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味蕾

2017-10-19 07:36姚雅丽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神明味蕾美食

姚雅丽

一段不长不短的旅程,你会和不同的人结伴而行。陪伴你最长久的或许并不是你的至亲,而是介于亲人与朋友之间的那一群人。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你在一周的五天时间内和他们朝夕相处,共处一个或宽敞或拥趸的空间,熟知彼此的私密成败,见证彼此的成长衰老。你走路的姿态,说话的风格,穿衣的品味,行事优柔寡断或雷厉风行,他(她)是最清楚的,你的那点小伎俩、小隐私是逃不过他(她)的法眼的。除了爱人不能拿出来瓜分,你们大抵把能分享的都亮出来了。当然,最实惠的当属美食的分享。

这群人,有一个很中性的名号——同事。

我的英都之行,缘于一个同事。她是地地道道的英都姑娘,我给她贴上的标签是英都麻糍。这姑娘脸蛋圆圆,笑容甜甜,看上去柔情蜜意的,与麻糍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最妙的当属时不时随着姑娘飘进办公室的麻糍清香,它会让我昏睡的味蕾醍醐灌顶般醒来。我的英都之行,亦是听从味蕾的召唤。

唤醒味蕾,就是唤醒对一个地方或虚或实、或远或近的记忆。每回要到一个地方,味蕾就先调动起来。我承认,美食当前,我的意志力削减为零。我经常会在一些颇为隆重的场合,丢了矜持,失了体统,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直至安妥了口舌肠胃之后,才心生羞愧,眼前重现当时那有损形象的画面。这时,我会咬着牙告诫自己:下次万不可如此,好歹也得顾全形象,以免让人误以为我等教书匠、摇笔杆子者太穷酸,平素难得享用饕餮大餐,才会如此斯文扫地。可每次与美食短兵相接,我复又原形毕露,一头栽进大盘小碟、蒸煎炖炒里忘乎所以。因此,于我而言,用舌尖来认识世界,是毫不夸张的说法。我的脚步尚未迈开,味蕾已蠢蠢欲动,一丝丝颤动在胃部秘密涌动。随之身上的所有部件被激活,潜伏许久的灵感也悄然复活。此刻,久居的地方变成了一种束缚,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想要奔向一个无法抵御的诱惑。

我一脚踏上英都,味蕾便打了个激灵,某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阳光醉醺醺地在榕枝柳条上摇晃着,某些记忆在光影中浮现。小镇上,有个村子名曰“霞溪”,与我老家的名称一字不差。在英都这个叫“霞溪”的村庄,我的记忆被激活,是某种不可逃脱的因缘,或是轮回里的召唤?

阳光不紧不慢,似乎与乡间万物是老相识,彼此守着一份默契。该来的时候不曾失约,该隐去时悄然离去。地老天荒的事从来都是寂然无声的。我白衣胜雪,在田野上撒欢。心里算计着摘了哪个瓜,采了哪个果,童年时动不动就冒出的贪念,总会越过长长的阻隔,在正当好的时空里,横冲直撞,不可理喻。我相信生命会以各种自在的形式呈现,在某一恰当的时刻,在有缘处遇见自己,遇见故乡,遇见膜拜的神明。

我遇见这条叫“霞溪”的溪,有着和我童年的溪一样的名字。溪流一样地一带狭长,青草漫阶,水声潺湲。溪畔的风带来遥远的信息,沉睡的潜流等待时光来唤醒,生命的密码在神秘的遇见里猛然破解。溪两岸的田园是暮春的葱茏和蜜甜。蜂蝶在油菜花上致礼春天,柚子的花苞上已泄露秋的欢笑,香蕉一副老气秋横的模样,木瓜目空一切地在高枝上炫耀果实。茄子花、南瓜花、豌豆花热热闹闹地装点着小菜园。宗祠、寺宇散落其中,与民间生活休戚与共。昭惠庙、洪氏宗祠、宝湖岩、英山岩、滴水岩、古迹岩、狮子岩、云从古室、石佛岩……岩寺或大或小,多数依山而筑,居高而望远,与山水相依,与村庄相望。也有安然地隐于市井街巷里的,透着热热闹闹的烟火味儿。村镇里,大大小小的庙宇实质是结痂的伤口。没有百折千难,大抵不会相信神明的力量。在苦难的地方长出坚韧的壳,就成了一座座庙宇,供养神明,也抚慰现世芜杂的心。庙宇宗祠的落地生根使民间信仰有了皈依处,从而使一团乱麻般的日子理出了头绪,飘泊的灵魂有了皈依处,生老病痛也找到了療养的处方。

