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教授周志文:守候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烂漫

2017-07-05 21:26
现代家长 2017年6期
关键词:钢琴音乐学校

女儿生来反应迟钝

我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生下来圆滚滚的,于是给她起名“球儿”。

球儿生在年底,没多久就过年了。外面鞭炮震天响,她却睡得安稳,没被惊醒,妻子一度怀疑她是不是聋了。这样担忧了好几个月,后来我们在她前面摇铃击鼓,她终于会眨眼睛了,在她后面叫她,她也会回头找你,我们这才知道她不聋,放下心来。但也由此知道,她似乎比一般的孩子反应要慢一些。

球儿会讲话后,我们教她背诗。背了几首之后,她就迷糊了,经常把两首诗弄混,譬如她背到陶渊明《归田园居》中的“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这句时,突然接下句:“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原来,她把《木兰辞》接在《归田园居》的下面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后来我们发现,原因出在那个“归”字上。她其实不了解“归”的意思,只知道“归”的读音,《木兰辞》中“归来见天子”的前面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和陶诗的“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都是以“归”字收尾,所以她就用“归来见天子”接下去了。

她的记忆力明显逊色于她的妹妹。有一次,她背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壸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然后,她把这几句重复来重复去。“下面呢?”我问,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倒是一旁的妹妹刚才还在哭呢,这会儿突然口齿不清地接下去说:“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球儿和我都笑了起来。

后来,球儿逐渐长大,上小学了。

她的小学班主任姓谢。一天,谢老师叫球儿到保健室拿班里的点名册,想不到球儿在学校迷了路,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谢老师才把她找到。后来球儿告诉我,说老师要她到“宝剑室”拿点名册,她想宝剑室应该挂了很多电视剧里出现的宝剑,想不到学校里没有一个房间是挂了宝剑的。

后来我们搬家,正上小学三年级的球儿不得不转学。

转学时,我和妻商量,球儿和妹妹如果转入离家不远的名校,球儿成绩平庸,非殿后不可,不如让她念一所普通国小。这所国小学生人数少,每班大约三十余人。球儿在这所学校里成绩中等,没有哪一科特别好,也没有哪一科特别差。

妻子似乎有些著急,于是我安慰妻子,说:“我小时候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几乎每天都被老师修理,家里的父母也不责怪老师,因为我在学校的表现实在太差了,后来读初中还留过级,人家三年毕业,我硬是读了四年。球儿和我比起来,恐怕还要强上几分呢!”

音乐上有“大将之风”

球儿上五年级时,我们送她去琴行办的儿童音乐班学琴。她表现得很好,老师建议她学钢琴。她既被老师称赞,我们二话不说就替她寻访名师,结果找到在光仁中学音乐班任教的杨老师。学琴一段时间后,她们师生相处得甚好,球儿被杨老师称许:“你别看她年纪小,弹起琴来却有大将之风!”其实,球儿弹琴经常犯错,记谱能力也不好,不过一段音乐记熟又弹熟之后,她弹得比人家连贯,而且起伏强弱不经老师特别指点就有体悟,可能这就是杨老师说的“大将之风”吧。

球儿国小毕业时,杨老师建议她去考光仁音乐班。光仁音乐班不好考,能够考进去的只有十分之一,因为是考国中部,所以除钢琴外,不考其他。结果球儿考中了,这是球儿一生中的首次胜利,我们为她高兴,但困惑随即而来,到底该不该让她进音乐班呢?

妻和我都喜爱音乐,照理说我们不会阻止。但球儿一旦选择读音乐班,就必须勇往直前,因为音乐班主修钢琴,每天要练两三个小时,还不加上副修。如果孩子专心练琴,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兼修文化知识,也就没有机会选择其他的升学通道了。假如她在读了两年音乐班后,突然不想练琴了,而此时她的文化课已落后同龄孩子一大截,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跟球儿讨论,听取她的意见。她强烈表达了想进音乐班的意愿。后来我们想,她上小学时很少获得学校的肯定,现在终于有学校肯定她了,她自然会选择光仁了。于是,我们决定让她读音乐班。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球儿穿了一身新,脸上飞扬着喜悦,隔着车窗向我们挥手。她带着兴奋和憧憬,搭车到光仁中学参加新生训练,从此展开了全新的人生。

