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叔

2018-01-23 23:30蒋学圣
壹读 2018年7期
关键词:表叔

蒋学圣

那时,晚饭后我总喜欢仰面躺在房后废弃的磨槽里抽烟,香烟一点燃,几个大小一致的烟圈就从嘴里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烟圈翻卷着缓缓升高,渐渐扩大,然后被微风轻轻地撕扯得歪歪扭扭变了形,最后毫无由头地飘走了。

我想“饭后一支烟,一时变神仙”的说法大概就出自这里。

不过我觉得,这烟圈跟我的生活差不多,捉摸不定,瞬息万变。 我高中毕业,在荞地坪村是何等的光彩夺目,威风八面啊。当时,几十户的村子就我是唯一的高中生。

记得刚回到家时 ,我没觉得有丝毫的失落感,虽然只高中毕业,但当时在荞地坪村,那文凭还要比现在的大专都要硬扎,坚挺的文凭给了我足够的勇气,使我那充满虚荣的小小心脏咚咚乱跳。一有空我就吹着口哨或唱着歌从村头走到村尾,有时还戴着副平光眼镜,慢悠悠地东走走西瞧瞧,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在村头巷尾晃来晃去,期望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到乡政府当个脱产干部,或者先当个民办老师然后考公办,实在不行就搞个村干部干干,这些期望就像一条条毛虫总在我胸腔里爬来爬去。

但事与愿违,一年过去了,我的所有愿望没有实现。因为乡里的脱产干部没那么容易当。还有,老一辈民办老师该转的都转了,并且已经不再招民办教师了。对此,我老爹说:一个人的命运是被老天在他出生之前就安排好了的,如果你命如纸薄,哪怕心比天高也无用。不过,我不相信命运总会这样对自己不公,始终认为好运迟早会被我碰到,现在命不好,是时候未到。

那时,最流行的莫过于万元户的现身说法了。我整天琢磨着自己到底要做点什么事。我平时除了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没事时就东游西逛,或者靠在床上听收音机,收音机里倒是每天都有致富广告。比如泡无根豆芽的广告里说:一斤豆子十斤芽,无根无须放银霞;还有什么“想致富种药材,比种水稻强十倍”。但是这些都不能打动我的心,因为我知道在这山村里,泡那么多豆芽卖给谁,要是跑到城里泡豆芽,除去成本、房租、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开支还剩啥?种药材也没把握,我听人说药材价都是老板炒出来的,等你大量种出来时药价早跌了。就这样思来想去,我面对现实生活一筹莫展。

那时没智能手机也没电脑可鼓捣,茫然无措的我只好沉默。有时心头实在闷得慌了,就爬到高高的山梁撕破嗓子吼一阵,吓得坡上的山雀、松鼠如临大敌四处躲藏;不仅如此,有时我还会在田埂上或路上走着走着忽然俯下身,对着蚁穴一声声地大叫,别人就骂:你吼个什么!我却不恼不气,抬起头笑着说:吼什么?我这是在试验蚂蚁的听觉!看来,蚂蚁真的没生耳朵哩,我这样吼叫这些蚂蚁却不理不睬。这憨乎乎的话立刻会逗得骂我的人忍不住噗嗤一笑。

当然,有时我也会擤泡浓鼻涕横抹在蚂蚁爬行的路上,使蚁群迷失方向而停止前进,然后我就惬意地仔细观看这些小家伙们走投无路。但不多会,我又发现这些在鼻涕边乱成一团的蚂蚁,它们互相碰撞触角,像是在交头接耳商量对策,然后它们设法绕过“异味线”,重新寻找回巢的的新路线。我想蚂蚁很聪明,并且有不折不挠的精神,值得我学习。

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学习“蚂蚁精神”,却在过去集体粮场的残垣断壁旁哼哼哈哈的手舞足蹈,地上的土灰被我 “噼噼啪啪”弄得四处飞扬。如果有人问这叫什么拳?我就说:嗨!这是正宗的降龙十八掌呢。这还不算,有次我还理起根长棍对着村头那几只杂种狗,学着武打片里的招式来上一阵乱棍追打,弄得平时凶神恶煞的狗们,也像老鼠见了猫,夹着尾巴在房前屋后疲于奔命。然而,就是我的这些发泄方式和反常举动,在一些村人眼中悄然给我贴上了神经错乱的标签。

