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刚看到彼岸:关于“人性”的迷思

2017-05-17 07:30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10期
关键词:金刚秩序人性

李少威

从一部有点人味的怪兽电影,到一部童话,再到一部神话,于是金刚也就经历了一个由兽到人再到神的84年的成长过程。

在《金刚:骷髅岛》上映之前,对它一直不抱期待。之前最新的一部《金刚》是2005年由彼得·杰克逊执导的,这位长相很魔幻的新西兰人的一大特点,是他执导过的魔幻电影全都不可超越,比如《指环王》。

看完之后我仍然认为新《金刚》远比不上杰克逊那一部,不过还是有推陈出新之处。其新意在于,作为绝对主角,那个巨大的猩猩从接近于人转而接近于神了。2005年,它还是四肢着地移动,而今年它已经直立行走;2005年它毫无顾忌地杀人,士别12年,它已经慈悲得像一个菩萨。它的身高暴长,从7米多变成30多米,所以它从“身在此山中”,变成了和山站在一起—在那个荒岛上,这就是神的视角。

金刚变得越来越大,相应地,人就变得越来越小。

毫不意外地,一旦人们有空写影评,就免不了要说到“人性”,对关于一只猩猩的电影,照例还是掏出“人性”这盒万金油。

从童话到神话

《金刚》是一个成系列的爆米花电影。1933年,美国以及整个西方都被空前的经济危机所笼罩,此时出现了第一部《金刚》,它被称为怪兽电影的鼻祖。

“鼻祖”的意思是以前没有过,这一点可能是《金刚》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在百业萧条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却是好莱坞电影腾飞最重要的窗口期,电影市场空前蓬勃,因此《金刚》应该也是沾了“口红效应”的光。

电影非常火爆,因此在同一年就有了续集,叫《金刚之子》。在始祖电影中,金刚被杀死了,所以对叙事逻辑有执着偏好的好莱坞就找来了金刚它儿子。后来的香港电影《英雄本色》也是存在同一个“缺陷”,为了让悲壮的艺术效果最大化而让“小马哥”死去,后来要拍续集,只好找来“小马哥”的双胞胎弟弟顶上去。

这样做电影的人是做不成“帝国”的,比如“金刚之父”梅里安·库珀,后来发现自己连金刚的所有权都丢了。但这样的人能做出好电影,因为他们一心一意要把眼下这部电影做出高质量,而不会未雨绸缪地考虑将来知识产权的持续变现。另一种电影人的典型代表是漫威和DC,他们的主角全都不会死,很多人的曾祖父一代就在为他们的故事掏钱,而我们今天也还在为此埋单。

库珀不能垄断金刚,也许反而促成了这一形象的历史延续。1962年,日本拍了《金刚大战哥斯拉》,1967年又拍了《金刚的逆袭》;1976年派拉蒙重拍《金刚》;1977年香港拍了《猩猩王》;1986年好莱坞又拍了《金刚复活》;再后来就是2005年彼得·杰克逊的版本。

除了《金刚复活》,每一部《金刚》从市场角度讲都非常成功,但真正值得用作分析对象的,只有1933年、2005年和2017年这3部,它们也是比较有共识的“金刚正统”。概括一下,这3部《金刚》的发展路径是这样的:从一部有点人味的怪兽电影,到一部童话,再到一部神话,于是金刚也就经历了一个由兽到人再到神的84年的成长过程。

在第一部中,金刚便对女主角产生了跨物种的感情,但这种感情还无法定性,可能是“爱情”,也可能仅仅是对某个玩物的专注。电影里没有让女主角回应这种感情,从荒岛相遇到纽约重逢,这位娇俏的金发美女的尖叫声中自始至终充满恐惧与挣扎。那是一种猎物的恐惧—她本来就是岛上的土人向金刚献祭的食物。

到了第二部(彼得·杰克逊版),金刚对安的感情就毫无疑义地属于爱情了。同样是对“供品”,但这头巨兽除了一样可以为她而血战巨大的霸王龙、大闹纽约,还会因为自己的情感得不到积极回应而生气,因为见不到心爱的人而发狂,不惜掀翻整座城市去寻觅。从它柔情的眼神中,安可以感受到一种暖意,因而很快地平息了恐惧,而报之以善意的互动,随着情节展开,双方的情感交流变得楚楚动人。

