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伦理透视下的战争创伤

2017-11-16 06:10周思源南京医科大学江苏南京211166
电影文学 2017年19期
关键词:桑塔格战地比利

周思源(南京医科大学,江苏 南京 211166)

前不久,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指明了电影远景”之作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受到了广泛关注。英国《卫报》评价称:“影片的成功不仅在于它超高帧的技术,它融合人物心理、战争创伤和社会现状的内涵更加扣人心弦。”

电影改编自本·方登获奖小说《漫长的中场休息》。小说讲述了参加伊拉克战争的B班幸存队员作为美国英雄回国巡游的故事。电影做了尽可能忠实于原著的改编,片名的改动则是为凸显以比利·林恩为代表的美国士兵所经历的战争创伤的主题。从宏观上说,原著作者和电影导演都不遗余力地以后现代讽刺手法展演士兵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以此体现作品想要表达的是“极具潜在的毁灭性的东西”[1]。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曾就“创伤叙事治疗”的医学项目邀请到美国作家、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主持讨论班,以强化临床社群在见证他人创伤时所应承担的伦理责任。[1]桑塔格常以聚焦创伤摄影的角度探究摄影背后的权力现象与伦理观看,而《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正是一部以多个摄影向度透视创伤的影片。以桑塔格的摄影伦理为视点,对影片施以“一种观看的伦理”,自然可以深度透视战争创伤,实现“对世界的一种解释”[2]。

一、权力干预下的透视

在一次访谈中,桑塔格指出,“在你观影时,明知看到的只是一个梦境甚或幻觉,但当它布满银幕,你便会将它视作当下唯一的真相”①。可见,虚构电影即可使观看者接受其真实性,遑论纪录片性的战地影像。电影开场就展示了一部遗落的战地摄像机意外拍下比利在伊拉克战场为救班长施鲁姆而与当地武装分子殊死搏斗的影像,这不仅向观众交代了比利所在的B班何以成为美国英雄,更暗示了美国民众透视伊拉克战争的“可靠”途径。战地影像为美国民众带去了直观的战争体验,并为美国发起的战争矫饰以正义性;这便是美国民众经由影像透视到的战争“真相”,也即桑塔格所言的摄影的社会功能——营建伦理立场。

战地摄影造就的伦理立场隐去了经济利益与政治角力的话语;国家意志深谙摄影的魔力,通过宣传战地影像,把战争现实主观化,并操纵观看者的视域,使之形成与摄影者的共谋。伊拉克战争是美国在他国国土上发起的破坏性对抗,对此,比利本以为总该会有人冲他吐口水或骂他是“刽子手”,但在B班的巡游中,美国民众纷纷向他们表达感谢和支持,“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是去杀人的”,甚至有人说:“我们需要时不时打一场仗来证明我们的优越性。”这一切让比利感到“他的美国同胞身上有一种残忍的东西、一股狂热、一种欣喜若狂、一种强烈的需求”[3]。美国社会表面上展露出的积极和活力实与人性相悖,国家意志的干预主导了社会民众的道德选择,战地影像则进一步强化了他们“既热切又冷静,既关心又超脱”的“观看习惯”[2]。

年长的美国民众对战争的态度源于国家所宣传的战争性质,他们相信年轻士兵参军入伍是因为“有些东西值得我们为之战斗”[3];大部分美国青年则对此抱着疏离的态度,他们想要了解的只是真枪实弹对战时的刺激感,搏斗与死亡就像“甜蜜多汁的东西”[3]。这种形式上参与战争想象、本质上疏离战争事实的自我悖逆正是战地摄影导致的。诚如桑塔格在讨论为何人们在观看暴行画面时会由震撼转至麻木时所说的,“战争的残暴性已毁去了个人的身份,甚至人类的身份。这当然是从远方观看时战争的样子——它只是一个影像”②。而对美国特权阶层而言,支持战争则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一种途径,牛仔队老板诺姆和家族石油公司的拥有者豪·韦恩就是这一阶层的代表,他们身处“优越的小圈子”,不痛不痒地谈论勇气和信念。而比利所历的战争真相却是盟军发了横财,是血腥的屠戮、虚无的等待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大批美国民众被置于国家意志渲染的谎言之中,他们在权力干预下对战争的透视与其真相相去甚远。比利最终意识到“这些面带微笑一无所知的市民,这些愚蠢无知的傻瓜才是掌管一切的人……他的现实不过是给他们的现实做牛做马”[3],这一认识深刻地揭示了战场上的士兵不过是国家权力操纵下无处逃遁的提线木偶。

二、 消费意识下的透视

巡游之初,B班受到媒体热捧,这让电影制片人艾伯特坚信可以找到可观的赞助去拍摄一部B班的电影。B班的经历经由战地摄影为民众所知,而计划再次将他们的故事拍摄成电影则成了彰显“美国精神”的可行之策。实质上,这两种摄影与B班的巡游都只是美国社会的一次日常消费。

影片借由比利的视角观察球场内外的狂欢景象,透视出消费社会里美国民众的心理。当球场观众向比利致谢时,比利眼神放空、保持礼节性微笑,这一表情特写旨在透露民众所宣称的触动与震撼,其实只是他们消费战争故事时的自我振奋。就像桑塔格所言,“摄影的现实主义给认识现实制造了混乱:在道德上麻木(长期而言),在感觉上刺激(长远和短期而言)”。B班故事给人们开了眼界、提供了新的消费视域,而摄影被消费最多的地区往往就是“世界上那些较富裕的角落”,热衷于消费“创伤”的也正是“受保护的中产阶级居民”,他们的消费带有空洞的美学倾向,缺少真正的伦理共情。[2]

