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运水的妇女

2017-08-15 19:59刘诚
延河 2016年12期
关键词:龙岩女儿孩子

刘诚

一定有另一世界,在此一世界之外

除了穿过死神守护的拱门

没有一条路能够真正抵达

它们从属于一个总的世界,这世界更大

也更高,将两个世界笼罩

——录自尘封的旧稿

在一段茫无头绪的游荡之后,我找到了那人——请你相信,我至少是看到了他的背影。不能确切地知道那个地点,可是我看到他,这个已经足够一一我说的是龙岩镇的王大仓。半年来,我走遍了这个国家的许多城市和乡村,就为了找到这个王大仓。老实说,我当时有些累,心灰意冷,长时间茫无目标的寻找,我吃了很多苦头,很多次几乎信心全無,其中有六次想到完全放弃——即使找到,你又能把这个人怎么样呢?话虽如此,这个意外的发现仍让我感到高兴,足以把半年来的奔波劳碌一笔勾销:我终于可以继续追问女儿——也就是你七姐妹的下落了。艰难的年代里,我就像是交出命一样将七个女儿交给了这个王大仓。第一个女儿被带走是在夏天,我看见王大仓伸出双臂将她接过,轻轻地放进了卡车——那时还没有大巴,所谓班车也就是带绿篷布的大卡车了。我当时追出老远,想再看看孩子,可是高高的车帮和厚厚的篷布把一切都遮蔽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第二个女儿被带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前的山垭——也就是公路拐个弯开始下坡的地方,直到带篷布的卡车在很远的地方完全消失。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从心头剜走了一坨肉!这个人现在被我找到了,他看样子正在那里候审,被一只铁笼子关着,蜷缩在那里,像一头绝望的野兽,深重的罪孽、浩茫的往事、悬而未决的命运,使他尽显疲态、一脸茫然。他一言不发,几个拿大刀的看守在那里走来走去,奇怪的是,我只不过将包袱轻轻一轮,这些人立马像纸人一样随风仆倒,后来又一个劲地摇晃,样子十分好笑。我的力量看来还要更大,证据之一是,我居然轻而易举地将铁笼打碎——事实是,当我伸出手去,那些粗硬的铁条便纷纷解体崩落抛撒得到处都是。这时我看到他的胆怯——因为胆怯,他的眼睛更小、更暗,布满了血丝,就像是两小堆快要燃尽的暗火,在厚厚的云翳后面闪烁不定。当然我不会愚蠢地想到,面对一位愤怒的母亲,这人一定束手就擒——事实上,就在我将铁笼打开的一刹那间,这人就逃走了。他看起来并不是怯于一位母亲的愤怒,反而像是遇到了贵人搭救。他逃跑的速度飞快,由于发福而略显笨拙的王大仓,居然身轻如燕。他不是在一步一步地奔跑,而是在飞翔,像一只鸟一样在一瞬间便越过广大的天空。由于速度太大,他的身体通常被拉成带状,稍稍有一点浑浊,就像一支急急行进的步伐不一的军队,前面的部分动辄将后面的部分拉下几百码的距离,后面的部分唯有拼命追赶才不至于被完全甩掉。除非当他认为我的距离还远,试图在某个地方稍作停留,以便稍稍喘息一下的时候,后面的部分才能紧紧跟上,在那里重新聚集,形成一个完整的实心的身体,更多的时候,这人的身体就像唯恐被核心部分遗弃一样深怀恐惧。我相信,这样的遗弃经常发生,因为我完全理解此种飞行的难度:它必须根据地形地物随时做出评估,看看前面的部分将要向哪里拐弯,因为在逃避追捕的时候,通常必须最大限度地避开障碍,按照地形地物的规定,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在平原上空,一会儿在群山上空,有时须得低飞,像飞得很低、很低的飞机,掠过密林的枝丫;还得准确地掌握速度和角度,以便适时地躲过高楼、铁塔和纵横交错的高压电线;有时却又必得高过云端,箭一般穿过积雨的云层,这些云层通常雷鸣电闪、密不透风,这些王大仓居然都能做到很好。许多时候,我已经触到了这人的身体,不经意间却让他改变了方向;有二十七次我越过这人,试图从前面拦截,这人却向下一沉,与我擦身而过。后来一次,却又突然转身摊开双手:“我给你钱、给你钱,好吗?我向你认错……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在变化,难道我们就不能握手言和、重归于好吗?”

