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背后的张力
——晚明环翠堂插图版画刊刻的社会文化动因探析

2017-03-29 05:49金晶
池州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万历版画

金晶

(池州学院皖南民俗文化与旅游发展研究院;旅游与历史文化学院,安徽池州247000)

图像背后的张力
——晚明环翠堂插图版画刊刻的社会文化动因探析

金晶

(池州学院皖南民俗文化与旅游发展研究院;旅游与历史文化学院,安徽池州247000)

万历年间是徽派版画发展的黄金时代,环翠堂插图版画是其中的翘楚。环翠堂主人汪廷讷也是晚明徽州重要的戏曲家、出版商、隐士,他的隐逸交游生活和身份诉求同样值得玩味。本文以环翠堂插图版画为个例,对插图刻本的主题类型和风格范式进行归类,同时联系环翠堂主人汪廷讷的出版意图、生活背景,来探析插图刊刻背后的社会文化因素。

徽派版画;环翠堂;汪廷讷;知识商品化

环翠堂是晚明徽州著名的戏曲家、出版商汪廷讷的私人园林——坐隐园中的主体建筑,也是他刻印书籍的书坊之名。从万历中期至天启年间,环翠堂刊刻出版了一批插图精美、质量上乘的书籍,“精细校讐,点画无鱼鲁之讹;重直雕镂,体制有晋唐之遗。简良工而聚,业历岁月以成”[1],成为晚明坊刻善本和徽派版画的杰出代表。这些插图版画刊印的背后,与环翠堂主人汪廷讷的个人遭遇、出版意愿和社会背景,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1 环翠堂主人汪廷讷的生平概况

汪廷讷,原字去泰,后字昌朝,号坐隐先生、无如、无无居士、全一真人、清痴叟等,徽州休宁人,主要生活于万历、天启年间。早年积极求学,拜在祝世禄门下,“始黄门祝公为邑令,先生从之游,学所以尽性至命者。公为著《为人说》以示之”[2]517。祝世禄是万历十七年进士,阳明心学泰州学派的重要学者,曾任休宁知县,在休宁任职五年内,大兴文教,建还古书院,举办六邑讲学大会,重新振兴了徽州境内的讲学活动,名动一时,境内学子纷纷前来听讲。汪廷讷就是在此期间与祝世禄结交的,一生对其执弟子礼,万历二十三年祝世禄经考选升任南京吏科给事中,后任尚宝卿。他在南京任职十余年,成为汪廷讷结识新安名士大儒和进入南京士人圈的重要援引人。

登科入第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汪廷讷也是积极追求。万历二十一年,汪廷讷捐资成为国子监监生,二十二年首次科考失利。万历二十五年再次参加南京乡试,但因父亲患病考试不顺,“丁酉秋试棘闱,忽忽心动,亟投椟归,父果病”[2]517。第二年父亲去世,汪廷讷继承了家业财产。之后万历二十八年、三十一年、三十四年的三次乡试,汪廷讷均告失败,最终再次通过捐资“加例盐提举”[3],进入了士人阶层。天启年间,汪廷讷得到实授官职,出任福建长汀县丞。

虽然在读书仕进上并不成功,但在戏曲创作上汪廷讷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著有传奇:长生记、彩舟记、威凤记、二阁记、义烈记、投桃记、种玉记、三祝记、飞鱼记、天书记、同升记、狮吼记、高士记十三种,杂剧八种。吕天成在《曲品》中将汪廷讷与屠隆、冯梦龙等人归为“上之下”的曲家,“此四君者,艺苑之名公,词场之俊士,即此小技,足征大才,允为上之下”[4]215-216,评价《投桃记》时认为“甚有情趣,佳句可讽,且精守韵律,尤为可喜”[4]235。可见汪廷讷的作品文辞、曲律皆佳,在当时还是比较被认可的。但与此同时,也存在着不同的声音,周晖在《续金陵琐事》中提到:“陈荩卿所闻工乐府,《濠上斋乐府》外,尚有八种传奇:《狮吼》、《长生》、《青梅》、《威凤》、《同升》、《飞鱼》、《彩舟》、《种玉》,今书坊汪廷讷皆刻为己作。余怜陈之苦心,特为拈出”[5]268。

