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张声势

2017-08-11 21:12黄信恩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蟑螂

黄信恩

我一直觉得胡须是有思虑,或具想法的。

有回旁听一节“医师礼仪”的课。课堂中,讲师从穿着、发型、领带、鞋袜……巨细靡遗地教导医师如何从打扮树立专业形象。

“把胡须剃掉吧!”讲师说。

仲刚随即分享一则被纠正蓄胡的事,那是他当实习医师的事。当年,他崇尚日本演员渡边谦,蓄了一脸短悍的络腮胡,沧桑不羁,却被一位留日教授痛批无精打采、有失专业形象。

仲刚是我高中朋友,那时他就给人一种“毛”的感觉,体毛特别浓密,是会让虱蚤迷路的那种。十七岁就天天刮胡子,朋友都昵称他“虬髯客”。仲刚肤黑,胡须一长就失了秩序,整片下巴尽显不休止的生命力,像雨后沼泽。

仲刚说完,大家陷入思索,胡须真会影响医师的专业形象吗?

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一位蓄八字胡的主任,或许过于习惯他两撇黑胡的模样,以致于想象当他剃了胡须后,好像有些权威、谙世的感觉就从脸上丧失了,是会让人感到平庸、老智慧淡去。

我读过一些古代传说,那些解答苍生惶惑的长者或仙人,往往蓄有长垂白胡。似乎这是一种睿智、沉着的标记,甚至是一道警语———告诉你他洞悉一切,你的欲望与血气、短视与虚荣,逃不开他的视线。因此你得安分,别逾越了辈分界线。

人须如此,动物须亦然。

我曾听宠物店老板说:猫须剪不得。据说,猫须根部神经发达,只要轻触,便能感知风吹草动。甚至,神经至此连结眼睑,当有灾祸,随时闭阖,以护双眼。

因此在猫身上,胡须是警觉、亢奋的,随时都在思考,探查环伺的善意与恶意。

古有“捋虎须”一辞,拔虎之须,放肆胆大,后来引申为从事冒险之事。但从字面看,胡须似乎是神圣、不可亵玩的,对老虎而言,那是一种无声的巨大权势。

某个夜里,我突然感到上唇一种既痒又暧昧的轻拂。朦胧睁眼,一只蟑螂静伏眼前,像雨刷摆動着触须,仿佛正估算我的一举一动。

然后,我醒了,彻彻底底地醒了。接着开灯,按兵不动拿出拖鞋,就在这时候蟑螂开始移动,它不走直线,而是摇摆着触须横冲直撞,紧接一个大回转,然后就飞起来,停在衣柜上,钻进贴墙缝隙,不见了。

我愣在气氛僵硬的房里,仿佛蟑螂世界中,有套分明的军制———有些蟑螂不善飞行,整日徘徊阴暗管路,或打滚于厨余桶,是陆蟑;有些蟑螂会在气候骤变时,飞进居家楼台,是空蟑;还有一群蟑螂,我曾在东北角海岸看过,它们惯于在岩缝中谋生,嗜盐,抗风霜,那是海蟑螂。陆海空,蟑螂帝国的严谨军制,向人类世界的角落布局着、伸张着,宣示蟑螂这等老油条,是演化史上的活化石、地球的主人,历久不衰。

于是,这个夜很不安,大蟑螂一定躲在角落冷冷地监视我。其实对于蟑螂的恐惧,我是有选择性的。断脚的、折翼的、圆小的、跛行的,我不畏惧,因为只要一踩,故事就结束。但我恐慌于飞蟑。飞蟑是具气势的,它的路线是3D的,触须长挺,脚毛如荆棘,光是模样就先发制人。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不时重播方才大蟑摆动触须的模样———那是它解构尘世、试探人间的方式。我以为,蟑螂之须,是灵魂所在,那摆动快的,代表思虑快、悟性强,是富攻略、深城府的。

那么,它会不会趁我熟睡时,从床底爬了出来,沿着足背、小腿、大腿内侧……我想到就全身发麻。

曾看过一项以“蟑螂触须”为题的科学展览。学生准备一只纸盒,里头放花生粉与铅笔屑各一小堆,颜色相仿,之后将蟑螂置于盒内。不久,蟑螂开始以触须探触这两小堆物质,然后爬往花生粉堆大啖;之后,学生再将触须剪除,此时有些蟑螂无法直接前往花生粉堆,可能先到铅笔屑堆,浅尝,发现人类无聊的恶作剧,才转向丰美的花生香里。