民间的神明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或是一个放牛娃坐化而成,或某个孝子贤孙积善而得,甚至一块模样周正的石头,一株气宇轩昂的老树,都有可能接受百姓的膜拜。小时候,我家田边就有一个不足一个畚箕大小的小庙,几块砖石随意砌成,里面供着一尊小仙,那仙也不过是一块稍有点人形的石头。传闻是一个乡村游医猝然卒于此,乡亲们感念游医治病救人,遂筑庙立像祭奉他。祭奉也没有固定的时间,有时是其他地位崇高的神仙诞辰之日,多带几块糕点顺路停下来礼拜一下。或者哪天母亲煮了点鱼肉粉团什么的,刚好家有小儿头疼脑热,也会急急地盛了一碗去打赏一下,就像送个顺水人情一般。而这小仙似乎也不计较,气定神闲地消受着时断时续的供奉。出了村口百米的马路边上,也有座小庙,规模略大些,也不过一米见方,供奉的是社公,有名有号的,也有固定的祭拜日子,社公每日不辞劳苦保村民出入平安,自然得到乡民虔诚敬奉,再不济也得弄个三牲祭品供奉。至于华堂大庙里描金上彩的大神们,敬奉自是隆重得很。连摆几桌筵席,连唱几天大戏,鞭炮锣鼓喧嚣,酒肉饭菜飘香,十乡八里都震荡起来,那是天地、人神共庆的盛大狂欢。

村庄的神明不是从天而降,不是空穴来风,它们与土地唇齿相依,与百姓骨肉相连,它们是百姓自己创造出来的,是从我们的灵肉里长出来的,代表着民间最朴素的向往,我们需要各种清晰或模糊的信念来引领肉体和灵魂走下去。很多时候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求助于各种清晰或模糊的神祇,它们随喜随缘,散居于田间地头,有时不过数百米的小街就有好几座庙堂,供奉着不同的神明,而不同的神明口味自然不一样。于是乎,闽南的甜点,隔一条街,一道巷,一个村庄,就能生出种种不同的风味。这种生成是浑然天成的,庙宇与世俗最直接有效的沟通桥梁自然是美食。神仙也逃不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理儿。闽南人通过美食来和诸神交流,也以这种最世俗的方式表达对神明、祖宗的敬畏。

好的吃食和好的人、好的物一样,素净安详,是不怕时光的。时光抚摸美好的人和事,这些人、事就柔软得像春水一般,在你心海里波光潋滟。四时花开,午夜虫鸣,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妙音佳色,每一时每一刻都不可辜负。总得让天地精华在尘埃里焕发光华,总得让艰难苦涩渗出甜的滋味,于是各种甜食美味自然必不可少。在细心打制、搓揉的时候,时光沿着一个甜蜜的走向伸延,难熬的时日也变得有滋有味了,人们不会让这种充满着命运指向的行动停止下来。人的味蕾是比思想更丰盈,比肉体更直接的,享用了一顿大餐,你的人生观可能随之改变。人生的失意自可忽略不计,其余一切海市蜃楼般的妄念亦变得可笑至极。

村庄人家与土地打交道,布衣粗食,饮风吸露,如同一株庄稼的生长方式。神明的吃食也是土地的馈赠。以敬神的名义泡制美食,粗糙的生活顿时有了艺术的质感。原本清苦的日子,我们加上一些麻糍,一些甜点,加了程序,加了仪式,终于可以拿到神的台面上来。有了各路神仙的分享,美食就有了源于土地又高于土地的存在。米要选新收的晚稻、糯米。算好浸泡的时辰、清水洗净,放到石磨上精研细磨。一勺米下去,一勺水跟上,要历经多少次的推拉搓揉,锤击打磨才能温润如玉?要承受多少摧残才能立地成佛?要铲除多少废墟才能筑起高堂庙宇?

