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那些被误读千年的文字

2017-04-14 02:58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1期
关键词:庄子文本

刘 洪 生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2017-07-28

刘洪生(1964—),男,河南柘城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庄子·道家·道教研究]

[主持人按语]

云龙如此全面系统地讨论《庄子·齐物论》的“成心”问题,值得特别称道。`郭象肯定成心和成玄英以来否定成心,确实需要一次清晰准确的否定之否定。云龙将成心植入道/物模式中反复辩证,在物的关系及其与道的居间结构中,有是非的成心和否定是非的成心,是相互的生生不息的人生在世的过程,简单否定成心无异于放弃任何原则。20世纪科技革命的好事,一旦转化为虚无主义、技术主义和享乐主义肆虐人类,就成了坏事。欲辨物明道者,细品此文,乐莫大焉!魏孟飞揭橥的工匠精神与此异曲同工。人将物艺术地融入大道即“技进于道”,道在艺术品中的呈现,不是逻辑确定性的,而是人通过艺术化的物,与道同在的浑然天成。

文字是文明的载体。中国字从易画的关系性思想方法,到甲骨文、金文及周宣王“变籀”的自觉耦化,形有篆、隶、魏碑、行、草、楷之变,但至宋体活字刊行至明、清普及民间,年积代更,神气永存。文明停滞说不攻自破,可以休矣!刘洪生教授和罗启权二位为我们展示的《庄子》版本校勘源流,微尘见大千,展示了中华文明的积淀过程。《庄子》是先秦第一大书,哲理深邃而细密,影响世界甚巨。在大陆回归国学的今天,刘、罗二位之文体现出来的板凳甘坐十年冷的学术精神,在这个喧嚣浮躁的年代,难能可贵,让人额手称庆。国学如何在吸纳西学中丰富发展?此筑基之功也!

勒·热恩先生从《庄子》与苏格拉底的对话比较中,发现的自我修炼艺术,是爱智慧而非求知识的。人生在世,功能化活智慧比逻辑性死知识重要一百倍。对话以他人存在为前提,只有走出自我中心,尊重他人,才能成就自我。成人是成功的前提,修养是一次不可逆的自我完成过程。问题在当下的严重性在于:庄子与苏格拉底背后东西方价值差异,会形塑出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世界呢?对话本身即道吗?不知热恩先生肯否有以教我!

安继民丁酉季秋于一方楼

《庄子》中那些被误读千年的文字

刘 洪 生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由于种种原因,《庄子》是晚周诸子中文本歧变较多,较为混杂舛驳和难读难解的一本书。特别是一些疑难字句,虽常能知其大概,但其细微精深之处又常在我们不经意的阅读中被遗漏。因此,从文本出发,充分认识《庄子》文本流传的歧变性,在细读涵咏中,体会其深刻内涵,能够更好地发掘文献和解读文本,进而从中提炼新问题,开拓新视野,使庄子学研究推陈出新。

《庄子》;文本;名物;训诂

晚周诸子中,《庄子》是较为难读、难解的一部书。前人多有所论:“此书所言仁义性命之类,字义皆与吾书不同。”(林希逸《庄子口义·发题》)“诸家解者或敷演清谈,或牵联禅语,或强附儒家正理,多非本文指义……剽窃之用,转而多误。”(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序》)“披文者出其浅,钩玄者入之深,最难摸索。”(释性通《南华发覆·自序》)从文献方面看,它也是同时期经典中之文本歧变最多,最为混杂、舛驳的一部书,王孝鱼对郭庆藩的《庄子集释》整理校文之繁可证。究其因:

第一,非一人、一时、一地写成,甚至说并非严格意义下的所谓“专著”,而是以庄周为代表的“先秦庄子学派著述汇集”[1]86-97。因而,难免出现概念、指称、思想观念、语言风格、话语习惯等方面的不统一。这也是那时很多子书所共有的特征,如《老子》《论语》《孟子》《列子》《韩非子》等,均或多或少存在这种现象。章学诚认为:“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焉,非如后人作经义,苟欲名家,必以著述为功也。”[2]248

