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外伤会激发人的艺术创造力吗？
——发明家埃德沃德•迈布里奇传奇

林凤生

上海大学期刊社《自然杂志》编辑部，上海 200444

脑外伤会激发人的艺术创造力吗？
——发明家埃德沃德•迈布里奇传奇

林凤生†

上海大学期刊社《自然杂志》编辑部，上海 200444

埃德沃德•迈布里奇；动物实验镜；眶额皮质受伤；连续摄影；未来派绘画

2017年是动物运动摄影首创者、电影事业教父，法国摄影家埃德沃德•迈布里奇(Eadweard J.Muybridge)诞生187周年。这位去世了100多年的摄影家又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原因有二：第一，他是历史上非常罕见的在科技发明和艺术创作两方面都作出过卓越贡献的大师，他设计的用多台照相机拍摄的奔马运动，不仅构思巧妙而且意义重大：证明了欧洲艺术长期积累起来的四种表现奔马的姿态，其中三种是错误的(只有公元前5世纪雅典艺术家画的奔马姿态与照片一致——参见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同时，为了使照相机能够同步拍摄到马的动作，迈布里奇首创了电子快门启动器。第二个原因，也是迈布里奇再次受到关注的主要原因：他还是一位受到过脑外伤的精神病患者。近十几年来，对于某些大脑受过伤的病人表现出来的那种超乎寻常的创造欲望和能力(特别是在艺术创作领域里)，成为神经科学研究的一个热门话题。迈布里奇也许是最典型的一位(笔者个人认为丹麦画家高更也患有类似的脑病，可惜证据不足)。科学家认为：这些脑区域负责抑制人的想象力，当它们发生病变，许多心理活动就不再受到抑制，于是那些没有经过处理的原始感知突然释放出来，形成了艺术创作的冲动。

跌宕起伏的人生

1830年，迈布里奇生于英格兰泰晤士河边的一个小镇。20岁的那一年，他只身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寻求发展。1852年他来到了加州的三藩市，在那里开了一个小书店，日子过得平淡而惬意。然而一次突然发生的车祸，差一点要了他的命。那是1860年8月的一天，他所乘坐的德克萨斯州的客运长途车，因为马受惊失去控制，让车厢一头撞到了路旁的树上，他被甩出车厢外头部着地，失去了知觉。幸好有急救人员及时将他送到100公里以外的阿肯色州(Arkansas)抢救，才算捡回来一条命。后来他还到纽约康复治疗了一段时间，最后出师不利的他怏怏地回到英国去了。

光阴荏苒，不觉6年过去了，迈布里奇于1866年重新回到美国。此时，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做起事情来风风火火，充满激情。他喜欢上了问世不久的摄影艺术，带着相机翻山越岭，来到了一些人迹罕至的原始林区。为了能够拍到无限风光的险峰，他常常不顾自己安危，置身于危险境地，看了让人提心吊胆(图1)。

因拍摄的美国西部地区广袤的风景照片，使迈布里奇名声大噪。1873年，他在Yosemite Valley用明胶卤银感光片拍摄的一幅作品后来获得维也纳博览会金奖(图2)。照片中他坐在一棵周长达到71英尺的大树前面，照片细节清晰，气势恢宏。

然而，正当他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一次厄运正渐渐向他走来……

都是“脑子有病”惹的祸

1874年的5月，迈布里奇因为杀了人被警察厅拘留了！原来，在此前2年，迈布里奇娶了一位比他年轻21岁的女子Flora为妻，两人共同经营一家照相馆。由于他常常外出跑业务，妻子平日里就由一位小帅哥陪同(在他看来小帅哥还是一个未成年人)。1874年4月Flora产下了一个男婴，迈布里奇从助产士那里获悉，男婴的生父竟然不是他，而是那个小帅哥。一怒之下的他坐火车赶到Calistoga小帅哥的家里，用枪射杀了那名小帅哥。迈布里奇当时已经是一个名人，如此曲折离奇的事件吸引了大众的关注，成为媒体报道的焦点。一年多后这个案件在加利福尼亚州三藩市地方法院公开审理，庭审进行了三天。辩护律师对迈布里奇做了无罪辩护，理由是当事人在10多年前(1860年)的一次车祸中被甩出马车车厢之外，头部着地失去知觉。事故前后，迈布里奇判若两人：从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变成了脾气暴躁的莽汉。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患有“间歇性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可以不承担法律责任。在庭审中许多熟悉他的人对他车祸前后的行为举止进行了详细的说明，最后陪审团做出这样的结论：他是一个“情有可原”的杀人犯，不再追究刑事责任。那么，迈布里奇的头部到底受了怎样的伤害，法院的判决结果究竟是不是合理呢？当时就有多位科学家发表文章，有些讨论延续至今。

图1 无限风光的险峰

图2 迈布里奇获得维也纳博览会金奖的摄影作品

笔者参考了美国加州大学神经科学教授A. P. Shimamura的论文[2]，简叙如下：1860年迈布里奇头部受伤，根据亲友的描述，可以断定其受伤的部位应该是大脑的眶额皮质(orbitofrontal cortex，OFC)，这部分靠近由尖锐的骨脊构成的颅骨内侧的眼眶，受伤处还可能包括邻近的颞极(图3)。

