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心守明月

2017-07-29 16:23钱俊君
书屋 2017年7期
关键词:船山

钱俊君

湘西草堂位于衡阳县曲兰镇湘江之西的湘西村菜塘湾,是明末清初伟大的唯物主义思想家、湖湘文化的主要代表人物王船山的故居。三百多年前,船山先生栖隐于此,发愤著书。三百多年来,他的思想宛如一轮明月,导引了中国近现代史的进程,照耀着曾一度沉睡麻木的民族。

王船山(1619-1692)名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出生于衡阳回雁峰王衙坪。船山家教极严,从小接受理学教养,七岁开始读“十三经”,十四岁中秀才,十五六岁读《离骚》、汉魏《乐府》历代诗作十万余首。

1638年,弱冠之年的王船山来到岳麓书院。伫立院前,他仿佛听见了四百多年前“朱张会讲”之声:“烟云渺变化,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

这是朱熹、张栻在岳麓书院讲学时的联句。船山追随先贤的步伐,陷入了对学术探究和国事的忧患之中。他遍读经史与诸子,神交古人,结交良朋,热心时事;与同学郭凤跹、管嗣裘等组织“匡社”,志在匡救时弊、以天下为己任。

1642年,船山参加乡试中第五名举人。春风得意的他决意次年上京会试,冲进士,入翰林,但造物主与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1643年,李自成、张献忠的“义军”从陕西揭竿而起,迅速席卷了大半个中国。北上会试之路已断。慌乱的马蹄,动荡的江山,让他离“进士梦”越来越远了。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七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明朝灭亡。随后,满清入关,清世祖福临在北京即位,建元顺治。

面对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時局,时任岳麓书院山长、船山的老师吴道行选择了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不食而卒。先生之死如利刃刺向了船山的心,他悲恸至极,愤然写下《落花诗》:

歌亦无声哭亦狂,魂兮毋北夏飞霜。蛛丝罥迹迷千目,燕啄香消冷一房。

无声之哽咽,号啕之狂哭,他是在惋惜一个梦境的破灭,他是在祭奠一个王朝的灭亡,他是在哀悼一种文化的沦丧。

千年书院已没有了琅琅书声,他深深知道书生报国已无门了。但他似乎又看到了一丝曙光,1646年十一月,桂王称帝于广东肇庆,改次年为永历元年。

1647年四月,桂王由肇庆奔赴武冈。船山与好友夏汝弼由湘乡赶往武冈投奔桂王,途中遇大雨,他们被困于湘乡车架山中。大雨滂沱、进退两难之际,船山问夏汝弼是否后悔了。夏汝弼慷慨应道:从不后悔,其实报国不难,不一定要亲身侍奉君王或奔赴疆场杀敌才算报国。世上并没有一条现成的报国路,只要时刻存着为君为国为民之心,亦是报国。夏汝弼这番话点亮了船山的心灯,让船山在南明灭亡后,没有选择“以身殉道”为其去死,而是选择了“以道存身”为民族而活。

苦难是人生的导师,也成就了船山精湛的思想。这一年,清兵攻占了船山的家乡,在战乱中,他的亲人接连去世:春末,长子王勿药夭折;六月,小叔王家聘去世;八月,二哥王参之去世;十一月,父亲带着山河破碎之恨在南岳峰顶含泪而去。

身负亡亲之痛、亡国之恨,船山悲情交集,毅然把读书人采菊东篱的悠然化为英雄振臂一呼的黄钟大吕,他开始谋划反清复明的大业。一介书生终于发出了万丈豪情,他奋笔写下:

留千古半分忠义,存大明一寸江山。

1648年,而立之年的王船山与好友管嗣裘、夏汝弼等人于衡山方广寺起兵抗清。几个书生,领着一群未经训练的学生、农民和僧人组成的队伍与强悍的清军对抗。他明知是拿着鸡蛋去碰石头,但也得去碰。他要向清廷宣示一种声音,他要向天下表明一种姿态,他要在这力量悬殊的战场屹立成一个历史巨人!