第二,由于庄周其人、其学的独特性,在当时、甚至之后的相当长时期,是隐而不显的;是处在一个在野的,边缘化的,较为自由、松散的状态下被接受和传播;同时,它又是那样的神奇和富有魅力,如后来鲁迅所说:“我们似乎都是孔圣人的挂牌门徒,但私下却是庄周的私淑弟子。”这样,就决定了治庄者的态度——不必受类似“显学”或“经学”那般的禁忌和约束,在一种无权威感的情感参与下,以一种曼妙、嬉戏般的心境去接受和理解,自由发挥原典意旨,甚至大胆、自主地处置原典文本,如《天下篇》论惠施之学那样:“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也就是说,《天下篇》论惠施所举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命题,前一半是惠施的天才创设,后一半则是“辩者与惠施相应”的模仿之作。同样道理,笔者认为,今本《庄子》中林林总总的那些寓言或论题,很多就是类似的情况——“辩者与庄周相应”而作。因此,明、清一些学者即认为《庄子》外、杂篇与内篇的关系,就是“传”与“经”的关系,这是不无道理的。这样,再生出来的“庄子学问题”,解读起来更加复杂。郭象《庄子序》说:“其言宏绰,其旨玄妙。”成玄英《庄子序》也说:“其言大而博,其旨深而远,非下士之所闻,岂浅识之能究!”陆德明《庄子序录》甚至论道:“庄生弘才命世,辞趣华深,正言若反,故莫能畅其弘致;后人增足,渐失其真。”“注者以意去取。”这些学者在这一点上几乎一致的认识,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第三,由于时空的漫长间隔,由于传播技术和手段的限制,难免出现抄写的错误,以讹传讹,出现所谓“亥豕鲁鱼”现象①。某种意义上说,自《庄子》一书产生那一刻始,它的文本歧变现象也随之产生了。每一个后来者都承袭了他前代人处置原典文本的种种结果,同时又可能将自己对原典文本的理解夹带进经由他们处置而形成的新文本中,一并传递下去。文本(text)一词,本源自西学,“这个词本表示编织起来、构建起来的东西”[3]。因而,从这一意义上论,文本永远是开放的、敞开的系统。从学术史看,秦汉之际是《庄子》一书文本的写定时期,篇数、字数大致定型。西汉中晚期,《庄子》一书遭遇了第一次所谓“整理”,极大可能是刘向、刘歆父子使《庄子》一书面貌发生了重大变化,甚至有了大致的内、外篇的划分;此前,经过了处置《庄子》文本较多的刘安及其门徒阶段[4]268-271。魏晋时代,随着玄学清谈大盛,老庄之学渐显、渐热,读庄成风,注庄成学,《庄子》一书面貌再次发生巨大变革,全注,选注,甚至节选等,妙析理义,数十百家,崔大华认为:最终形成今本《庄子》内、外、杂三分的格局,即始于此。之后的庄子学,虽在一个文本规模和面貌大致固定的状态下运行,但无不留下时代性的印痕,积淀在庄子学史上。

基于以上原因,如果我们从文本出发,充分认识《庄子》文本的多样性、流变性等特殊性,就能更好地发掘文献和解读文本,摆脱常规思路,在细读涵泳中体会、发掘《庄子》文本的新含义,进而从中提炼新问题,开拓新视野,使庄子学推陈出新。本文仅举两处予以疏解和辨析,以管见古今在解庄方面所留下的众多值得商榷的问题。

一、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天运》)

这里的“矉”字,很值得讨论。这段话,成玄英疏云:“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极妍丽,既病心痛,嚬眉苦之。而端正之人,体多宜便,因其嚬蹙,更益其美,是以闾里见之,弥加爱重。邻里之丑人,见而学之,不病强嚬,倍增其陋,故富者恶之而不出,贫人弃之而远走。舍己效物,其义例然。”“嚬之所以美者,出乎西施之好也。彼之丑人,但美嚬之丽雅,而不知由西施之姝好也。”陆德明“释文”云:“矉,徐(轨):扶真反,又扶人反。《通俗文》云:‘蹙额曰矉。’其里绝句。”[5]515-516后人遂依成、陆二家之说,几乎都将“矉”字释为“嚬蹙”或“蹙额”,直至写作“东施效颦”。[6]149-150诸如:“矉,蹙额也。”[7]林希逸.庄子口义“矉,同颦。”[8]王夫之.庄子解“矉,通作颦。”[9]326“矉,同‘颦’,蹙额。”[10]376

