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

2017-12-21 22:26刘浪
西部 2017年6期
关键词:夏目漱石安安老三

刘浪

1

没有什么好遮掩和隐藏的,一开始,我就可以告诉你,我是一只猫。你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模样还算说得过去。可你的这一眼,应该不会看出,我曾经有过三个主人。

我也说不准我的第一个主人算不算是一个作家。他真是勤奋啊,每天下班回家,吃过晚饭,他就会坐在书桌前,铺开稿纸,拿起一支酱红色的英雄牌钢笔,埋头写作到午夜十二点以后,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可是他的运气似乎跟一只腐烂的老鼠一样糟糕,五十岁之前,竟然没能公开发表一个字。

这也让我羡慕不已了。我当然不是羡慕他没能把自己写的作品发表出来,我是羡慕他的年纪。五十岁!我的老天!你要知道,我们猫的平均寿命只有十一点八八岁。就算是英国南威尔士的露西,那只传说是世界上年龄最大的猫,她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六岁。

说来有些不可理解,我和我的作家主人一起生活了三年,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每写完一篇文章,就会微笑着摸一下我的耳朵。他说,夏目漱石,乖,起来,听我给你念一篇散文。

他管我叫夏目漱石。自从在宠物店第一次见到我,他就管我叫夏目漱石。他给我解释过,夏目漱石是一个日本作家的名字。

我相信,我之所以越来越胖,不光是因为作家主人给我吃了米饭、鱼肉和火腿,还得益于我的睡眠质量。不瞒你说,在来到作家主人家之前,我是有失眠症的。很奇妙的是,每当作家主人给我朗诵他的作品,散文也好,诗歌也罢,我总是不超过十秒钟就能进入深层睡眠,我的呼噜声轻盈又绵长、均匀又舒展,那才叫真抒情呢。所以,作家主人的作品,我虽然不懂,但我觉得是很优秀的,很有用的,是值得尊敬的。不过,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很有意思了。我的作家主人也患有失眠症,而且挺严重的。实在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喝刺五加口服液,还吃过需要有医生处方才能买到的地西泮片。他的散文和诗歌,怎么会治不了他自己的失眠呢?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搞清楚。

我的这个作家主人,在他五十岁生日那天,死掉了。是自杀。

我不知道那个编辑是谁,我想他一定跟我从前一样,患有不可救药的失眠症。否则的话,他怎么会把我的作家主人的作品刊登出来呢,而且是整整一个版的篇幅?你要是认得那个编辑,或者知道他住在哪里,求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的作家主人,在他五十岁生日那天,两手捧着那张报纸,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念。他先是微笑,后来就大笑起来了,再后来泪流满面,但只是流泪,没有哭声。那张先前被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的报纸,开始变得簌簌发抖了,就像一只被我按在手下的可怜的老鼠。

我的作家主人伸出右手,伸向了我的左耳。我知道,他一定又要说,夏目漱石,来,听我给你朗诵一篇散文。可是,这次我想错了。他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嗖——”一下,就把我从窗口扔了出去。

向窗外飞去的时候,借玻璃的反光,我看到那张报纸一瞬间就碎掉了。当然是被我的作家主人撕的,一种很是果断的粉碎,雪片一样飞扬。我很纳闷啊,我的作家主人的双手,怎么在这一瞬间里突然就变成了一台碎纸机呢?

我抖了一下身上的尘土,飞快地从窗户爬回来,就闻到了一股气味。这种气味,怎么说呢,很像是鲜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但又远没有鱼腥味好闻。我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

接下来我就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主人,他的左手腕里侧被割开了一个口子,红得发黑的血从那流了出来,先是哧哧哧哧地窜,后来就滴滴答答地淌。那把原本老老实实地待在厨房里的不锈钢菜刀,这会儿规矩地躺在我的主人身旁,样子有些无辜。

我当时真是被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好像都停止了。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原谅了我的主人。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的主人没有回答我,只是发出一阵大笑。我跟你说过的,我和我的主人一起生活了三年,但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大笑过,从来没有。

我说,你快去医院呀!

