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峰:一个“静水深流”的电影人

2017-07-28 10:30梅峰
环球人物 2017年13期
关键词:娄烨范伟

他当老师讲《外国电影史》,

做编剧获戛纳大奖,

首次执导捧回金马奖

浙江湖州人,1998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现任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副教授。同时担任编剧,代表作品有《浮城谜事》《春风沉醉的夜晚》,2016年首次执导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获得第五十三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与最佳改编剧本两项大奖。

编剧梅峰早已是各大电影节的常客。最近参加颁奖典礼,他换了个身份——导演。2016年11月,梅峰首次执导的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入围亚洲最有分量的电影节——第二十九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又被提名华语影坛很有影响力的奖项——第五十三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与最佳改编剧本。

第一次入围,梅峰带着团队飞到东京,与大奖擦身而过;第二次提名,梅峰没能到场,却满载而归——斩获最佳改编剧本,男主角范伟也捧回了金马“影帝”。

“倒也不意外,我觉得这起码是个不差的电影。”说这话的时候,离得奖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梅峰端正地坐在记者的镜头前,语速不急不缓,声音很有磁性。这很符合范伟对他的评价:“梅峰导演是个静水深流的人。”

“大尺度”的执导方式

梅峰刚决定要拍电影,身边有人调侃他:“好好的编剧不想干,又当导演去了。”

梅峰当编剧的时候,脑子里常有这样的闪念:“如果这片子我来拍,会拍成什么样子?”但梅峰决定尝试做导演,最初是因为北京电影学院的项目。2014年,北京电影学院推出“导演合伙人计划”,鼓励青年教师去拍片子,并且提供一笔有限的资金。在北影文学系任教的梅峰往上报了《不成问题的问题》。项目通过后,他自己同时担任编剧与导演,又拉来了圈子里的同学老友,主创团队算是成了。

《不成问题的问题》改编自老舍先生创作于1943年的小说。梅峰说,很久前在老舍文集中读到这篇不起眼的短篇时,就特别喜欢,因为这段发生在抗战时期的故事,能与现实契合。故事以重庆的一座农场为背景,农场主任丁务源做事八面玲珑,对董事溜须拍马,管理员工左右逢源,但就是办不成事,提高不了农场产量;来农场混吃混住的秦妙斋不学无术、夸夸其谈,是个旧时代的伪文艺青年;唯一一个实干家、留学博士尤大兴,满心抱负到了农场成了新主任,最后却被丁务源不动声色地赶走了。在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重庆,看似物产丰富的农场,成了人人中饱私囊的地方。

梅峰先是花了一年时间打磨剧本。他很早就想到邀请范伟出演丁务源。“这个角色圆润却不那么让人讨厌,范伟老师特别合适。”但他最初也有顾虑,“范伟是一线演员,而我们毕竟只是一部小成本电影”。尽管如此,团队最后还是找到了范伟的经纪人。经纪人给范伟递剧本时,抹掉了编剧“梅峰和黄石(梅峰学生)”的名字。没想到,范伟拿到剧本后,一口气读完了,兴奋地抓起电话,打给经纪人:“这到底是谁的本子?”他太喜欢这个故事了,“现在很少能读到这样讽刺的作品”。

范伟见到他后,却发现身为编剧和导演的梅峰,和故事风格截然相反。“他比较含蓄,其实跟我挺像的,是个‘有话不好意思说的人。”开机前,两人只见过一面。当时,范伟只是看了本子,还没有答复到底演不演。但见面后,梅峰不问:范老师你来吗?范伟也没有说客套话:这么好的本子真开心能加入。两个初次见面的人一坐下来,直截了当聊起了剧本,又聊起了中国电影。

等正式开拍,在片场梅峰也是如此。和很多导演不同,本职是大学老师的梅峰却一点不爱说戏,他认为这样才好让演员有足够的发挥空间。

有一场戏梅峰印象很深,范偉要表演丁务源听到新主任将来取代自己时的反应,这个心情很复杂,梅峰让范伟直接按自己的想法诠释。有一条范伟这样演:先是喝点小酒,在微醺中泡着脚,突然听到消息,双脚从洗脚盆里往外一抬,两腿一盘坐到床上,跟着仰倒滚了一圈,但又没掉到地上——心里一惊,却要故作镇定,该表现的出来了,其他的都收住了,很微妙,分寸刚好。梅峰一看,笑着说:“范老师,这条挺好。”

饰演秦妙斋的张超是个新人。拍到他的戏,梅峰也说的少,一般都是张超追着问:“导演我这么演行吗?”

这样“大尺度”的执导方式,梅峰成了片场的“好脾气先生”。“我第一次执导,在片场时刻想着一步都不能错。但演员其实很脆弱,跟他们发脾气不是好的解决方式。记得有场戏,一个只有一句台词的群演老卡壳,意识到问题后他自己就吓得哆嗦了,我发火能有什么用呢?如果真对某个镜头不满意,我会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上一条挺好的,下一条我们再换一种方式试试?这种沟通看起来耽误时间,但能让人舒服,很多时候,舒服的环境更能激发人的创造力,其实是更有效率的。制片方最开始安排了45天的拍摄时间,我们只用了36天就全拍完了,出来的效果也很好。”

梅峰自己也喜欢这样舒服的环境。“就像你们(指记者)进屋,我就该倒茶递水。大家都放松一点,别弄得事还没开始干,气氛就开始紧张了。”

“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闲聊”

在《不成问题的问题》之前,人们说起梅峰,总是跟娄烨联系在一起的。娄烨是中国内地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代表作品《浮城谜事》《春风沉醉的夜晚》,编剧都是梅峰。也是凭借这些电影,梅峰在电影圈里崭露头角,成为炙手可热的剧本创作人。