但此解却无法通顺解释“矉其里”,因原文不是“矉于其里”。一些学者似乎认识到了这一问题,明学者陈深《庄子品节》将“矉其里”的“其里”二字,用黑框圈起,并注:“二字衍”。又有人则特在“其里”下作注:“以矉见里之人。”[8]王夫之.庄子解“言矉于其里也。”[7]宣颖.南华经解俞樾注:“两其里字皆不当…病心而矉,捧心而矉,文义甚明,若作矉其里,则不可通矣,皆涉下句而衍。”[7]诸子平议这里俞氏干脆将两句“矉其里”的两个“其里”视作“衍文”。刘文典又注:“《御览》三百九十二、七百四十一引,矉作嚬,并不重‘其里’二字;唐写本,上‘其里’亦不重,《释文》以‘其里’绝句,非也。”[8]刘文典.庄子补正这样,刘氏似乎为“衍文”说找到了依据。而笔者却认为,刘文典的证据是不够坚实的。理由是:

第一,《太平御览》两处摘抄《庄子》这段话,卷第三百九十二,作“人事部”,分别以“啸”“吟”“嚬”三字为题,摘抄文献中的有关描写。那么,按其预设,“啸”“吟”均从“口”,是关于人发出的呼声的描写,那么“嚬”难道是美、丑二女发出的呻吟声吗?

第二,刘氏说“唐写本,上‘其里’亦不重,《释文》以‘其里’绝句,非也”。那么,他见到的唐写本是何唐本呢?能早于初唐陆德明之所见吗?陆德明《经典释文》已经在两处的前一个“其里”下断句了,故而可知陆德明作《经典释文》时就是两“其里”,刘文典所见应该是晚唐五代的抄卷,是不足为据的。

第三,《太平御览》的编纂目的有两个:一是宋主为巩固统治,表面上采取右文政策,就是大搞全国性的文化工程,牢笼知识青年,让天下才彦在编纂类书中皓首穷经;二是供统治者闲暇有兴趣时博物广文。因此,它不过是一杂抄的类书而已。笔者认为,抄手们于这段引文,随手省掉了两个自认为不影响阅读的“其里”,是完全可能的。这也是古代节约资源和精力的最常见的书籍流传现象。这种后人肆意减少原文字数的程度,比较世本和出土的汉帛本、楚简本《道德经》是分明可见的,也是令人吃惊的[11]。如郭象注“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一句云:“况夫礼义,当其时而用之,则西施也;过时而不弃,则丑人也。”王孝鱼校云:“赵谏议本无‘况夫’及二‘则’字。”[5]516也就是说,晋人郭象短短20余字的注文,至宋时,已经被抄家省略掉了4字。故而,刘氏这里依据《太平御览》的两处抄文而得出的结论,是需慎重对待的。

那么,当如何解释这段话中的“矉”字呢?笔者认为,应注意该字的义符,从“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矉:符真切。恨张目也。从目。宾声。《诗》曰:‘国步斯矉’。”因此,按《庄子》文意,这里“矉”应是“斜目而视”之义。当然,“斜目而视”,同时也会伴有“嚬蹙”或“蹙额”的动作发生;而仅仅将“矉”作“嚬蹙”或“蹙额”解,而忽略“斜目而视”之义,是说不通的。造成这种错误的源头就在成玄英那里。因此,两处两“其里”连写,不是“不当”,也不是“二字衍”,更“不重”,而是必须有的生动描写。试想“里之丑人”,如果仅是“嚬蹙”或“蹙额”,别人还能视而不见地忍受,关键是她“归亦捧心而矉其里”——“斜目而视”其里,这种“魅力四射”的目光,真让人无法忍受,而又“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故才会“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所以,宣颖说:“庄子之文最难捉摸,字句尤多奇奥……古今格物君子无过庄子,其侔色揣称,写景摛情,真有化工之巧。”[7]南华经解否则,这两个“多出”的“其里”,可能不会流传错传那么久,魏晋那些对《庄子》“妙析理义”的大师们,早就对它们动了“外科手术”。

从汉语史角度论,现代汉语成语大多形成于唐以后至晚清时期。而对典自于《庄子》的成语“东施效颦”的“颦”字的释义,可谓是一个误读了近千年的学案②。不仅仅是人为地安排出了一个“东施”的简单问题,关键是损伤或减弱了元典优长的文意。“东施效颦:‘颦’亦作‘矉’,皱眉。……王维《西施咏》:‘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按《通俗编·妇女》:‘此寓言,其丑人未尝著谁某也。《太平寰宇记》载诸暨县有西施家、东施家,黄庭坚等始凿言东施效颦。’”[12]50《红楼梦》第三十回:“宝玉心中想到:‘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13]425