妈有八个女儿,其中七个被龙岩镇的王大仓带走。第一个女儿名叫彩月,这孩子来得突然,当时弄得我们措手不及。那时你爸在运输队拉车,我是郭镇一家国营食堂的临时工。这天午后,我到卫生院打针,一个年轻妇女抱着孩子过来,说是方便一下,托我替他照看一会儿,我答应下来。这是一个女婴,看样子刚刚出生不久,脸上的皱纹还没有完全绽开,想必吃足了奶水,睡得很香。没有想到,自从把孩子递到我怀里,那个妇女就再也没有回来。从中午到傍晚,打针的走掉一拨又来一拨,之后又换上第三拨,年轻妇女还是渺无踪影。想必饿了,孩子又哭又蹬,闹得很凶,我心里直发毛,抱着孩子到处转,指望能找到那位年轻妇女,可是没有。“我看,就别傻等了。这孩子跟你有缘,倒不如自家养着。”一位姓王的大夫说。“这怎么行,”我说,“孩子妈回来,还不活活给急死?”“要回来她早回来了。”王大夫说,“我的意思是,这孩子八成给人遗弃了。从孩子父母一面看,你和老罗多年不育,这样的好主户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怎么可能,”我说。“信不信由你,这样的事我们见得多了!”你的姐姐彩月,就这样来到咱家——这是一九七。年夏天的事。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年底。这一天天气阴沉,冷得出奇。通常,年关前拥堵不堪的集镇,不到后晌就散场了。人们匆匆而来,再匆匆离去。赶在年关前做点小生意的人们,也只好跟着收场,越是临近傍晚,马路这一带越是清冷。大风吹走了地上的尘土,将残存在树枝上的叶子吹落,满树的椿铃在风中一个劲地摆动,不时掉下一串两串——若是往常,会被孩子们一抢而光——在郭镇这样的地方,这些东西可是取暖做饭的上好燃料。大风就像是一个清洁工,吹得郭镇直泛白,只有屋檐上的瓦吹不起来,任凭大风一个劲地吹,仍然稳稳地压在各家的檐头,就像是揭不去的心事。家家关门闭户,路上行人稀少,仅有的几个行人,把头深深地勾在衣领里,在路上急急地走,就像是被什么人追赶,也没有言语。这时候如果稍稍留心,会看见一辆运水车从郭镇西边摇摇晃晃过来——郭镇没有自来水,国营食堂的日常用水就靠这辆车拉运。拉车的是老毛在前面走,跟车的是妈妈我,在后面慢慢推,遇到一段平路轻松一点,就说点闲话。车上有一个铁皮的大水箱,里面的水摇来晃去,发出冷涩的响声。一些水泼洒到路面上,立马就结成了冰,硬光光、滑溜溜的。公路上车很少,偶然遇到一两堆新鲜的牛粪——这是牛拉车经过时留下的痕迹,这时候也结了冰,硬硬的,像是一堆堆黑色的发出亮光的石头,扔出去可以砸狗。国营食堂到了,我们把运水车停放在门口,接通黑皮管子,拧开阀门,开始向一个大水池慢慢放水。水慢慢流着,我听见水流入水池的声响和老毛在后院摆弄东西的声响……突然,一种奇怪的声响引起了我的注意——对了,这是婴儿的啼叫。透过平素售饭的窗口,我看见六张大方桌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唯有大门内侧的一张三人靠椅上,放着一个花布包裹。急忙过去看看,里面果然是一个女婴,皮肤红红的,嫩得一弹就能弹破,看样子出世也不过几天时间。“老毛快来!”我大声喊叫,“不得了啦,这孩子被人忘在这儿啦!”老毛过来看看,也觉得惊奇:“不会又是没人要的吧?”“不会吧,就过年了,哪有这么狠心的。”我说,“看,这里还有一张纸条呢。”打开纸条,两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蹦了出来,纸条上一笔一画写着一行字:“1970年腊月26生”。天哪,又是一个没人要的女娃娃!我一惊,急忙抱起孩子走到屋外,希望我们判断错误,孩子不过是被人遗忘,而粗心的父母还没有走远,说不定还会回来。可是四顾茫然,大马路上冷冷清清,除了南边的一座龙须草垛,别的什么也没有。再往东,是高高的关垭,垭上有一座学校,被柏树的浓荫罩得严严实实,往日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响起圆润的钟声,现在钟声不响——学生和老师都放假了,只能看见校门一带仿古的屋檐。过一会儿一辆大卡车来,从车上跳下几个旅客,又轰的一声开走了,这趟车一走,天就黑了。

“正式工都不在,可怜的娃娃可怎么交代?天又这么冷!”

“正式工就是在,这事只怕也没人管。”老毛说,“你捡到自然跟你有缘。倒不如再养一个,反正一个牛是放,两个也是放。你知道我是粗人,又没有成家,这样的事,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大家一时都不说话,只有这婴儿拼命地哭叫着,无望地扭动着脖颈。

“老罗啊老罗,可别怨我多事,又抱回来一个女娃娃。就要过年了,总不至于把孩子丢在这里,活活给冻死吧?”

这样想着,我心一横抱起孩子,一低头走入风中。

第二日,风稍缓,可是依然很冷。一整天,只有零星的几个顾客用饭。我一边往来运水,一边留心进出行人,注意人们的神态举止,没有一个人像是孩子的父母。又一日,腊月二十九,已经是这一年的除夕了,镇上来了一批赶在最后的时间里再补办一点年货的人,只是很快就走散了。人们就像飘一样,在马路上走来走去,最后慢慢散尽,还是没有女娃父母的踪影。到初七,就是开年第一个大集,国营食堂的生意又开张。又一个春天来到了人间,大地回暖,孩子们穿得漂漂亮亮,在大马路上追着、闹着,将鞭炮扔得这里一响、那里一响。有的熟练地滚着铁环,你追我赶,在大马路上飞快地奔跑。老街一带的大槐树上架起了秋千,一大伙人整天围在那里,你踩过去我踩过来,把秋千踩得老高,喝彩声响成一片。满街的槐树花期还早,一棵棵老柏树漆黑的树冠里,却爆出了橘红色的碎花,一片片一簇簇,就像是在隐隐着火,很是惹眼。人们相互走动,打着招呼。勤奋的人开始往地里运送粪肥,门前的沥青路面上,不时有运肥的架子车经过。这个正月真是太短,一晃就过去了。到了二月,我们不能不接受这样的事实:这个可怜的娃娃已经被父母永远遗弃了。

接连两个女娃的到来,给咱家带来生气,也带来压力。本来是穷家,无力养活,来历不明又不便入户,我和你爸都有些发愁。由于妈多年不育,我们确曾动过收养孩子的心思,不过我们想要的是男孩,接连两个女孩的进入,让人忧心忡忡。这样过了一段,你爸忽然想到一个主意。“王大仓不是说要来吗?”他说,“老王见识广、路子宽,又住在大地方,或许能给孩子找个好出路呢?”

听到这话,我眼前一亮。王大仓家住龙岩镇,离郭镇三四百里的路程,远山远水的,跟你爸却十分相熟,既是多年的相识,又是生意上的搭档。他在这一带人生,可他朋友多,路子广,什么货物到了他手里,都不愁找不到销路。你爸在外生疏,在本地却是万事通,哪里有天麻麝香,哪里出产枣皮木耳,都了然于心。两个人相互帮扶,举凡药材皮草、山货土产,小打小闹,样样都做——他其实是把咱家当成了生意上的落脚点。后来干脆由咱家悄悄收购,多了寄封信,再由王大仓雇车运走。每当王大仓从龙岩镇来,就是来了贵客,你爸会一个劲张罗着让我打酒,回来做菜,两个人就着几盘小菜,盐煮花生之类,慢慢地喝酒。据我观察,酒的味道想必好不到哪里,因为每当二人呷下一大口白酒,通常脸色通红,出现了非常用力的表情,可他们爱喝,也只得由着他们的性情。都说生意人奸狡,王大仓却不,他说有钱大家赚,总要留给上手足够的利,且从不拖欠克扣。王大仓本是每年必到的,一般是在初春,要不就到冬天,来得极有规律,后来政策收紧,生意做不成了,王大仓慢慢有一些疏淡,但总归还是要来,想给孩子找个好出路,王大仓的确是最佳人选。