在写词谱曲之外,汪廷讷酷爱弈棋,因此以“坐隐”为号。万历二十八年,他在家乡营建坐隐园,“筑园曰坐隐,堂曰环翠,欲偃息其间,日与逸人韻士追琢今古,徜徉奕局,忝胜事也”[2]607。此后,他闭门不出,隐居坐隐园内,下棋自娱,参事佛道,吟诗作曲,结社交友,往来唱和。同时,日益沉溺于仙道之事,经常扶乩从而产生幻觉,不断把自己的生活臆想附会上各种神奇事迹,如家中曾有群鹤飞舞、梦中遇见吕洞宾送子等等,而其最终命运也带着类似的神秘色彩:天启年间,他在高盖山游玩时遇高人点化,之后消失无踪。

2 环翠堂插图版画的刊印背景

现存的环翠堂刻书中有插图的是《人镜阳秋》、“环翠堂乐府”系列和《坐隐先生订谱全集》三种,它们在刊刻时间、题材内容、形式风格等方面都有很大差异。

2.1 道德训鉴题材的《人镜阳秋》插图

《人镜阳秋》刻于万历二十八年(天启年间有重刻版),是汪廷讷撰写的历史人物传记。全书正文22卷,按忠、孝、节、义四部,选取著名历史人物事迹汇编著录,每一人物故事配一插图,插图之后是事迹介绍和评论。

晚明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社会风气的转变,也是传统士人眼中世风日下的时期,“物欲滑和,顿迷初性,裂维荡检,自甘人面行兽而不觉”[6]。《人镜阳秋》“取以人为鉴而寓春秋褒善之意”,撰写目的就是希望通过忠孝节义的范例引导人们,希望世人引以为鉴。汪廷讷对自己著书的出版颇为重视,“神劳思瘁,凡三越寒燠而成稿”,“合四方闻见,采千古公评,毋敢以私意进退,其间凡七阅岁而书始成,乃敢谋付之剞劂”[6]。所以,汪廷讷大约于万历二十一年开始撰写《人镜阳秋》,二十四年写成书稿,求证各方友人意见后,二十八年刊刻付梓。

全书共有插图358幅,绘者是徽州著名插图画家汪耕,他与环翠堂、玩虎轩等书坊都有长期合作。他所绘稿的插图,人物均是鹅蛋脸、面露微笑、身形修长,大量的近景构图,体现了典雅细腻的特点,塑造了典型的“徽派版画风格”,这在《人镜阳秋》插图中有明显体现。书中出现的几乎所有人物,不论其身份地位年龄情绪,都是微笑的面容,人物的造型和场景高度雷同,黄裳在《来燕谢书跋》中也说到“然布局形象,殊无异质,而乏变化之妙”[7]185,但初次观之,这种风格确实是赏心悦目的。此外,汪廷讷所选择的刻工黄应组来自于虬川黄氏,这是晚明徽州著名的刻工家族,他们技法高超,线条精细,极大地配合了汪耕的细腻典雅风格。因此,不论从插图的数量还是质量上来看,《人镜阳秋》的插图都是首屈一指的。

在晚明出版市场上,有大量图说形式的书籍,如《帝鉴图说》《养正图解》等历史训诫故事,《闺范图说》《列女传》等宣扬妇德的书籍,它们均是为了进行道德教化,《人镜阳秋》也属于此类。道德训诫类的书籍往往运用插图来配合阐释文字,使内容更加直观易于接受,阅读群体更广泛,因而在市场上非常热销。但汪廷讷不计工本地为《人镜阳秋》聘请名工巧匠精细雕刻,这些制作精美的插图,早已超越了用来配合文字、便于理解的功能,背后还有其他的推动因素。