我的主人还是没有回答我,又是一阵大笑。

我说,你别吓唬我。我说,求你了,赶快去医院吧。我说,等我找到那个该死编辑,我非抓死他不可。

后來,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所有的话语,在你们人类听来,都是这样两个字:妙啊。

而我的主人呢,什么也不说,也不笑了,只是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或者说,是静静地躺在自己的鲜血里。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主人死掉了。于是,我做了一个相当出格的举动:从主人的身上跳了过去。

我想你一定听说过的,要是猫从一个死人的身上跳过,这个死人是要活过来的,起码会诈尸。所以,当一个人死掉的时候,他的孩子们一定要在他的身边好好守灵,否则就是不孝。

我从主人的身上跳了过去,转过身来,我又从主人的身上跳了回来。来来回回,我从主人身上跳了不下二十次,可他只是躺着,静静地躺着。

妙啊。

2

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滑入了坏猫的行列。你知道吗?在我们猫类家族当中,只有坏猫才吃死老鼠。现在,我也开始吃死老鼠了。

为了争到一只被鼠夹打死,或者是被车轮轧死的老鼠,我像个流氓、无赖似的,跟河滨街的那些坏猫大打出手。我的叫喊听起来像狗像老鼠甚至像人,但就是不像猫。

每次跟那些坏猫大打出手之后,我都忍不住流泪,当然是在没有猫的地方流泪。

我是多么怀念我的作家主人啊!我也记不得在前面是否告诉过你,我的作家主人是单身,没有妻子、孩子,我也从没见过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或者其他亲人。所以,他死之后,我只能离开他的家出来找吃的。

我从这家的墙角溜进那家的院子,又从那家的碗橱跃进另一家的仓房。赶上体力好的时候,我的身子就像一条灰色的闪电,敏捷、轻盈,来无影、去无踪。我的心在抽搐和滴血,我已从坏猫的行列滑进了小偷的队伍。

累了的时候,我就返回作家主人的家里去睡觉。但不久之后,我就彻底离开了那里。我觉得需要跟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离开。一个原因是,我的作家主人的身体开始腐烂了,那种黏黏糊糊的恶臭气味,很放肆,很张扬,熏得我无法呼吸,睁不开眼睛。而我离开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到现在还记得呢,起码有过三次,我在外边没有找到吃的,回到家,饿得连站都站不稳,趴在地上,可又睡不着。饥饿和劳累让我差点就要去吃主人的身体。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做。我选择了离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作家主人的尸体,最终被怎么处理了。你要是知道,求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不要否认,你们人类真的说过我们猫有九条命。《猫经》和《上语录》,日本的《百鬼夜行》,还有印度的神话传说里面,都有这种说法。我的老天,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但我又不得不说你们人类一派胡言。

那天,在河滨街西段,我眼睁睁地看着两只坏猫在争夺一只被车轮轧死的老鼠。我没有参与争夺。说实话,我不是不想参与,而是知道自己争不过他俩。我的右后腿上那两道伤口就是他俩给挠的,起因是前一天他俩跟我争夺一块垃圾箱中的鱼骨头。

这两只猫争夺得很惨烈,很执着。这时,从河滨街的西头,一辆夏利出租车飞快地开过来了,又飞快地开过去了。这两只猫变成了两张猫。它们根本就没有再活八次的机会——连一次都没有!

