文化。

沙汀在其香居茶馆里布置了一场声音的会合戏:“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正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叫嚷不休的邢幺吵吵的时候,简直立刻冷了半截。”[3]1对于邢幺吵吵的描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沙汀描述这个人物时经常写他“直着嗓子,干笑着嚷叫”、“横着眼睛嚷道”、“放开嗓子在叫嚷了”。邢幺吵吵和联保主任两方势力在茶馆里争吵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各不相让直至最后厮打起来,沙汀在作品中利用双方不断的争吵推进小说情节的发展,争吵成为小说叙事的主要推动力。《淘金记》中林幺长子的诨号被改为林狗嘴,“因为自从一九二六年失势以后,他忽然变得更加吵闹,更加纵容自己的嘴巴了”[4]4。犀利的言谈是多数失势者、屈辱者、苟且者发泄内心愤懑的凭借,因此他在北斗镇上“无疑占着一个在野派的领袖地位”[4]5。藉此,四川方言粗野、武气的语言特性经由不同角色传递出来。在川籍作家作品中,还充斥着大量的方言詈骂语,“詈骂语有许多不同的功能,在这些功能中,詈骂语本身就具有用大声言语来作为表达方式这一功能”[5],如《死水微澜》中,袍哥罗歪嘴15岁参加哥老会,长期漂泊在外,早就习得了粗鲁骇人的野蛮话语。蔡大嫂初次听罗歪嘴他们交谈时,“很惊奇罗歪嘴等人说话举动,都分外粗鲁,乃至粗鲁到骇人;分明是一句好话,而必用骂的声口,凶喊出来……”[2]47。

四川方言的粗野还体现在给人物起诨名上。李劼人在小说中借助人物之口说到:“你不懂成都人的风趣吗?比如说他恨你这个人,并不老老实实地骂你,他会说你的俏皮话,会造你的谣言,会跟你取个歪号来采儿你。这歪号,越是无中生有,才越觉得把你踩够了,大家也才高兴。这歪号于是就成了你生时的尊称,死后的谥号,一字之褒,一言之贬,虽有孝子贤孙,亦无能为力焉!”[2]461诨名这一显著的地域言语特征,不仅展现出四川方言的野性,而且反映出该地文明开化程度的低下及受礼法约束的淡薄。

在沙汀、李劼人、艾芜等人的小说中,人物往往有一个“开口即响”的诨号,诸如邢幺吵吵、林狗嘴、幺鸡、徐烂狗、周三扯皮、干黄鳝、罗歪嘴、赵屠户、陈酒坛子、潘驼背、李老栓、老圈儿。在川西北小镇中,诨名既可以用来讽刺凸显人物的相貌性格,又可以充当两个相互制衡的敌对势力诋毁对方的重要工具。《淘金记》中,镇上有名的白三老爷的诨名“白酱丹”便是他的敌手送给他的,沙汀在脚注中单独解释了“白酱丹”这一词语:“这是旧时中医外科使用的一种丹药,用之得当,可治恶疮;用之不当,扩大疮伤的范围,好肉也会溃烂。江湖医生则常用来骗人钱财。”[4]15而且在川西北小镇中,诨号一旦拥有很难摆脱掉,白酱丹与林幺长子之间相互敌视由来已久,对于白三老爷白酱丹,“幺长子把他比作一味只会坏事的滥药,而且,不管好肉腐肉,都很见效。这也许太恶毒,但看光景,他也只好顶着这个称号进坟墓了,很难想出办法洗掉”[4]252。在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沙汀塑造出川西北小镇的实力派——邢幺吵吵及联保主任方治国这两个典型的人物形象。“邢幺吵吵”这一诨名即蕴含着人物说话的喋喋不休,语言选择不忌生冷的特点,“什么话他都嘴一张就说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3]1,“虽然已经蓄了十年上下的胡子了,幺吵吵的粗鲁话可是越来越多”[3]3。“他时常打起哈哈在茶馆里自白道:‘老子这张嘴么,就是这样:说是要说的,吃也是要吃的;说够了回去两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3]1小说中,邢幺吵吵与联保主任方治国的争吵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要素,“邢幺吵吵”这一诨名也成为代表争吵不休、蛮横无理的象征性因素,包含了作者无尽的讽刺。至于联保主任方治国呢,“人们一般都叫他做软硬人:碰见老虎他是绵羊,如果对方是绵羊呢,他又变成了老虎了”[3]8。方治国的性格特征通过其在不同语境下对待邢幺吵吵、俞视学、新老爷的不同应对态度展露无遗,诨名“软硬人”表明了联保主任的圆滑,也展示出巴蜀地域乡镇中人对他人性格缺点的苛责及无礼态度。

