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公里”,中国农大教授的扶贫试验

2017-05-17 21:11张墨宁
南风窗 2017年10期
关键词:勐腊县最后一公里村民

张墨宁

李小云的特殊身份以及“绣花式”扶贫的精细程度可能无法复制,但他提供了一个社会资源与政府合作的样本,这也是“河边试验”的意义所在。

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小云从事扶贫研究超过20年了,尽管见过许多地区和人群的穷困窘迫,两年前当他第一次来到云南西双版纳州勐腊县河边村的时候,仍然被深深触动了。村里没有一处像样的房子,孩子们光着脚在冬日冰冷的地面上行走。他决定留下来,在这里开始他的精准扶贫“最后一公里”试验。

“绣花”式扶贫

勐腊县位于云南省最南端,与老挝接壤。下辖的河边村是一个蓝靛瑶自然村寨,背靠热带雨林,每到甘蔗成熟的季节,总有野象来啃食庄稼,甚至还发生过闯入村里的情形。由于交通非常不便,河边村在整个勐腊贫困县也算得上条件最差。

进村的路非常难行,前一天下过雨,加上收购香蕉的超载大卡车压坏了路面,一路上,司机好几次下车用铁锹铲平泥泞,才能顺利通行。2017年4月5日下午,《南风窗》记者在河边村见到了李小云。他正在临时办公室与助手和志愿者开会,勾画房屋草图。

盖房子,这是他的河边村综合治理的一部分。

眼前的河边村,几乎已经看不到原貌的痕迹了。村里到处堆放着木料、建材。电钻的声音、来往的拉沙车让村庄异常热闹。大部分人家房屋的主体结构已经基本成型,从外观上看,三层的木楼保留了传统的瑶族风格。有几户人家已经进入了软装阶段,李小云把他们称为第一批示范户。开完会后,李小云带着助手到第一批示范户家里挨个查看装修的进展。在河边村待了两年多,他已经和村民相当熟稔了,可以随意进出他们的家。

木楼内部与外观截然不同,厨房、卫生间的设计建造以及装饰和摆设完全是现代的。李小云让助手记下来他的意见,墙面上要挂什么,窗帘和沙发布应该选什么材料和颜色,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这里可以放一个他们原来用的灶台,陈列一些生活用具,相当于一个小型博物馆。”李小云向助手比划着。他补充道,蓝靛瑶的介绍也要布置进去。查看到灯饰的时候,李小云发火了,“我说了多少次,灯的作用不仅是照明,更重要的是装饰,这个太高了。”助手辩白太低会撞到头,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审美。

“绣花式”扶贫,这是李小云给自己的评价。他要把助贫工作具体到每一个末梢和细节。李小云说,助贫就是要用自己的长处来弥补他们的短处。这样的态度让他显得有些强势,无论方向性的规划还是细微之处,都是他的理念和审美的体现。村民对他也几乎是言听计从,“我们哪里懂得装修。”一位村民羞怯地笑道。

河边村要脱贫,盖房子是最重要的步骤。这是李小云经过近一年的诊断后得出的结论。“贫困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转型贫困,转型贫困值得关注的问题比较多,比如留守儿童、妇女,转型贫困只是暂时现象。真正难做的是长期性、结构性的贫困,受文化程度、语言的制约和少数民族本身特点的影响,劳动力不出去打工。精准扶贫的核心应该盯住这些人群,他们的贫困不是社会政策所能解决的。”李小云说,河边村就属于结构性贫困。

挨家挨户调研了之后,他发现,河边村的59户人缺的是可以产生持续收入的资产,以及让资产变成收入的能力。同时,这个地方又有很多优势,全方位的气候资源、热带雨林景观、附近还有望天树景区这个旅游资源。基于这些判断,李小云给河边村定下了一个发展目标,那就是高端会议经济旅游小镇。房子盖好之后,前来旅游、开会的人可以住在瑶族人家的客房里,与他们一起生活,形成“嵌入式”居住,让农民收入实现大幅度的提高。

這是李小云勾画的脱贫蓝图上的主导性产业,另外还有基础性产业,农民可以继续种植甘蔗、粮食,其次是辅助性产业,建立一个电商平台,卖农户家里自产的热带雨林鸡蛋。“三个产业结合在一起,就可以解决吃饭、收入增长和福利问题了。”李小云说,不解决收入增长的问题,他们就只能在贫困陷阱里打转。