就像中国天南地北的各种美食一样,闽南林林总总的美食也总是携带着真真假假的故事,美食与美好的传说唇齿相依。把时事变迁,人世悲欢糅进彼此的筋骨,民间的耕耘稼穑、衣食住行顿时透着一股子神性。以神明的名义存在的美食衍生出来的故事自然不可亵渎。英都麻糍这来自民间的甜点攀上皇亲国戚后,似乎更加馋人了。相传康熙年间,洪承畴的孙子洪奕沔迎娶清亲王家的郡主——辅国公凹山的女儿,婚礼盛典在京城举行。喜宴上,洪奕沔特地吩咐来自家乡英都的厨师精工制作做了一道具有闽南风味的小甜点——麻糍。吃遍了山珍海味了王公贵族们在这晶莹剔透,如初生娇儿般的麻糍前如中了魔怔,一小块麻糍入口,甜在嘴里,乐在心里,赞在话语里。一时间,英都麻糍名满京华。下嫁英都洪家的郡主,也成了英都麻糍的迷妹。麻糍,成了她心心念念的美食;英都,成了她一辈子神往而不能至的家邦。皇家的金枝玉叶,因了麻糍,和英都人的心一点点拉近,最终成了自己人。皇族森严,郡主虽成了洪家媳妇,终无法跨越万水千山,来到东南一隅的福建南安英都。直至她的芳魂归西,才被洪氏族人奉为仙姑,迎入翁山洪家祖庙。成了仙姑供英都人敬奉的郡主,凭借一次次的时空转换,终于驾着辇车冉冉降临英都,又从英都羽化成仙,也让麻糍这人间佳品完成了灵性的蜕变。

我们对于某种事物的最终认可,是因为共同走过一个漫长的旅程,无论是回头还是转身,都能遇见彼此。或彼此退让,或两败俱伤,或委曲求全,终于成了一种无法分离,相依为命的存在,成了彼此的标签。英都人与麻糍就是这样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滋养一方美食。美食与水土息息相关。外观看上去并无差异的美食,它们的细微差异是逃不过高明的食客刁钻的舌头的。稻谷长在这块地或那垅田,隔道田埂就不一样了。那一年的日照,雨水,甚至收割的时辰,晾晒的方式都有讲究。你怀着欢喜心去搓揉,麻糍就透着份柔韧甜蜜。你揉进去一分情意,它必会还你三分美好。土地并不丰腴,却产出品质极佳的稻米。村庄人没有高深的学问,却最了解土地的脾性,珍爱土地的馈赠。唯有他们清楚:最妙的滋味往往需要天地的成全,万物的参与,更糅合了制作者的心思情意。敬畏天地,珍重万物,不是笔墨写出来,而是供奉在心里,以一种执拗的深情,艰难地守候!正如麻糍与英都这片土地近五百年的相伴相守。

起初仅用于冬至时祭冬的麻糍,因了洪氏家族与皇室的因缘而声名鹊起,人神皆喜。以至于每逢吉庆佳节,英都人必得备麻糍招待客人。数百年时光辗转,世界像万花筒般旋转变幻着,不离不弃的坚守是多么的难!可就有这么一群英都人,为了不变的麻糍,坚守着家庭小作坊的经营模式。“如果不是为了把这手艺传下去,我早就改行了。可每次听到人们夸英都麻糍好吃时,我就觉得这几十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小镇上一家子几代人传承着英都麻糍这传统工艺的洪爱连无不自豪地说。洪爱连从八岁起就跟着父亲学做麻糍,家里几个兄妹也师承父亲,都手艺不凡,在小镇上颇有名气。但纯手工制作的麻糍工序繁琐,耗时费力,经济效益低,很多人离弃了古老的作坊。因为坚守不易,所以手工制作成了一种奢侈,享用的人不止于口舌之福,更是一种耐人寻味的过程,这个过程已超越了工匠范畴,而进入了艺术境界,审美范畴。在这个步步深入的过程中,时光消失了,物相改变了。不再是晶莹的米,不再是握不住的粉末,在研磨、搓揉中,揉进了糖的甜蜜,猪油的滑腻,揉进了一种彼此胶着的力量。那么鲜白柔韧,那么冰爽甜滑,倘若蘸上些许芝麻、花生仁、冰糖合在一起的细末儿,入口即化。那种柔软冰甜,如同心上人的缠绵情话,余音缭绕,回环往复。静坐尘埃,小酌春风,细品佳肴,世间事不过了了,还有什么解不开,放不下呢?

麻糍是認土地的,也是挑客人的。你与它达成精神上的默契。你在舌尖上找到迷失的故乡,也找到红尘的依偎。

脸蛋圆圆,笑容甜甜的英都姑娘,我想起你,就想起英都麻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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