后来,我打狗的事还是有人告给了我老爸。那天,平时少言寡语的老汉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嘴里咬着的兰花烟一吐,忿忿地指着我额头说:你给我放老实点,别疯疯癫癫的瞎胡闹,俗话说打狗看主人,别家的狗是能随便乱打的吗?没事干就出门打工去,别在家里尽给我惹麻烦。

我似乎从没停止过对希望和未来的梦想,加上老爸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又怎能不去打工呢。

恰好有个只比我大五岁的表叔在三年前就去了沿海地区的Z市打工,说是在一个什么塑料厂工作。提起那表叔,是亲戚一点不假,他名叫志高,与我父亲是亲老表,也就是志高的母亲是幺妹,我的爷爷是大哥。但由于表叔与我们家不是一个村子,两村相隔四五公里,在一个纳西话叫“妹表落”(生有大片竹林的湾子)的村庄。上初小也不是一个学校,高小虽然是同一个学校,但我进入高小时,表叔早毕业走了,初中也同样我上初一,表叔初三毕业回家务农。我们俩要说认识,那是这表叔跟着他母亲来到我家的那几次。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表叔个儿不高,矮墩墩的,至使我小时往往把表叔错喊成表哥而经常受到父亲责骂。

但令我终身难忘的还是那次在小河里学游泳。那时我刚刚十二岁,表叔十七岁。暑假里表叔又跟他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奶来到我家。那时我们家放着生产队的一群牛,主要的放牧员是阿妈。据说放一天牛得八分,但按当时的说法,放牧这一行是软活路硬工分,一年到头天天有。我阿妈脚稍有残疾,是生产队照顾的,要不然还轮不到我家。

那天,阿妈叫我与表叔去放牛,还嘱咐回来时顺便砍点柴回来。于是叔侄俩赶着牛,唱着歌到村庄北面的箐沟里去放。临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阳下,十几条紫红色的黄牛放在一条纳西话叫“戏吉河”的小河边,阳光伴随着热浪滚滚的河风扑面吹来,表叔早把衣裤脱得一干二净,跳进了一个大大的水潭,他在潭里一圈一圈地游着,还不时向我招招手笑一笑。那时我还不会游泳,只敢在潭边的浅水区玩玩“狗刨式”。表叔游累了就仰面朝天地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太阳,还把小肚皮一鼓一鼓的。我相当佩服和羡慕表叔的水性,总想像他那样在深水里游一游。于是我就真的朝深水处试着慢慢移动,哪知潭底淤泥如油,脚下一滑,我整个身体就自然地直朝深处坠落,越往下沉我本能地把双脚往下蹬,但脚下什么也没蹬到。我顿时觉得眼前灰蒙蒙的,所有的景物和声音都同时消失了,只觉平时弥散在山谷里的雾气越来越浓,好像还有无数双软绵绵的黑手也正朝我伸了过来,我怕极了……

就在这时,我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在朝上提,于是我趁势紧紧地抓住了那只手。忽然眼前又亮了,各种熟悉的风声水声也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我的双耳。我被表叔拖到了潭边,他还用手在我的肚皮上一下一下地挤压,试图让我吐水。那次表叔救了我的小命,要不然我早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下定决心,像表叔那样要到遥远的沿海去打工,照当时的活说叫“闯世界”。

于是我千方百计找到了表叔所在的地址和联系电话。但不巧的是一连好几次都没有联系上,那时的长途电话好难打啊!我想,也是啊,表叔是在工厂里上班,是在工作又不是去旅游,厂里的电话怎么能随便打呢。但令我欣慰的是,比我还小一岁的表孃把一个表叔寄回的信封给了我,我从那信封上知道了她哥是在Z市的一个叫什么玉林区、金华街的地方。我想,够了,不就是条街吗?我从街头找到街尾还愁找不到他?