一次生命当中,我还有机会重新做猫吗?我还有机会重新做一只好猫吗?我给不出自己答案。

我不再吃死老鼠,也不再偷嘴。我一动不动地趴在河滨街街边的马路牙子上,一句话也不说。

一个人走过我的身边,看我一眼,或者一眼也不看我。两个人走过我的身边,看我一眼,或者一眼也不看我。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从我身边走过,看我一眼,或者一眼也不看我。

我想好了,就算我再没有机会重新做一只好猫,也绝不会继续做一只坏猫。我宁愿饿死,这样生生地饿死。

在我就要完蛋的时候,你猜怎么了?我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3

为了讲起来方便,现在我可以提前告诉你,这个很漂亮的女人叫安安,姓安名安。据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实姓,所以你也不要追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安安是拎着一个塑料袋从我身边走过的。她的塑料袋中装着半袋水和两条鱼。

安安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塑料袋中的鱼猛一挣扎,它们的鳍,也可能是尾巴,划破了塑料袋。紧接着,塑料袋中的一滴水非常大方又非常认真地滴在了我的鼻子上。我本能地伸舌一舔,我的老天啊!香甜得让我晕眩。

我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跟在安安的身后。只要安安手中的塑料袋滴下一滴水,我就急忙去舔,就这样,我跟在安安的身后,来到了河滨街和桥旗路交叉口左侧的一间楼房当中。

我刚进这间楼房时,安安并没有发现我。是一个小女孩发现我的。小女孩看上去四五岁的样子,头顶扎了一根冲天小辫,像个毽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小女孩的嘴巴很小,眼睛却很大,安安要是缩小几号,或者小女孩放大几号的话,她们简直就一模一样了。

小女孩对安安说,妈妈,你从哪儿要的小猫呀?

安安一低头,看到了我。

我的心怦怦地跳。我對安安说,你好!

安安没理我,随手打开了房门。

我知道这是要撵我走。我就说,你好!给我点吃的吧,求求您了。

安安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将她的手从房门上拿开。

小女孩说,妈妈,小猫很可怜呀,我要给他做小伙伴,我要给他做小伙伴。

安安叹了口气,把门关上了。

我说,谢谢,谢谢你。我一边说,一边舔安安尖尖的高跟鞋尖。我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当然是感动的。

接下来,小女孩喂了我三块饼干,还有一小块巧克力。我觉得很好玩的是,小女孩给我的三块饼干都是动物形状的,一块是小熊,一块是兔子,还有一块居然是小猫。小猫形状的这块,我吃得小心翼翼的。

之后,安安给我洗了澡,又用电吹风吹干了我的毛发。我原本的样子这才展现出来:身子和四肢都是白色的,两只耳朵和鼻梁却是黑色的,我的眼睛泛着晶莹的光芒,清澈当中还透出一点点忧郁。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的模样真的说得过去,我没有说谎。

小女孩把我搂在怀里,又腾出右手抚摸我的头。她说,妈妈,妈妈,你给小猫取个名字吧。

安安摸了摸我的耳朵,又摸了摸我的鼻梁,她说,嗯,他叫阿三。

我说,不对,不对,我叫夏目漱石。

小女孩嘻嘻笑了,说,妈妈,阿三同意了。

4

来到安安家的当天晚上,我就发现了,跟我的上一个主人一样,安安很可能也是一个作家。

安安的家是两室一厅,外加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阳台。安安睡在那个大一点儿的卧室,我和小女孩睡在小一点儿的卧室。安安本来是要我睡在阳台的,可小女孩不同意,安安就顺着小女孩了。

夜色已经很深了,小女孩睡着了,我却没有睡着。是换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嘛,新鲜感和紧张感一直在刺激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好像刚要睡着,猛然听到有人在说话。我激灵一下抬起头来,听出声音是从安安的房间传过来的。我再仔细一听,是安安在说话——

西茉纳,穿上你的大氅和你黑色的大木靴,

我们将像乘船似的穿过雾中去。

我们将到美的岛上去,那里的女人们

像树木一样的美,像灵魂一样的赤裸,

我们将到那些岛上去,那里的男子们

像狮子一样的柔和,披着长而褐色的头发。

来啊,那没有创造的世界从我们的梦中等着

它的法律,它的欢乐,那些使树开花的神

和使树叶喧哗而幽响的风,

来啊,无邪的世界将从棺中出来了。

我不知道安安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安安说的这些话,以前我一定是听过的。我闭上眼睛仔细地回忆。安安接着说——