从那时起,我们就巴望着王大仓来,可是王大仓不来;正月过后很久,王大仓还是不来。虽则不来,总有一天要来,心里也就留着一个念想,日子就在这念想中慢慢度过。好在你爸爸出车,我在国营食堂做工,咱家又在运水的路上,往来运水,还可以不时照看,日子大抵还能对付。你爸爸嘴里嘟哝,可心地软,买来了奶粉和奶瓶,亲自上医院给孩子打了预防针,还弄来一个木制的老式儿童车,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里面,前面撒尿,后面屙屎,底下安着四个轮子,可以推來推去,也不必天天抱着到处走动了。又习惯了喝牛奶,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撒要拉,慢慢地,两个孩子硬朗起来。到第四年的夏天,王大仓终于来到了郭镇。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来,还是一身中山装,纽扣扣得整整齐齐,梳着偏分的头型,身体稍稍发福,说话慢条斯理,举止文雅,从不粗鲁。他下了车,径直朝咱家走来,老远就打招呼。“老伙计,看看谁来啦?哈哈,想不到吧?”王大仓说着,把一个帆布包往靠墙的桌子上一掼。“哈哈,是老王,真是老王!难得你还记得郭镇。”你爸拉住王大仓的手摇了又摇。“哪能忘了郭镇,说来那是一定!”王大仓笑着,“话说回来,我也是忙里偷闲。到处不让做事,却又不让走动。你们呢,这几年可好?”你爸呵呵笑着,递上一根纸烟,划一根火柴点燃。“还好,还好。郭镇倒也活便,我又打制了牛拉车,跑起了运输。”你爸说,“不过让我说,这日子还是过去的好。那时候你我兄弟一联手,生意做得要多野有多野。”当下做了南瓜米饭,到马家铺子里打了白酒,两个老伙计就着一盘泡菜炒洋芋丝慢慢喝酒。喝到一半,两个孩子醒了,从床上爬了起来。“好啊老罗,添丁进口啦,还是双胞胎呢!”王大仓惊讶地拉过两个孩子的小手。“还双胞胎呢,你嫂子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说着,凑到王大仓耳边:“信不信?马路上捡的。”“是吗,我他娘的咋就捡不到呢?”王大仓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长得蛮好看呢。家有千金,福气多多;你们要不稀罕,我可带走了。”说话间,两个孩子忽然手一抽逃走了。大家说笑一场。接下来,王大仓和你爸到山里走了一趟。临回龙岩镇,你爸高兴,特意到副食站提半只猪头回来,弄出一桌好菜。王大仓上座,你爸爸作陪,我也不时入座,给王大仓敬酒。“老王哪,你也快走了,我有几句话正想和你商量。”“尽管说,”王大仓说。“都是自家人,你说实话,两个女娃娃,你是真稀罕假稀罕?”你爸说。“哈哈,原来是这个。”王大仓大笑,“这么说。两个女娃,二位喜欢呢,就留着;若是为难,老王带走,也未尝不可。”“此话当真?”“那还有假。”“有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你爸说完,邀王大仓满饮一杯。“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是不疼娃娃,只是养着吃力啊!再说,一直想养个男娃,这方面,老王有无好办法?”说着看看我。“你也是,客人没醉,自己倒先醉了。”我看了你爸一眼。“我们兄弟胡说八道,嫂子可别插嘴。”王大仓大笑,又像是想起什么:“跟嫂子处得如何?我是说,还牵挂那个前房吗?”你爸大笑:“哪有这事。”王大仓的话虽属玩笑,也并非空穴来风:你爸和我本是恩爱夫妻,只是多年不育,为此曾到处求神拜佛,城里乡下遍访名医,都没有效果。时间一长,你爸也无心营生,整天借酒浇愁,喝醉了就和我打架。有一次,我们到山上摘南瓜,你爸忽然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死死盯着山下看。我吃了一惊,顺着你爸的目光向山下看去,山洼里一大片包谷地,有一个摘绿豆的女人好像也在向山上看,后来一闪身就不见了,那个腰身,活脱就是一个狐狸精。你爸原本有泪不轻弹,这一次我却看见了他眼里的泪花,分明是动了感情。这一次我可是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说清这女人是谁?你爸自知理亏,只好交代:“我那前房,你知道的。”“好啊,前房这么好,咋不跟前房过,前房好为什么不让前房给你生?”“这什么话,”你爸说,“不是早就分手了嘛。”那一段时间,我和你爸就是这样,有用不完的力气,用不完就吵架,在屋里你推过来、我推过去,东西摔得山响,有时候受了委屈,妈干脆回了娘家,这边猪啊牛啊、每天的饭食啊,一大堆家务,实在招架不住,你爸只好提上重礼、腆着脸,好言好语把妈再接回来。老王提起这些本无恶意,不过我不想谈论这事。“老王,咱还是言归正传。”我说,“我和老罗合计过,孩子在我们手里能有啥前程,不过吃苦受穷。你若能带走就带走一个,权当积德行善。”“一言为定,就带走一个。”王大仓说,“我们那里,反倒是女娃看得重,就是有多少女娃,也不愁找不到人家收留。”“那感情好。若是日后反悔,再送回来也不迟,什么时候我们都认。”我说,“也没别的要求,孩子可怜,只求能把孩子当亲生。”“那是一定。”王大仓说,“我也想过,万一有一天,孩子的生身父母找上门来,见个信,我再把孩子送回来。”双方谈得投机,因为彩月稍长,商定带走彩月。临走,王大仓一定要留下几百块钱,我们坚辞不收,推来让去打架一样,王大仓只好带着孩子上车。我当时心里忽然有点空,彩月上车时叫“妈妈”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喊得我失魂落魄。听见汽车走出老远,彩月还在车里直喊“妈妈”,我一时泪下如雨,心想:你真的穷到了这样的地步,非得让人把彩月抱走不可吗?你肯定今生今世就心安理得、不会后悔吗?……过两月,王大仓寄二百元钱来,还寄来一封信。信上说:“孩子就留在身边了,名字不动,还叫彩月。老伴一直希罕女孩,倒遂了心。前者执意不肯收钱,现从邮政寄来两百元,拉扯孩子不易,算是这几年买了奶粉的。”