有了这个简单的想法,加上我那敢作敢为的性格,立刻就让父亲给我凑路费。当时为了我出门打工,家里的钱不够,父亲还卖了头大肥猪。就这样我装着父亲给的钱出发到沿海地区的Z市去了。最后,我几经周折还真的找到了Z市的金华街。但我傻眼了:没想到这金华街绝不是我所想象的只是一条街,而是好多个村庄的总称。我表叔到底在哪个村的哪个地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来之前也没与那小表孃细问,其实问了她也未必知道。我只好逢人便问,不仅用较标准的普通话,还不断用手比划着表叔的脸型、身高,但人家都只是对我摇着头。就这样找了一天,连表叔的影子也没见到。

我有些心灰意冷了。但我毕竟还算聪明,心想反正都是来打工,何不如边找工作边找人呢。于是我晚上住在龙台村的出租屋里,第二天就到各个工业区去找工作。那年当地的雨水格外多,我每天早出晚归,经常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成落汤鸡。但我还是被从未见过的香蕉林、高速路、高架桥、还有笔直的机耕道、一片片青灰色的民居所吸引,完全忘记了找工作带来的挫折与劳顿。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我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见到了一则招工启事,启事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新厂招工,供生活、待遇优……

当时,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为了找路方便,我将那启事撕了捏在手头,边走边看生怕走错路。当我好不容易找到那“招工办”时,从门里走出一个骨瘦如柴戴眼镜的小子,他上穿红格子衬衣,下穿牛仔裤,年纪不大,好像三十出头。他用广东普通话大声喊:“见工的,拿表交报名费啦!”随着他的这声喊,如同朝鸡群撒了一把米,只见十多个男女青年,都争先恐后地往里挤,我也不甘落后。就在这时那瘦子又大叫道:不要挤,不要挤啦,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那瘦小子边叫边嘿嘿地坏笑着。

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张表,表上除了要填的年龄、性别、学历之外,还列出了十多个从主管到普工的工作岗位,而且每个岗位的后面还有需要缴纳的报名费标准。我仔细地看着表,只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工作。看来看去想来想去,应聘主管需交八十元,普工只需交三十,这两者之间的如:仓管、文员、储干、司机等的岗位要交五十。而开车司机我干不了、仓管我又不想干,我想自己是高中生,高考只差两分,这回算是“瞌睡遇着枕头”,于是我大胆地在“文员”的后面打了勾。

当时还有人向那个讲广普的瘦小子提出 :“为什么招工不在厂里招,而要在这既无厂房,也无机器的地方招?”但是那瘦子的回答似乎也不无道理。他说,“新厂嘛就是新建的啦,机器还没安装好,现在首先要招好工人,做好岗前培训啦!”当时大家听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等到下午三点,那扇“招工办”的门又开了。大家这回没有挤,人人都显得不慌不忙的样子。待大家进屋坐好后,只见那瘦小子拿着一摞试卷逐个地发着。不过,当我接过试卷一看,立刻觉得有点傻眼了,在这张大纸上,就只有两道题,正面的是汉译英,也就是不知从那儿抄来的一篇文字,要求翻译成英语。我再把试卷翻过来,只见上面的题刚好相反,又是要求把那篇文字由英文翻译成汉语。我虽然高中毕业,高考只差两分。但对于英语我还是觉得脑壳皮疼,因为我对于英语,就只是记得百十个单词而已,离眼前的英汉互译还相距甚远。我想了想,于是无奈地对那瘦子说:“我不应聘文员了,我要应聘普工,请把试卷换一换”。那瘦子打着广普说“考普工好啊!你先去交钱啦。”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还要交钱,我已经交过五十啦,按理说你们还应退我二十呢!”

瘦子说,不系的,那五十是考文员的---他把“的”字拉得老长。我知道上当了,但我权衡再三,都到了这个份上,只好硬着头皮再交了三十。但等到我把普工的试卷拿到手,展开一看又傻眼了。原来那试卷跟文员的试卷没两样,只是将文字换了换,照样是英译汉和汉译英。但我侥幸地又一想很可能是发错试卷了,于是大声地对那瘦子说:是不是发错试卷啦,怎么还是英汉互译呢?但那瘦小子却又是一脸坏笑,说:系啊,冇有错的啦,就都系英汉互译的啦。他见我仍然不解地望着他,就又说:同记,我们系外资厂啦,做的产品全标着英文啦,你不懂英文就不行啦,怎么样能够翻吗?能,就快点翻啦。他每个字后面都带“啦”。

我一气之下愤然吐出一句:“翻个屁!”。但又一想,还是怪自己无能,只好自认倒霉丢了八十元,交了试卷退出了考场。

在外边,所有被骗的小青年,吵吵嚷嚷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讨回公道。然而,就在这时只见巷子里一下子窜出六七个横眉竖眼的烂仔,挥舞着木棒,威胁我们说:还不快滚,要不然有你们的好看!