贫困陷阱

河边村的主要收入来自农业。村里基本上都是山地,田地非常少,主要种植甘蔗、砂仁。甘蔗几乎是支柱型产业,但野象的破坏让村民蒙受大半损失。砂仁本来是重要的收入来源,由于气候变化,从2014年开始,砂仁就结不出果子。

前任村支书李书记说,最困难的还要数交通。以前只要一下雨,村民基本上就被困在家中。孩子们上学要到镇上或者县里,最近的小学在9公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镇上的中学离此12公里,如果有幸读到高中,就要到几十公里外的勐腊县城住宿上学。摩托车成了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上学只能靠家人接送。很多孩子辍学就是因为交通条件的影响,一年400元的油费,让那些成绩不怎么突出的孩子自觉放弃了读书。

收入少,消耗大,村里很多人家都处于负债状况。李小云经过调研发现,河边村2014~2015年的户均收入是13277元,人均纯收入为3193元,远低于2014年我国农村居民人均收入的10489元,也远低于云南省2014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7456元。河边村2014~2015年人均年支出为7000多元,人均负债为4000多元。这意味着,假定支出维持不变,人均收入达到7000元,只能确保不发生新的债务,仍有老债未还;即使收入达到了11000元,也只是偿还了债务,整体福利水平并无改善。这就是所谓的贫困陷阱。

因病致贫是重要因素,李小云发现,全村户均医疗支出为1972元,有8名因病陷入重债,高达1~4万元,有11名几乎消耗完了当年的家庭收入。

小盘就是受医疗和教育支出双重影响致贫的家庭之一。

小盘今年31岁,和许多瑶族村里的女孩一样,她早早就结了婚。大女儿已经14岁了,在县里读初二。二女儿上小学,小儿子才四岁。家里原本还算过得去,她的丈夫替别人管理橡胶园,收入尚能维持生计,但是自从他患上严重的肝病之后,家里就变得非常困难。“可能是以前给橡胶打农药得的病。”小盘说,打药的时候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她带丈夫去勐腊县、景洪市、甚至远赴昆明看病,家里欠了许多债,从信用社贷的款也没能还上,即使掏空了家底,欠下了十多万债务,她丈夫的病也未能治好,只能靠药缓解痛苦。犯病的时候,翻身都很困难,没法下地干活,家里也就越来越困难了。大女儿学习成绩好,尽管在县城住校每个月的开销要1千多元,小盘还是想让她读书,将来能有一条出路。“有一个昆明的好心人从三年级开始资助我大女儿,今年年初给了四五千。”小盘说,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丈夫的病进一步恶化。

怎么解决这样的结构性贫困,这是李小云试验的初衷。像小盘这样的家庭,低保兜底、养殖业扶贫都已经无法解决她的问题了。

可持续发展,不可能有一个公式

李小云是较早开始研究扶贫问题的学者之一,1987~1989曾在著名的“九号院”农研室从事农村政策研究。上世纪90年代初,李小云及其同事在国内首次提出了参与式扶贫的理论和方法。基于他的研究与实践,《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01-2010)》中采纳了参与式扶贫村级规划方法。

卸任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院长后,他决定亲身试验精准扶贫的“最后一公里”该怎么走。现在,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河边村。2014年底来到河边村之后,大半年时间里只是做调研,反复到59户人家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一开始,村民并不信任他,上门的次数多了,他们也有点不耐烦。在这样的条件下,李小云做出了河边村的扶贫方案,除了发展三个产业,还有道路、村庄环境、学前教育、养老等综合治理规划。与此同时,“小云助贫中心”公益组织也在勐腊县正式注册成立。

“原有的农业、产业扶贫都做完了,只能发展新产业,结构性贫困的问题不是让他们养一些猪、鸡就能解决的。”李小云说。怎么解决可持续的问题,不可能有一个公式,每个村每一户的情况都不一样,就得花时间诊断。对于河边村来说,收入要实现成倍增长,才能摆脱贫困。他希望自己能够创造一个经验,提出解决深度性贫困的方案,尽管农民还没有完全受益,经验尚在总结中。

“如果能够细到这个程度,我就不可能失败。”李小云指着一个木质的六边形垃圾桶说道,这是村民按照他的要求用剩余木料做成的,每一样东西都得符合他对高端会议旅游小镇的设想。当然,李小云在“河边试验”中占据了较大的话语权与他的身份不无关系。他既是来自北京的教授,也与国务院扶贫办等部门有良好的关系。基于此,他的权威感就不仅仅是来自于田野实干。这一点不仅在村民当中奏效,对地方政府也是如此。