看到彩月那里有了确信,安排得又妥帖周到,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踏实了一点。

有人把女婴遗弃,却被有心人收留,后来又被一个大地方来的有钱人带走,去了遥远的龙岩镇,尽管我们并没有声张,事情还是传出老远,那一段时间,到处有人谈论。仔细想来,一个弃婴能有这样的去向,也不失为一条出路。王大仓来自平川,那里大地方大世面,人口稠密,物产丰饶,尽人皆知。虽说也是在乡下,毕竟距离新汉城不远,也算找到了一条吃饭的路。人们知道还是有人心疼女儿,从此有那不愿养的女婴,就悄悄找上门来,央求我们把女儿留下。有人一不小心捡到了女婴,也急急忙忙送来,有时甚至不由分说,把孩子往妈怀里一塞就走,妈这里慢慢成了一个弃婴的中转站,有了一条固定的线路。这些孩子在咱家里,长则三年五年,短则一年半载,再经王大仓的手抱走。春秋往复,暑去冬来,算算十多年间,一共有八个女娃来到咱家,王大仓带走七个,她们仍然按彩字牌,依次取名彩月、彩霞、彩虹、彩云、彩芹、彩信、彩娥。王大仓是爽快的人,每带走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二到三百元钱,要不就从邮政上寄来,已成惯例。自最后一个孩子彩娥走后,国营食堂不再国营,先是内部承包,后来一分为三,一家分成了三家;再后来,镇上有了自来水,食堂也不再运水,大家各散五方:老毛给一户山里人家做了倒插门的女婿;我呢也离开食堂,却在镇上摆起一个摊位,做起了布匹生意。做布匹生意的有一大批,大家结伴到关中大平原进货,在郭镇售出,虽则辛苦,每年也总有一些进账,还乐得无收无管,逍遥自在。女儿们一去再不回头,可是到后来,每隔一段就会有一封王大仓的信来,信写得都不长,大抵有事才写,每一封信都报告一点消息。根据这些信件,我们确切地知道,彩月、彩霞,王大仓留在自己家里;彩虹呢,给了乡下的妹妹,他妹妹的家也在龙岩镇;彩云给了李家,那里有一座龙岩寺,离龙岩寺不远,是一处古人类胜迹,据说那里还挖出过不少宝贝;彩芹给了一对钢厂职工,爱若掌上明珠;彩信被一家大工厂的工会主席收养,娃娃们各有各的下落。只有最小的彩娥,由于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家,暂时也留在家里。时间过一年又一年,王大仓那里慢慢有一些疏淡,估计随着年事渐高,东奔西走的精神也就慢慢减退。过一段又有信来,信上说,他的两个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年龄一大,凡事懒得再跑;七个孩子,有两个嫁为人妇,还有一个已定好了婆家,男方已经三番五次催着成亲了;其余的还在上学,凡事尽管放心,有王大仓在,决不会让这些孩子吃亏。信上还说,虽然不做生意,可他忘不了郭镇。晚年最大的愿望是到郭镇看看,这些年,山川在变,人事在变,变化可真不少,到处都在搞建设,面目全非,不知道郭镇现时成了啥样?希望我们也能抽空到龙岩镇走动走动,其他不想,就想和老朋友痛痛快快喝一顿老酒。王大仓还说,他们那一带发现了金矿,后面的整座山都成了宝山,很多人在那里开矿。还办起了水泥厂,他的两个儿子就在水泥厂工作,其中一个还当上了厂长。他现在什么事也不用做,每日守着电视机看戏,要不就泡泡茶馆、打打麻将,如此等等。

看样子还算不错,我和你爸打心里感到高兴。说到这里,想必你已经有了一些记忆。因为那时你年齿渐长,已经成了一名师范学校的中专生,而且学习甚好。记得那一年夏天,你在家里度假,每到晚上,我们就搬一只凳子坐在门前说话,有时也会谈到你七个姐妹的情况,猜测她们生活的细节,不说话的时候就看天,数天上的星星。郭镇的夜晚很亮,月光像水一样打在地上,远处的山峁和槐树的浓荫,黑黢黢的,更衬托出月光的纯净和清凉。往往坐着坐着,就听见牛铃铛响,细碎圆润的铃声,还夹杂着吆牛的短促有力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辆辆牛拉车从远处过来,这是区上的牛拉车队——他们长年累月,往返于郭镇与县城之间,从镇上把山货土产运到城里,再从城里拉回日用百货,供应远远近近的市场。数一数,一共十八辆——倒数第二辆是你爸,他从门前过,向这里看看,没有说话。然后去运输队的仓库卸货,你跟了过去……此情此景,我真是有些感动。老罗啊,王大仓又来信了,我在心里说。你不是在为孩子们揪心吗?可是王大仓又来信了。看着他们的车摇着马灯,缓缓移动,消失在老榆树那边,我被一种淡淡的幸福感充满。有这样一个老朋友,我为女儿们感到庆幸——这不也是一份福吗?她们被生活抛弃,却得到一份平川人的命。要真说起来,世上最看不透的可就是这个命,命真是复杂极了,看不见摸不着,可它的确存在;命是反抗不了的,不过也正因为有命在,生活才有奇迹,对命运才不会真正绝望。我这样想着,被自己漫无边际、互不连贯的想法感動。当然从来信的语气,我们不大相信王大仓真的会再来郭镇。可就在这封信收到之后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你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那年秋天,王大仓又来到郭镇——那时,你和李军已经定亲,与王大仓还有过简短的碰面,只是没有多说话,似乎不大热情。王大仓也不介意,由于已经没有生意上的事务,本是故地重游,王大仓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要不就待在咱家,和你爸的一班狐朋狗友,吹吹牛、打打麻将。临走的前两天,与王大仓喝酒,大家只顾了谈论天南海北的奇人怪事,我却不时把话题引向女儿,向王大仓问这问那,包括女儿们眼下长什么样啦,谁长得最俊啦,谁的对象最出色啦,男方爱不爱啦,最后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啦,诸如此类,真是无穷无尽,问得王大仓难以应对。“依我说呢,这乡下就是不比城里。”王大仓像是有点烦,饮干一杯酒将话题岔开:“改革开放有年头了,郭镇还是老样儿。唯一的变化,除了原来的旧马路,又多出一条二级路,又有高速公路从郭镇过,劈山架桥,横冲直撞,硬是把郭镇生生大卸八块,看起来真是让人难过。”又说:“若论生活水平,郭镇变化也不是很大。我们那里,连卖菜的都修起了小楼房,而老罗——说来你们也不要多心,原以为你们住新房了,没想到还住在老房子里。”大家说着,知道王大仓没有恶意,不免感叹一回。这时,我将一些布料拿了出来,是我们拿出五百元钱,提前为女儿们准备的礼物,七个女儿每人一份。我看见王大仓有些吃惊,脸色通红,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我们原以为见到这么周到和体面的安排,王大仓一定会十分赞赏、连连夸奖的。“真是没有想到,真是不可思议呀。经过了这么些年,你们居然还念叨着那些马路上捡到的娃娃,总不至于要去龙岩镇认亲吧?老罗和嫂子这又何苦?这什么年代,大家都争着发家致富,你们——这又是何苦呢?我可是实在想不通啊。不打算认亲,就当老王没说。真有这样的打算,我劝你们还是趁早回心的好。老实说,你念记她们,她们还不念记你们呢。况且这些娃娃并不知道有你们这一层关系,她们的家庭成员,也不知道有你们这一层关系,因为压根就没对她们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她们不知道这层关系反而更好,是不是?这些布料,我看就不必带了,反正你们也用得着。”现在看来,这些话十分可疑,可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气氛里说出来,反而让人觉得王大仓处事周详、深明事理。只是经过了这个小小的摩擦,原定五天的行程,到第四天就宣告结束。走的时候,带走一包上等木耳和一大包笋干,都是我们特意准备的。而那些精心挑选的布料,却再没有人提起。过两月又有一封信来,信上说:

亲爱的老罗,盛情款待,我先在这里谢过。我来郭镇次数多了,每一次你们都把我当亲人待,真是感动得很。老朋友就是老朋友,人心不古,现在像这样的情分并不多见了。自从上次从你们那里回来,一直害腰疼,故而回信较晚,请不要介意。走的时候,你们执意要让我带走一些布料,我执意不肯。一来,你们并不宽裕,这个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二来,几十年时间,说过可就一晃而过,正应了一句古话,叫作光阴似箭;几个女娃娃呢现在年齿渐长,有了自己的世事,我认为,还是不要让她们知道真情的好。什么也不要跟她们说,我不说,你们也不说,这样最好。好事做到底;做好事不留名,才是真做好事。娃娃们的事就不要再念记了,最好把她们忘了,就好像从来没有这回事。原来我还想请你们来龙岩镇看看,现在看来还是暂时不来的好。没有人会欢迎你们去认亲,女儿们不欢迎,我也不欢迎。过去的事,胸口一捶割断,自己清静,别人清静。若真要论起这些年的生活,她们眼下那可是要什么有什么,无论哪一个,过得都比你们要好。你们只管自己奔生活,求个长寿,有好戏就听,有好牌就打,过一个散淡自在日月,倘若她们内心有知,也正可遂了心愿。不过我会时常念记你们,我忘得了年龄,忘不了老朋友。忘得了自己的声音,忘不了在郭镇的好时光。快过年了,过一段时间我再来郭镇,给你带几瓶几十年的老酒,咱老哥俩喝个够。

信末署名“龙岩镇王大仓、一九九四年元月三日上”。这封信我一共念了不下三十遍。应当说,信写得实在,也很有道理,只是我总觉得有一点不对:看王大仓信里的意思,有一点不情愿我们到龙岩镇,可是我们并没有说过要到龙岩镇,更没有说过一定要去认亲呀。王大仓为什么这么不情愿我们去龙岩镇,这一点我和你爸一直在想,怎么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又过半年,大家热热闹闹为你们成亲,你们学校的老师都来为你们贺喜,当晚闹了半夜,不久你怀孕生子。一九九七年二月,你爸爸急病去世,家里就剩下我一个。闲来无事,又翻出王大仓的信,一念就念出了问题,有些事情反而让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我放放心心地把七个女儿交给了这个王大仓,可是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这些女儿的下落,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呢?真的像王大仓说的那样,女儿们个个生活无虞,什么困难也没有吗?这个王大仓,为什么这样不情愿我们到龙岩镇?……不到龙岩镇,老王你可想错了。亲可以不认,女儿我可是一定要亲眼看到,收留养活她们到三、五岁,她们就是我的亲女儿,这看一眼总还是要看的,哪怕只是躲在墙角,或是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偷偷看上一眼也好,看一眼转身就走,死也可以暝目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产生了到龙岩镇走一趟的想法。