如果说,观众对B班是中产阶级审美式消费,那么来自赛场工作人员的则是底层阶级的侮蔑式消费。B班在等候录视频时被维护场地的工作人员喝令 “滚出我的赛场”;中场表演时,伴舞对比利竖着中指挑衅“滚开点,傻大兵”;中场秀一结束,清场工人就粗暴地把士兵们赶下台。美国的底层民众挣扎在温饱线上,根本无暇“观看”战争,更无力体会士兵们的创伤经历。

最突出的则是特权阶级在伪善的包装下对B班的剥削式消费。想要投资B班电影的球队老板诺姆先是扬言要拍一部杰作,后又将队员的报酬从10万压减到5000。诺姆的话点出了B班被消费的真相:“你们的经历早已不属于你们了,它现在是美国的故事……我们才是B班。”被B班故事吸引的“消费者”通过影像去观看并制造痛苦的经历,归根结底是出于好奇与自我满足。桑塔格在论及偏好痛苦题材的艺术摄影时就曾指出,“对痛苦的兴趣不是源自对痛苦的爱,而是源自希望通过痛苦的手段来获得强烈的刺激”③。 诺曼的行为正反映了金钱至上的美国社会一面鼓吹对人性的观照、一面漠视人心创伤的伪善。坐在“作战指挥室”里的权力阶级通过消费他人的生命来满足自我的参与感,同时更加确认了自己与创伤的疏离,他们有着最优越的安全感。

三、 创伤展演下的透视

从电影场景上说,影片的高潮在于B班与“真命天女”同台演出的中场秀;从电影内涵上说,影片的高潮则在于比利愤慨驳斥诺姆的一席话:“我们所做的不是什么故事,是真实的生活,你对这里面的含义一概不知……我们不想被商人利用,我觉得战场上的圣战分子都比你对我们有敬意。”这两次高潮廓清了比利的生命价值,暗示了比利的人生抉择。作为整部作品的核心,比利代表了原著作者的态度和导演引导观众透视影片内涵的向度。

中场秀前,比利就情绪沮丧地忍受着头痛,观众由此感受到战争让这个19岁的普通士兵一夜之间成了家喻户晓的国家英雄,同时也让他年纪轻轻就痛感生命的虚无。比利回应记者采访时说:“我根本不知道战斗时自己在想什么,感觉有点像路怒症。到处都在交火,他们朝我们开枪,我就回击。”战场经历带去的迷惘和幻灭正是创伤应激障碍的常见表现;在展演战争创伤时,影片将个人特写与群像表现很好地融为一体。巡游活动的细节总会激起比利的战场记忆,墙上的牦牛装饰会让他想起伊拉克孩子惊恐仇恨的脸孔,焰火的红光会让他忆起对手死前瞪圆的双眼,这些都让比利深陷窒息的恐惧和悲伤。在战争创伤中,最常见的就是“炮弹休克症”,对于B班来说,中场秀的礼花与战场上的炮弹并无二致,足以让猝不及防的队员们精神崩溃。战事阴影让这群有着“战斗英雄”之名的年轻人沦为“战争垃圾”,战争创伤“作为心理障碍中最常见的病症甚至会迁延终生”④,美国民众带着各种目的观看战争却并没有多少人带着自觉的伦理意识去理解进而帮助士兵们安度创伤期。

作品中的两个女性角色给了比利重要的抚慰,也拓展了影片探讨比利去留问题的空间。姐姐凯特竭力劝说比利退役;菲姗的出现更让比利一度憧憬家庭生活。比利的去留抉择本质上反映的是美国战争作品中常见的“单独媾和”主题。有研究认为,士兵选择逃离战场是真正的英雄之举,他们“因为看清了战争的本质,认识到美国政府和军队的荒谬,才毅然选择离去”⑤。然而,这部作品中的士兵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因为“伊拉克战场都比这里安全”。战场经历与国内巡游对B班队员造成的双重创伤让他们建立了忠诚于彼此的共同体,那是一种“成员相互了解、互相依靠、令人感觉温馨的场所”⑥。士兵们与美国同胞的共同体关系早已涣散,战争创伤让他们团结,创伤越深,团结越紧。电影最后正是通过比利回归战场的决定深度透视了无法言尽的战争创伤。

四、结 语

关于摄影之道,桑塔格智慧地指出,摄影既可以邀请观看者以既定的伦理视角进行赏鉴,又可以促进观看者深度反思,形成自己的伦理透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的摄影是多向度的,战地摄影记录下的B班影像被包装上了权力干预的伦理立场,从而导致各阶层对B班的影像带有各不相同的“消费目的”,而电影本身则将这种多维性会聚到观众之眼,吁请观影者去透视影片深刻的创伤内涵,做出自己的伦理判断。片尾,比利说:“每个人对战争有各自的理解。”电影也一样;依循交错渗透于影片中的三条透视链,观众会愈加领会这部感受性与沉思性并举的作品的伦理价值。

注释:

① Bellamy, Joe David:Susan Sontag.ConversationswithSusanSontag,Leland Poague ed.Jackson: UP of Mississippi, 1995, p42.

② [美]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页。

③ [美]苏珊·桑塔格:《重点所在》,陶洁、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61页。

④ 参见Breslau,N:Epidemiologicstudiesoftrauma,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andotherpsychiatricdisorders,Canada Journal of Psychiatry,2002, 47.

⑤ 胡亚敏:《美国战争小说中的单独媾和主题》,《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5年第2期。

⑥ [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找安全》,欧阳景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3年版,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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