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青春期

2017-08-11 21:14江凌青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吐司酒馆床单

江凌青

睁开眼睛,我在一张深蓝色的床单上醒来,窗外是国王十字车站后面的小巷。奶油般的阳光被均匀地抹在草地上、落叶间、窗棂,然后一路滑入房内,占据了半张床单。昨夜,我在旅馆隔壁的酒馆点了道菜,离去前发现满头大汗的厨师穿着围裙走到柜台,似乎想询问我对晚餐的感想。见他欲言又止,我也就什么都没说。巷子离车站不过几步的距离,却显得过分安静,连理应人声鼎沸的酒馆,都显得冷清。

我拉开半掩的窗帘,探头望向隔壁的酒馆。门窗紧闭,想必在中午以前是不会开了。我换好衣服,来到旅馆的地下室吃早餐。每个房客都被分配到几片烤得干硬的吐司、切成三角形的冰凉火腿,配上淡而烫的咖啡。这样简单的菜单,也让厨房里那群来自德国的金发少女们忙得脸色苍白。我看着桌巾上的几滴咖啡渍,想起自己过去在台湾时,是不拿咖啡当早餐的;但如今这个习惯就像这些洗不去的咖啡渍一样,深深地渗入了日常生活的纤维里。

吃完早餐,踏出旅馆,如此这般地展开了我在伦敦的一天,曾经是我青春期时梦寐以求的生活。在城市里随处俯拾的的所见所闻,对曾经青春正盛的我而言,都如同一部电影的开场,像是掉进泥土里便能开出花朵的种子。也因此,当我想起过去那个渴望身处异国的自己,我总是会在穿越城市时,极尽可能地,注意着与我擦身而过的人事物,例如在早晨的伦敦国王十字地铁站,身后响起这样的问句:“你要去哪里?”转头寻觅声音的来源,是两个都拖着行李的中年男子正在交谈,伫立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中间,像是个恒静的轴心,支撑着周围的规律运转。

例如在东伦敦的红砖巷市集,旁边走过一个形色匆忙的年轻人,正对着手机急促地说:“这边的店都没开,我要去搭地铁、去白教堂站那边的市集看看,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得买到颜料……”又例如在拥挤的地铁里张望,试图在众多陌生人的面孔之外寻找一处能让我的视线停留的画面,然后看见了车窗上方的海报,印着诗人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写的句子:“今朝最可贵。”(Nothing is worth more than this day)。

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另一座岛上,把如今身处的这座城市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摄影棚,每个路牌后都嵌入隐藏式摄影机,地铁站的站名就是电影的分镜。我喜欢想象摇滚乐团的主唱如何手插皮衣口袋,哼着歌,穿越有着十八世纪雕像的广场与公园,也喜欢想象当年福尔摩斯如何从别人裤脚的泥巴,而推测他住在伦敦的哪一区;但现在的我,平时只在意在哪里能买到便宜的香蕉与苹果,还有哪一家超市的薯片正在打折。很久很久以前,我喜欢想象北国秋天,人行道覆满枫叶的景象,但现在的我,却时常看着秋日的泥泞,想起过去曾蔓延这座岛屿的瘟疫。

但每当我从英国中部搭乘火车南下来到伦敦,暂时摆脱学业压力,重新做个当年向往的旅人,我就情不自禁地开始在这座远离台湾、但同样是海岛的首都里四处张望,试图为当年那个青春正盛的自己,收集伦敦生活的切片细胞。我似乎走上了一条命中注定的道路,在当年描画出的轮廓线内,认真地涂色。

青春期被回收、搅拌,然后再造为我探索这座城市的力量。这座对过去的我而言,由莎士比亚、狄更斯、福尔摩斯与披头士等各种人名组合的城市,这座我曾经在课本与课外读物中,都不断读到的城市。然而每每以旅人的身份来到这里,我依旧觉得过去所学到的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却轻易地被眼前的景象冲撞、辗毁。伦敦不再是由莎士比亚、狄更斯、福尔摩斯与披头士等各种名字编织而成的世界,而是一个在旧时代的余烬里寻找新路的世界。