万历二十二年出版的《养正图解》一书,是翰林院修撰焦竑为皇长子朱常洛经筵学习所撰写的教材,辑录历代贤圣故事60则,每个故事配一插图。由于万历的消极怠政和对朱常洛的冷淡,此书并未受到重视,焦竑也因此受到同僚的排挤。之后,焦竑请画家丁云鹏绘图、刻工黄奇雕版,将其刊刻出版。《养正图解》问世后有很大轰动,“徽州人所刻,梨枣既精工。其画像又出新安名士丁南羽之手,更飞动如生,京师珍为奇货”[8]636,之后此书被广泛传越,最终获得了士林的肯定。焦竑出版这种精细插图本书籍,目的本就不在于获利,而在于提高书籍的声誉,来弥补自己作品不被万历皇帝重视的遗憾。通过精美的插图,《养正图解》最终获得了它所期待的关注。

《养正图解》的撰写和出版时间,与《人镜阳秋》的时间线是十分靠近的,汪廷讷对此书也比较熟悉。他的恩师祝世禄也是焦竑的好友,曾为《养正图解》写了序言并极力推荐。根据《坐隐先生纪年传》所载,汪廷讷在万历二十四年曾为《养正图解》做过校勘[9]。虽然这种说法是否真实还存疑,但可以看到在体例、内容、图像乃至希望发挥的作用上,《人镜阳秋》与《养正图解》有很大相似。事实上,《人镜阳秋》对《养正图解》不仅是借鉴,更暗含了竞争甚至是有所超越的希望。

万历二十四年,《人镜阳秋》撰写完成,汪廷讷带着它参加了第二年的南京乡试。凭借此书结识南京的硕儒显宦们,获得他们的认可与好感,让自己在士林留名,为科考铺路,或许是汪廷讷的创作目的。又或许这些书只是作为在士林结交中赠礼的点缀,“明世苞苴盛行,但其馈遗必以书为副,尤以新刊之本为贵”[10]132,把书籍作为财物之外的雅赠,也是当时普遍的现象。不论时人的反应如何,此次乡试的再次落败击破了他的愿望。

至万历二十八年,三次科举失利的汪廷讷和曾经的焦竑一样,失落的同时也急切渴望被认可,《养正图解》为他提供了示范和启示。《养正图解》迅速成名和流传的重要原因是精美的图像,因此,汪廷讷也不惜工本地为《人镜阳秋》配上了358幅精美插图,且插图的数量和质量比《养正图解》都更高一筹,希望也能由此来获取关注和赞誉。甚至,为了获得更好的声名,汪廷讷在天启年间的重版中不惜编造了一个谎言,声称此书于万历三十五年进呈万历皇帝,万历因赞许而提升他为盐官[9]。事实上,他的盐官虚职是因为科举无望而捐资得来的,但这种进呈皇帝的说法,和《养正图解》又一次高度类似,而矛盾的掩饰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他亟待被认可的愿望。

2.2 “环翠堂乐府”系列的戏曲插图

“环翠堂乐府”系列是一套戏曲读本系列,其中包括两类:第一类是汪廷讷自撰的戏曲传奇,有十多种,现今尚存的环翠堂原刻本只有《投桃记》《三祝记》《彩舟记》《义烈记》《重订天书记》《狮吼记》六种(简称“六记”);第二类是通俗戏曲,现今可见的是《袁了凡先生释义西厢记》和《袁了凡先生释义琵琶记》两种,由袁黄释义、汪廷讷校对。六记每本插图14-26幅不等,底稿画家及刻工信息不详。《释义西厢记》和《释义琵琶记》两本插图均为10幅,刻工为陈聘洲、陈震衷等人。