这个实验有趣,却只说了触须与嗅觉相关。关于触须的听闻,我听过还可以感知费洛蒙、震动、湿度、空间、求偶情欲等。然而最让我惊艳的,是一集以蟑螂为题的Discovery频道节目。

报导说,蟑螂以触须达成“集体决策”。最有趣的是,当一百只蟑螂迁徙他方,假使这地方有五个藏身之窟,它们便会透过触须,彼此分配协调。当第一窟住满三十只,便往第二窟住;第二窟满三十只,便再往第三窟住。因此你能想见,第四窟只住十只,第五窟则是空穴;一旦窟内繁衍过剩,便会重新分配,此时有些蟑螂被迫搬离,迁籍下个空窟。

那是一种住宅抽签吗?我感到不可思议,对报导存疑。那么,与我同居的大蟑如何解释?它是在搜集食材情报中迷途了;还是孤芳自赏,决定离开浊浊暗室,投奔光明?

无论如何,这则报导告诉我:蟑螂以触须撑起生活骨架,生活里多数的讯息,都汇进触须,那是生命之须啊!在它们的世界里,视觉反而不那么重要。它们过一种嗅触生活,和人类的声色生活很不一样。

隔天早上,我照例洗脸刮胡,赫见镜缘停了一只大蟑,触须长伸,应该是昨晚那只。我放弃盥洗,因为一双让我发麻的触须。

为什么同样是“须”之属,蟑螂之须就有如此气势,让人撤退?

而人类的胡须呢?单单只是一种性别装饰,告诉对方我是男性吗?有没有可能,也是一种气势所在?

我想起一次参加英语礼拜。那天,来了一位中东朋友。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好笨重的胡子啊!厚厚一把,宛如巨大毛笔。

会后,我们几位对阿拉伯世界陌生的华人,便带他逛夜市,品尝台湾小吃。

“男人没胡子,就像猫没尾巴。”他打了一段比方。

好严重的口吻啊!

有天,我和仲刚的女友Betty吃饭。我问她最欣赏仲刚哪一点?她说:“胡碴!”我问为什么,她说不上来,只知道喜欢胡碴的肤触———刺痒的幸福。

我或能理解她的幸福。有次,行经Subway潜艇堡店前骑楼,隔着落地窗,赫然瞥见一个昭示路人的亲昵镜头:Betty把脸颊贴在仲刚的下巴,撒娇,笑闹地磨蹭,然后就接吻了(非礼勿视!我知道的,但还是忍不住多瞄一眼)。

曾看过一则英国新闻,调查发现生育年龄的女性,普遍认为“短胡”男性是婚姻或一夜情的理想伴侣。长胡过于拖泥带水,净胡又显得柔弱,只有短胡,浅浅一抹,速捷、奔放、强悍,是蠢蠢欲动的阳刚。

或许受到足球明星贝克汉姆的影响。近年来,“型胡”大行其道,但并非每个男孩都有本钱,首先胡量要大,当蓄成络腮胡后,依据脸型,以剪刀修剪强烈线条,费工耗时,为要声明自我。我的蓄胡朋友大多留那种稀疏、自然风的短胡;少部分蓄山羊胡;带着邪气的八字胡,则几乎没人留过。

大蟑出没后,我陆续几次在屋角与它不期而遇。但奇怪的是,一周过后,就不再遇见大蟑。或许它已摸熟我的出没动线、生理作息;或许它感到这里家徒四壁,不是一座合格的粮仓,决定转换据点;也或许它认为不需虚耗光阴与我相抗,生命该回归自助餐厅外,那美好大方的馊水与厨余。

有天,我决定清洗厨房。抽出冰箱底盘时,赫见两颗蟑螂蛋,圆润饱满,宛若两枚设定时程的未爆弹,预计进出千万小兵。我思忖,是大蟑产下的吗?还是另有母蟑进驻?我想到那随时乍现的触须,就感到一阵疙瘩,那是不可解的蟑界声势。

有时,我会想起人类之须的功能薄弱,不过,对热恋中的Betty与仲刚而言,这会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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