而将已逝之物回收、碾碎,再造为生命的柴火,对英国这个曾一度象征古典守旧的国家而言,不正是历史循环中的必经之路?英国当代艺术家迈可·兰迪(Michael Landy)曾在一场名为“崩溃”(Break Down)的展览中,公开将自己所拥有的所有物件,一一销毁。从邮票、情书、家庭照片,到他心爱的跑车,一共七千九百二十七样物品,一件不留。在这次疯狂而又激进的展出后,他却回头制作传统的石刻版画,以细腻的线条描绘从人行道的裂缝间窜出的杂草。哲学家佛洛姆(Erich Fromm)曾指出人们普遍都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言行来自于个人严密思考后的结果,但其实和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所做出的决定,没什么不同,而我想兰迪之所以决定彻底毁弃过去所有,正是希望能借由抹去自己与他人的共通点,而后再次从生活中细腻到近乎肉眼难以察觉的罅隙里,重新活过。而那些看似被销毁的物件,却如同远古巨兽,死后为泥砂掩埋,然后历经长时间的细菌分解与地底的高温高压等作用,最后终于衍生而成黑色原油,供给着下一轮世纪的烟火四射、灯火辉煌。

当我在伦敦街头,捡拾伦敦人的生活即景,努力地让青春期的自己在体内运转时,我总是会想到那个放弃了一切,然后开始描绘杂草的兰迪。一个连情书等私密之物都已舍去的人,在品尝那烤得干硬的吐司、切成三角形的冰凉火腿,以及淡而烫的咖啡之前,是否也能怀抱着未曾尝试而满怀期待的心意呢?

同样是面对陈旧之物的重生,另一位英国艺术家柯娜莉·帕克(Cornelia Parker)的作品《寒冷漆黑之事》(Cold Dark Matter),则是将所有器物以丝线悬吊起来,围成圈状,再将光源置于中心,于是当光线溢出,所有器物的影子便投射在周围的墙上,形成了爆炸般的景象———但却是一种轻手轻脚的、寂静的爆破。这些原本早已破旧不堪的器物因为姿态的忽然改变,呈现出令人惊艳的图腾,而这样的美必须经由重生才能创造。

于是,当陈旧之物被改造,一双毛线手套里也可能藏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一个时钟里面也可能大到容纳得下一颗星球;灯泡里能流出一颗硕大的夕阳;而地下铁里载运的不是面无表情的伦敦人,而是下一档爱情电影的主角。

有时我会想象着,其实这些在城市里匆忙穿梭的人们,都来自我青春期的投影。过去的我总是幻想着伦敦充满了穿黑大衣的人们,于是我眼前就充满了穿黑大衣的人们;过去的我幻想着地铁里充满了低头读报的人们,于是坐在我周遭的乘客们便纷纷拿起了报纸。无论是在国王车站里拖着行李、互问彼此要前往何方的男子,或是红砖巷里急着要买到颜料的年轻人,甚至是地铁里的歌德名言,都可能只是我在回收了青春期的幻想后,捏造出来的伦敦片段。

这样想着,不禁觉得也许青春期的那个自己,正和我同时身处于地铁站外的人潮之中,往國王车站的后巷行去。明天清晨,她将和我同时睁开眼睛,在那张深蓝色的床单上醒来,窗外是国王十字车站后面那条过分安静的小巷,旁边是那间乏人问津的酒馆。阳光将依旧从草地上、落叶间、窗棂边一路滑入房内,占据了半张床单。我们将一起享用那烤得干硬的吐司与淡而烫的咖啡,然后走出旅馆,继续昨日的伦敦冒险。

即使所谓的冒险可能只是听见了陌生人的交谈、看见了一句来自过去的诗,但对于一个青春正盛的旅人而言,即使是落叶的颜色,也会是冒险故事里的一枚丰盈饱满的,逗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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