二、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噫,治之祸也!”(《在宥》)

文中“祸及止虫”的“止”字,崔大华先生《庄子歧解》区分出三条义项:

(一)“止虫,亦作‘昆虫’。成玄英:灾祸及昆虫。昆,明也,向阳起蛰。”[14]355陆德明释文:“‘止虫’,如字。本亦作昆虫。”王孝鱼校云:“赵谏议本止作昆。”[5]389笔者认为,这种依据宋本将“止”释作“昆”,是关于这个字的各种解释中最粗浅、最不可取的,不仅使经典语意逼仄,也破坏了原文工致精美的偶对形式。本则寓言是批评在儒家过度的治理下,自然秩序被破坏,万物横遭祸殃。在这一主旨下,作者举证说“灾及草木,祸及止虫”。郭象注这二句说“皆坐而受害也”。显然这是一组既有互文关系,又具赋文体形式的对句:使“草木”受害,使“止虫”遭祸。第一个分句中,“草木”是“草”和“木”二物类的并列,同理,第二个分句中的“止虫”,也应是“止”与“虫”二物类的并列。而如果解作“昆虫”,哪怕是一向被人所推崇的成玄英的解释——是“向阳起蛰”的虫子,也只是一物、一种虫子罢了,无法与前文“草木”对应。再说,为什么仅仅祸及这种“向阳起蛰”的虫子呢,而不是别的或所有的虫类?难道是有选择的生化武器吗?因此,此种解释损伤了经典优长的文意。

(二)“止虫,当作‘正虫’。孙诒让:止,当从崔本作‘正’。‘正’与‘贞’通。《墨子·明鬼篇》云‘百兽贞虫’。字又作‘征’,大戴记《四代篇》‘蜚征作’,犹《墨子·非乐篇》‘蜚鸟贞虫’。‘征虫’即谓能行之虫也。”[14]355可见,这里将“止”解作“正”,比上一条始于宋的义项要早,最晚,在唐代即依据陆德明《经典释文》所残存的崔譔本,将“止虫”解作“正虫”。[5]389甚至有学者认为:“止虫,崔(譔)本作正虫,即贞虫。雌雄没有交合的虫,如细腰蜂之类。”[15]155解作这个义项的基本思想是:将“止”视作是“正”字坏缺第一笔,再将“正”字同声假借为“贞”,再转而为“征”,解释为“征虫,即所谓能行之虫”,甚至释作“雌雄没有交合的虫,如细腰蜂之类”。但笔者仍然觉得这第二条义项,文意不够切合原作,证据不够坚实。因为,这些解释与第一义项一样,不能够构成语句的偶对,损害了作品丰厚的文意和完美的形式,无论是“能行之虫”,还是“雌雄没有交合的虫”,都仅指一种虫而已,都与第一义项的“昆虫”“向阳起蛰”一样,无法充分对应前一分句的“草木”二字。而且,为什么仅仅祸及这种“贞虫”,而不是别的或所有的虫类?难道也是有选择的生化武器吗?所以,钟泰评论道:“不知者乃改‘止’为‘正’,失之矣。”[9]235