西茉纳,穿上你的大氅和你黑色的大木靴,

我们将像乘船似的穿过雾中去。

我们将到那些岛上去,那里有高山,

从山头可以看见原野的平寂,

和在原野上啮草的幸福的牲口,

像杨柳树一样的牧人,和用禾叉

堆在大车上面的稻束,

阳光还照着。绵羊歇在

牲口房边,在园子的门前,

这园子吐着地榆、莴苣和百里香的香味。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是一首诗歌,题目叫《雾》,作者是一个法国诗人,名叫果尔蒙。我的作家主人曾经不止一次给我朗诵过这个人的诗歌。这个人的诗歌,每一首的开头,都是西茉纳、西茉纳。

朗诵完《雾》,安安又朗诵了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这首《疯狂的石榴树》,我的作家主人也不止一次地给我朗诵过。

安安接下来朗诵的那些东西是不是诗、是谁写的,我就不知道了。那些东西,我没听作家主人给我朗诵过——也或者,作家主人给我朗诵过,我却没有记住。安安的声音稍微有点偏低,我要仔细倾听才能听得真切。安安的声音很好听,在彻底黑下来的夜色当中,就像一小朵一小朵的焰火在静静地燃烧,有点温暖又有点冰冷,有点固执但又没有太放肆。

安安是到后半夜才睡下的。这一夜,我失眠了。我想我的作家主人,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

你应该还记得吧,我在前面说过,我的作家主人在给我朗诵他自己的作品时,我总是会在十秒钟之内睡着。可我没有告诉过你,他在给我朗诵别人作品时,比如朗诵果尔蒙或者埃利蒂斯的诗歌,我是不睡的。不睡也就算了,我偏偏还歪着头,瞪大眼睛,做出一副认真听认真思考的样子。其实,无论是果尔蒙他们的诗歌,还是作家主人的作品,我全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为什么偏偏只在作家主人朗诵他自己的作品時呼呼睡觉呢?为什么呢?

我对不起我的作家主人。

5

小女孩名叫囡囡,安安这样叫她,偶尔也叫她宝贝。

安安好像没有工作。每天,除了早上送囡囡去幼儿园,中午去楼下的红帽子超市买菜,晚上去接囡囡回家,安安始终待在家里,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拨打或者接听手机,我没兴趣去听她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至于朗诵诗歌,安安在白天从来不朗诵,只在晚间朗诵,而且不是每晚都朗诵。

安安不喜欢我,她从不给我吃的。我对她说我饿我饿,她就一脚把我踢开。我知道厨房橱柜的门总是关不严,橱柜里面还有半盘干炸里脊,或者别的什么吃食。但我绝不会再去偷了,我要做一只好猫。

我就趴在囡囡的床上等囡囡。囡囡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喂我,之后就拿来一个绿色的小皮球逗我玩。老实说,我已经不是玩球、玩线团的年纪了,没有这份心情,但看到囡囡嘻嘻笑个不停,一边笑还一边拍手,我就更加卖力地跟皮球较劲了。囡囡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她叫我小阿三。我总是告诉她,我叫夏目漱石,可她总是叫我小阿三。她要是叫我夏目漱石的话,我一定会更喜欢她的。

来安安家的第二天,也可能是第三天,我见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左颧骨那儿有一道伤疤,好像不是我们猫挠的,而是被刀砍的。这样一来,他的样子看上去就有些凶巴巴的了。刚开始,我以为他是囡囡的爸爸,我就壮着胆子对他说,你好!他没有理我。我又说,你好!我是夏目漱石。他做了个抬脚的动作,我吓得溜进了囡囡的房间,又躲在门口偷偷看他。

