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巢城

2017-08-11 21:16李时雍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蛛网

李时雍

起初是那一墙角落的蛛网。

每当我躺下,就能够看见房间对角,空调与卤素灯间,那静静结成的编织。

大小如你的手掌。

曾经,你便手撑同样的位置,双脚跨坐在矮梯,空出的另一手接着我沾过油漆后递给你的毛刷;我看着你,衬着亮白如幕的墙面,灯照下,就像是一件置放于宽敞厅房中央、光洁而优美的石膏像,居高临下,所有人都必须仰起头,看你。

看你沾染了白漆如斑的牛仔裤,看你随手将拭除了汗的毛巾,披挂在裸裎的肩膀上,看你因久久僵固的涂漆姿势,间或像书桌上那小件仿摹罗丹《青铜时代》的美少年,伸着懒腰,肌理线条如石,那样动人。

房间里犹有一种崭新的颜色,几样家具的塑胶封套都还未及拆去,组好的橱柜、六层书架,布满细细薄薄的木屑,且弥漫着新木头那种淡淡的香,我赖在铺盖于磁砖地板的旧报纸上,一边看着其中墨黑油印的消息,一边随手用螺丝起子和扳手,组装着小零件小东西,还想和你搭些温柔的话,向高高在上的你,亲爱的奥古斯特,报告这座城市正发生的事:你知道吗,报上说,再过几周就是花季,到时我们一起爬山走走好吧;你知道吗,报上说,临近有一家新开业的餐厅,每天都排上好长的队,但吃过的客人都五颗星推荐;你知道吗……安静的你回身,刘海微遮盖眼,但我晓得,那目光是向着我,那时你说:“此刻真像是家庭生活。”

是呀,我们一直渴盼的,围城筑巢,一起静静地生活。

那是我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日子。

没有行前计划,携带几件行李,便从酷暑的南方,像横跨不同的气候带,来到这提早入秋的城。城里有风,记得才出车站,迎接我的你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笑你,哪有人这样见面招呼的。

驱车到市郊的学校,路途中,迥然不同于我所离开的乡间,那釉绿,那广阔如无际的景色,换之以高耸的楼房、鹰架店招、半空中如蛛网缠绕的电线,与看不见的虚拟线路。有片刻,车行上高架桥,隔着围墙看出去即是两侧等高的住屋,我看见被窗框玻璃所圈限的人,如鱼缸中静滞的鱼,圆口吐气张合,盯视着电视荧光屏;或伸长双手,在窄狭无法翻身的洗衣房晾晒衣服,吊衣绳缠缚,那些花绿衣料遂像是网上被捕获的蝶身,在风中无力地摆荡;远远窗口内,犹有一对情人上演无声默剧,分辨不出是扯谈还是争吵。

初时我感到你的城就像是一座阴郁的森林,那些枝桠遮盖住天,楼宅在风中缓摇,你是否发现,我不安地轻揣你衣袖的边缘,喃喃对你说,那些蜂巢其中的生活,竟成为旅客眼中流逝的风景;我和你会不会也是相隔着车窗的乘客,只是此时此刻,如列车交会,缓速,停靠,在彼此的旁边。

我记得,那时你手绕过我肩,轻轻拥拥我,说了声:“傻瓜,我们不是就坐在同个班次的车上。”

校园附近,就是一条夜市街,日间人流稀疏,整个午后,我们轮流拖着行李箱,抖落大大的汗滴,在那些铁门尚未拉起,或是玻璃窗上挂着“预备中”吊牌的店家,在一条条曲径、窄巷间穿梭,撕去布告栏贴上的红纸条,按号码拨去,询问出租房屋的所在;就像是穿针引线,我们在巷道、在交通、在人际关系中,织就起崭新的生活。

像是之后辨识附近前往火车站的站牌,或者返回学校的公车班次,像是到几个街角过去的卖场,添购一些家具或杂物,像是一个星期后,货运处终于通知货物将送达,我和你连忙跑下楼阶,在铁栅大门旁昂首顾盼,日光倾斜,你我影子的末端遂长长地连结在一起,像那时我抬起头,逆光看你擦汗的模样。

当那一墙角落的蛛网,在洁白墙上,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如今只剩下我独自守候着小屋。

还记得刚住下那段时间,你是如何耐心地像牵引孩子认招牌辨路上学校,带我去走住家附近的每一条街。有时候是看我整日待在房中,不愿出门,在和煦午后坚持把窝在床上看书的我拉出去,说你发现一间新咖啡屋,结果往往喝到一杯普普通通的咖啡,记住的,反而是沿途人家的院落,那些斑斓的花朵,自围栏空隙间探头而出。或者为添购生活用品,相偕上超市,归程,你带我折进巷弄的最底,是一个传统市集,看你沿途和小贩闲谈杀价,买条鱼、挑颗菜,要拿葱带蒜,说回家为我做满满一桌的晚饭;而我只能拎着大包小包,在后面追赶你步伐,却不忘观察这里生活的样貌,那些黄绿围裙缤纷若花,那些刀落在砧板的反复之音,如快板的探戈,浓郁的果香,坏腐的肉,水排流进沟渠哗哗作响,讲价或是问候的呼喊,皆是一种温暖的喧嚣。