晚明随着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市民阶层的崛起,戏曲的创作、表演、观赏极为普遍。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原本为士大夫所鄙夷,但此时极为热销,书坊争相刊刻,阅读者扩散至社会各阶层。“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说……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騃女妇,尤所酷好”[11]213-214。戏曲插图可以展现演出场景,提醒故事情节,使得读本更加赏心悦目。弘治年间北京书坊金台岳家刊刻的《新刊大家魁本全相奇妙注释西厢记》牌记中提及“本坊仅依经书重写绘图,参订编次大字魁本,唱与图合。使寓于客邸、行于舟中,闲游坐客,得此一览,始终歌唱,了然爽人心意”[12]41。随着时间的发展,甚至“戏曲无图,便滞不行”[13]678,插图成为促进戏曲类书籍销量的重要因素。

谢肇淛在《五杂俎》中谈及:“吴兴凌氏诸刻,急于成书射利,又悭于倩人编摩其间,亥豕相望,何怪其然?至于《水浒》、《西厢》、《琵琶》及《墨谱》、《墨苑》等书,反覃精聚神,穷极要眇,以天巧人工,徒为传奇耳目之玩,亦可惜也”[14]266。这种现象在晚明并非偶然,在坊刻出版中对插图的重视渐渐超过文字,图像日益具有独立的地位,成为可供文人清赏的“耳目之玩”。

在戏曲类书籍的竞争中,版本众多,内容相似,书坊林立,如果想吸引更多的读者,尤其上层知识分子,图像的推陈出新成为脱颖而出的途径。因此,各家书坊对于插图的形式不断创新:或者将插图的开幅增大,由上图下文的半页式转为单面式、月光式、双面式等;或者改变插图的位置,不再只是置于文中、提醒配合前文内容,而是独立出来,置于各出或全本之前;或者延请名画家作图、名刻工雕镂,“雅择精工,极为绘梓,骈于卷首,用佐秘观”[15];或是装饰边框背景,凸显山水意境,图像日益精致……。

现存的“环翠堂乐府”系列中,六记插图以其富丽精细著名,不惜工费地雕刻大量装饰,出现了一种“图案化”的现象:人物衣饰、室内屏风、地砖墙壁等原本仅是画面的次要背景,在六记中均配上精细繁密的花纹图案,刻画细致入微,将整个画面填补得密不透风、很少有留白。由于雕版手段的限制,传统的插图技艺或是采用白描的手法,用线条勾勒出轮廓,或是通过阴刻展示黑色的花纹或背景。六记通过“图案化”营造出华丽繁复的效果,较之原先的简单勾勒,能给读者更强的视觉效果。

图案化的风格曾盛行一时,起凤馆刊本的《西厢记》和《琵琶记》等的插图中均可见到。这种风格虽显示出精工细致,但在构图上并没有突破,只是填补空白的背景,经历一段时间的新奇后,渐渐没落。万历后期至天启、崇祯年间,版画插图的风格逐渐靠近文人山水画,突出景物、强调意境,画面中体现故事内容的人物比例不断缩小,叙事功能下降,图像日益独立出来可以单独赏玩。因此,“环翠堂乐府”中稍晚的《释义西厢记》和《释义琵琶记》开始有意识地缩小人物、增加远景构图和山水点缀,正是体现了“图案化”和“文人化”两种时代风格间的过渡。

在戏曲插图中,风格的潮流变化较其他类型更为明显。“环翠堂乐府”系列紧随着时代风格的转变,是竞争的需要。只有保持图像的新奇才能吸引更多人购买和阅读,从而将汪廷讷的戏曲成就推广。

2.3 塑造隐逸文人形象的《坐隐图》与《环翠堂园景图》

汪廷讷酷爱弈棋,将其视为参悟阴阳动静、养生修道的途径,也是忘却世俗烦恼、远离尘嚣的手段。在友人的“请求”之下,他将其所收集的棋谱考订汇编成《坐隐先生精订捷径奕谱》(简称《坐隐奕谱》)。书成后,汪廷讷不断送给海内名士传阅,有意识地求取和收录友人们的序言题赠,有弈谱的书评序论,有反映其生平事迹、兴趣志向的传记,有称颂坐隐园的园林胜景的诗歌散文,数量庞大,再加上自己平日所作的诗文词曲、传记政论等,将《坐隐奕谱》扩充为了一部庞杂的综合文集——《坐隐先生订谱全集》,共四种十八卷,包括《坐隐奕谱》二卷、题赠三卷、《坐隐先生集》十二卷以及《环翠堂园景图》一卷。《订谱全集》中,棋谱仅占很小一部分,整个文集实际上成为汪廷讷传递信息、构建形象的庞大工程。