这个男人在门口换上了拖鞋,安安就扑了上去,搂着他的脖子亲他。之后,他们就进了安安的房间。我呢,就跳到囡囡的床上睡觉去了。能趴着就不要活动,能睡觉就不要趴着,这是我节省体力、抵抗饥饿的办法。

我醒来时,这个男人已经走了。安安正在卫生间里洗澡,水声哗啦哗啦地响。

我刚刚说过,我以为这个男人是囡囡的爸爸。但他不是,因为他再也没有来过安安的家。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囡囡的爸爸。

那之后,我的新家当中——当然了,确切地说,是安安的家中,差不多每天都要出现男人。这些男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白、有的黑,有的漂亮、有的很丑。不管来的男人长成什么样子,安安都会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然后就匆匆进了安安的房间,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我只听得出其中的吱嘎吱嘎是安安的床发出来的。

我不是刚刚说过,左颧骨有一道伤疤的男人再也没有来过安安的家嘛,对不起,我说错了,我向你道歉。这一天,这个男人又一次来到了安安的家。当时,我正在囡囡的床上睡觉。我睡得一点儿也不实,因为太饿了。我醒来,听见那个伤疤男人正在和安安争吵。

我有钱,我他妈的有钱。那个男人说。

不行,多少钱都不行,我病了。安安说。

一百块行不?喏,我再给你一百。那个男人说。

你别不要脸。安安说。

你他妈的骂谁?你个臭婊子。那个男人说。

我没有心思去听他们在吵什么,但是我却下了床,我要去阳台。安安在阳台给我准备了一个纸盒子,里面铺了一些细沙,这是我大小便的地方。

但不知道为什么阳台的门锁上了,我就去了安安的房间。我看见安安和那个男人还在争吵,他们的身体赤裸裸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扔在地板上。

那个男人听见了门响,抬眼怒视着我。他对我说,滚!

我很害怕。我说,对不起,我要小便。

那个男人和安安都没有理我。

我说,我要小便,请把阳台的门给我开开。

那个男人大声叫喊,滚!他叫喊的时候,左颧骨上的伤疤就像一条蚯蚓一样扭来扭去,很恐怖,也很恶心。

我浑身一哆嗦,说,求你了,我要憋不住了。

安安的身子挪动了一下,她可能是要下床帮我打开阳台的门,但那个男人一把拽住了她。

我说,我憋不住了,真的憋不住了。

那个男人抓过床边的拖鞋,向我的脑袋砸了过来。咣!拖鞋砸在了门上,又反弹回来,打着了我的尾巴。还好,不疼。

我不再说什么了。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所有的话语,在你们人类听来,都是这样两个字:妙啊。

我转身离开了安安的房间,来到了客厅。我听见那个男人在用更大的嗓音骂安安。我必须要帮助安安。我将灼热又漫长的小便,撒在了那个男人的鞋子里。

妙啊。

6

现在,我坐在一辆车里。我怀疑这辆车是出租车,就是先前在河滨街轧死过那两只猫的夏利,因为我隐隐约约闻得到那两只猫的气味。

坐在车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安安把我塞进了一个编织袋里,袋子口被她紧紧地系上了。

出租车在飞奔,平坦之后是一连串的颠簸。后来,出租车总算停了下来。安安没有下车,只是打开车门,狠狠地将我和编织袋扔到地上,之后又乘出租车走了。

我和编织袋一起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我感觉我的骨头都被摔碎了,巨大的疼痛就像一团失控的火苗一样,放肆地上蹿下跳。后来,这团火苗很不情愿地熄灭了,我呢,终于撕破了那个编织袋。我被遗弃在了河边。具体说来,我被安安丢在了涧河的北岸。我对这个地方不太陌生,我的那个作家主人曾经带我来这里采过几次风。涧河水在向东南方向流淌,流得犹犹豫豫,淌得有一搭无一搭,岸边的几块鹅卵石破裂出了纹缕,但天空一点儿也没有显示出吃惊。