我想了想,也是啊,人家事先就说要考试,自己是考不上的,还有啥说场,看来这“哑巴吃苦瓜”的成语大概指的就是当时的我。

回到住处,我愁肠百结地倒头就睡。但心里如同塞着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那一夜我辗转难眠,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第二天我又接着出门,但是有了昨天的经验教训,我再也不敢轻易相信那些招工启事了。只要一见招工启事,眼前就立刻浮现出那个一脸坏笑的瘦男人。但怎么办呢?这下的我真的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了。

天上太阳热辣辣的像是一盆倒扣的炭火,我毫无目的没精打采地朝前走着。走了好一阵,汗流浃背的我忽然在不远处又看见了一棵大榕树,树的上空还游动着一大片白花花的东西,我定睛细看,那白色的东西是白鹭,它们伸出长长的双脚,正想往榕树上歇。我想,那榕树就是白鹭的天堂啊! 但我的天堂呢?我的天堂到底在哪里?我茫然无措地来到大树下,一屁股坐在一块方形的巨石上。

哪知我屁股刚刚一落地,就觉得一阵阵的困意朝我袭来,于是我四仰八叉地就躺在了那石头上,渐渐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见到了父亲,父亲好像是在挖一个鱼塘,鱼塘已经有半人深了,父亲还在往深处挖,那钢板锄举得老高,一下一下地挖着……突然父亲挖出了一股水,水汩汩地冒着,水位快速上升,从父亲的脚背渐渐往上漫,可是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继续留在塘底,眼看着父亲就要整个被淹没了。急得我直朝父亲大声喊叫:“爹,快上来……但无论我使多大的力气就是喊不出声……我从来没有这样又急又怕过。但当人的心实在承受不了着急和惧怕时,有时噩梦也会戛然而止。恰好这时我感到好像有人在推自己,我终于醒了过来。从噩梦中醒来的我惊出一身冷汗,只见眼前一片白色,就像前面见到的白鹭群,白色中晃动着一些虚影。待虚影渐渐清晰起来,变成一个个的人。其中我还惊喜地看到了一个慈眉善目满脸胡茬的中年人。那人弯下腰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是啊,自己怎么了?这么多人把我围着,我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我还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昏迷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呢。不是么,我睡着的时候是上午,现在太阳都偏西了,我这样想着。

其实,这些当地村民对于来 Z市的找工仔,他们是司空见惯了。但今天,他们怕这个一直躺在树下的人会不会是个死人,因为真的那样就会坏了他们村的风水,所以他们就围过来看是不是死人。当他们发现人没死,只是沉沉地睡着,心里才算踏实了。

就在这时,我恍恍惚惚中好像听到有人在问:“你是哪里的,为系么躺在这里啊?”我没有答话,只是眨巴着眼睛朝这群陌生人痴呆呆地看着。于是有个女人就说“他可能是个哑巴。”这时另一个男的说“不可能的,哑巴怎么会跑这么远来到这里,一看这人就是云南的啦,是来这里见工的啦”。这时我终于展了展嘴,说道:“是!我是云南丽江的,来找我表叔。”“你表叔?叫什么名字?”“他叫和志高”“系呀!我的厂里就有个云南来的志高啊……”他也是把“啊”字拉得老长。

听到表叔志高就在他那里这句话,我感到有说不出的高兴,立刻坐了起来。问道:“你说什么?云南来的志高?”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恰好那人也朝我笑着,并且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跟着那人朝一个不远处的村子走去。但进了村,来到他说的塑料加工厂一看,立刻使我感到有种又一次受骗的感觉。原来他说的工厂,与我想象的工厂相差甚远。因为我眼前只有两间黑乎乎的民房,一间屋子里摆着两台我从没有见过的机器,另一间屋子里堆放着他们做好的产品和原材料。更看不到什么穿着工装的工人,看来除他两口子就只有另外的两个人。但这些都不重要,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没见到我的表叔。

于是我就问:“老板,你说我表叔在这里,我怎么没有见?”但那人却指着其中的一个中等个子的宽脸庞说, “那不是吗?他就是云南来的何志高呀!”那宽脸盘的人也朝我望了望,然后还笑着点了点头。嗷,谢谢老板,我要找的不是他。我极其失望地说。