《坐隐图》是《坐隐奕谱》的插图,由汪耕绘图、黄应组刻板,描绘了汪廷讷与友人观棋对弈、聚会雅集的情景,共六面:第一、二面中,童子们携琴奉食、为主人服务。三、四面中,桌边坐立三人,两人对弈、一人观棋,分别做儒、释、道打扮,桌旁站立的另一位男子,俯身观棋;通过山石的隔断,该人物再次出现,拄杖而立、衣带当风,似乎便是汪廷讷本人。五、六面中,童子煮茶、洗漱,意味着活动结束后的收拾整理。图像之外有三篇序跋:一为姚履素的《坐隐图赞》、一为欧阳东凤的《坐隐图跋》、一为云台陆云卿的《书坐隐图后》。

《坐隐图》中,汪廷讷将自己塑造为隐居名园、弈棋避世的隐者,友人题跋中也在反复使用“俨是辋川”“金谷兰亭”“市朝大隐”等词,以王维隐居辋川的典故来类比汪廷讷隐居坐隐园,以金谷园之会、兰亭雅集来形容他在园中结社雅集、名重士林的场景。这种避世而又不远离人间烟火,隐居而又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状态,便是汪廷讷所标榜的“大隐隐于市”的形象。正如棋谱最终扩充成了十八卷的《订谱全集》,汪廷讷的身份很多,需要自我表达和阐述的内容也很多,六面的《坐隐图》并不能完全展示出他所希望传递的信息,因此,一份将近15米的长卷式版画插图《环翠堂园景图》便产生了。

《环翠堂园景图》卷首由李登题字,钱贡绘图,黄应组刻板,框高24cm,长1486cm,通过长卷形式的版画,展现了坐隐园周围的风光、园内百余处景点以及汪廷讷和友人亲眷们在园中的各项活动,“这大约是中国有史以来最长的庭园版画,也是他自我生命情调和一生成就的体现”[16]。通过图像,汪廷讷的各种形象和乐趣都直观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他是一位隐士,在松萝白岳之间筑园建房,下棋、读书、垂钓、抚琴,听松声鸟韵,品溪月江风,享受辋川之乐、沧洲之趣;他是一位士绅,园中高士里、大夫第等处景点,“名重天下”的匾额,都标示着主人的官僚身份,园内来往的许多是骑马乘轿、官宦打扮的士人,“不事逢迎而户外之辙常满”[2]698;他是一位雅士,喜爱结社集会,诗文会友,湖心亭里、昌公湖中、君子林内、兰亭遗胜……,文士们聚会宴饮、曲水流觞、吟诗作赋;他喜爱参禅打坐、养生修道,在玄通院、水月廊、朗悟台、观空洞、清虚境、无无居等处修心静思,与赤肚道人、了悟禅师等一起扶乩、趺坐,融汇儒释道三家,远离尘世烦恼;他沉迷于神仙显灵的事迹,坐隐园营建中有群鹤飞舞于湖面,于是建“百鹤楼”,在梦中被吕洞宾赐予字号、允诺送子,“尝以百鹤楼中梦与纯阳子游谈,叅同契中事,授号全一真人,复许之生子,已而果然”[2]517。图中百鹤楼内女眷林立,全一龛里独设一座,都暗示着这些奇迹异事。