(三)“止虫,同豸虫。”[14]355这是清及晚近学者几乎一致的认识。王先谦《庄子集解》引“苏舆云:止豸同”[16]。崔大华也引证说:“洪颐煊:‘止虫’当是‘豸虫’声之讹也。吴汝纶:郝懿行《尔雅义疏》:‘止,即豸之声借。’”[14]355钟泰甚至在文献中找到了互训的例证:“‘止虫’犹豸虫也。宣(公)十七年《左传》‘庶有豸乎’,谓乱庶有止也。彼以‘豸’作‘止’,其为通假一也。‘豸’,虫之无足也。不知者乃改‘止’为‘正’,失之矣。”[9]235张默生:“‘止虫’,陆(德明)云:本亦作‘昆虫’。崔(譔)本作‘正虫’。苏舆云:止,与‘豸’同。《尔雅·释虫》:有足谓之虫,无足谓之豸。苏说较妥。”[17]284然笔者认为,这种释义仍有问题,因为,如将“止”训为“豸”,再训为“虫之无足也”,则“止”仍是指一种具体的虫,而与“草”“木”“虫”这三个泛称性的概念名词不相匹配,仍然在句式方面是失对的。而且仍然可疑,为什么仅仅祸及这种“无足之虫”呢,而不是别的或所有的虫类?难道是生化武器吗?晚近学者武延绪注意到了这一问题:“按音义,本亦作昆虫。崔本作正虫。愚意:作止者,谓止为豸之借字也;作正者,以正为贞之借字也。二字形相近又各有义,故后人莫衷一是。但详音义各说,止、贞二字皆无由混入昆字。疑原本作虫虫,虫虫、昆古通,经传中昆、蟲皆虫虫字也。传抄者不知虫、虫虫、蟲三字各别,遂减虫虫为虫(犹蟲俗作虫),虫因讹为止与贞也。”[7]庄子札记而其所论,则仍有可商榷处。

那么,该如何解释“灾及草木,祸及止虫”这句话中的“止”字,才是较为妥帖的呢?笔者这里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角度:“止”同“几”。“几”是与“虫”相近而不同的一种物种,泛指“虫”生命体的初级阶段,或者说是“虫”诞生之前一阶段的生命体,有体而无形,又被称作“几微”或“机微”。证据有三:

首先,“几”在《庄子》一书中就是指一种初级的生命体。《至乐》:“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其中“机”字,马叙伦、胡适都认为当为“几”,即“种有几”之“几”。崔大华《庄子歧解》:“几,微也。谓物种皆有几微生成。胡适:‘种有几’的‘几’字,当作‘几微’的‘几’字解。《易·系辞传》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正是这个‘几’字。‘幾’从‘絲’,‘絲’从‘幺’,本象生物胞胎之形。我以为此处的‘几’字,是指物种最初时代的种子。(《中国哲学史》)马叙伦:《寓言篇》‘万物皆种也’,是此‘种’字谓万物之种也。几者,《说文》曰:‘微也,从二幺。’幺,小也。从二‘幺’,故为微也。是‘几’者,谓种之极微而万物之所由生者也。”[14]500正是在上述这种意义下,“几”又引申为:事物或事件未出现或未发生前的苗头、先兆、迹象等义。《庄子·应帝王》“列子与神巫观道于壶子”的寓言中,有“是殆见吾杜德机也”“是殆见吾善者机也”“是殆见吾衡气机也”。此寓言同样见于《列子·黄帝》篇,而三个“机”字,均作“几”[16]张湛.列子注,正是苗头、先兆、迹象等义,《列子·说符》篇所谓“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苏轼的名篇《范增论》认为,范增是一个智者,鸿门宴后,他弃项羽而去,是明智之举,不然早晚会遭项羽毒手加害。同时认为,他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正是离开项羽太晚了,没有把握好最早的时机。他应该在项羽杀害卿子冠军宋义那一刻,就看出苗头,而果断离开。因此,苏轼说:“《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如彼雨雪,先集为霰。’(范)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周易·系辞传下》:“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也……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诗经·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这里的《周易·系辞传下》和《诗经·小雅·頍弁》,都是先民先知先觉的智慧结晶。

其次,“止”同“几”,从读音方面说,乃一声之转。如今的粤方言、闽方言、湘方言及吴方言区,汉语拼音声母仍存在zh-j、ch-q、sh-x混用不清的情况,如:把“知[zhī]道”读成“机[jī]道”,“墨迹[jì]”读成“墨汁[zhī]”,“交际[jì]”读成“交织[zhì]”,“密集[jí]”读成“密植[zhí]”,“边际[jì]”读成“编制[zhì]”,“就[jiù]业”读成“昼[zhòu]夜”等。同样,也会把“几虫”混为“止虫”,进而误抄误写,以讹传讹,终作“止虫”。

