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昆曲

2017-07-01 13:47梅纾
西部作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水磨长笛昆曲

编者按

梅纾是个诙谐、幽默、潇洒的文人,他辣、刁、锐,不过也有温柔的一面,为西部作家众多粉丝爱戴,亲切地称他为“老梅”。其实老梅不老,是个帅哥,人帅文也帅,这篇《水磨昆曲》是很能体现他性格的佳作。

一曲水磨邀长天,长笛放歌似神仙。

2005年7月7日, 坐在苏州老城的人民会堂, 那种不同于现代歌舞的明丽、高亢使我发呆,五雷轰顶般的发呆。古典华服的照眼明丽里,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感觉一种艳丽的启口轻圆、收音纯细的一唱三叹,心底不禁柔起来,软起来,四面八方俱是春风。

极目于青春版《牡丹亭》,难道仅仅是发呆?原来一向只在“七红、八黑、三僧、四白”中翻跟斗的男人也可以被化掉,软软糯糯地化掉。这种华美、高亢只让人想起夏日三千里水面的阔大,宋代林逋在《寄太白李山人》一诗中描述的“鯤鹏懒击三千水,龙虎闲封六一泥”的那种闲适中的阔大。

人民会堂归来后的数个夜晚,惊艳于长笛与杜丽娘美眉,于是攀缘着典籍,追寻昆曲,追寻这人间仙韶的在水一方的丝丝惊魂——

一、长笛——守望在麦田上空的太阳

笛声高亢、清亮,一片大气、辉煌,在优美的表演动作、动静适度的舞蹈的映衬下,缭绕于心,簡直可以用华美来形容了。我暗暗地吃惊:难道这不是我所熟谙的古典诗词中的那种笛声君临关、山、月的高亢么?难道这不是我多少次寻找的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的那种白霜尽覆北溟之水似的苍凉么?难道这种高亢、苍凉中不还兼有一丝古人吹落梅花时的哀怨,缠绕于一年的一十二个月的哀怨么?

笛声高亢、清亮,遥想着远古的岁月,与中国“中世纪”的那对至情至性的靓丽男女进行关于爱情、关于生死的交流,便神通于大师汤显祖:神通于他在那无边的暗夜里所呼唤的那些真实的感情、个体的感情、不顾一切的感情;神通于那些足以笑傲冥河彼岸之死神的至高无上的纯情;神通于青春梦初醒的杜丽娘身上的那一袭磷火。

思接汤大师,似乎我无根的情感也有了一个美丽的承载,一个至纯、至性的承载。

当年,昆腔的伴奏,继魏良辅对“唱法”的改革之后,形成了笛、箫、管、笙、三弦、琵琶、月琴、鼓板等多种乐器相合的丝竹家族。丝竹管弦的悠扬战胜了弋阳腔等其他三腔的锣鼓铿锵,以柔性叙事吸引了大批的观众。

而众配器的君、臣、主、辅中,为君、为中心的长笛的脱颖而出,充分烘托出昆山腔原来的“流丽悠远”的特色之外,还意义非凡——

昆曲是一枝花,长笛便是这枝穿越时光的艺术之花的最细软、最精粹、最亮堂的部分;

昆曲是二月初的豆蔻,袅袅的笛声便是袅袅于豆蔻梢头的烟雾;

昆曲是五月末的小麦地, 长笛便是守望在金黄的麦田上空的太阳,火热、高亢;两节细竹管,经由了一番中通、钻空、打磨后,借助于吹奏者指头的斑驳与口中气流的缓急,终于排空而来,成了昆曲众配器中的元帅。那些聪明的先人,耳朵像野地里的蘑菇一样聪俊灵动的昆曲改革家们,在不断地演出迁徙的过程中,充分地发挥了这小小竹管的长处。长笛露珠样的圆润、灵动与清亮发挥到极致,便为华美,便为消魂,便能穿越数百年,便变繁复为简单,由粗砺生出细润,接古典于现代,便依然能吸引安抚我们这些21世纪的年轻而浮躁的灵魂,应和现代男女们的摩登寻找与诉求,为古老的昆山腔、昆曲、昆剧招魂。

我恍悟这就是神奇,这就是久远呀!