《环翠堂园景图》的装帧形式、画面主题、构图技巧等,都与插图常见的形式不同,更接近山水园林画。版画插图虽然底稿需要绘图,但版画画家的画作处理方式与传统画家不同,画面景致的位置布局是他们的弱项,因而经常场景单调、千篇一律。在绘制文人雅集题材的《坐隐图》时,插图画家汪耕虽然有意借鉴绘画笔法,如通过山石进行空间隔断和时间过渡的构图方式、景深的处理等,但在山石、树木处的布局上仍显得僵硬。当要绘制数十米的长卷画作底稿时,便已超出了汪耕的能力范围,因此,汪廷讷选择了出自具有画园林雅集图传统的吴门画派的钱贡来绘图。

苏州文人在晚明操持了士人雅俗品味的话语权,“善操海内上下进退之权。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17]33。可以说,吴地之风代表了当时的潮流。“钱贡,号沧州,吴人,山水位置适宜,亦善人物”[18]57。他根据汪廷讷的意愿,经营丘壑、描绘人物,完成了一幅独特的庭园画作。《环翠堂园景图》气氛欢愉热闹,刻画细致,充满了具体的人物活动,这与典型的苏州园画不重写实、突出简淡雅致的气氛不同[16、19]。这种基调是由主人的意愿所决定的,汪廷讷本身并没有希望将这自己的庭园塑造得孤寂萧瑟、人烟罕至,他突出的是自己的市朝大隐,名士往来络绎不绝,展现具体的文人雅士活动,突显自己的文化品位。之后,为了能够大量复制、让更多人传阅,画稿经雕版印刷转为版画,形成了徽派版画中的翘楚、形式独特的《环翠堂园景图》。

3 图像背后的社会合力探析

在环翠堂版画插图的刻印中,图像的风格虽然受到时代风格、画家风格等因素的影响,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环翠堂主人汪廷讷不同的需求和选择,这些意愿和选择的背后,实际上反映了他的身份认同和诉求。

徽商虽然经济实力雄厚,但“易儒而贾,以拓业于生前;易贾而儒,以贻谋于身后”[20]471,反映了他们提升社会地位的追求。汪廷讷积极致力于入仕,通过捐资成为监生,希望谋取功名。晚明全国生员“不下五十万人”,然而科举的录取率却是很低,且不断下降,“成化至嘉靖年间,乡试录取率平均在3.95%以下,隆庆以后更降至3.1%以下”[21]。汪廷讷五次乡试仍未能中举,于是最终放弃科考,转求其他路径:通过捐资获得低级官职,勉强进入了士人阶层。但是捐监入学、科举不第、捐输入官,在正统观念看来,代表着学识的欠缺和地位的不足,汪廷讷需要采取其他方式来弥补这一缺陷。

晚明科举道路的壅塞使得许多没有功名的下层文人不得不寻找其他出路,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山人”。“山人者,客之挟薄技,问舟车于四方者之号也”[22]789。他们放弃功名,以布衣自居,不再皓首穷经,而是凭借诗文、书画、琴弈、出版甚至医卜风水等技艺而为世人所尊。不同于传统隐士的避居山林,他们往往结识名公,游走豪门。这些山人活动“始于嘉靖之初年,盛于今上(万历)之近岁”[8]585,其中最著名的是陈继儒。

陈继儒号眉公,“年未三十,取儒衣冠焚弃之”[23]637,意味着放弃生员的身份、绝意仕进。坐馆授徒,寄情山水,著书立说,虽是布衣之身,但却备受瞩目,“无论名勋、贵畹、朝绅、野牧,穷涯僻壤、旃裘箐筸之国,靡不瞻仰风采”[24]389-399,俨然文坛领袖的地位。他的生活充满高雅文人趣味,“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看山、临帖、刻竹、喂鹤,右皆一人独享之乐”[25]38。而通过不断的著书并出版销售,他既让人们了解到自己的清雅,又将这种“独享之乐”教授并普及给更广泛的社会阶层。通过对文人雅趣和商业出版的利用,上至天子士人、下至山野村夫,都对他有所耳闻。“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于是眉公之名,倾动寰宇。远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词章;近而酒楼茶馆,悉悬其画像;甚至穷乡小邑,鬻粔籹市盐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无得免焉。直指使者行部,荐举无虚牍,天子亦闻其名,屡奉诏征用”[23]638。

