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符小记

2018-01-07 19:32王祥夫
南方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黄猫雪茄

王祥夫

那年正月某日,刚过十五,古董店的黄猫打电话来说愁钱,要出东西,正好西边的工地刚刚开工挖出不少铜钱还有些别的小东西想让我看看,我说那好吧,你过来喝茶。前脚打电话后脚黄猫就到,且气喘,从袋里排出一些破玩意,绿铜一堆都是北魏五铢。我对黄猫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玩这东西,黄猫遂又用两指捏出两寸许一指宽物件,亦是锈得极满,老东西是会说话,并不用细看,嘴上不说,心里已知大约是何物,胸口只觉着一阵一阵紧,想必脸上也已放出大光芒来,遂赶紧背身掩饰过去,又重新换茶倒水,把上午的陈茶倒去,且不说此件彼件,只说大正月的一堆破铜烦人。黄猫说给几个便是,知道哥不玩这种东西,遂三千元一并拿下,数过钱,递于黄猫,心跳得更厉害,知道捡了大漏,五铢钱不算,值当不了几个钱,宝贝便只是这“与里中太守”虎符。

当晚紧闭了门户,只取杏干一掬,放石臼里捣黏把白天黄猫送来的东西整体糊住,这是民间的除铜锈法,此法既可除千年之锈又不至于破坏物件。用杏干泥把物件糊一夜,第二天剥去已经干掉的杏泥糊,老锈仅去掉一点,便再捣杏泥糊再糊,如此再三,物件上的铜锈才大致掉去,背部的错银字才显露出来,只五字:与里中太守。此虎符为留中虎符,母卯。也就是留在皇帝手里的這一半。虎符是中国古代金属制的虎形调兵凭证,传说是西周姜子牙所发明,由中央政府发给掌兵大将,其背面刻有铭文,分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将帅或地方长官,调兵时需要两半合对铭文才能生效。虎符专事专用,每支军队都有相对应的虎符。现存最早的虎形符节是战国时期的“辟大夫虎节”和“韩将庶虎节”,其形制、作用与虎符皆同,可视为虎符前身。古时使用虎符有严格的规定,专符专用,一地一符,绝不可能用一个兵符同时调动两个地方的军队。在历史上,虎符的形状、数量、刻铭以及尊卑也有很多较大的变化。从汉朝开始至隋朝,虎符均为铜质,骑缝刻铭以右为尊。隋朝时改为麟符。唐朝因为避李虎讳,遂改用鱼符,后来又改用龟符。南宋时恢复使用虎符。元朝则用虎头牌,后世演变为铜牌。虎符盛行于战国、秦、汉。著名的阳陵虎符为秦代之物。虎颈至胯间左右各有错金篆书铭文两行十二字,书曰:“甲兵之符,右才(在)皇帝,左才(在)阳陵。”阳陵为秦之郡名,即今陕西高陵县。此件铜质,为秦始皇授予驻守阳陵将领之虎符。此件虎符因入土年久,对合处生锈,现左右不能分开,另一件国宝级虎符为新郪虎符,汉淮南王刘安私铸。王国维误考为战国虎符。通长8.8厘米、前脚至耳尖高3厘米、后脚至背高2.2厘米,重95克。模铸,伏虎形,前后脚平蹲,头前伸,耳上竖,尾上卷。铭文字数,体有错银铭文39字(其中合文1)。现为法国巴黎陈氏所收藏。其铭文释文:“ 甲兵之符,右才(在)王,左才(在)新郪。凡兴士被(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王符,乃敢行之。燔□(燧)事,虽母(毋)会符,行殹。”再有就是中国历史博物馆中藏有“西汉堂阳侯错银铜虎符”一枚,长7.9厘米,2.5厘米,虎作伏状,平头,翘尾,左右颈肋间,各镌篆书两行,文字相同,曰“与堂阳侯为虎符第一”。西安市的陕西历史博物馆也藏有一枚从西安西郊发现的虎符,据考是公元前475至公元前221年的战国文物,称为秦代错金“杜”字锏虎符,高4厘米,作猛虎疾奔状,虎符的身上刻有嵌金铭文40字,记述调兵对象和范围,制作极为精巧。秦杜虎符出土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西安市南郊北沈家桥村少年杨东峰在村西帮助大人平整土地时,铁锨碰上了金属硬物,他拾起那块拳头大小、裹着泥土的金属物在铁锨背上磕了几下,一件类似动物形状的铜质器物便显露了出来。拿回家便被随手丢在了窗台上。因为当废铜卖太轻,值不了几个钱,于是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这件金属动物成了东峰姐姐几个孩子手中的玩物,被他们在游戏中丢来摆去,渐渐地便摩挲出了其上的金黄色文字。文字为篆书,杨东峰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揣着这件神秘器物来到西宁市文物商店。文物商店的人员也搞不懂眼前的器物,便告诉他到碑林博物馆看看。于是杨东峰来到了碑林博物馆,碰巧遇到了考古专家戴应新先生。发现虎符的杨东峰仅仅要求一套红卫兵穿的军服作为代价,博物馆没有军服,于是给了他几十元钱。现在,杜虎符已是著名的文物且价值连城,珍藏在博物馆中。郭沫若当年与虎符亦有一段佳话,他于重庆街头购得战国时期的虎符,后来遂写一剧,剧名就叫《虎符》。又有一说是某考古单位考古发掘得一虎符请郭鉴定,郭爱不释手,整日摩挲,但后来忽又被有关单位收去,遂写《虎符》一剧以纪念之。