起义失败,船山突围后向此时驻于广西的永历政权奔去。1650年,他追随永历帝至广西梧州。在梧州整整一年,他看清了太多事,永历小朝廷内斗纠缠不止,“君不知为中国之君,臣不知为中国之臣”,他们偏安一隅,已没有了北伐抗清的勇气。这年十一月,清兵攻占桂林,桂林留守瞿式耜殉国。无数个夜晚,船山举目凝视九天之外那轮暗淡、昏黄的明月,念叨着好友瞿式耜的绝命诗:

从容待我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戴满天香。

一种无奈的凄凉如浓雾般笼罩、弥漫至他的整个世界,他仿佛看到了南明的宿命,也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1651年,他辗转回到家乡,于衡山双髻峰筑茅屋,取名为“续梦庵”,意味着还有未竟之梦要去完成,他对恢复大明江山还存有一丝希冀。1652年,南明将领李定国收复了衡阳,十一月,清兵再度占领衡阳,船山化装成瑶人以躲避清兵的追捕,避难于零陵北洞、云台山、姜耶山等处。

1659年,清廷已牢牢控制了江南,永历皇帝也逃往缅甸。1662年四月八日,永历皇帝被缅甸酋长交送清军,被吴三桂绞杀于昆明,苟延残喘的南明政权到此油尽灯枯。

南明灭亡后,船山回到家乡,徙居在衡阳县金兰乡高节里的茱萸塘。他在那里筑建了一间茅屋,取名为“败叶庐”,意指恢复大明江山彻底无望,南明命运如同秋天的败叶,随风而去了。凄凉的处境,孤冷的内心,忧伤的情绪,一如江河日泻,他写下了《西江月·重过续梦庵》:

残梦当年欲续,草庵一枕偷闲。

无端幻出苦邯郸,禁杀骑驴腐汉。

几度刀兵膋血,十年孤寡辛酸。

潭龙齁睡太痴顽,欲续衰年已懒。

当年的船山心还在,梦未灭。为了接续旧梦而修筑了续梦庵。他希望“九州浮一影,残梦续新诗”,但最后的结果是“旧梦不成人愈老”。

与“续梦庵”相比,“败叶庐”里已无梦可续了。一夜之间,船山的世界好像被朽干枯枝、残花败草层层覆盖。从此,他深居简出,头戴斗笠不顶清朝天,脚着木屐不踏清朝地。

王船山沉潜于历史,做理论上的沉思,寻找华夏兴衰的历史规律,湘西草堂终于成就了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与思想家。

船山深入研究《易经》,写下了《周易外传》,明白了“易者,变也”,传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也须作出一定的调整。将届不惑之年,他决定对自己的人生道路作出调整,他将“剑锋”敛藏,以“笔锋”展开了对历史的思索与叩问。

康熙十三年(1674),船山在距“败叶庐”一公里处新修了三间草屋,因草屋在湘江之西,取名为“湘西草堂”。湘西草堂新建,他已决意终老林泉。现实的拯救无望,他只得付诸理论与文化的拯救。他于此凝心静思,写下了气势恢宏的自勉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他甘愿舍弃七尺身躯,将自己溶入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之中。

独秉孤灯,隔绝外世,船山开始对《十三经》、《廿一史》、朱熹、张栻等著作进行探索研究,无论风雨晦暝,无论重病难支,他仍一如既往。“灯光半掩堆书卷,砚滴欲哭注药瓶”,“久病春难待,孤心老益骄”,这都是他病中著书生活的写照。

船山在草堂里夜以继日,将生死荣辱埋于青灯黄卷之中,就算拿不动砚台,握不住毛笔,仍要“孤心拼不尽,试一问苍天”。

他几乎每年都完成一部专著。《礼记章句》、《宋论》、《庄子通》、《庄子解》、《经义》、《俟解》、《张子正蒙注》、《楚辞通释》、《周易外传》、《读通鉴论》等著作都在这里写成。他一生著述一百多种,四百多卷,八百余万字,笔锋所及之处,触及文学、史学、哲学、经学、理学等诸多领域,对宋明理学乃至古代经学和史学既进行了系统性的批判总结,又有大胆的创新,对传统学术的承上启下作出了巨大贡献。

船山从1651年三十三岁返乡至1692年七十四岁辞世,整整四十余年时光都寄身于山间草舍,荒郊寺庙。与其他寄身偏僻山野的文人不同,他并非一个隐士,而是一个志士。他没有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然自得,也没有范成大那样“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的闲适从容。他忘却得失、忘却利害、忘却荣辱、忘却生死,把岁月都埋进了书卷。

船山亲历了外族入侵、山河破碎的慘烈,对国破家亡有切肤之痛,因此有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