撬动公共资源

李小云自己也承认,他的身份是一个优势。在与地方政府打交道的过程中,相比其他公益组织更为畅通。“小云助贫中心” 顺利成立,扶贫规划几乎被全盘认可,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到县委书记。这都不是一个普通公益组织所能做到的。

勐腊县委书记来过很多次,很支持李小云的工作,李小云不否认身份带来的便利,但他更看重与政府良性合作的结果。“我不想把自己放在第一线,政府应该是起了主导作用。我们相当于提供了方案,政府才能有一个抓手。没有方案,政府做不了这个事情,只要他们的支持能够到位,公共资源就能够发挥作用。”李小云说,政府现在可支配的资源是他这个从事扶贫研究多年的学者也没有想到的。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撬动这些资源。

“政府现在可支配的资源非常大。”李小云说,到目前为止,村里的挡水墙政府投了300多万,道路也是300多万,盖房子时发现高压线高度不够要重新拉线,县里也很快解决了,此外还有农户贷款。作为云南省易地搬迁的重点村,河边村每户可以获得6万元无息贷款,20年后开始才开始偿还,建档贫困户还可以获得4万元的建房补贴,普通农户可获得一万元的建房补贴。此外,还有住建部门的危房改造补贴每户7千元。

李小云提供方案和具体执行,政府出资源,这样的合作方式产生的效率令村民有些意外惊喜。“村里以前没有4G网络,李老师来了之后就有了。”河边村青年创业互助小组组长黄小勇说。

李小云来了之后,镇党委书记、县委书记都来了,村民们最初的不信任态度开始發生变化。起初,他们不愿意贷款,担心20年后还不起,除去无息贷款和补贴,建房不够的部分他们还要向信用社贷。李小云和政府做了很多工作,说服了他们;两年前,李小云希望村民黄元周让出部分宅基地作为村寨公共用地,黄元周不答应,而且处处唱反调,电商平台成立后,他家的鸡蛋卖得最多,黄元周就主动让出了部分宅基地,还开始主动帮着协调很多事。

整合政府资源做基础性建设和贷款落实,利用个人资源让大城市里的熟人客户买一个十元钱的土鸡蛋,李小云还能利用的就是社会资源,两次通过捐助平台以“为河边瑶寨的村落建设和瑶族妈妈客房建设”的名义进行公众筹资,一共筹款200多万,补贴村民盖房。当然,这些钱也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河边试验”的意义

按照规定,接受捐赠收入要收个人所得税,李小云决定以实物的形式把筹集来的200多万补贴给村民。他和助手亲自去勐腊县挑选材料,或者上淘宝买枕头、被褥,用于布置村民的客房,按照河边村的脱贫蓝图,客房将是他们未来最重要的收入来源,要按照宾馆的标准布置。

李小云的助手张萍是勐腊县本地人,但来到河边村后,还是觉得做事很不容易。起初,有些村民对他们的筹款行为并不认同,觉得“小云助贫”把他们的照片、生活状况公之于众,只是利用他们牟私利。款项筹到后,有些村民还来跟他们借钱。

还有更麻烦的事。4月7日下午,西双版纳州首府景洪市住建局的相关领导来检查河边村的房屋建设。他们指出了房屋的缺陷,比如木桩与石基的连接处没有加固、砖砌的卫生间与整个木楼没有形成一体,存在安全隐患,后期要改的话非常麻烦。尽管在建造之初,李小云招来了专业的设计师志愿者,但仍然留下了一些疏漏。

更重要的是,这个瑶族村寨的前景是否能像李小云勾画的那样,成为一个高端旅游小镇,让村民实现收入的倍数增长。尽管李小云对河边村未来的商业前景很有信心,但不得不说,河边村的交通、基础建设以及名气,距离他设想的高端小镇还有一段距离。

“本届政府在2013年制定了到2020年消除贫困的目标,这是自政府推动扶贫工作几十年来决心最大、资金资源投入也是最大的扶贫行动,其力度前所未有。精准扶贫的关键不仅要明确谁是贫困人口,更主要的在于投入的扶贫资源在‘最后一公里之内如何能转变成贫困人口可持续的脱贫资源。”李小云一直以来的看法是,在解决扶贫“最后一公里”问题时,需要专业性组织和人力资源与贫困人口一起创新。

政府虽然一直鼓励社会资源参与扶贫,公益组织的积极性却不高,基本上处于系统性缺位的状态,李小云的特殊身份以及“绣花式”扶贫的精细程度可能无法复制,但他提供了一个社会资源与政府合作的样本,这也是“河边试验”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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