二、实力派的方言詈骂语

民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包容体,与民间相联结的方言也存在这样的显著特性。方言之中既有语言的精华,又有粗野蛮横的脏话粗话,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现代川籍作家作品中,在军阀部队、哥老会、地主豪绅等实力派团体间存在大量方言詈骂语。詈骂语是一种“粗鄙、粗野的词语表达方式,或者粗鲁、亵渎的言语表现形式,目的是宣泄使用者的一种强烈情感”[6]。四川方言詈骂语不仅有詈骂语讽刺、嘲笑、亵渎、泄愤的普遍意义,还有其显著的政治性意图,在四川现代史中,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为反映敌对势力对人民的压榨,方言詈骂语多发生于不同阶级的人物中间,表现为有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欺凌,反动实力派对于劳苦大众的盘剥压迫。

周文小说内容多取材于家乡川康边境军阀部队凌厉、残酷的黑暗统治,少年时期曾在西康军界谋事的经历成为其创作的富矿,他的作品有着强烈的地域色彩,较为真实地反映出封建军阀的腐败及官僚之间的勾心斗角,作品中到处充斥着军阀、官兵的詈骂语,诸如《烟苗季》中的“吃洋杂碎(信奉洋教)”“我臊你奶奶!”“哼,妈的兔子!”“娘臊屄的,我干出一条卵来!”“肏妈”等。《雪地》里方言詈骂语更丰富,“老母子个屄!野卵臊的要掉队!”“他奶奶个屄,当鸡巴的兵!”“好鸡巴笑人”。沙汀《祖父的故事》曾写到驻防军驻扎给普通百姓家带来了损失和威胁,“为了一点细故,那连长曾经辱骂过祖母一顿,叫她做‘老鸡婆’,声言要抽她的‘霍麻条子’”[7]14。四川军阀部队里的方言詈骂语不仅揭露出军阀官员专横跋扈的统治,及士兵在高压统治下的挣扎,大量粗鲁亵渎性的话语对于小说反面人物形象的揭示,对四川地区军阀统治下人民生活的水深火热的表现,都有较强的象征性意义。

哥老会俗称袍哥,是清末时期四川地区发展起来的民间秘密帮会组织,该组织对于清末的革命战争曾经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哥老会成员广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由于该团体在地方上势力不断壮大,“民国后期的袍哥已经成为各派地方势力的政治工具”[8]14。在四川一些偏远落后的地区,袍哥势力和地方豪强、封建统治集团纠结在一起,欺凌善良,鱼肉百姓,巧取豪夺,无所不为,成为地方公害。反映在语言上则是他们往往操着一口方言詈骂语,展现出其为私利相互倾轧及盘剥压榨百姓的本真面目。

沙汀笔下的林幺长子曾是北斗镇有名的哥老会的头目,对于当权派收乌药盈利一事,林幺长子愤恨、轻蔑地说:“他收个屁!……要是老子胆大一点,他收?他南瓜还没起蒂蒂呢!”[4]8“南瓜还没起蒂蒂呢”喻示对手还嫩着呢,充满了林幺长子对当权派的鄙夷。龙哥既是袍哥又是北斗镇的联保主任,对林幺长子开发筲箕背他自有对策:“不搁手么,联保办事处派几个队丁,把槽门给他挖了就是了!我看他会吹熄灯盏恨我两眼?嘻!他以为他老,夜壶那么老,还要提过来窝泡尿!……”[4]174沙汀笔下,代理县长与县长之间存在利益与权势的纠缠,代理县长面对县长在赈款方面的拖延推诿没有退缩,“我怕什么?你让他个舅子去昏好啦!横竖打饭平伙样,吃一节剥一节”。《抓壮丁》中,李老栓为儿子出钱逃避抓壮丁跟王保长讨价还价,王保长骂他道:“你他妈的真是乌龟甩尾巴,踩到爬的家伙。千把块钱买个什么吆?我那些抓壮丁的兄弟,随便赏的烟钱还不够咧,你怕我还得你几七几八的。”[9]18这些足以展现地方实力派队伍在利益冲突下的相互倾轧。李劼人的《失运以后的兵》里乡镇绅士怂恿师长向百姓横征暴敛,“这些东西,总不宜好看待的!生成猫儿心性,拔一根毛也喵一声,一把毛也喵一声!”,绅士们“狐假虎威”,趁机捞财的本质显露无疑。代理县长对于灾民的压榨尤甚,“吓,你愁什么!——瘦狗还要炼它三斤油哩!”[7]63“烂船还有三千钉呢”。“从文学原理讲,小说中的人物语言要求具有个性色彩,什么样的人物说什么样的话,要求人物语言符合其身份、地位和性格特征”[10]29,小说中这一套符合人物阶级特征的方言詈骂语,展现出民国年间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尔虞我诈及对贫苦大众的压迫。