二、2500年的小镇上的两个顾姓人

怀揣着那支灵性的长笛,我追寻的目光来到了距苏州市中心30余公里的一个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观音的千手千眼的小镇, 昆曲的发源地——千灯。 虽然小镇有“先贤文化,戏曲文化,良渚文化,宗教文化,典当文化,水乡文化”等文化名片,但注定了它超越数以千计的普通江南小镇的平庸,永浮时光之上的,却是两个顾姓人。

这两个顾姓人:一个在500年前的元代,与杨铁笛、顾阿瑛等在小镇创立了“昆山腔”,娱悦无数人的灵魂;一个在300年前以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敲醒了万千浑浑噩噩的俗世之人的灵魂。悠悠千载,创立了“昆山腔”的终于将一个有慧根的江南小镇度化成了“昆曲仙乡”;千载悠悠,导引匹夫士民的人也终于名列中华72伟人。创腔的“风月散人”,戏曲音律家顾坚先生直接孕育了昆曲;立言的顾炎武则扩大了“昆曲仙乡”的大名。

顾氏双星, 名高天下,遮没了小镇上走出的2名状元、45位进士和70多位举人;也遮没了小镇上历史比苏州城西的虎丘塔还悠久的秦峰塔的倒影……

如斯,号称“中国第一当”的余氏典当行也只能在“两顾”的文化创造的暗影下,把自己典当了。

如今,千灯小学的小昆班在先人点燃的“千灯”之后,又燃起了传承昆曲的第一千零一盏灯:蓝色的希望之灯,使这个灵醒的江南小镇又吐气若兰,古老的梨园幽兰又晃荡着发扬光大的时代新影。

2005年10月,来苏州商讨在全世界巡演《牡丹亭》的白先勇在苏州昆剧院院长蔡少华的陪同下,来到了这昆曲的源头祖庭:古镇千灯,拜谒顾坚先生,寻访昆曲的仙源慧根。

两位跨时代的大师在昆曲事业上金风玉露一相逢。

三、水磨千年

或许是源于生活在水乡泽国,吴人对“水”情有独钟:水云间、水玲珑、水八仙、水磨漆器、水磨糯米粉、戏曲上的水袖、水长调……甚至于昆山周庄的那个叫沈万三的大财主,客死在万里外的云南后,还归葬到故乡的一湾碧水下,留下一座“水冢”。

“五行”中,水乃至柔,然而最柔的东西也最刚,最能对抗速朽,抵达久远。足不下楼,磨腔十年的魏良辅们也许谙熟的正是这一道理:用水样至柔至软的声曲,磨出至圆至纯的腔——“水磨腔”。这水磨腔节奏舒缓,唱腔宛转细腻, 曲调优雅婉转,唱词典雅华丽,有着古代水磨漆器,水磨糯米粉一样细腻软糯的质地,江南水磨年糕的滑润、劲道的口感,深得江南水乡的神髓。经历数百年的时光之水的洗磨,经历数代人像水磨石头一样,对唱词、唱腔、配器、舞蹈、和声的打磨,世风人气的研磨,昆腔的水磨动起来了,日月的轮盘转起来了……

到明代,这地方小腔发展成了昆曲,最终随着南北商贾流传到全国各地,到明代的嘉庆至清代的乾隆时期,终于腔是龙腔,韵是雅韵,鼎盛、风靡全国,“四方歌者必宗吴门”。后来“四大声腔”之首的它更以母仪天下的戏剧范式,成为各地方剧种的母剧,成了“百戏之祖”。

自古,一部中国戏曲史,多数戏曲都是以产生的地域命名的。就全国而言,是如此,譬如豫剧、秦腔、晋剧、粤剧……;以昆山腔所属的南曲家族而论,也是如此,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的命名都是与产生的地域有关的,虽然后来它们都曾各自流布四处,热闹一时,但都没脱出原来的胎衣。 只有这“流丽悠远”的昆山腔因经魏良辅之手,“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唱法音韵如流水般自然清纯而又得“水磨腔”的雅名。