这样的脑外伤病人情绪喜怒无常，特别容易激动，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来。有科学家做实验，让人分别用平和的或者剧烈的语调朗读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的单词，尽管OFC眶额皮质受损的病人根本不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当听到剧烈的语调时，就会勃然大怒。近年来，Shimamura教授还用脑电图技术(electroencephalography，EEG)记录刺激受试者的大脑活动， 发现眶额皮质OFC受损的病人对情感刺激有过度反应[2]。此类病人的另一个症状就是喜欢做冒险的事，如赌博、投机等。图1所示，迈布里奇坐在一个悬空的山峰上俯瞰远处，居然没有一点害怕，也确有可能是因为眶额皮质受损，所以当时的法院判决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经历此次事件后，迈布里奇虽然未受牢狱之苦，但是他和Flora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他们的小孩被一对法国夫妇收养，后来长大了的小孩竟然活脱脱像迈布里奇，实在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图3 大脑的情感部位

走出困境重铸辉煌

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迈布里奇虽然婚姻遭遇失败，但事业上却渐入佳境，一次偶然事件引起了他研究动物运动的兴趣。1872年的一天，美国加州州长利兰•斯坦福与他打赌：当一匹马在全速奔跑的时候，马的四蹄是否会同时离开地面？迈布里奇凭着自己的直觉认为是可能的，但是又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证明。经过了两年多时间的苦思冥想，迈布里奇设计了一个实验：在一条近百米长的跑道旁边放置了20台照相机，用一条条裸露的金属线跨越跑道与控制照相机的电子快门连接，马跑的时候碰到金属线(笔者注：马跨越裸露的金属线时，导线回路里会产生感应电流)就会启动快门，拍摄出连续的照片，证明了四蹄腾空是可能的(图4)。迈布里奇也因此赢得了2万5千美金的奖金赌注。照片也证明了以前我们看到的许多大画家有关“奔马”的美术作品都画错了，因为他们都想当然把马的腿部伸展的时候画成四蹄腾空。例如：法国浪漫主义画家让•路易-安德尔•蒂奥道•热里科(1791－1824)的名画《埃普瑟姆赛马》(图5)，不难看出这位一生与马紧密相连，画马的作品多达千幅的大师也把马的奔跑姿势画错了。

从此以后，迈布里奇开启了用照相机记录并研究动物和人的运动状态之旅。脑子“有毛病”的迈布里奇，在之后几年的时间里，先后以狗、公鸡、梅花鹿、海鸥和人为对象，用24台照相机拍摄了3万张照片，编成了多达11卷的《运动中的动物姿态》一书！他还发明了一种可以映现人和动物运动的机器，叫做“动物实验镜”(zoopraxiscope)，它由一块圆形的玻璃板、光源和凸透镜组成(图6)。

图4 奔跑中马的照片

把连续拍摄的照片按次序贴在玻璃板上，再把玻璃板竖直挂起来(玻璃板的圆心通过一根转动轴)，在玻璃板后面放一个凸透镜，在透镜的焦点上放上光源。当光源发射的光通过透镜变成平行光，均匀地射到圆盘的一部分，圆盘转动的时候光亮的那部分里映现的图像就会动起来，和现在的电影差不多(图7)。

图5 热里科的《埃普瑟姆赛马》

图6 动物实验镜(zoopraxiscope)

不难想象，在100多年以前当人们看到这样奇怪的现象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技术史研究认为这种机器对爱迪生发明电影技术有启发作用，所以现在有人把迈布里奇称为电影技术的教父。

眶额皮质与人的创造力

迈布里奇头部受伤以后成为一个著名的摄影师，而且在艺术创作上成绩斐然，这引起了神经科学家的兴趣。眶额皮质损伤是不是激发了他的创造力？因为在他以前也曾有过报道，说有些患者受伤前智力平平，受伤以后表现出相当的艺术天赋。加州大学神经科学家Bruce Miller的团队对这个课题立项，经过多年研究，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因为眶额皮质是大脑决策的“司令部”，它受到损伤使患者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其结果是“这些人变得对稀奇古怪的思想极为开放，奇思妙想就会像泉水一般涌出来，在艺术方面表现更强烈。”当然，这并不是说每一个头脑受伤的人都会有创造力，都可以成为艺术家，但是许多病人的出色表现也是不争的事实。研究还发现，艺术和发明的天赋也需要一点情绪上的变化无常，或者情感的失控来作为催化剂。Miller说：“如果能够让眶额皮质暂时停一会工作，也许可以提升一个人的创新能力，当然对心理冲击的无法控制、情感冲动、敢于冒险和其他异乎寻常的行为，同样也是眶额皮质功能性障碍带来的后果。”[4]