我哭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我一边哭一边小声喊,囡囡,囡囡。

我没有看到来时的路,但我确信自己可以找到安安的家。你不要觉得奇怪。我们猫具有认识回家的路这种本领,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本能而已。我们的生物钟跟天空中的太阳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位置关系。有了这种位置关系,只要我们离开家的距离不超过十二里,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回家。我当然也听说过,某只猫离开家的时间超过一年,距离超过几百公里,还是能够找回家。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如果这事真的存在的话,只能算是奇迹。我当然不会创造出奇迹,我只是比较幸运而已——安安的家距离涧河北岸不超过十二公里。

是的,我确信自己可以找到安安的家。可是我还有必要回去吗?我还有脸面回去吗?我不能怨恨安安,只能怪自己做得不够好。我要是做得好,安安怎么会遗弃我呢?而此刻,我只能哭,一边哭一边喊囡囡。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哭累了吧,我居然趴在河边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人一边唱着歌,一边向我走来。这个人唱的是: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这几句歌词挺好玩的,每一句都在跟自己过不去,每一句都在跟自己顶牛。只是这个人的嗓音太难听了,粗糙、沙哑,像一张砂纸,或者是像一堆玻璃碴。

我懒得睁眼,可是这人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还停下了脚步。我不得不睁开眼睛。这个男人肩上扛着一根鱼竿,右手攥着半瓶酒,还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十多条小鱼,有柳根鱼和白票鱼,更多的是鲫鱼。

这个男人的年纪,我看不准,说他三十岁可以,说他五十岁好像也不是不行。我对这种样貌的男人是有好感的。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作家主人就是这样,看上去年纪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我觉得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气质。

我的目光和这个男人的目光交错的瞬间,这个男人笑了。

咋的了哥们儿?让谁给煮了?这个男人这样对我说。说完,他拧开酒瓶的盖子,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酒。

我知道,这个男人说的其实是一种退烧药的广告词,画面是一只正常的螃蟹对另一只红色的螃蟹这样说。我陪囡囡看动画片时,看到过这个广告。

无论这个男人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我都喜欢上了他。除了他身上具有我那个作家主人的气质之外,更重要的是,在他之前,从来没有哪个人管我叫过哥们儿。

哥们儿,这是一个多么亲切的词啊,就像我第一天到安安家时,安安做的刚刚出锅的糖醋鱼,香喷喷、热腾腾的,由不得我不感动。

是的,你没有猜错,这个男人成了我的第三个主人。

7

可能真的只是一种巧合,我的第三个主人叫老三。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老三是个十足的酒鬼。除了一张床和一张饭桌之外,他的家中好像就全是横七竖八的酒瓶子了,绝大多数是空的,只有三四瓶是满的或者半满的。

白天老三总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干了些什么。他似乎跟我说过他出门是去给别人开车。可是,他总是浑身酒味、脚步踉跄,怎么可以开车呢?

老三每天出门之前都会给我准备一点儿吃的,一条小鱼或者两片馒头,半碗土豆丝或者十几个花生米。他说,哥们儿,好好看家。

我说,好的,你放心好了。

他笑着对我挥了挥手,走了,连门也不锁。

晚上回来,老三就喝酒。有时候,我都睡一觉了,醒来一看,他还在喝。我就趴在他的腿上,说,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他不理我,只是抚摸我的脊背。抚摸了一会儿,他就给我唱歌,还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唱的那首:

多少次荣耀却感觉屈辱

多少次狂喜却倍受痛楚

多少次幸福却心如刀绞

多少次灿烂却失魂落魄

还是跟自己过不去,还是跟自己顶牛。我想,老三一定是有什么心事。我只是想了想,就又睡着了。我是一只没心没肺的猫。

有一天,老三回到家居然没有喝酒。他把我抱在他的膝盖上,盯着我的眼睛。

我怎么就找不到她呢?哥们儿,我找了她整整两年,我老三怎么就找不到她呢?他問我。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老三。我在心里偷笑了一下。老三,这名字远不如夏目漱石来得好听。

她是谁呀?我说,你找谁啊?