“与里中太守”虎符长8厘米,宽2.5厘米,做蹲伏状,尾盘屈至耳际,其形制与旅顺博物馆所藏虎符类似。似为北魏早期物。恰好出土地又在古平城一带,遂查《魏书》,且一时又查不到“里中太守”相关词条。而灯下细细摩挲刚刚除了锈的虎符,心里一阵一阵发跳,知此物绝非寻常之物,想不到正月十五一过便有此好事,不免在心里感谢黄猫,心想必要请他喝酒才是,黄猫偏又不善饮,饮二两便把冰箱当了卫生间的门拉开硬要往里钻,还说此门太小。但既有这好事,若放心里不说便是憋病,便径直给黄猫把电话打过去,一是一二是二地告诉他,要他来看,也是想炫耀自己的除锈手段。黄猫那边像已是醉了,哇啦哇啦老半天说不清楚,舌头已经打了结,虽说说不清,但他已听清,可他还是不明白虎符是什么物件,不免又教导一番,亦算是免费课徒。好一阵罗皂,放下电话,忽然便觉自己已是犯错,虎符岂是一般物件,“非同小可”这四个字原是给它准备,但既说出去,心里便不再憋,欢喜也是容易让人郁结。便想着把虎符放什么地方好,左不是右也不是,遂用一绳穿了挂在脖子上,贴肉贴肤,总算有个安顿,后来去北京见朋友,酒后常常从领口处把此宝贝小心捏出,周围便忽然静场。那次在“那儿”酒吧,亦是一时静场,却忽然都懵了,毕竟能亲见虎符的人没几个,上手更不可能。古时也只有皇帝与大将军可亲近此物。只是不知道大将军是否一如我,把虎符直接挂在脖上,日夜贴肌贴肤,赤紧不离。

没隔两天,黄猫便兴冲冲来了电话,听出来他这次没喝酒,“二”“爱”尚能分清楚。便问他是不是最近又手臭要卖烂铜?黄猫却声音突然细弱,说有行家要来看一下那个小东西,那小东西指的是虎符,虽然虎符的身份绝无问题,但还是想让懂行的人看看,遂答应黄猫让他带人过来,但又不放心,便牵了狗去小区门口贼样张望。黄猫已和那个人晃了过来,来人一身名牌西装,嘴上叼着根小萝卜粗细哈瓦那雪茄,两眼细着,像是着了清凉油努力睁也难睁开,且不多话,我带他们往家里走,进门的时候却要他们在前边,小狗却一蹿,已经占据了沙发。及至进屋在客厅坐定,雪茄爷忽然又谦恭起来,原来是看到家里的四壁图书,且只左左右右环顾,只见其脖子上肥肉层层叠叠,我说也没个别的,就是些破书,雪茄客却说这么多书的人家还真没见过。遂正脸对我,层层叠叠的肉又转移至下巴。想不到他还是个敬重书的人。黄猫已去小餐厅泡茶,花茶红茶绿茶乱问一气,我说逮住什么就喝什么,都是旧茶,新茶还在茶园子里枪也没伸旗亦没展。黄猫便胡乱泡上茶来,水热茶浓,急急喝过,我便又去了里间,掩了门,把虎符从脖子上取下,解开绳扣,装在一个小锦盒里,想想不妥,又找小锦袋,放袋里再放锦盒中,这才停当。我携了盒子从里间出来,且先不递到雪茄客手里,要他和黄猫随我到小餐厅灯下细看。三人在小餐厅坐好,我把可以调节高低的灯拉下来,灯光只把手罩住,三张脸却全都在灯光之外,六只眼都聚了光,盯住我的手,我慢慢打开小布袋,黄猫先“呀”了一声,蛇咬一般,我说你怎么不舒服,黄猫说原来上边还有字。endprint