备受伤害的高中

然而,这种欣喜之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光仁是一所相当优异的学校,音乐班的师资好、水平高。相对的,他们对学生的要求也颇为严格。入学后的第一次月考,球儿就连获几科红字。我们宽慰自己说,这或许是她不太适应的缘故,也许下次月考就不会这样了。然而接下来的几次月考,她的成绩都不好,每次总有几科不及格,和同班同学相比,确实令人汗颜。

到了国二,情况更为严重。球儿的成绩单上,红的竟然比蓝的多了,不仅英文、数学、理化不及格,历史有时候也会不及格。妻为此忧心如焚,为她请了家教,主要教她数学,她还是跟不上,后来干脆放弃数学,教她读其他比较容易拿分的科目,譬如历史、地理等,只要红字在预期范围内,不再朝外泛滥,我们就满足了。时时补着课,也还是有时有效果,有时没效果。

球儿从国中到高中都就读于光仁音乐班。老实说,她是不得不继续在此就读,因为她完全无法应付任何校外的考试,即便是私立高职,她也不见得考得上。因此,就读音乐班,后来打算成为音乐家,在别人而言,可能是众多选择中的一个美丽的选择,但对球儿而言,是只有这条路好走,除此之外她无路可走。

球儿虽然憨厚(这是反应迟钝的另一个解释),但绝不是没有感觉的人。她有爱恨,也有同情心和忌妒心,有时因成绩不好而被周围同学孤立,她也会非常伤心。

举个例子,球儿因成绩不好,在交友上一直没有“高攀”的机会,班上成绩好的同学虽然彼此竞争,却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也就是说,成绩好的学生只和成绩好的学生来往,从来不跟成绩差的学生来往。每年过生日之前,球儿都会兴奋地告诉她的同班同学,然后跟我们商量办一个生日会,邀请一些同学来参加。她在国中时,还有一两个同学来,到她进入高中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每次在布置好的房间里,在放满鲜花、糖果和蛋糕的桌前,球儿不时地看表,不时地自言自语:“真奇怪,昨天明明答应了我的呀!”然后,她开始帮别人找理由:“也许因为车挤,会迟到的。”结果即使迟到也超过了时间,她只有打电话,原来对方不打算来了。当然,说了一些不算理由的理由,球儿捧着电话,边哭边说:“可是,可是你早就答应我了呀!”

这样的情况,我们父母看在眼里,心里真不是滋味。

按照学校的章程,球儿是该留级的,但在补考中她总能侥幸过关。幸亏,她不是那么敏感和脆弱的孩子,否则光是这,就足以让她疯掉。

一天,球儿回家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说教官夸她旗升得好。她们学校规定,升旗手必须是班上的精英分子,球儿为什么能够担任升旗手呢?原因是那天早上下了场雨,正式的朝会取消了,后来天放晴,教官找不到她班上的旗手,便叫球儿和另一个同学把旗升上去。球儿满怀信心地以为,此后的一个礼拜都会由她升旗。晚上,她在客厅里一遍遍地演习着升旗的礼仪,有模有样地将想象中的旗挂在窗帘绳上,然后一点一点升上去。结果,第二天天气放晴,原来的升旗手走上升旗台,当然没有球儿什么事。

成绩和社交上的屈辱,使球儿在中学受尽折磨,唯独音乐能够给她一些安慰。球儿练琴并不勤快,后来困于学业,补习功课也使她分神,然而她在钢琴上确实表现不凡。不仅如此,她副修的大提琴也学得不错。一次,她演奏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中的一段,竟然有几分皮耶·傅尼叶的味道。

球儿在教育中受到的伤害够多了,只有用音乐来愈合伤口、洗涤灵魂。是不是真的如此,我不知道,但我只能这样想了。

终于迎来峰回路转

高三毕业,球儿面临着一道难题,那就是升学。

很简单,她在音乐班读了六年,如果不能升入大学继续深造,那她六年所学根本是浪费,因为就算她钢琴弹得再好,也不会有人请一个只有高中毕业的老师教授钢琴的。

怎么办?我和妻子想:社会是多元的,球儿高中毕业后到电子公司做装配员,不见得不可以;到百货公司做售货小姐,也未尝不可。可能有人会问:那学了多年的钢琴岂不白白浪费了?不会啊,学习没有白费不白费的,如果从实用的角度看,中学学的数理化和英文、史地能用到的地方少之又少,无一不是白费,但生命长久,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会发挥作用,球儿所学的钢琴亦如此。我们夫妻俩互相安慰,陆象山曾说:“虽不识一字,亦不妨我堂堂正正做人。”我们球儿可比陆象山好多了,至少她是认字的。