事实上，许多现代艺术家在创作中也意识到这样的事实，所谓“创意靠天成，妙手偶得之”。所以他们常常靠酗酒和吸食毒品来追求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奇妙感觉。美国现代大画家波洛克死于酒驾，罗斯科割腕自杀，戈基尔的抑郁弃世……也佐证了脑功能疾病可能与创造性有着某种联系。

连续摄影与未来派绘画

迈布里奇对运动摄影和连续摄影的研究对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思想界和艺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不久，高速频闪照相机和可以多次曝光的底片问世了，摄影师可以通过连续曝光，在一张底片上留下运动的人(物)在连续的不同的位置上的连续的瞬间影像，很好地记录了人(物)的整个运动过程和细节。这给迈布里奇的研究工作带来了很大的方便。

图7 圆盘转动的时候光亮的那部分里映现的图像就会动起来

他再也用不着许多照相机，只要用一台可以连续曝光的照相机，卡擦、卡擦几下子就可以了。这样方便的连续拍摄摄影，吸引了芸芸大众，成就了许多连续摄影的行家里手，将连拍用于自己的研究和娱乐。摄影师艾里奥特•艾里封，利用连续曝光拍摄的一幅记录人下楼梯的照片，能够清晰地看到人的运动状态(图8)。

20世纪初，在意大利出现了一个致力于表达物体动态的艺术学派——未来派。为首的是法国诗人菲•马里内蒂，代表人物有波丘尼、巴拉和塞韦里尼等。他们是一群思想激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发表了一个《未来主义绘画宣言》，赞扬青春、机器、运动、力和速度。提出“应该把万物运动论运用到绘画之中，使作品生成一种动态感。”宣言里还写道：一个轮廓在我们眼前从来都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不断出现、消失……。移动的物体不断自我繁殖，它们像飞快的颤动那样变形……一匹马的腿不是4条而是20条，这些腿的运动呈三角形。两年后该学派成员巴拉(1871—1958)创作了一幅最著名的未来主义作品《拴着皮带的小狗》(图9)，画中一位夫人裙子底下有许多只脚，小狗不仅也有好多只模糊的前脚后脚的影子，而且摇摆的尾巴变成了十几条影子，从此标志着未来主义绘画作品登上了历史舞台。

这一类作品里名气最大的旷世杰作，就是大名鼎鼎的法国画家杜尚借助照片创作的著名油画《下楼梯的女二号》(图10)，这幅画显然从照片脱胎而来，因为图8照片里的主角就是画家本人！法国画家杜尚是一个不受名利羁绊、生性放达之人，对绘画创作也是非常随心所欲。有一次他在一个小便器签个名，就算是艺术品送出去展览了。《下楼梯的女二号》出名后有很多评论，但是笔者认为这幅画只是杜尚参考了照片加工一下而已，如他自己说“没有人画过从楼梯上下来的人，这是很滑稽的。”

图8 艾里奥特•艾里封的《下楼梯的杜尚》

让人看不懂的是1913年在美国举办的军械库展览会上，有1600幅美国和欧洲的油画参展，而杜尚的《下楼梯的女二号》竟然脱颖而出，一举成名！这幅画因为别具一格，赢来了一片骂声。但是在当时的社会里出名就好，不管是被骂还是被捧！名气火起来，拦也拦不住。后来在美国人的眼里，他比毕加索还要牛呢！

图9 巴拉的《拴着皮带的小狗》

用连续摄影记录动物的运动状态的研究还吸引了其他领域专家的关注。法国生理学家马雷用它来研究运动生理学，未来派画家波丘尼等借助于迈布里奇的工作，在雕塑方面有了更多的发展。

图10 杜尚的《下楼梯的女二号》

结束语

迈布里奇的故事告诉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蕴藏着巨大的潜能，如果得到合理的开发，也能够成为天才。那么“通过无创伤性的干涉，让大脑聪明起来”便成为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课题，据《Scientific American》杂志的报道，经颅直流电刺激技术(tDCS)和重复性经颅磁刺激技术(rTMS)的研究可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2017年2月6日收稿)

[1] (英国)罗斯玛丽•兰伯特. 剑桥艺术史[M]. 钱乘旦, 译.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9.

[2] SHIMAMURA A P. Muybridge in motion: travel in art, psychology and neurology [J]. History of Photography,2002, 26(4): 341-350.

[3] 王瑞云.从杜尚到波洛克[M]. 北京: 金城出版社, 2012.

[4] MILLER B L, CUMMINGS J, MISHKIN F, et al. Emergence of artistic talent in frontotemporal dementia [J]. Neurology, 1998,51(4): 978-982.

Does brain trauma stimulate people’s artistic creativity?—The legend of inventor Eadweard J. Muybridge

LIN Fengsheng
Editorial Board of Chinese Journal of Nature, Periodicals Agency,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Eadweard J. Muybridge,zoopraxiscope, injured orbitofrontal cortex (OFC), continuous photography,futuristic painting

10.3969/j.issn.0253-9608.2017.06.009

†通信作者，E-mail: linfengs2008@163.com

（编辑：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