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心

2017-12-09 22:29张舒怡
散文百家·下旬刊 2017年9期
关键词:缝纫机姥姥家姥爷

张舒怡

在太行山麓的一个小村庄,震耳欲聋的哀乐将村子本来的宁静吞噬得一点不剩。我穿着孝衣,呆呆地站在堂屋里,看着躺在地上身着大红寿衣的人,真的再听不见一声那强大的心有力地跳动了,我不愿相信我最可亲可敬的姥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阵阵的哀乐和亲人们撕心烈肺的哭声把我带入到残酷的现实……

我爱缠着母亲讲姥姥以前的事。

她是家中的长姐,只上过几年小学便在家做活。我看过她的一个笔记本,上面是她手抄的一些“莫生气”之类的顺口溜,字体工整,甚至有点好看,若没有中间几个拼音的打扰,还真看不出写字之人会是个小学没毕业的老太太。每次她戴着老花镜,眯起眼睛,脖子往后挺得老远看老黄历的认真神态,都让我不禁为她的早早辍学感到惋惜。但当时农村的女孩子本就没有上学的资格,更何况是家里的老大,无论农活还是家务,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她无法逃避的职责。或许,一辈子的劳碌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到了嫁人的年纪,她和我的姥爷组成家庭。姥爷是城里钢铁厂的职工,那可是村里人人羡慕的铁饭碗,上班族。但据母亲讲,姥姥选择姥爷最重要的原因是离娘家近。我太姥姥家和姥爷家隔一个水库,其实不过是一个只有在雨季才称得上水库的大坑。小时候在老家,我最喜欢坐在姥姥家门口的坝上,甩着两条小腿,丝毫不担心一个人仰马翻栽到十几米深的大坑里。从姥姥家沿着坑底的一条小路一溜小跑五分钟不到便是舅姥爷家,他家是村子里为数不多大规模养猪的了,和臭哄哄的猪们愉快交谈是我当时一个别致的爱好。姥姥年轻时也是这样吧,打理着这边的家庭琐事,拉扯着那边的弟弟妹妹,像一趟不知疲倦的列车,并不飞快地在两个终点站之间无数次地穿梭。她瘦弱的身躯,是两个家庭的顶梁柱。

姥姥的心灵手巧是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佩服的。一个大锅台和一架缝纫机是姥姥驰骋江湖最有力的武器。说起这些时,母亲脸上尽是骄傲。姥姥的武功不在于烹制什么稀奇的食材,而是用田间地头屈指可数的几种原材料,让她的两个孩子成为全村孩童羡慕的对象。缝纫机在那个衣服基本靠手工制作的年代几乎家家必备,所以一家的衣着水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制作者的功力。有一次姥姥进城看望姥爷,回来时带了几尺花布,于是母亲有了一件村里其他女孩子听都没听说过的旗袍。那是姥姥在城里偶然看到的,觉得挺漂亮,便回家照样给我母亲做了一件出来。那旗袍是否真的如母亲形容那般精致已经无据可循,但伴着缝纫机咯吱咯吱的声音被做出来的棉拖鞋,手提包,沙发套等各种各样的大小物件,都是无声的证明。

要说姥姥是我们一大家子人的主心骨谁也不能否认。她慈爱的心好像宽广得能容下所有人:两个姨姥姥生活上的鸡毛蒜皮总爱跟大姐唠唠;表舅们从外地回来,进家门之前也一定要先到大姨那里看看;我和表妹寒暑假天天腻在姥姥家,啃着外焦里嫩的葱花油饼,偷吃姥姥为了蒸豆包刚煮好的红豆沙,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香甜。同时,她也有着令大家都敬畏的强大气场,公平公正,是非分明。无论是表舅妈之间的妯娌摩擦,还是不懂事的表舅又和姨姥姥斗气,她一番干脆利落的教训总是“药”到病除,化一切干戈为玉帛。我们都明白,让我们每一次乖乖低下头的不是那不由分说的语气和作为长辈的威严气势,而是悠悠岁月沉淀在她心中的理。

可是,她并没有一颗如她自己一般强大的心脏。母亲向我形容过很多次以前姥姥干农活时喘着粗气力不从心的样子。在我不记事时,她犯过一次病,大概是还放心不下这一大家子吧,她最终赢得了和死神的谈判,带着熟悉的笑容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她喜欢领着年幼的我去各种戏台子下听戏,咿咿呀呀的唱词早已模糊,但她走一段时间便要停下来闭着眼睛喘上一会儿的样子我依然记得清晰。我总对她随身携带的一个绿色小瓶兴趣颇浓,把里面一粒粒不到绿豆大的小球倒在手心数来数去。姥姥总会笑着说:“数出来了吗?十个不能多也不能少哦!”我笑着递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我手里的是丹参滴丸,是对姥姥来说性命攸关的东西,也并不知道她勉强的笑容下藏起了怎样的危险与痛苦。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星期天下午,在外地上学的我被妈妈接回了老家,参加姥姥的葬礼。坐在车上的我还能清楚记得我月初离开家准备返校之前,早早等在我家楼下准备送我的姥姥,悄悄往我手心里塞上二百块钱,嘱咐我好好学习的样子。心脏猝死,这颗不定时炸弹来的那么突然,却又不是意外。死神和我们开玩笑的机会已经用完,这次是真的带走了她。在那个拥挤的院子里,站着所有她放不下,同时也放不下她的人。我听到几乎每个人都在哭喊着质问上天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得不到命運的垂怜。我知道,她的那颗心脏承载了太多她不得不去或是心甘情愿去承载的负荷,而在它油尽灯枯之前,姥姥是否仍有一丝不甘,仍想为这个她操心了一辈子奉献了一生的家再买一筐菜,再熬一锅粥。或许我们在她心里永远是让人省不了心的孩子吧。

面部被一张白纸轻掩着,是怕她看到这世界会走的太不舍吗?在喧嚣的乐声和匆忙准备着各种琐事的人群之间,我仿佛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我们俩,像流动的光影中的定格,静止得绝对而自我。这是姥姥和她最疼爱的外孙女最后的默契。

姥姥的心呀,既博大,又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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