杨昌济先生说:“船山先生一生之大节,在于主张民族主义,以汉民族之受制于外来民族为深耻极痛。”在船山心里,民族利益是高于一切的。这种激烈的民族主义思想,在他所著的《黄书》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皇权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他认为,一个政权可以被推翻,但就是不能被外来的野蛮民族统治,因为那是一种文明的倒退。他在《读通鉴论》与《宋论》中评论了秦至两宋成败兴亡的历史。他以“义”为度量衡,品评古人,在他看来,“义”有三种境界: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在此尺度之下,他对王导、桓温、刘裕、岳飞、陈庆之等人作出了与古人大相径庭的评价。他批评桓温不趁着占据洛阳自立为王,而白白错失了恢复中原的机会。如果桓温能在洛阳自立为王,就算南下灭了晋也是可以的。他对历史的品评分明蕴含着对明清之际那段历史的沉思,字里行间似乎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李自成在占据北京后,如果能推翻清朝,就算南下灭了南明,他也是赞成的。

船山是传统士大夫,有着浓郁的忠君思想,但他更是一个爱国者,有着深厚的爱国情怀,他以“古今之通义”打量历史,认为国家民族的利益高于一切。

康熙三十年(1691)秋,船山的哮喘病甚为严重,他眺望不远处的山丘,那里有块巨石,形状像一只倒扣的船,当地人叫它石船山。望着石船山,他想起了自己崎岖坎坷的一生。回到书房,他提笔写道:“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船山者即吾山也。”

是年冬天,天气异常清冷,肆虐了数日的暴风雪把衡山上的松树压垮了一片,船山望着窗外的大雪,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于是颤抖着写下了《绝笔诗》:

荒郊三径绝,亡国一臣孤。

霜雪留双鬓,飘零忆五湖。

差足酬清夜,人间一字无。

明朝灭亡已近半个世纪了,他还在念叨自己“孤臣”的身份,在这世界上,他像一个弃儿,孤独于天地之中。他临终前为自己撰写了墓志铭作为一生的总结:“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他前半生为大明江山操劳奔波似东晋的刘越石,后半生为中华文化倾尽心力似北宋的张横渠。

1692年正月初二日,这个为大明江山牵绊一生的老人,放下他凄怆孤傲而又瑰丽壮伟的生命走了,但为这个世界留下了闪电和火焰般的思想。

现在,人们常将王船山与周敦颐并称为湖湘学派的两座丰碑,事实上,他在当时是籍籍无名的,时人对他的认识,不过是一个亡国的遗民,一个有气节的士大夫,一个整天呆在幽暗屋子里读书写作的倔强苦命的怪老头。

船山身处山河破碎之际,以一介文弱书生举兵抗清,失败后拿起如椽大笔,在精神的疆域继续征战。他的一生彰显了一个士人所应有的价值。这种“以道自任”的责任意识与历史使命感,让他无论处在何种艰险困境之中,始终显现出自得其乐的圣贤气象。船山说“有豪杰而不圣贤者,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他的一生是豪杰与圣贤最完美的结合。他忠贞不屈的气节是豪杰,他“以道自任”的担当是圣贤;他拔剑而起举兵抗清是豪杰,他夜以继日青灯黄卷是圣贤。

船山生前寂寥,身后也长时间湮没无闻,在其去世一百五十多年后的清朝嘉、道年间,恰“逢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内忧患外之时,他的“民族主义”与“通经以致用”的思想为当时士大夫所推崇。先是邓显鹤刻《船山遗书》,再是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在平定太平军后刻了金陵版的《船山遗书》。在清末反清思潮风起云涌之际,船山反清、反封建的民主思想迎合了当时社会潮流,他的著作如《黄书》、《噩梦》、《读通鉴论》、《宋论》成为后来维新志士与革命党人的思想武器。于是,一个经世致用的湖湘士人群体随之拔地而起。

船山思想源深流长,具有超越时空的神韵和魅力,陶澍、魏源、贺长龄、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郭嵩焘、黄兴、蔡锷、宋教仁、谭人凤……以至于毛泽东、胡耀邦等湖南人杰无不受到船山的影响。

在湘西草堂里,望着船山先生的画像,我想起他晚年自题在肖像上的《鹧鸪天》词:

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

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

谁笔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

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

船山生前的孤苦与悲凉溢于言表。但他又是幸运的,相比于清廷征服的地理疆域而言,他征服的思想疆域更为浩大而久远。

走出湘西草堂,不禁想起船山《更漏子·本意》中的诗句来:“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多少个无眠之夜,他就这样孤守着那轮明月,不愿“醒”来!但又不得不从明王朝的悲剧中警醒过来,站在历史的高处,穷究天人,学通古今,为中华文化留下了永不熄灭的火种,为民族复兴留下了永不冷却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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