原来如此,这是个同名同姓的云南人,我没办法只好告辞离开。

找不到表叔,就干脆不找了。第二天,我就专门打听要招工的。果然,中午时分在一个小饭馆里有人对我说,他们那里有户人家要找个看管鱼塘的人。恰好那里离我所在的位置不远,下午我就找到了那家人。一打听,情况属实,一个月一百块,管吃,每天晚上得睡在鱼塘边的木棚里。主人问我干不干?我当然求之不得,当时的我属于走投无路,所以钱多钱少全然不顾,立刻应了下来。

接着,那一大片鱼塘,一间用木板拼成的小屋,就成了我首次远离家乡外出打工的地方。

我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看好鱼塘不让人偷鱼,种好塘埂上的鱼草,早晚割了丢进塘里喂鱼,同时还要早晚各开一次增氧器给鱼塘增氧。要到吃饭时就回村里去,和别的几个工人一同吃饭。

就是这一天两次的回村吃饭,几天后,我就认识了一个叫阿秋的打工妹,她说她是云南保山来的。阿秋皮肤微黑,脸圆圆的,透着农家少女的健康质朴之美。她平时话不多,但遇到高兴事还是爱面带笑容说个不停。在外省这算得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仅如此,更使我想不到的是,这嘴角上有颗小黑痣的胖子姑娘,居然还认识我的表叔志高。她说,我的志高表叔确实在这个厂子里干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刚好在不久前听说他们村选村长选上了他,所以他回家去了。

就这样,我终于在这个保山姑娘的口里知道了表叔在Z市金华街活动的一点线索。我还发现,那保山姑娘好像对我表叔的印象还蛮好。我就说,看来你对他很熟嘛! 这时另外一个打工仔笑着说,那当然,他们还有“海誓山盟”呢!于是保山姑娘脸上就立刻泛起了红晕,并用胖乎乎的手去打他。

另外,让我高兴的是,我在附近街上买到了一盒《教你学粤语》的磁带,天天跟着磁带学说广东话。没过多久我就会听懂收音机里的一些粤语节目。一天晚上,主人老板就用粤语对我说,你要好好干,这土地是他们在三年前承包的,主要用来养鱼。但承包期一到,村里很快就会收回土地,所以填掉鱼塘建工厂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你可以到厂子里去上班。

于是,我又对离鱼塘约有半里地的那个小厂房也来了兴趣,总想到那里去看个究竟。

原来这所谓的厂房,就只是一间简易的铁皮房。房子里摆着我没有见过的几台机器,听保山姑娘说,这些机器是丝印机、移印机、烫金机。我看了看,这些机器就只是那台丝印机和两台双色移印机占了大约二十来个平方米外,那些个什么的烫金机之类的机器,体积小简直只是个小摆件,没占什么地方。

果真,半年后鱼塘被填了,随着很快就建起了一大排厂房,我也极其顺利地由一个看管鱼塘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在塑料玩具加工厂上班的工人。

其实,我在那里的半年间,那个地方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那时正值邓小平第二次南巡之后,掀起了珠三角经济建设的新高潮。离城较近的村庄,都建了厂房出租,手头活,头脑灵的还开办起了各种各样的加工厂,这些小工厂三五个人,七八条枪,接一些工厂外发的单来加工。这些小打小闹来钱快成本低的作坊式生产线,是当时当地人最热衷的事。

后来,来自保山的那个打工妹阿秋也走了,说要回家里去。

我在那地方一晃就是三年多,我表叔在我的印象中也渐渐被淡忘。再后来我经不住父母亲的纠缠,他们总是要我回老家,说什么打工也就在附近打算了。还说咱丽江也热闹起来了。人家外省人还来丽江发展呢,而我却跑到老远的地方去。最后一次还说得更严重,说什么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就连魂也回不来。如此一来我没办法,就只好打道回府了。但回到家后我还是一直没在家盘田种地,而是在丽江城里“打一枪换个地方”地四处游走。

我表叔回家就当起了他们妹表落自然村的村长。

那时,他们村选村长,不是进行投票选举,而是全村各户轮流当,当一届也就是三年,没能力当的农户就请有能力的亲戚代当。而谁家先当,谁家后当却又是用抓阄的方式进行,那就是当时有人戏说的“妹表落选举法”。

