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心灵河流与坚硬的历史堤岸

2017-07-15 15:09刘永春
红豆 2017年7期
关键词:抗战指南现实

刘永春,1976年生,山东淄博人,文学博士,现任鲁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五届客座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当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烟台市芝罘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作为访问学者赴美交流。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

房伟的小说以坚实的整体架构和丰饶的叙事细节见长,既宏观地把握历史,又细致地摹写生活。他的新作《指南》《起义》都是这种写作状态的产物。《指南》篇幅不长,却以自己的方式写出了毛茸茸的现实和黑洞洞的历史,以自己的姿态在两者间架起了一座诗性的桥梁。《起义》则直接地面对历史,揭示历史皱褶中那些并不整齐并难以纳入到常规历史记叙中去的人物与细节。这些细节仿佛从历史之树上飘落的黄叶,看似轻盈、无足轻重,却能呈现出整棵树在深秋的痛楚。怎样处理历史、现实以及两者间的关系,这是摆在70后作家面前的一道重要的时代命题,房伟以这两篇作品给出的回答可谓简明扼要,却抓住了关键。那就是建构属于这一代作家的叙事之桥,跨越两条坚硬的历史河岸,俯视缓缓流动的现实之河。因此,无论形式上多么荒诞,70后的诗学场景总是在最深层充满悲剧感,这是他们与别的作家代际不同的审美宿命。

对于房伟来说,荒诞的成长经历需要严肃的历史来救赎,然而现实命运却并不令人乐观。所以房伟极力书写历史中的苦难,同时在兹念兹地对现实不时投以悲悯的目光。房伟的小说就变成了某种跨越与连接的诗学尝试。《指南》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矛盾的叙事者,相比于马波,胡宏伟似乎幸运得多,可以在琐碎的现实中随波逐流,而不必时刻反躬自问。相反,马波虽然在游戏里反复赞美马波,却在生活现实里节节败退。看上去,两个人的命运判然有别,但实际上,小说里深沉的悲剧感无处不在,正是在生活空间与游戏空间、现实世界与历史世界的巨大悖反中,小说的悲剧感被一步步螺旋式地拧紧,最终冷酷到令人窒息。房伟十分擅长错位式的诗学结构,仅仅通过马波与胡宏伟两个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殊途同归的人物形象就构建了巨大的语义空间,结构坚实,细小的诗意缝隙使其向生命经验敞开,随处与历史和生活连通,就像干瘦如柴的故事流露出充盈丰润的情绪氛围。房伟以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经验转化为小说中的审美结构,也反过来不断充盈着自身的心灵世界。小说中的主题意蕴是在不断穿越中呈现的,房伟与自己的文本之间也同样是一种互相成全的关系。面对现实,70后作家以历史书写救赎自身,但庸常现实使得他们在书写历史时又充满心虚之感,房伟的解决办法是如实地呈现出这种两无着落的处境,为一代人的心灵留下真实的足迹,在真实与虚构的辩证关系中渐行渐远。面对这样的书写策略,现实、历史都不再是最重要的,对两者同时呈现出来的虚无进行抵抗才是最重要的,而唯一的抵抗途径就是如房伟般将其复刻到文本中,与现实和历史对话,更是与自己对话。在这样的意义上,房伟的小说具有某种未来意义,预示着70后作家不同于其他代际的崭新的美学样式。

在《起义》里,表面上,叙事者是退场的,只有故事情节在自我讲述。然而,这篇作品仍然是典型的房伟式的抗战书写,同样有着强烈的主体意识,而这里的主体意识是通过强力嵌入历史深处实现的。小说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而是围绕师长罹患肺病后担心自己的起义计划难以实施而导致的内心焦虑来展开人物形象、丰富的内心世界。想抗日而不可得,是这位东北军师长的最大困境,而他的起义决定虽然果决,却又受到许多因素的制约。在这种结构里,我们看到的是与《指南》中的马波和胡宏伟同样的困境。人物的行动决心与外在环境的对立冲突,是一切小说的核心,但在这两篇小说中,这种对立冲突不仅仅具有叙事层面的结构性因素,同时也是极其重要的主题性核心。《指南》里的抗战历史是极其遥远甚至有些模糊的叙事背景,《起义》也同样如此。师长的所有心理活动与军事选择都不是在正面的战场上,而是在师部的病榻上。外在的抗战进程都是通过师长的心理活动展现出来的,就像历史从人物形象中建构起来。这个人物形象的主要作用不是呈现抗战本身的残酷,而是揭示人性的脆弱与坚强,尤其是在这个人物面对无可挽回的死亡时。这种叙事视角从正面的宏大战事和侧面的逸闻野史中间,独辟蹊径地找到了属于房伟本人的进入历史现场的途径,那就是通过对人性的贴切思考和对细节的孜孜以求来营构自己的诗学场域。这种策略贯穿在房伟的抗战系列小说中,也在《起义》中得到了很好的延续。