其三,今豫鲁苏皖交汇地带,以商丘为中心的豫东地区,方言词有称“虮”“虮子”,即指虱的卵,就是“虱”还没有完全成型的初级生命体。《韩非子·喻老》:“天下无道,攻击不休,相守数年不已,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归。”《淮南子·虮虱》:“牛马之气蒸,生虮虱。”《淮南子·泛论训》:“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曹操《蒿里行》:“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类文献记载是很多的。《庄子》这里,借“虮”为“几”,进而泛称各种虫卵,与“虫”并列,“祸及止虫”就是“祸及几虫”,对应上句“灾及草木”。“几”“虫”与“草”“木”分别指两组相似而有区别的物种概念。这样,句式就比较工稳了。同时,“祸及几虫”,批评像儒家这样过度治天下,不仅祸及各种虫,甚至殃及虫的胚胎,文意优长,入木三分。正如王先谦论:“其志已伤,其词过激。”“作者岂必依林草,群鸟鱼哉!”(《庄子集解·自序》)郭象则认为,读《庄子》一书,需要“探其远情而玩之永年”,因“其言宏绰,其旨玄妙”。(《庄子序》)

结语:综合上述对《庄子》两处文本的疏解,笔者认为,《庄子》一书在文本方面的这种动荡、混杂和舛驳,并不是坏事,相反,恰表明了人们对它的喜好以及它本身作为元典的生命力,随时有能够激荡学人创造性思维的文化价值,是一种永远敞开的精神资源。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庄子》原典的每一次变革,既可能是经典的优化,也可能是“散朴为器”式的破坏。因而,后来者穿越漫长的时光隧道,读庄,解庄,治庄,应该清楚每个时代留在它身上的印痕,扬长弃短,清理积淀,刮垢磨光,进行一些必要的“文化考古”工作。正如当代学者所论:“知识考古学要在一个传统中发掘不同层次的思想堆积,正视异质的现象。”[18]230

注释:

①语出章学诚《文史通义·序》。《吕氏春秋·察传》:“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已亥也。夫已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已亥涉河’也。”《抱朴子·遐览》:“故谚曰: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罗炳良先生注释云:“指文字因字形相近而导致传写错误。”(章学诚撰、罗炳良译注《文史通义》,北京:中华书局,2012,第3页。)笔者认为,这种“导致传写错误”的原因,非徒“因字形相近而导致传写错误”,还包括由于草写、连笔、缺坏等因素而被误识所致。

②《庄子》一书后,较早征引此典的是魏晋时期,《宋书·颜延之传》:“悦彼之可而忘我不可,学嚬之蔽。”梁简文帝《长安有狭邪行》:“小妇最容冶,映镜学娇颦。”始见所谓“学嚬”之说;唐人引用此典渐多,许敬宗《奉和登陕州城楼应制》:“学嚬齐柳嫩,妍笑发春丛。”刘知几《史通·摸拟》:“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自晋以降,景慕者多,有类效颦,弥益其丑。”皮日休《馆娃宫怀古五绝》之五:“不知水葬今何处,溪月湾湾欲效矉。”韦蟾《句》诗:“争挥钩弋手,竞耸踏摇身。伤颊讵关舞,捧心非效嚬。”其中,李白《效古》诗:“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蛾眉不可妒,况乃效其矉。”开始在“效其矉”的基础上,增添“东邻”之称,又套用《易·既济》“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和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东邻之子”之典。直到宋初的杨亿《无题》“北渚自应流怨泪,东邻谁敢效颦眉。”也仅说是“东邻”“效颦眉”而已;大约北宋中期以后,自黄庭坚,始又有“东施”之称:黄庭坚《次前韵谢与迪惠所作竹五幅》:“今代捧心学,取笑如东施。”敖陶孙《次韵张宰牡丹》:“人为曲江秀,花自潜溪移。美人欲晞红,镜中面见东施。”陈造《再次韵》:“世人竞捧心,妍丑西东施。”范成大《道中古意二绝》:“浣纱寂不好,辛苦触战箭。东施无丽质,安稳嫁乡县。”明代梁辰鱼的传奇《浣纱记》,以《六十种曲》本流行,剧中第十七出《效颦》专门写了西施与东施。直至清朝的《红楼梦》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画蔷痴及局外”写道:“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自此以后,四字格成语“东施效颦”可谓妇孺皆知,家喻户晓。殊不知,它是附会和曲解了元典本义的。

[1]崔大华.庄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2]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M].罗炳良,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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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方勇.庄子学史(第一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5]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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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刘笑敢.老子今古: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12]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

[13]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14]崔大华.庄子歧解[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

[15]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6]张湛.列子注[C]//国学社: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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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23.5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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