想不到,事情居然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球儿毕业前夕,教育部门公布了音乐、美术科系甄试入学的办法。所谓甄试入学,就是教育部门为一些在音乐、美术上有天赋的学生组织的一种特殊考试。这种考试,当然要考一般大学的入学科目,但专业科目所占的比重较大。球儿作为有音乐特长的孩子参加了这次考试。考完后,我们不敢问她考得怎么样,因为自她小学毕业后,任何一场考试都令人伤感,为避免不快,我们养成了尽量不问她考试成绩的习惯。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竟然传出令人兴奋的消息。报纸上公布了甄试结果,球儿被录取了,她被分到最后一个志愿──私立实践家专的音乐科。我们全家都高兴极了,当年实践家专的音乐科只录取一名,而师大、东海、东吴等大学的音乐系,也只收录三四名,其中钢琴名额更少,球儿的很多同学都没考上,而她能考上,这确实是我们家数年来最大的喜讯!

妻在她服务的学校一直默默教学,球儿的喜讯令她买了许多苹果,办公室同仁每人一个。她的一位同事打电话给我,说:“还从来没见过大嫂这么高兴呢!”从妻此时的喜乐中,足见她平时的压抑与苦闷了。

谁知,喜讯过后又有波折。报上刊出消息后的第三天,我接到了一个自称是办理甄试考试人员的电话。他问清楚我是球儿的家长后,万分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周先生,是我们的工作失误,我们向您致以最大的歉意,请您千万原谅我们──”

我不敢再听下去,原来球儿被录取是一个错误,我不知该如何告诉早上离开时还喜滋滋的妻子,昨晚她打电话和朋友聊了一整晚的球儿……

“周先生,您还在听吗?”

我无奈地说:“是的。”

“是这样的,令爱被分发到实践家专,是我们的失误。令媛的成绩应该被分发到东海大学音乐系的,现在我们已经改分发了,她不久就会收到东海的入学通知。只是,只是这次更正不在报上刊登,也不向媒体发布,希望您理解我们的苦衷。”

不久,光仁中学教务处也打来同样内容的电话。

我故意忍着这个好消息,想等妻子晚上回家再告诉她,但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中午就把好消息告诉了她。她也和我一样惊喜。

不再把自己藏起来

球儿读了东海大学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东海音乐系的功课虽然要求严格,但都跟音乐有关,球儿应付起来比较容易,她的成绩反而比中学时好,加上个性合群、喜欢帮助人,所以学长学姐以及班上同学都对她很好,她突然结交了许多朋友,高兴极了,脸上有了一种以前没有的光彩。

球儿东海大学毕业时,把录音带寄到美国申请学校,尽管她的托福考得不好,但依然有好几所大学愿意让她入读研究所,最后她选择了美国首府华盛顿附近的马里兰大学,并以相当好的成绩毕业。

毕业演奏会,我和妻从台北赶去参加。球儿还跟在台湾时一样,偶尔在言谈中显示机智,但多数时候她是安静的。她也还跟小时候一样容易紧张,她坐在钢琴前练习,不时地用手帕擦手,一条手帕不久就湿了,然后换上一条新的。

演奏会相当成功。一位音乐系的老教授抱着球儿,连叫两次球儿的名字,说:“Why do you hide yourself(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

是的,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

球儿进大学后,比以前开朗许多,但整体而言,她还是太静默。我想她把自己藏起来的原因是这样:历时六年或者更久,球儿一直在困顿和屈辱中度过,这使她在重建自信时极为困难。中学生涯是她一生成长最重要的时段,这时的教育却使她受伤,使她抬不起头来,她习惯把自己放在层层帘幕的后面,以免伤得更重。虽然她后来被肯定了,但心灵深处仍有阴影,这是她胆小、害羞、静默,乃至躲藏起来的理由。

我知道球儿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仍然是脆弱的,她还是会随时随地、有意无意地躲藏起来,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远在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大学愿意提供奖学金,让她去修习博士学位。我问那所学校如何,她说:“那所学校的音乐系在全美大学音乐系的排行上是第10名呢!”

“那你还会不会hide yourself呢?”我在电话这端问她。

“开玩笑,要躲也躲不起来了。”她在电话那端笑着说,“我如果躲起来,他们怎么知道我弹得好呢?”

至此,我終于放心了。

【编辑: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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