实力派詈骂语中自然包含了强势对弱小的谩骂,这些詈骂语摆脱了政治意图的束缚,主要是宣泄小说中角色的不满情绪,凸显人物的个性特征。周文因小说取材的多元化及故事发生地点的多样性,所以在他的小说中,四川方言的使用比较节制,方言在必要时才会出现在对话之中。在短篇小说《一天几顿》里,周文刻画了一个对继子极其刻薄的后母,后母对继子阿根天天谩骂羞辱,“哼,你这死鬼!你的爸爸没有生意了,就要饿死你!你这狠心短命的死鬼!”“你这败家子!你晓得那皮帽子要值多少钱呵!饭把你胀死了!你这死鬼?你看你这倒霉样子,怎不叫人生气啰!你妈生了你这样的好种!”[11]95-98周文在此有意展现一个后母对继子的虐待,这是一种强势对于弱小的欺凌,所以四川方言詈骂语在此恰到好处地塑造出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尖酸刻薄的后母形象。此外,在《死水微澜》中,见到好色的土绅陆茂林对刘三金举止轻浮,罗歪嘴笑骂道:“你个龟杂种,半年不见,还是这个脾气,真叫老马不死旧性在!你要这样红不说白不说的瞎闹,老子硬要收拾了你!”[2]63此处方言詈骂语的安插是身为袍哥的罗歪嘴对陆茂林越轨行为的警告。同样在《死水微澜》中,土绅陆茂林请罗歪嘴、刘三金等在兴顺号吃饭,一向只是照顾卖烧腊的王老七几个小钱的卤猪耳朵,时常被王老七颇为诟病不屑:

“但是今天下午,他万想不到素来切四个小钱的猪头肉,还要拣精择肥,还要过秤的陆茂林,公然不同了,刚一上檐阶,就向王老七喊道:‘今天要大大地照顾你一下,王老七!’

王老七正在应酬别一个买主,便回头笑道:‘我晓得,九爷今天在磨盘上睡醒了,要多吃两个钱的猪头肉罢!’

‘放你的屁!你谅实老子蚀不起吗?把你担子上的东西,各样给老子切二十个钱的,若是耍了老子的手脚,你婊子养的等着好了!’”[2]73

虽是天回镇的土粮绅,陆茂林与李劼人在《好人家》中塑造的赵幺粮户一样,抠搜吝啬。之前买卤猪耳朵“挑肥拣瘦”之后还要“亲自过秤”,今天则不同了,出手大方阔气,但仍不忘告诫小商贩:“若是耍了老子的手脚,你婊子养的等着好了!”詈骂语的加入符合陆茂林乡镇粮绅的身份,此处的言行举止更凸显出他恃强凌弱、谄上傲下的性格特征。

三、川妹子言语的麻辣味

清末民初,女性解放运动被纳入构建现代文明社会的序列之中,反对缠足,兴办女学,甚至使女性介入救亡图存的社会运动中成为当时女性解放的重要内容。四川历史上,多次大规模的移民“消解”甚至断裂了川人的血亲纽带,小家庭的遍布使得以夫妻关系为主轴的家庭结构代替了传统的以父子关系为纲的宗族机制(参见李怡《现代四川文学的巴蜀文化阐释》),加之巴蜀地区偏居一隅,礼制道德积淀浅薄,因此,四川女性在家庭中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拥有了更多权利。李劼人、罗淑、艾芜笔下许多女性就展现出朦胧的求新意识和抗争精神。在他们的作品中,“懦弱平庸的男人和被迫‘撤退’的男人都使得川妹子顺乎自然地扮演了一柱擎天的角色,她们肩挑背驮,上坡下田,走街串巷,扶老携幼,为整个家庭的生计殚精竭虑、含辛茹苦”[1]85。时代精神和地域环境的融汇造就了川妹子性格的刚强叛逆以及言语的火辣。