70后作家中,房伟的小说是富有实验性的,其抗战主题系列小说表现得尤为明显。《指南》继承了房伟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的结构实验,将历史与现实嫁接,在时间的缝隙中寻找深广的小说诗意。房伟擅长时间切割术,喜欢用不同的时空穿插成为有意味的形式。《指南》借用了游戏这种形式,但仅仅是形式而已,对小说叙事来说更重要的是这种形式所导致的小说在广度上的延展和在深度上的锋利嵌入。同时,小说也借由叙事者的还乡建构了两个空间里的两种不同生活状态的对比,将两个空间的情态进行嫁接,彼此对照,相互审视。在这样的时空拼贴中,小说叙事进程所负载的意义从多个方向、多个维度同时展开,有时候相互支撑,有时候相互龃龉。这种实验性的做法赋予了房伟小说的主题极大的丰富性,可以产生许多不同的意义可能性。在这众多维度中,抗战历史仍然是重点之一,只是从侧面加以呈现而已。叙述视角也隐喻了那段抗战历史的当代命运,被消解,被调侃,甚至进入个人生命史,变成马波私人生活中纾解自己处处不得志的苦闷的手段。然而,马波的不得志与最终自杀兼具荒诞性与悲剧性。他的死亡没有明显的直接原因,却反映了这个时代深层的种种症结。房伟喜欢用死亡的诸种形式来书写现时代的悖谬与抗战史的复杂,抗战系列几乎都是关于死亡的多维透视。《指南》将历史与现实拼接起来,自然而不生硬,使得小说里的死亡充满往复感。在生活之河看似荒诞的表层之下,涌动着的是房伟对抗战历史、对自己这一代人的深刻追问,关于真实、关于意义、关于出路。这些追问构成房伟小说的历史感,是他面对当下时代所做出的深沉思考。因此,实验性的书写策略背后隐藏的是房伟自觉的历史意识和对历史真相独到的理解,以及由此所引发的对现实生活的价值判斷。保证这个过程顺利展开的正是小说中游戏手册的实验性结构,它使得小说的主题指向不仅仅从现实抵达历史,也能够从历史回溯到现实,呈现出双向互动的态势。以现实眼光打量历史,是历史题材小说应有的题中之义,但是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房伟巧妙地用游戏手册将历史与现实叠加的手法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和主题功能,而且呈现出了其历史观念的复杂性。甚至可以认为,叙事者、马波和胡宏伟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三角形的三条边都富于审视和反思意味。以历史的眼光打量现实,在小说中并不容易做到,但这个过程在《指南》中完成得非常圆满。房伟以如此这般的叙事实验赋予抗战历史当代意义,同时也以自己新颖的方式揭示了现实生活的荒诞本质。这种叙事探索及其呈现的历史观念,可以看作《指南》最重要的诗学意义,也可以看作房伟小说历史观念的核心。它改变了70后作家的创作缺乏稳定的历史观念的局面。或者可以说,60后及更年长的作家们更多以悲剧视角书写历史,80后作家们则完全无视历史的悲剧性而将历史消费化、身体化和荒诞化,那么,70后作家应该更好地融合悲剧性与荒诞性的双重视角,更辩证地接近历史、反思现实,更深沉地展示自己的历史判断和现实立场。《指南》在这个方面是成功的。