没字就不是虎符了。雪茄客要黄猫且站一边。

我要黄猫再坐下,坐下,脸都在灯光里,三个人灯下品字形围坐好,雪茄客却又先不看虎符,把雪茄再点着,又开扯闲篇,说,想不到你倒是个读书人,原以为你是在街上练摊儿的主儿。我胸口突然一鼓,要气上来,但一想世上的人未必都知道你的名字,遂说我岂止是个读书人,你太过奖。雪茄客又掉过脸责怪黄猫说怎么不先介绍一番,想不到在此小城见大儒。我说那倒不敢当,现世也没什么大儒,儒是古代的事,现在的人或再认得几个字罢了。雪茄客一愣,话锋一转,却夸起茶来,说过几天让人寄梅家坞来,狮峰今年好像不大行。又只说只想北方人不懂茶,却想不到在你这里喝这般好茶。黄猫说王老师家里有三个冰箱,最小那个只放茶。雪茄客輕“哦”了一声。说绿茶还真得放在冰箱里,红茶倒不必。只说茶,还是不说亦不看虎符,我扫一下灯下那虎符,铮铮一块古金平躺在一片古锦缎上,让人好像听到厮杀呐喊,这样想,便是小说情节了。茶又过三巡,雪茄客方有了真动静,方从自己口袋里取出方帕,又取,是高倍放大镜。再取,是一双极薄手套,且白,慢慢戴停当,却又不动手,看我一眼,说一声,我要看了,一如大角出台叫板。两只手却只垂着,放在两腿上。他只把脖子转起。左左右右地看,看到虎符上的一道老裂便不再看,亦还是不动手,是看了这边又要看那边时,便对黄猫说帮下手,黄猫便把虎符翻一下个儿,看过这边又要看合缝处,又对黄猫说帮一下手,黄猫便又把虎符掉个个儿立起,放大镜这时派了用场,雪茄客便用放大镜罩住那几个字细看,另一只手只在腿上一横一竖,不用看是在写“与里中太守”那几个字。良久看完。摘了手套,收了放大镜。脸色忽然紧起,不似刚才那样松脱。便再喝茶,黄猫把残茶泼了,又倒一回,雪茄客一口把茶水干掉,声音忽然细弱起来:

五万怎么样?

黄猫在一边脸色突然一亮,看我。

这个数,来人把手伸过来,本拳着,忽然张开,五指上一黄一绿。大金戒上大福字,显得旁边一指上的翡翠忽然没了颜色。

黄猫脸上马上又一亮,却调细了声音对我说,王老师这是你的东西,卖与不卖与我无关。

先喝茶。我对黄猫说,茶待会儿要凉。

雪茄客手还在灯下伸张着,我说,真好翡翠。

雪茄客遂把手收起。说这个数也不低了。

我在心里在笑起,脸上却没有文章,只对黄猫说,这东西我先收起,回头你叫老周过来打过小拓片再说。遂起身把虎符收起,布袋锦盒层层把虎符护过。吩咐黄猫再换茶,遂进屋把虎符密藏了,再出来时把屋里那盘佛手端了出来,说,好香佛手,喝茶闻佛手。便不再说虎符的事,又喝一回茶,雪茄客说晚上有饭局,有矿长请他吃煎羊肉。遂起身送他,并不相留。从品字形沙发后绕到门口,雪茄客忽然从口袋里抽出南京细烟,这一回不再是萝卜粗雪茄,我用手轻轻掩了,说不会。雪茄客说这样虎符他们那里的博物馆有十多个,并不是太稀罕的。

我在心里又笑起,脸上却不见一丝涟漪。

出门时,我不再说什么,喝住小狗,雪茄客在前,我居中,黄猫在后。一出门,大家手脸都松开,说潘家园事,说现时假货多到让人腻歪,沉香也不能再玩,核桃怕是还要涨价,金刚普提还是老的好。行于小区口,雪茄客忽然停住,说晚上不行由他来做东。我只说夜大学有客不能作陪。

黄猫遂与来人离去,此时已是傍晚,小街上人多,黄猫和雪茄客一入人群瞬间不见,街灯已亮起,一街的昏黄。

到了晚上,正在看国际篮球赛,生猛球员正打得昏天暗地,黄猫忽然又来了电话,黄猫说那雪茄客说再涨一万如何,话屁股后边紧跟一句,虎符是王老师的东西与我无关,卖多少也无关。过不久又来电话,又说价钱还可以谈,话后边又紧跟一句,东西是王老师的,与我无关。

我只对黄猫说,虎符我先慢慢玩起,新鲜劲还没过去。

黄猫电话里忽然静下,随后说那人是个大老板。我遂记起他手上一黄一绿,便笑起,说金戒指那么大难免与翡翠磕碰。

到了第二天晚上,雪茄客来了电话,说知我是学者内行。

我说学者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挣碎银子。

我也只能开到二十五万了。雪茄客人鼻塞,电话中一连串嚏。

我却抑了笑,说博物馆的事,说什么时候有时间一定去他那里的博物馆看看那里的十多个虎符。雪茄客突然不再说话,再次喷嚏打起,又一连串,怕是几十个也不止。

隔一日,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求他刻一闲章,只四字:“佩虎堂主”,钤在画上。至今许多人多不解,虎岂能佩?

虎岂能佩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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