李劼人早年留学法国,致力于研究和译著描绘法国妇女生活的作品。五四时代思潮的推动及法国文学的浸润,使得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个性鲜明,敢于追求自由,勇于抗争礼教束缚,语言具有鲜明的地域麻辣味。邓幺姑在十二岁时自己缠了一双好小脚,每当痛得抱着脚哭时,做母亲的劝她将裹脚布松一松,她总是一个字的回答“不!”,劝狠了,她会生气说:“妈妈也是呀!你管得我的!为啥子乡下人的脚,就不该缠小?我偏要缠,偏要缠,偏要缠!疼死了是我嘛!”[2]31争强好胜、性格倔强的邓幺姑形象跃然纸上。黄澜生太太是一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反对男权压制,张扬女性自由,与楚子材生气后破口大骂,“碰你妈的鬼!那个要看你这些鬼把戏?你默到我是那些小家人户的下贱女人呀!由你鬼混一阵,就没事了?”[12]321对于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黄太太也说得坦荡,“再老实告诉你,没有嫁跟你以前,就跟他们好过了。你默到说了这些自己打嘴的话,就把我的七寸子卡住了吗?不行的,你打错了主意!”[12]485“卡住七寸子”比喻短处被别人知道,黄澜生太太毫不畏怯,越轨的事情让“你”知道了又怎样?泼辣的本性通过言语的粗野强硬展露无遗。《大波》中一群参观完皇城的妇女毫无顾忌地边走边嚷:“龟儿子!挨千刀的!你揎你的老祖宗!……挤你妈的这一场,有啥看头,倒不如在屋头打我们的斗十四,还安逸些。……哎吆!老娘的脚呀!瞎了你妈的狗眼,乱窜些啥子!你龟儿,要找你妈的生门来投生吗?”[12]555“龟儿子”“揎”“找你妈的生门投生吗?”这些粗鄙的话语融入成都妇女的言谈交流中,区别于文学史中其他地域妇女受压迫时期期艾艾的状态,足以看出川妹子的泼辣,无所顾忌。

罗淑被誉为“社会革命的斗士”,虽非左翼作家,但她的创作却与左翼文学革命作家一道,反抗社会黑暗和压迫。她笔下的四川女性深受压迫却毫不卑微低下,即便是地位低下的乡镇妇女或是寄人篱下的佣人仆妇也是麻辣川妹子的代言者。《刘嫂》中的女佣对生存环境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帮人的人,一根脚杆在里,一根脚杆在外,对的就踏进去,不对退出来,东家不行又走西家。人只要有两只脚,两只手,到处好找饭吃。我连叫花子都当过了!还有什么事做不来?……”[13]41-42生存环境的选择,借助于抬抬脚杆的叙事就完成了,体现出四川方言鲜明的达意功能以及川妹子豪强的个性。《橘子》中三婶子对周寡妇催债不得差点自杀大发议论:“单单晓得发财人的账不好拖,……拖了穷人的账就不怕?哼!穷人也有一条命!……是周寡妇!掉手是我,三下两下碰死在你家里,横顺没儿没女的人,落得收个把野孝子来披麻戴孝送老娘上山!”[13]33语言不仅是交际的工具,还是思维的投射,三婶子强硬的生活态度通过泼辣的语言传递出来,此处,充满巴蜀地域色彩的语言不仅契合人物身份,而且展现出四川女性敢于抗争、拼死捍卫自身权利的精神。