《起义》的实验性则主要表现在心理刻画方面。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经历了先锋小说和新写实小说的复杂影响,中国的短篇小说越来越采取与生活同构、同步、同立场的姿态,许多小说的叙事结构变成生活之河的文字映像,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完全消失,叙事结构和主题意蕴两个层面的纵深都被有意斩断,很多小说只是截取生活片段,然后“如实”地以生活流般的叙事结构建构自己的文本。诚然,这种现象有诸多原因,但苛刻一点,这种“如实”其实是作家偷懒和技穷的表现。房伟的抗战系列试图以恰当的心理描写完成对历史人物的再塑造,以当下性的想象去填补历史的缝隙,就像生活河流的水波拍打着历史的堤岸,把那些粗糙的缺乏细节的地方浸润成丰饶的叙事场景,但也并不越过堤岸,变成涣漫无边的随意想象。《起义》的心理描写简洁明了、不容置疑,充满某种专断色彩。作为出色的王小波研究专家,房伟的叙事语调受到王小波影响似乎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起义》总体上运用的是全知全能视角,通过师长的内心独白将其人物形象树立起来,同时通过师长的遭遇与经历以点带面,全面展示抗战局势。在后一个过程中,小说采用的又是限制性的叙事视角。在前一个过程,人物的内心世界就像一条流动不息的河流,变幻出形形色色的走向与动态。小说用毫不迟疑的话语明确地宣示着师长内心世界的各个角落,赋予他的行动强大的个人意志和历史逻辑。“他必须咬牙挺住,打好这最后一仗。不同的是,他的敌人不再仅仅是日本人,和日本人眉来眼去的下属,还有时间。他必须打赢时间。这是一场注定要输的战争,不过是输的时辰对不对罢了。如果输得早了,那就是满盘皆输,如果拖得久了,输了也是赢了。他拿命来拖延时间,命没了,是注定的事。但拖到起义成功,命没了,也是值得。”《起义》里随处可见这样的心理描写,将人物内心的变化过程斩钉截铁地呈现出来,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历史上本来就是这样。但是,这种心理刻画当然只是房伟果决的叙事形态的结果而已,与那种截取历史断面的做法截然不同。如此确定的心理刻画带来的叙事效果有两个:其一,人物的心理世界完整自足,人物性格圆融坚实;其二,人物命运的悲剧性被最大程度强化,仿佛师长的心理活动变成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萦绕在小说的各个环节,他的死亡因此被涂染上了多样的色彩和浓郁的悲剧感。同时,这种直白、透明的心理刻画也方便叙事者在人物心理世界与外在抗战局势之间来回切换、穿梭自如。“他开始一点点地算计,如何平稳每口气,如何保存体力,如何躺着舒服,不得褥疮,如何调整呼吸和睡眠,如何盡量吃点东西,能消化吸收,又不能因为吃得太多而呕吐。他在算计时间,他就像个精明的老守财奴,越是到了临近死亡,越是希望能抓住些什么,能将这吝啬发挥到极致。世人都嘲笑濒临死亡的守财奴,嘲笑他面对财富的那种可怜的贪恋。但他们不明白,这守财奴躺到了床上才发现,原来他拼命节俭攒下来的金银财宝、房屋田产,都是不能带走的,甚至不能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安慰他的心灵。他剩下的只有那贪婪算计的心思了。它们为他带来成就感和满足感,并会在人生最后时刻,对他不离不弃。”这段心理描写中就包含了从外在到内在再到外在的视角转换,频繁的转换没有打断心理刻画的顺畅自然,仿佛一气呵成,但实际上却包含着对人物心理世界从各个角度进行的剖析,使得人物性格立体丰富,也使得叙事节奏稳定而快速。房伟的小说叙事常常坚定而快速、深入而明晰,毫不拖泥带水,造成这种艺术效果的原因之一正是如此转换自如的心理刻画。一旦对人物形象的心理刻画和性格塑造完成,小说就立刻来到了结尾。因此,在抗战大背景中的师长和通过师长的眼光与命运展示出来的抗战历史,两者相互生成,互相指涉,共同构成大时代中的个体和个体眼中的大时代两个主题维度。总之,通过实验性的心理刻画,《起义》同样建构了往复式的主题空间,人物形象能够从纷纭复杂的时代背景中站立起来,造成人物命运的种种因素又能共同形成那段抗战历史的总体图景。前者使得小说的人性书写达到了巨大的深度,后者使得小说中的抗战历史呈现出了浓重的当下意识。

“欧洲最后一位文人”本雅明曾经直言:“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历程里,把那些属于个人经验的不可言说和交流的方面,以一种极致化的方式表达了出来。”的确,《指南》《起义》表达了房伟内心深处的诸多思考,尤其是对抗战历史的独特理解,也包括对当下生活的某些判断。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式与形式,呈现出了自己深刻的历史观与现实感。通过在时间、空间、心理世界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往复移动,他找到了建构自己小说诗学的独特方法,也取得了不错的艺术效果。本雅明所宣称的“极致化的方式”在房伟这里主要表现为实验性的叙事结构和主题形态,两篇小说都极具个人色彩,但又能够很好地代表房伟的抗战系列小说所具有的特点和成绩。小说所营构出来的心灵河流与历史堤岸的互动关系复杂而动人,既极大丰富了小说的表现手段,更有效拓展了小说的主题空间。对于房伟而言,这是一次成功的书写实践,对于当下70后创作而言,两篇小说所提供的艺术经验值得重视。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有理由相信房伟的抗战系列小说能带来越来越多的惊喜,其意义也会得到更多关注。河流与堤岸之间,现实与历史之间,荒诞与悲剧之间,往复游走的房伟连同他的小说,一起提供了新的审美可能性,这就是《指南》与《起义》的意义之所在。

责任编辑 韦毓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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