在文人知识中,儒学经义是根本,诗文书画琴棋等雅好是点缀,不可舍本逐末。但“山人”的涌现,反映出科举之外的技艺也同样可以谋名获利。陈继儒通过商业出版将这些文人雅好传播出去,使得最多不过一届生员的他大受推崇,影响远大于那些可能学识更胜于他的登科才俊们,这也是知识商品化所带来的收益。晚明社会的变化,也为汪廷讷提供了新的选择。虽然他并没有弃巾焚冠的举动、也不需要靠“打秋风”为生,但他和陈继儒、和许多“山人”们一样,看到了科举之外的希望。

万历二十八年,似乎是汪廷讷生命道路的分岔口:这一年他第三次乡试失败;这一年他开始刊印《人镜阳秋》,环翠堂书坊渐渐进入出版高峰期;这一年他开始以“坐隐”为号,营建坐隐园,徜徉园内,“集中酬唱皆陈继儒、方于鲁之流”[2]804。科举之路并不成功,但他可以通过棋艺、戏曲、诗词、隐逸、佛道等来显示自己的高雅品味和文化内涵。出版业的繁荣为他提供了新的工具,通过著书出版,将自己的文化品位推广出去。

晚明知识的商品化,使士人们开始将属于文人知识介绍给普通民众。大众化的过程也使知识日益通俗化。插图原本是为了帮助下层读者降低阅读难度而存在,插图本代表了世俗的品味;文人阶层注重文字,并不需要甚至有意排斥插图。精英阶层和民众的喜好存在冲突,但晚明图书市场的受众已不仅仅是士人,民众也是书籍的潜在购买者,出版商们要尝试去兼顾和调和二者不同的习惯。天启年间凌濛初本的《西厢记》曾提到,“是刻实供博雅之助,当作文章观,不当作戏曲相也。自可不必图画,但世人重脂粉,恐反有嫌无像之为缺事者,故以每本题目正名四句,句绘一幅,亦借较之意云尔”[13]678。插图虽然有通俗之嫌,但出于市场的考虑,不可能只坚持“雅”的原则而摒弃不用。为了兼顾不同阶层,图像变得日益精细,化俗为雅,成为巧夺天工的“耳目之玩”,重视视觉文化的读图时代到来了。

环翠堂插图版画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问世的,汪廷讷的不同选择、紧跟时代风格、组合画家刻工,目的都是为了图像能够精致雅观,既兼顾大众品味,也能为文人士大夫们把玩。商业化、世俗化、文人化形成不同方向的张力,在实践中弥合张弛,图像成为它们合力的最终成果。

[1]汪廷讷.坐隐弈谱[O].刻本.休宁:环翠堂,1609(万历三十七年).

[2]汪廷讷.坐隐全集[M]//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8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3]廖腾煃.休宁县志[M]//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90号.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

[4]吕天成.曲品[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册.北京:中国戏曲出版,1959.

[5]周晖.续金陵琐事[M].南京稀见文献丛刊.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

[6]汪廷讷.人镜阳秋[O].刻本.休宁:环翠堂,1600(万历二十八年).

[7]黄裳.来燕谢书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8]沈德符.万历野获编[M]//元明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59.

[9]Lin Li-chiang.Wang Tingne Unveiled through the Study of the Late Ming Woodblock-Print Book RenjingYangqiu[J].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2012(95):291-329.

[10]蒋超伯.南漘楛语[M]//笔记小说大观:第三十五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

[11]叶盛.水东日记[M]//元明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80.

[12]吴毓华.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

[13]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M].济南:齐鲁书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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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1102(2017)01-0069-06

10.13420/j.cnki.jczu.2017.01.0018

2016-09-08

安徽省省级重点学科C类“专门史”项目(2014ZMS003)。

金晶(1987-),女,安徽淮南人,池州学院旅游与历史文化学院助教,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考古学和皖南区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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