在这部电影里,金刚在情感模式上已经与人类无异,而且观众竟也被引导着相信了不但体积悬殊而且隔着物种界限的两位主角之间有了真正的感情。所以它是一个童话—金刚被拟人化了,或者说,它是一个心灵还不曾被文明所修改的野蛮人。

而在第三部(《金刚:骷髅岛》)里,所有的人类角色都不再重要,无论是帅哥希德勒斯顿还是金发美女布丽,在金刚眼里都没有区别,在价值上不再有优先级—都是在它的秩序范围内要受到保护的“众生”之一。

前两部里,骷髅岛上也有秩序,但那是自然界的丛林秩序,或者叫“食物链秩序”,金刚只是处于食物链顶端,自身并未超越这一链条。而在这一部中,金刚是骷髅岛的秩序制定者和维系者,它保护一切善的生灵,对抗一切恶的力量,最大的那股恶的力量因为它的存在而被稳稳地压制,而一旦它倒下,骷髅岛将被恶的力量所统治。它与山齐高,顶天立地,一条大河对它而言就如雨后的一滩积水。那些清醒的观众会考虑到,上游食物链根本无法供养这样一个巨大的身躯,更不可能支持它悲天悯人地活着。除非它超脱于食物链,不需要食物,是其中的神。事实上,整部电影的角色结构都在提醒着人们《圣经》中的“人设”。

所以说,这是一部神话。

“人性”问题

无论是怪兽电影还是童话、神话,我们照例是要从中发现“人性的恶”,事实上这几乎是中国人现在看那些角色有善恶之分的电影时一个千篇一律的角度。似乎倘不如此,电影就好像没看懂,感觉挺丢人的。

我们对“人性”这一词语的使用,有一些常见的格式,如人性的自私、人性的丑陋、人性的贪婪、拷问人性,灭绝人性、人性未泯、没人性、人性的光辉、扭曲人性,人性化、符合人性等。归纳起来,我们是在三种价值语境下使用這一概念的,就是哲学上三种经典的人性论:性善、性恶和无善无恶。

人性是善是恶,从轴心时代开始就一直在各大文明内部争执,各方无法互相说服。到了今天,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人性”都成为了一个工具箱,里面有性善论、性恶论和无善恶论多种工具,分时别地,按需取用。在对新闻事件和文艺作品的批评中,“人性”的橡皮泥属性尤为明显,欲方则方要圆就圆,这一概念变得非常“广义”,甚至“人的性格”也成为对“人性”的一种解释。

当人们说《金刚》“反映了人性”、“揭露了人性”时,是不自觉地拿出了性恶论这把锥子,而完全忘却了同一个箱子里还放着性善论这把锉刀。面对另一部电影,同一个人则可能持相反的人性观,转换之自如,已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锥刺的对象,是电影中的反派人物。

第一部和第二部的反面角色相同,都是一个导演,这个导演想拍一部惊世骇俗的电影—这也许是因为库珀自身作为一个导演,对这一群体的心理最为熟悉。为名所使,他带人出发寻找骷髅岛,以图获得一些从未一见的镜头,为此不惜驱使众人以身犯险;为利所差,他最后决定抓住金刚,带回纽约去收费展览。一切灾难、悲伤都因其一己之私而起,所有美好、愉悦都因他执着名利而灭。

第三部里,反面角色变成了一名参加了越战的美国军官,因为不愿意承认失败,转而以杀死金刚为胜利的替代,基本上是一个战争狂。

导演是“坏人”,但男女主角和一些配角都是善良的“好人”,仅从导演这一角色身上去找“人性”,是选择性失明。军官是“坏人”,但一个战争狂基本上属于心理变态者,将一个不正常的人的行为等同于普遍的“人性”,显然非常荒谬。