在古代粗砺的农耕文化语境中, 这水姿水韵的水磨腔,据说以其至柔也能穿透时人生活中厚厚的牛皮样的苦难,厚厚的浓雾样的蒙昧。说也奇怪,浸泡于那排空而来的笛声与水磨长调中,听众一天的劳累悄悄飞走了;缺油少盐的日子,味道十足了;身体上的七灾八痛,减轻了;内心的皱纹与疙瘩,舒展了、抚平了。

年华流逝,柔若无骨的水磨腔,吐气若兰的水磨腔,以其流水般自然的清纯至柔,携手时间“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创造了多少亲民娱人的美妙绝伦?!

据说明清时每年的“虎丘曲会”, 苏州城百姓浩浩荡荡、倾城而来,“万众齐唱”。那声声喝彩“一赞一回好,一字一声血,几令善歌人,唱杀虎丘月”(李渔《千人石上听曲》);当年姑苏枫桥杨神庙的一次职业戏班的演出更是“四方来观者数十万人”;杭州余蕴叔班的一次演出也曾“万余人齐声呐喊”(张岱《陶庵梦忆》)。

这让我想起了同为吴地物产的太湖石, 那被柔弱的水,千百年地日复以日、夜复以夜地啃啮、嘶咬、打磨而变得美轮美奂、巧夺天工、名高天下的太湖石。

然“自清代后期,政府腐败、列强侵华,中国戏曲每况愈下,日本侵略时期,昆剧到了败落失传的地步。”虽有20世纪50年代的“一出《十五贯》救活了一个剧种”(周恩来语)的起死回生,昆剧艺术走上新生,重放光芒,但它也只能是惹人怜的“吴宫花草”了。2001年5月18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首批“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了。

但我想作为曾经的“仙曲”,我们想要看到的肯定不只是一堆“遗产”,在新的时代里,这笔遗产应该被“资产”盘活;保值之后,再增值!

庆幸的是这几年,越来越多的“昆迷”们行动起来了。这几年在苏州可以见到的那个眼睛大大的有时是“纽约客”有时叫“台北人”的漂亮老头便是其中之一。老先生写着好好的小说,偏偏觉得不过瘾,却迷上了昆曲的再创作、改革与推介。 数年来,这位叫白先勇的老先生来复去、去复来于苏州、台北、纽约之间,也无风雨也无晴……

春天又快到了,古老的昆曲,犹如昆山空谷的兰花,又将在时间里播放着自己清清的花期,幽幽的花事。

梅纾(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后)

梅纾,70后、复旦文学博士后,沪上某金融内刊主编,《西部作家》常务副主编、兼《千高原》、诗网络编委、曾为“网络诗选“特约评论员。 获过全国孙犁散文奖、首届林非散文奖、《美文》《文学报》《大河报》等主辦的征文比赛奖等。 出版有《梅纾文丛》6卷、中国首部全面抚摸博士生活的长篇小说《博士男女》(合著)。《大河报》《姑苏晚报》专栏作家。现居上海浦东。

点评

梅纾的散文历来是“打狗棒法”,招招直击要害,以刚猛迅疾见长,文中饱含世事洞明的人生哲理,以及玩世不恭的潇洒。这篇《水磨昆曲》则是刚中见柔,将昆曲这样有着历史承载的文化遗产拆解为乐器、传人、曲调三个部分进行讲述,又从品质、性情、神韵三个方面进行解析,拈重若轻,将厚重的文化化为抒情、历史、文化、叙事并重的散文。

在语言上,梅纾采用了雅俗共赏的风格,写作如说话,但不失文雅之气,同时又见劲道,还暗藏着一股机智与诙谐。他的语言看似直白,其实含蓄,话中机锋不露,留给知音把玩。

梅纾的境界大,视野宽阔,既能把握大局,又能着眼于细节,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他的散文是一种很好的融合了传统元素和现代视角的合体散文,随笔式的,既率性也任性,同时气势磅礴,如潮水拍岸。读了梅纾的文,就了解了他这个人,这个人不虚伪,不做作,文如其人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最合适。(邓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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