你就像在说故事,对周遭事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光影、每一个人物的塑造,都娓娓道来,那一条巷子后面有餐厅聚集,从那里可以比较快走到后街的公园,那里有滑梯、翘翘板、空心结构的旋转地球仪。后来答案揭晓,原来你童年曾住过这里很长一段的时光,“所以才搬至这,与你住下。”你露出顽童的神气样。

原来你曾经住过这里啊。

直到那时,我才开始觉着这座城市的实感与温度,像每一块冰冷的砖石间,少少的土泥,冒长出细细绿绿的叶芽,绽放小小的花。如拨云见日,有阳光从矗立的楼房的间隙、水塔或窗面反射,穿过雨棚和突出的晾晒衣服的木竿,穿过每一户阳台装设之铁架,如洒水器水花落下。走在其间,仿佛置身在万花筒的最底,看光线从上而下,在四周破裂成光影的碎花。我于是也会在你不在的时刻,自己出门,到附近走走,只为了要看看这个你曾经埋下记忆的地方,会否在什么角落,被我考掘出你童年的藏宝,偷偷恶补,我错过的关于你的时光。

那是过往你在话语中偶尔描绘的远处,如今却近在我的身旁。

每个早上,沿著骑楼,经过早餐店、咖啡馆,更多的是还未开门营业的店家,跨过街口,就到学校。那时你总还在睡,我会将早点留在床边的矮几,轻轻带上门,静静地独自地展开一天。

下午则会在校园内逗留一阵,或会去研究室找你,或许到咖啡厅坐坐,拣选最靠角落窗边的位置,店员看见我,好有默契便端来水杯,同时泡好一杯热气蒸腾的黑咖啡;在那看书,在那发呆,偶尔走近吧台,看里边服务生忙进忙出,等秋日午后炙热稍缓,便拎着背包,出发散步。

面对那大片阴郁的森林,过去的自己,总走在结草歧径内,不致走得太远,直到那时才开始有了新的探险。

甚至,在你离开之后,我仍旧依循着你的足迹,绘制你离去的地图。

是那一个小学校园,围篱边,老松垂须落地,树影下曾叠有你和幼时玩伴打勾勾许愿的石头堆,是那一本漫画,那一个模型金刚,那一段时光的化石,深埋其下,你带我走过旁侧平横杆,朽木已斑驳,犹未新漆修复,木身仍留有孩子们以石尖刻下的名字和记号,一笔一划,都是童年的秘密和许诺。

棒球落地的人行砖道,如今是地下铁出口站;曾经骑马打仗的荒置空地,如今盖起商场大楼;校舍穿廊的磨石地砖留有你八字滑冰的轮印,墙面上则有练习排球的泥迹。

那一天你就带着我从这里出发,沿着磨石铺道、杂草丛生的沙坑、脱漆的跑道,一点一点,编织着你的故事与城市。

从无,到有。

你的脸在阳光映照下透着晕红,细微的汗珠密布颈后,我紧紧跟上你,听你饶有兴致地诉说着这些那些,却总是感到一丝什么,如隔着时光的堤岸,再无法跨越過去。每当你愈仔细绘描,那些故事场景的背后,如筛网滤沙,所能听见的仅是不断流逝的沙落之音,唰唰唰唰,在你居所之城的每一处缝隙。在那些翻建路面,临时搭盖的铁皮围墙,新铺水泥和柏油,或是石砾,那其中,会否埋有当时你挥击而出的棒球,会否有你初次约会,等候初恋情人的公园长椅,会否有那一盏映亮你幽黯梦境的街灯,或是午夜时分的古老钟声?

我努力地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我们除了结网筑城,又能够做些其他的什么。

从学校,到游乐场、补习街、地下铁车站、影院售票间、百货商场,绕完一圈不过一天时间,却已是所有关于你的历史的轨迹。

当那晚,我像是绘制地图般,在你磨石般的身上雕刻着日间走过的地方,从脖颈绕过背脊,像环状铁道线,在每一块枕木、每一座月台停靠、暂留,我们当时都犹未知晓,那会是最后一趟的旅程,你的身体之城,就像是那一段塌陷的时光,凿开的路面底下,早已遍布蛛网。

你曾说,我们不是就坐在同个班次的车上。

然而你终究先行离站,留我一人,在空去的城市中无尽旋绕。

再无法跨越出去。

在你离开之后,我任由时间停止在你离去的那刻。

起初,是那一墙角落的蛛网。大小如你的手掌。蓄积的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中,兀自白皑皑地闪耀。

悄悄编织扩大。

先是高起的橱柜,每本书页间都缠上蛛丝,而后扩及至电视机杂讯花白闪烁,渐蒙尘埃的墙面,跨过房间对角线,停落在桌上的石膏像,缠缚着风扇叶片、音响真空管,以至我躺下的床铺。

或者是,从窗框之罅隙而出,如葛藤攀附,临近之早餐店、咖啡馆、学校校舍,环绕交织,那些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

我看见那张绵延之网渐次捕获物事,黏附的小尘埃,那些斑斓的蝶身、薄如枯叶的飞蛾,那一次我们爬山赏花所带回家压制的干燥花,偷偷留下来的餐馆的杯垫和火柴盒,或者,你在树下埋藏的童年宝藏……直到最后的我,也终于被蛛网捆缚缠绕。

像是所有关于你铺枝盖巢的记忆,尽皆网罗其中,塞满整个巨大的桎梏之上。

蛛网巢城。

在一起静静地生活。

然而亲爱的,你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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