二00一年十一月。这一天天黑的时候,我来到了龙岩镇。离开郭镇的时候,我没有告诉邻居,只是给你和李军打了一个招呼,说我要到龙岩镇走走。你们当时曾深感担忧,主要担心路途安全,提出陪妈走一趟,这个想法被我一口否决。我的想法很简单,你们都是老师,又在同一个学校工作,教学任务繁重,又要照顾孩子,我不过是在家里住着心慌,到龙岩镇闲走一趟,论年龄不过六十多岁,也不算很老,早年做布匹生意,也曾在关中大平原到处走动,况且有王大仓在龙岩镇,无论如何,老王他还不至于不认,这一点我心里有数。就这样,我从多年的积蓄中取出一笔钱,一个人踏上了到新汉的汽车,再从新汉中转,天黑的时候到达龙岩镇。这是一座久负盛名的汉西重镇,坐落在平原和山峦交接的地带,规模宏大,人户密集,因背靠龙岩得名。龙岩是巴山的支脉,因出土石燕而声名远扬。据说很早的时候,那里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历经不知几世几劫,地面隆起,海水退去,造成了今天的地形。有人在土里挖啊挖,挖出一些鱼的化石,因为像飞翔的燕子,故而得名石燕。附近有一座龙岩寺,香火旺盛,每年都有庙会,吸引着远远近近的游人。此地又是有名的水泥产地,出产的水泥,源源不断地运往平原的各个角落。由于经济发展,时有外地客商驻留,镇上修起了大酒店,发廊、洗脚屋一类的店面一家挨着一家,每到夜晚,歌舞饮宴,处处灯红酒绿,就好比大城市一样。只是,当地人在从其中深深受益的时候也深受其害,多年下来,这一带地上房上到处落满了粉尘,几十座大烟囱一刻也不停地向天空喷吐着浓烟,像是一些受禁闭的魔鬼,一旦脱离控制,就急忙向天空逃跑,看上去有些怕人。一辆辆大卡车拉着矿石呼啸来去,从身旁经过,一条丁字形的大道上尘土飞扬。远处的山坡,由于常年放炮取石,炸得千疮百孔。天黑了下来,路灯的光晕乎乎的。我随意在街上走,后来在一家名叫“静安”的小客栈住了下来。客栈的老板娘将我安顿在二楼靠东的一个房间。本来该找个地方用饭的,可是我完全没有胃口,简单洗一洗走到窗前。女儿们此刻会在哪里呢?我想。如果不能在龙岩镇见到,她们会有怎样的命运,真是不敢多想。推开窗子,黑乎乎的一片,昏黄的天空中显出一弯新月,附近的一座房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让人难以成眠。第二天,按照老板娘的指点,我在镇西头找到了王大仓的家。院门大开着,院内有一小块菜地,有一个老人握着一只大烟袋,在院子里曬太阳取暖,是王大仓。老实说,他当时给我的印象,活脱一个地主,只是坐在一把藤编的圈椅上闭目养神。这人当时想些什么我不知道,想必忽然睁开眼睛,看见有一个妇女站在门口,急忙过来,不由分说关上了大门。正在打盹的狗被惊醒,在里面一个劲地叫,还往门的位置猛扑。我坚信我没有看错,重新拍响了王家的大铁门环。门开了,王大仓出来,先是将狗喝住,接着凑近我看了又看,忽然大吃一惊:“呀,不得了,是老嫂子呢。我还以为老眼昏花,看走了神呢。怎么不提前给个信?老罗呢,咋就你一个?”我被王大仓让进屋里。“老罗不在了,这世上再没有老罗了,他扔下我先走了。是九七年二月的事。”“什么,老哥走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不透个信儿呢?老嫂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当时也想过,只是路途遥远,你呢年事已高,没敢惊动。”当日在王大仓家里用过午饭,交谈切入正题。“老王你也知道,我是专为女儿到这里来。我实在是想念她们,越到晚年越想,不亲眼见到,我可是吃不香、睡不好、死不暝目啊。”“先别说死不死的,这话难听。想见到女儿,心情我能够领会,都是为人父母,古今一理。不过我早说过,这些孩子都已有家有己,确实不便与你们相认。依我,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在我这里住一段,有你吃有你住有你玩,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那可不行。我的本意也不在认亲,不过暗中看看,你只要指指门,让我看她们一眼就行。”王大仓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看看倒也不难,彩月家就在附近。”我于是跟王大仓走,经过一座又一座院落,走过一片又一片菜地,站在菜地边,看见远处两条大河汇流,芦苇茫茫一片,近水的地方还泊着一条大木船。最后来到一座院落,一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跳绳。“小四,妈妈呢?”“妈妈在。外公外公,这谁呀?”“外公的老朋友,你没有见过的。”“妈——”“别喊,我们路过,马上就走的。”王大仓说,话未完,有一个年轻妇女出来。“爸,你们怎么在外面站着?”我努力镇静自己,想从年轻妇女脸上找到彩月的影子,可是没有:我没有办法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彩月,也不能断言她就不是——彩月被带走时不到五岁,二十五年的时间,一个人会有多少变化,我心中无数。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客栈。

这一夜,我在客栈的院子走来走去,不时抬头看天,开始意识到此行的困难。

我实际上是给困在龙岩镇了。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早出晚归,寻访一些本地的老人,没有任何结果。王大仓指给的那一家,后来知道,那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一对双生女,另一个嫁给附近的一户人家,我还特意去看过,两姊妹长得一模一样。事实上,即便是用更多的时间也不可能找到那些失散的女儿——从王大仓嘴里抠出来的地址,都是假的。倒不是有意哄骗,王大仓实在说不出确切地址,后来只说年代已久,头昏眼花,记不清了。我十分惊恐地想到,对于七个大活人的下落,不可能说忘就忘,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可怜的女娃娃都被他转手了。至于最终的确切下落,很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王大仓真会这么做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感到困惑。老实说,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我可以相信白的就是黑的,黑的就是白的,却不能相信王大仓会如此行事。更令人后怕的是,如果真是这样,意味着就在当初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时候,这些被人抛弃的苦命娃娃,正在度过一生当中又一个最危险的时刻。为了不使你和李军过分焦心,妈只好请人给你们写信,无非是说妈在龙岩镇一切安好,寻访女儿的工作进展顺利,不久就能回来。同时继续奔走交涉。有时柳暗花明,似乎有了希望,有时又到处碰壁、万念俱灰、精神恍惚、心情焦躁,但对于精神失常的说法,我至今坚决否认——事实上,我一直头脑清醒,没有患了精神病的任何真凭实据。又过了一段,王大仓突然失踪,我陷入了更深的困境。更严重的是,即使妈妈省吃俭用,多日开销下来,所带现金也已是越来越少,幸而早先预付了租金,才没有被老板娘扫地出门。就在我穷困潦倒、几乎要完全放弃的时候,一位自称是王大仓儿媳的年轻妇女送来一封信,说是王大仓临走留给我的。信上说:“老嫂嫂,是老朋友,才这样对你说,换了别人我还不说。你呢,年事已高,我呢,来日无多,况且马上就要出远门,好赖也无所谓了。实话对你说,几个女子其实早就不在龙岩镇了。当初确实在我这里养过一段,只是入户困难,又分不上地,生活越来越成了问题。后来一个四川人稀罕,执意要把她们带走,想想到哪里都是吃饭,就吐口让那人隔三岔五地带走了。至于到底落脚在什么地方,四川伙计没有说,我也无心追问,大不了是在云南、贵州、甘肃一带吧。只是无论落脚在哪里,还不是在我们国家,无非条件差一些,地方落后一些罢了。但不管怎么说,也是跟男人过,也有自家的一份命、一份福,对不对?我寻思,你一定要追问是谁带走了女儿,可这人已多年没有来往,确实没法联系。是,我是收了几笔钱款,但是我并不认为那就是拐卖——我怎么会拐卖人口呢?我拐卖了吗?其实我对几个孩子并无恶意,当初只想为你们分忧,并没有想到用她们生利。后来觉得这样不好,虽然已不担心生身父母找上门来,可又怕你们问起,故而每隔一段,就给你们写几句话寄走,万没有想到你们这样当真……”读罢这封信,我真是气昏了头。