老三不理我。我怎么找不到她呢?我怎么找不到她呢?他反反复复地说。

后来,他哭了。我束手无策,只是看着他。

再后来,他止住眼泪,从衣兜中拿出了一条手链。应该是玉的吧,浅棕色,或者说是琥珀色。链珠一粒粒整齐地排列着,晶莹而且圆润,每一粒链珠上都雕刻着两个字母:AN。

老三把这条手链戴在了我的脖子上,不松也不紧。这说明我瘦了。起码跟在作家主人那里生活时相比,我瘦了。

这是我以前送给她的。老三说。她很喜欢,老三接着说。趁我睡着了,她把它放在我的枕头边就走了。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找了她整整兩年,哥们儿,我怎么就找不到她呢?我老三怎么就找不到她呢?他又说回来了。

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我的主人老三出现了异常,但我却没有在意。我是一只没心没肺的猫。

第二天早上,老三又出去了。我跟他说再见,他没有理我,只是长久地凝视着我,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晚上,老三没有回来。我很着急,但没有办法,只能是等。第二天,他也没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他还是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

所有能吃的东西,鱼刺、馒头渣、苹果核,我都吃了。我突然想喝点酒,但所有的酒瓶子都是空的。

终于,什么能吃的也没有了。

我很惊讶,我居然没哭。我知道,我只能再做一只坏猫了,没有其他的选择——除了死。而在重新做一只坏猫之前,我很想回到安安的家里,去看一眼囡囡。只看一眼。

8

我扑通一声跌倒在安安家的门前时,已经是傍晚了。楼道里很黑。

你应该记得,我在前面说过,我不相信会有哪只猫在离开家很久很远之后还能够找回家。现在,我向你道歉,我说错了。老三的家,距离安安的家,远不止一两个十二公里这么远,但我创造出了奇迹。这奇迹,累得我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我在安安家的门口趴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感觉得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我慢慢站起身来,刚要敲门,门咣的一声开了,撞在了我的脑门上。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身子顺着楼梯向下翻滚。我还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囡囡的哭喊。囡囡喊的是,妈妈,妈妈。与此同时,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

我停止了向下翻滚,看到了安安,她的双手戴着手铐,身后是两位警察。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我说,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的声音粗粝又沙哑,就像老三唱那首歌时一样,太难听了,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安安也看到了我,但她已认不出我了。这不能怨她。本来我的身体和四肢是白色的,只有耳朵和鼻梁是黑色的,但是现在,整个儿的我都是黑溜溜的。我太脏了。

安安几步冲到我面前,将戴着手铐的双手伸向我,很笨拙很坚定地伸向我。

你认出我来了?我是夏目漱石,你们叫我阿三。我飞快地说。

安安一把抓住了我脖上的那条手链,她将我拎在了半空中。

这是我的!她喊。这是我的!她一边叫喊,一边使劲抖动双手。

我都要憋死了,但我坚持着不做挣扎。

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有我的名字。安安还在叫喊着,使劲抖动着双手。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接下来,手链断开了,链珠和我滚了一地。安安安静下来了。

两位警察上前抓住安安的肩膀。一位警察说,你老实点。另一位警察说,快走。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安安又开始叫喊,声音尖利又抽搐,远不如她朗诵果尔蒙诗歌时动听。两个警察都是很不耐烦的样子,他俩几乎同时推了安安一把,押着她向楼下走。

我趴在地上,使劲喘气,却总是调不匀呼吸。

这时候,囡囡从屋里跑了出来。她只穿着裤衩,左脚上没有鞋子。

妈妈!妈妈!囡囡边跑边哭着喊。

囡囡,我是夏……我是阿三,我是小阿三。我说。

囡囡没有理我。事实上,囡囡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看到我,她哭喊着向楼下追去。

声控灯灭掉了。黑暗当中,我说,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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