艾芜《一个女人的悲剧》里的周四嫂子在公婆去世后,逐渐掌握了家中的大权,她泼辣能干,很能拿得出主意,没钱交账便抵塞道:“如今穷人,又哪个不欠点账!有就还,没有,干竹竿儿,还逼得出油吗!”[14]11有钱就还,没钱“干竹竿也逼不出油”,周四嫂子的人生哲学观通过生动的四川方言体现出来。巴金《猪与鸡》里的寡妇冯太太,为了捍卫自己养猪养鸡的权利骂起人来语言更是不忌荤素,“说哪个,我就说你!说你死龟儿子,看你敢把老子咋个!我×你妈,我×你先人!”“狗×的,龟儿子,死娃子,偷了老子的鸡儿,×妈的,吃了就胀死你,闹死你,鲠死你,把你肚子、肠子、心子、肝子,都烂出来,给鸡儿啄,狗儿吃。你不得好死的!……”[15]370“老子”“×妈的”“我×你先人”等本是男性语言,攻击性、横暴性、粗野性较强,冯太太毫不受束于自己的性别角色,在语言里任意调用,川妹子的野性麻辣性格足以展现出来。

四、粗野味:官方主流文化与民间文化的合谋

当然,构成现代川籍作家作品中方言“粗野”的成因较为复杂。地域传统文化性格的影响是作品中人物语言“粗野”的底色,除此之外,民间文化藏污纳垢的原生性,以及在抗战时期官方主流意识掌控之下的文学语言发展态势成为四川方言“粗野味”特征的主要促成因素。

学者陈思和在论著中提出了“民间文化形态”这一概念,相较于政治意识统摄下受到规训的文化形态而言,民间文化形态具有自由自在的特性,自在状态之下也显现出它的鱼龙混杂:四川地区偏于西南一隅,儒家道德积淀浅薄,很长时间成为令政府头疼的“民刁俗敝之区”。班固在《汉书·循史传》中记载蜀地“鄙陋有蛮夷风”,东晋常璩撰写的《华阳国志》中记载巴蜀之地“少儒学,多朴野”。此外,历史上多次移民入川对原有宗族结构造成了巨大冲击,父子关系、家族关系浅淡,形成“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倒”[16]的现实窘况。风气浇薄、人情寡淡等习俗的积淀铸就了巴蜀人的文化性格特征,加之,巴蜀作家在作品中致力于本地区人与事的书写,由此,作品中方言呈现出粗野气息便不难理解。可喜的是,现代川籍作家在作品中所运用的方言虽然粗野但不鄙俗下流,这显然是作家对方言有意识地筛选、提炼的结果,同时这与20世纪80年代之后陆续出现的“方言文学”中语言的鄙俗化相比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个中原因也成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除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是知识分子对“言文一致”的自觉追求外,其余的语言运动与官方政治意图不无关联。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时代“共名”的大前提下,出现了与“革命文学”“文艺大众化”“民族形式论争”等相关且有明确目的的文化形态。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知识分子回归到民间,与民众打成一片,方言成为检验作家为谁服务的试金石,成为启迪民众、团结民众的工具。沙汀、艾芜、周文、王余杞等左翼作家及其他进步作家也受时代的感召将方言纳入艺术选择的体系之中。在此,知识分子的个性特征在作品中被部分地消解和隐藏,民间文化与官方主流文化形成合谋(一个是内在特质,一个是政策鼓励),共同作用于四川文学作品之中,作用在语言上,便产生了独特的、具有粗野气息的方言面貌。

以上,对四川方言“粗野味”现象及促成因素的分析也只是浅尝辄止,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各地域方言运用现象复杂,不可能以偏概全,这还需要更多学者更加深入地研究探索。

[1]李怡.现代四川文化的巴蜀文化阐释[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2]李劼人.李劼人选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3]沙汀.沙汀文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4]沙汀.沙汀选集:第二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5]刘祁燕.从语义翻译视角看《詈骂语:跨文化语言学研究》的汉译[D].兰州:兰州大学,2014.

[6]申利歌.《歧路灯》詈骂语研究[D].杭州:浙江财经大学,2013.

[7]张大明.中国现代作家选集:沙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8]健君.江湖的故事[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

[9]陈戈,吴雪.抓壮丁[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

[10]汪如东.汉语方言修辞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

[11]周文.一天几顿[M]//周文选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12]李劼人.大波[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

[13]罗淑.罗淑选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14]艾芜.艾芜文集3[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15]巴金.巴金选集: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16]张建峰.试论现代川籍作家“家庭小说”的文化意蕴[J].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32-35.

责任编辑:庄亚华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2.009

2016-11-27

赵红燕(1990— ),女,硕士研究生。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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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7)02-003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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