这封信后来被我作为重要的证据,交给了龙岩镇矿山公安分局。

本不想谈到这些,说出来你未必能够理解。你和李军虽已结婚几年,毕竟都还年轻,未必能体会出一位母亲的心肠。如果你有七个女儿,而你又很爱她们,将她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好几岁,几十年来,一直相信她们在一个好地方嫁为人妇幸福地生活,后来突然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甚至恰恰相反,这时候你会怎么样?李军又会怎么样?你们会同意我、答应我,把寻找女儿作为一生活动的一部分,作为一位母亲平凡生活中的一个壮举,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尤其越到晚年,这样的情感越是强烈,无缘无故,突然就想到了那些被王大仓带走的女儿——她们被人带走了,可是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过她们的下落,尽管不时有王大仓的信来,可是从来没有得到确证。想到这些,你们一定会理解我在龙岩镇的坚持是多么的必要。只是王大仓一失踪,就断了线索,四川人又迟迟不肯露面,毕竟陈年旧案,时过境迁,公安部门对此也是一筹莫展,我一度失去了信心,继续留在龙岩镇,看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就在这个时候,我产生了回家的想法。我只是一个凡人,对于七个可怜的女儿,也算尽到了一份应尽的心,就算罪孽深重,差不多也能够被饶恕了。我甚至已经踏上归程,可是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指的是死亡。我建议人们用新的眼光重新看待死亡——我认为人,也包括你们,完全不必害怕死亡。首先死亡比较公平,人在世上的种种差异和不公平,在死亡面前都大体扯平了。如果没有死亡,情况或许只能更糟。现在好了,神说:你们人人都死。一个人在世上的演出,角色的分派,以一生為单位,你只是在这一出戏里是这样,换了另一出则又未必,这样平白里就多出了许多变化。死亡的第二个好处,是对身体的解脱——灵魂住在身体里,好则是好,只是也被它牢牢地限定,其实与坐牢无异,而死亡却给我力量,我的能量成倍增加,我意识到,有必要开始新一轮的寻访,我相信,我不仅能够找到王大仓,而且一定能通过王大仓找到失散多年的七个女儿,她们一定还活在人世。在这个过程中,还极可能与老罗——也就是你们苦命的爸爸重逢。你们的爸爸,那么忠厚、体面,身材不很高大,却十分结实,拉着车,和我活过一生。我希望他现在不用拉车,终身与一头听话的牛为伍,奔走在漫漫长途;也不要再起劲地抽烟,抽烟是一个很坏的习惯,使他到老年不时有一点痰,喉咙里老有一种嘶嘶啦啦的响声;也不要再打麻将,而是成为一个体面的上等人。我将找到他,为他报恩,因为在一起活过一生,我没有为他生育。我将告诉他,你和李军成亲以后生活很好,学生喜欢你们,校长对你们也很器重,孩子也已经长到六岁,就要入学;随着家庭收入的增长,你们还产生了要将老房子翻修成小洋楼的计划。更主要的是我将告诉他,七个女儿已经被王大仓——那个被认为是老朋友的人转手倒卖,下落不明。如果可能,我将不排除和他一起,踏上追寻王大仓的长途。但我保证,无论如何,我们决不对公平和正义绝望,也决不对生命绝望,事实上只要是生命,哪怕是在最困难的境地,也会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它本身就是最好,再朝向最好。我希望这些可怜的孩子在被人层层倒卖转手以后,能够很快地镇定下来,准确地评估形势,不要过多地流泪,最好能有一个短暂的童养媳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能受到最低限度的教育,不要碰到一个过分苛刻的公婆,也不要碰到一个粗暴和冷酷的男人,仅仅把她们当作生育的机器。但我希望她们必须能够生育,不但能够生男,也能够生女,并且知道如何真心去爱,就像她们自己在降临人世之后绝对地需要母爱一样。