然而这就是我们日常的状态—十分轻率、随意地从虚构的文艺作品中去观察“人性”这种终极问题,这便是很多影评都显得很腻人的原因。

真正的人性,藏在我们自己心中。比如,无论我们将“人性”这一概念揉捏成什么形状,去颂扬或者去批判的时候,都是颂扬善,批判恶,相反的情形不说完全没有,至少十分稀少。此时所谓“人性”其实是一种道德尺度,人们都有一个共识,即人本应是善的,所表现出来的恶是不应该的。

如果说腻人的“人性”批判还有一点意义的话,就在于它在道德上证明我们还活着。这表明,无论现实看起来是有多么沉沦,人总还是保持着过一种道德生活的基本倾向,也许这才更接近人性。

金刚成长的人性隐喻

人性究竟是善是恶或者无善无恶,数千年无果的争论已经证明,这是一个可以自圆其说,但却永远无法互相说服的问题。

我只能说自己更喜欢孟子一点,他所举的“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的例子,从电光石火之间观察人的本能反应,一种自然的倾向性,至少在逻辑上非常美。

在广义的“人性”里,包含了动物性,因为人是动物的一种,这正是自私、贪婪、冷血、争斗、仇恨都被认为是人性表现的原因,但这些都无法像孟子一样找到一种最普遍的现实情境来检验,“恶”的本质性和普遍性无法证实。如果因为人是动物而把动物的属性都算到人性里,那么人性这一概念也就没有实际意义了。

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和其他动物之间的区别非常非常小,就是那么一丁点的区别,决定了人之所以为人,这一丁点区别才叫人性。这决定了人性是一个非常苛刻的概念,至少远不能像今天这样被随处轻率地使用。

之所以不能将动物在自然界中为了生存、繁衍而表现出的相互竞争、互为食物的共性理解为人性的一部分,还因为人具有超越性。他首先在给养获取上依靠智能超越了自然供给的不足状态,使生存、繁衍的难度不断下降,更重要的则是他还具有其他一切物种都不具备的克制欲望和情绪的能力,超越了动物本能,形成一种道德秩序。人们看到一些“恶”的典型,也超越了动物本能所能达到的程度,因为有高级智能的参与,“恶”可以表现得非常精巧,阴森可怖,唯有人能为之,非人性而何?但这种阴森可怖,恰恰是因为有道德秩序作为基础性对照。

人有对道德秩序的牢固依赖,这是人“异于禽兽”之处,那些破坏道德秩序的人同样依赖道德秩序而生存。比如,小偷小摸者敢于犯案,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他们深信人的道德克制能力,因而在被抓现行时不会被当场打死,又比如,一个人在某个公共领域可能是秩序破坏者,如诈骗分子,但退回家庭这种私域又是一个伦理坚守者,是一个好父亲。道德秩序在任何时代里都有一个在外延上不可穷尽列举的至善范本,在中国是“天”,是“道”,是“圣人”,在世界范围内比较广泛的说法则是“神”。神在哲学和宗教意义上是一个超越一切物种包括人类自身的存在,是一种终极可能性。

现在回到电影中来。

三部《金刚》组成了金刚的成长过程,从兽,到人,再到神,不断超越。如果我们非要从电影这样轻薄的娱乐工具去思考人性这种形而上的话题,那么我们选择的对象更应该是主角金刚本身。一开始它只是一只会跨物种动真情的野兽,和禽兽真正是“一丁点”的区别;然后它变成了一个能够进行情感互动、可以为捍卫心中初萌的价值信念去拼死厮杀的野蛮人;最后,12年不见,金刚已经“封神”,成为一种和谐的自然秩序和道德秩序的守望者。这整个过程,其实正是人要走的路,人性就是那个驱使它向前的内在动力。

作为一种极度抽象的普遍性,人性不可能从任何一个孤立的个体中去发现。如果一定要牵強而为,那最接近的表述可能就是:我们心中还有“彼岸”。就像一个人牵着一只狗站在面前,你说人与狗的本质区别在哪里呢?若如告子说,“食色,性也”,生存和繁衍就是人性,那么人与狗并无区别。人的心中有彼岸,他在心灵上有一种进行自我完善的倾向,尽管这种倾向有时可能被遮盖起来,这才是区别。

《金刚》系列,尤其是最后两部,其实是关于人心的彼岸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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