梅峰说,没有娄烨,自己可能一个剧本都不会写。1998年,娄烨已经小有名气,梅峰还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在中央戏剧学院青年导演论坛上,两个人闲聊起来。娄烨问梅峰:“你的世界电影史论文写什么?”“《古典好莱坞的窥视癖》。”看了一遍梅峰的论文,娄烨特别兴奋,“这可以拍个电影啊。我有个项目想了很久,你要不要参与?”梅峰应下。2002年5月,他参与完成人生中第一个剧本,这就是后来入围第五十六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金棕榈奖的《紫蝴蝶》。

梅峰记得,他交最后一稿时,和娄烨约在北京小西天电影资料馆门口的小餐馆吃饭。那天见面,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击了个掌,坐下开始侃天侃地。“娄烨和我都好酒,大家都说,电影圈全是酒鬼。我总觉得,大多数时候,正经事儿是几句话就说完了的,人与人之间更多的是闲聊。”

2007年,在写《春风沉醉的夜晚》时,梅峰想到了欧洲写实主义电影的代表人物——法国导演侯麦,他很喜欢侯麦,“故事简单平实到让你有种‘根本不值得一看的感觉,心里却不自觉泛起了涟漪”。这个时候,娄烨给他发了一封邮件,讲的是中国古典绘画技巧白描十八法。“中国古典文学常用白描手法。《水浒传》《红楼梦》,多是人与人之间的故事,不像很多西方文学,没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写。这叫白描。娄导跟我说,我们干脆也做个类似的东西。”于是,梅峰将西方的写实主义和中国古典白描,杂糅到了这部讲述四男两女感情纠葛的电影剧本里。2009年,他凭借此片获得第六十二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10年后,梅峰用同样的方法拍《不成问题的问题》。筹备期间,他和娄烨又喝了一次。导演前辈娄烨鼓励他:“别把困难当回事。”后来,梅峰大胆地把电影设置成一部黑白片——为了还原上世纪40年代的风貌,靠近最传统的“中国电影美学”。“我们做准备的时候,一遍一遍看《万家灯火》《小城之春》,那个年代最优秀的作品,从来不是模仿好莱坞的,不会一上来就给你强烈的冲击。”

片子剪好后,梅峰看了几遍,他自己最喜欢的镜头之一是:农场新主任尤大兴的夫人明霞(殷桃饰)“受贿”,收了员工送的一篮鸡蛋,瞒着丈夫偷偷藏了起来。明霞挎着鸡蛋篮子进屋,撩开门帘,慢慢坐下,假装纳着鞋底,偷瞄了一眼背对着她的尤大兴,慌忙把篮子藏进一口大缸里,篮子盖子“咔嚓”一声盖上了,她震了一下,捂了捂胸口,故作镇定绕到尤大兴面前听他讲国家大事,听不明白又绕回床头坐了一会儿。“一连串的小动作,你能窥视到他们的婚姻状态——明明是不同道路上的两个人,却在那个时代里被生绑在一起,这种微妙让人感慨。”

讽刺,是暗含着的讽刺;批评,是带着悲悯之心的批评。看得懂的人,会浅浅地会心一笑,心有戚戚焉。

市场归市场,创作归创作

梅峰以编剧成名,但他不喜欢被贴上这个标签,“我学电影、教电影20多年,主业是教书,其他的只是爱好。”

1998年,梅峰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留校担任老师,开设《外国电影史》等课程。或许正因如此,无论是写本子,还是拍片子,梅峰的作品都被深深打上“学院派”的烙印。

见过梅峰的人也觉得,“儒雅”这个词特别适合他。“老天爷给什么,我就接着。但我觉得,自己顶多是个安静一点的人,安静一点的人并不意味着没有生活的激情。”

他将自己的工作室设置成小型影院,一部电影、一杯浓茶,悠然自得一整天。“好多朋友过来,说梅老师你这布置得好简单,跟一般的公司不一样。我说我哪能办公司啊。”

更多时候,梅峰沉迷于 “电影史”的世界里。他很少关注国内院线新片,而是喜欢回顾老电影。“我评不出心目中的‘年度前十‘影史前十,随便翻翻电影史,好片子太多太多了。”“放在电影史里看,好的电影应该是文化构建的一部分,它们让你在观察、判断社会的时候,有自己的立场。”

前两天,梅峰又把德国导演弗里茨·朗的旧作《凶手》翻出来看。一战以后,欧洲特别是德国,弥漫着浓厚的反思气氛,在这个思潮下,涌现了一大批作家、导演和艺术家,他们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对人性中复杂和阴暗的东西进行揭示,弗里茨·朗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梅峰对记者说:“《凶手》拍摄于1931年,正是德国经济萧条、社会动荡的时期。这个社会背景,使电影中连环杀手的故事具有了象征意义,让观众有了多样性的解读。”这部电影也直接影响了近期国内多部受到好评的罪案片。

“有人比较中西方的电影差距,问我西方电影怎么就比中国电影好了?我觉得,不能这样做比较,每个文化系统里都有优秀的作品,笼统地比较没什么意义。如果说非要向他们学点什么,可能首先是要保证最基本的电影品质。

“但中国的电影业现状,好像确实有越来越多的‘爆米花电影受到市场和资本青睐?”记者问。

“没错,这是现实。但市场归市场,创作归创作,商业和艺术永远是两条不同的路。在市场中,票房的收益、观众的喜好与评价是一個系统。在这个系统里,电影是被消费的,一下线就消失了。所以有人说,电影成了制造文化垃圾的工具。但是还有另一条路、另一个系统,人们以美学形式、介入社会的独特角度来确定作品的位置。这也是我一直追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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