在这个略嫌沉闷的故事里,你和李军是在很久以后才加入进来。你们加入进来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在所有的亲人当中,只有你们最有文化,也只有你们了解事件的复杂性,而又具有处理复杂事态必不可少的应变能力,当然除了你和李军,我事实上已经没什么人能够倚靠了。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失踪一直持怀疑态度,确信我卷入了一宗惊天大案,成了这个陈年旧案的最新的一个牺牲品,而这是你们绝对不能接受的结果。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你们几次暂停了在学校的工作,为这一案件东奔西走,搜集相关的证据,希望找到妈妈被人暗害的蛛丝马迹,同时试图通过各种努力,唤起公安机关的注意。你们确实是一对好人,讲事实摆道理,不依不饶,只是公安部门对这事似乎一直缺乏兴趣。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们,我没有被人暗害,尽管在我追问女儿下落越来越强硬的那一段时间,王大仓的两个儿子,也许确实动过暗害我的心思。当时王大仓藏了起来,找不到王大仓,我就去找王大仓在水泥厂当厂长的大儿子。这人肥头大耳,满脸疙瘩,头发梳得油光,先是不肯见我,派他的副手对我说,厂长到远方的城市考察,行期不定。后来干脆派保安驱赶,赶不走就关我的禁闭,我就在禁闭室里绝食,但求一死。这人一看不行,只好让他的人把我请进办公室。办公室真大,办公的桌子真大,这人埋在桌子后面的皮转椅里,只是拿眼睛冷冷看我,很长时间不说话。最后说:“你到底想怎样?”“我必须找到女儿,快让王大仓出来。”我说。“你是说马路上捡到的几个穷娃娃吗?牠声音很低,“我父亲曾经跟我谈到,她们如今都已成家立业,一个个都生活得很好。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大家都活得很好,这个你一定要信。”“好赖我都得亲眼看到,我是母亲,有权知道她们的下落。”我说,“王大仓要是再躲着,我只有去找公安局报案了。”办公室好一阵沉默,墙角的一只大落地钟忽然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响。这人点一支烟,向后面的大皮椅重重地一靠,吐出一大口淡蓝色的烟雾。“实话告诉你,家父确实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连我也不知道。”办公桌后面的人说,“看你也不易,在龙岩好几个月,女儿也没有找到,我替家父从经济上作一点补偿。这是两万块钱,带上回家吧,别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陈年旧事提也没用。”这人说着打开抽屉,欠欠身,将厚厚的两叠人民币推了过来。看看那些钱,我摇了摇头。“你风尘仆仆百里寻亲,不就为这个吗?…看来,跟你们真是没什么可说了。”我气愤地说道,说完把两叠钱推开,走出了那间办公室。如果要暗害我,应当就是在这个时候,可是没有,反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拿到了王大仓留给我的那封亲笔信。眼见孩子们已经被人转手倒卖,我当时的确气昏了头,一气之下就到公安矿山分局报了案,相信公安的介入,或许能为寻找女儿带来希望。只是在郭镇的人看来,我确实是失踪了,尤其是你和李军第一次到郭镇找我空手而归以后。人们相信好人好报,相信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凡事忍让,从不与人为难,一定是出门在外走错了方向,或误乘了车辆,而这时恰好又身无盘缠,不得已流落在外,总有一天会突然回到郭镇,让人们大吃一惊。有的人则预测,说我很可能已不在人世,要不就是在外受了大刺激,精神失常,最后不知所终。正是在这个时候,你和李军再次介入进来。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是在深秋的一个星期三的下午,走进了公安矿山分局的大门。接待你们的是一位老警察。我听见这位老警察说,你们推理得蛮好,先是拐卖人口,接着杀人灭口,看起来相当曲折和惊险,小说里学来的吧?只是推理归推理,不能作为定罪的依据。你们一定要打掉幻想,并不是所有的罪都能得到清算。要行完所有的善不可能,要清算所有的罪同样遥遥无期。有什么办法呢?罪是这样多,整个社会也就是一个大的作案现场,你能把很多的人都作为犯罪嫌疑人抓起来吗?抓起来,有那么大的监狱吗?公安也只能抓犯了案的罪,这些罪,因为偶然的原因得到呈现,比如发现了杀人现场,有尸体在那儿;再比如受害人的报案,案件与案件相互牵扯,一些犯罪嫌疑人被莫名其妙地抛甩出来;还有一些较小的罪,因为可以掩盖较大的罪,而被抛甩出来,成了某些更大的罪的牺牲品。而对于尚未呈现的罪,法律一样无能为力。不要幻想完全没有罪的生活,罪其实是生活的某种固有的性质……老警察说了很多,他说得很好,想想地狱,又何尝不是如此:那里案件堆积如山,世世代代的恩怨,在人世不能了斷的,都等着在那里了断。在天堂里酒宴重开的时候,地狱里却是黑烟滚滚,一片忙乱,书吏小鬼、勾魂使者、黑面判官,各有各的差遣,苦于无穷无尽的劳役,一个个牢骚满腹、面带倦容,有的到处敲诈勒索、招摇撞骗,有的消极怠工,就在书案上呼呼大睡。由于案件太多,即使有八十万个阎王爷,每一个都有千头万臂,且十分敬业,也审不完那么多的案件。断案再公平、再铁面无私,也难以将累世万代的爱恨情仇、是是非非清理干净,许多事也只能得过且过、马马虎虎、将将就就。人们寄希望于最后的审判,而最后的审判未必能还以公道,最终地狱不过假象,地狱里的恐怖景象,各种各样的酷刑,受刑者的鬼哭狼嚎,永世不能转生的判词,并不能有效地震慑人世,该作恶依然作恶,该犯罪依然犯罪,这也就是那里像妈这样单枪匹马的个人行动层出无穷的根本原因。只是老警察的说法,似乎并不为你们所认同,我看见你和李军焦急起来,在公安分局的大门外窃窃私语。我当时很想阻止你们,你们也许可以说服公安,使案件进入侦查程序,却未必能够找得出凶手,因为我事实上并不是被人暗害。龙岩镇的人最后一次见到我,是在去年腊月的十五日。此前半个多月,我一直在龙岩镇流浪,精神恍惚,不停地念叨着几个女儿的名字,但我头脑清醒,绝对没有患了所谓精神疾患的任何真凭实据。当日与王大仓的儿子有过激烈的争吵,后来——也就是腊月十五以后,有人见到我走向平原,又有人看见我走进了长途车站……此后是旧历的新年,家家忙于年事,慢慢把我这个整天念叨女儿的妇女遗忘,人们以为这个妇女已经回家,及至听到你们说我并未回家,这才又议论纷纷。接着是王大仓的死——据说王大仓就躲在水泥厂的招待所,后来死于一次哮喘症的急性发作。人们深信这人的死与我有关,据说那一段时间,王大仓经由许多风水先生选中的福地旺宅不时刮起阴风,有时在那里盘旋不去,有时又悠然消逝,出门探看,却又什么也没有。时隔不久又有人说,他们亲耳听到妈和王大仓在龙岩镇一带的天空说话,有时甚至激烈的争吵,有时在龙岩镇上空飞快地追逐打斗,间或还听到王大仓的苦苦求告。人们说的有对有错:妈和王大仓一先一后辞世属实,不过王大仓的死与妈无关,而妈的死则完全出于偶然——春天的一天妈在河边赶路,忽然在水里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就在泊船的那个地方,她们已经长大成人,一个个面带笑容,穿着鲜艳的衣裳,就在这时,发生了致命的坠水事故。当时我曾用力拍打水面,只是于事无补,等到被人发现,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一位可怜的老人。”有人说。“不明尸体,是不是报个案?”另一个说。“报案领赏?我们不过穷庄稼汉,又不指望升官发财。老人我见过,无收无管,不死也死了,倒不如安埋一下,也好积一点阴德。”先前的一个说:“好是好,只是不知道老人的死因,日后若有啥问题,会不会赖到咱们头上?”另一个说:“我们又没做亏心事,怕个球!”先前的一个一想也是。“说得是。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三更鬼叫门。只是,埋在哪里好呢?”两人向四周看看,都说那边后有山、前有水,风水好,于是在附近人家找到一领竹席,小心翼翼地把妈的身体卷了起来,安葬在附近的一座山上。

至此你们已经知道一切。不过妈还必须告诉你们:郭镇国营食堂捡到的那个女儿就是彩兰,也就是你——八个女儿中只有你留了下来。对此你们也许感到吃惊,但妈知道你们一定能够理解母亲,而且并不对前途失去信心。妈看见在登上一辆班车前,你们曾在一个十字路口短暂停留,从你们站立的位置到妈的墓地,只有很短的距离,只是阴阳相隔,我们不可能交谈,也不可能告诉你们有关父亲的任何消息,因为在追踪王大仓的途中,还没有遇到老罗——至今没有。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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