至于村长的报酬,就是村里大包干到户时集体留下的一匹老骟马,哪家当村长就由哪家使用。但那马在第二任村长的手里,拉去驮柴,不知是驮子太重,还是另外的原因,一跤跌下路坎腿被跌断了,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像踩脚碓,成了实实在在的残疾马,这就不仅失去了使用价值,还成了村长家的负担,于是只好便宜出卖了。另外还留下十二亩旱地,当时说的是提留地,由村里承包给村民收点地租,作为集体的各项费用开支。不过,那地虽是水浇地,但大包干到户后,灌溉用水很紧张,大春有老天下雨还可以,小春就难办了,再加上种籽化肥农药的价格也只见往上涨,所以盘田种地难赚钱。如果自己没有劳力请人耕种,那就更成当地人说的“除了锅巴没有饭”,所以那地的承包款也是好多年都没有收到了。

那时的村庄太穷。像妹表落,大包干到户时所有的集体财产被分得一干二净,说集体经济除了那匹老骟马,十二亩干坡地,就只有无人要的三间平房,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点底儿。再说那三间平房,年久失修,房顶长着茅草,墙抬木的两根檐柱东倒西歪,窗子也不翼而飞,用两根木条十字交叉钉着,再蒙着塑料布。那门更难看,两块门板少了一块,关起那扇门就像缺牙漏风的老人奓着嘴。

当干部没有报酬谁也不愿干,但一个村不能没有一个头,如果真的没有,村里的大事小事由谁管?上边来个人该找谁?这时村里有人就想出了那个“抓阄”的办法。

妹表落的小村官实在不好当,抓到阄的人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马马虎虎应付,人换了几任,但都干了一段时日就知难而退,没人管事,有事没人管人心就散,村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多如牛毛,偷鸡摸狗、打架闹事、违规超生、无事生非的事情简直是牛事不了马事发。

而偏偏那次表叔他阿爸抓的纸团,一展开就是“村长”二字,这桩哭笑不得的事情终于降临在了他们家,他阿爸人老体衰,还有哮喘病,走路都打偏偏,又怎么能胜任那一村之长啊!没办法就只好让我表叔回家。

我表叔是个孝子,父亲的话对他来说犹如过去皇上的圣旨,没过多久他就回到了家走马上任了。

但当时村里的积弊太多,农业税、特产税还有几项行政村的提留和乡里的统筹,几年下来收得参差不齐。一方面是村民太穷交不起,另一方面是村民思想上有抵触,不愿交。如果行政村乡干部下来强制执行,挨家挨户往上收,那村民就更反感。有的得到消息后,当家人干脆在前一天就躲得无影无踪,让一条恶狗在大门口来回迎接你。那时候,村民戏称村干部为“三要干部”,即要钱、要粮、要命。钱是农业税、特产税,还有各种提留和统筹款,粮是公粮,后又改为代金也就是交钱,这项任务无论如何得完成。那命就是计划生育了,谁家想超生,谁家想计划外超怀,必须得极早发现,及时说服教育,实在不行就得强制执行。

那一年,我表叔辛辛苦苦求爹爹告奶奶,终于第一次把全村的统筹款、提留款,农业税等款项都一一收齐了。原来,他晚上一户一户走,一户一户要,不厌其烦地跟村民们促膝谈心,讲道理摆事实动员大家交钱,实在太穷的,表叔就自己拿钱先给垫上,让他们啥时有啥时还。另外还有个别户,恐怕一年到头也不可能有钱,就只好有啥给啥,啥也没有的我表叔就只能一垫到底了。

钱是收上来了,当年的任务也完成了。可是表叔的心里很难受,他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他想,这皇粮国税、计划生育都是税务局和乡上收的,村民也想得开还算好办,还有计划生育罚款也就只几户人家,最难要的是统筹款与提留款,这年年跟村民要钱不是个办法啊!上边不是天天说:村干部要带着村民去赚钱,让全体村民致富,让每一户人家不再为吃穿用发愁吗?眼下,先不说什么让村民增收致富,想个办法不再向村民摧要那些提留款、统筹款就好了。于是,他想到了那十二亩地,还想到了紧靠那块坡地的一片荒坡还有河滩,总共不下两百亩还多……

表叔是个有主意的人,一旦被他想到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要实现。后来他就召开户长会,提出要收回那十二亩地,与其它的荒坡进行一次性承包。但会开了三个晚上,争来吵去都没有结果,末了还有个村民山羊胡子一抹说:干脆包出去算啦!但多数人却持反对意见,说宁可闲置,村里的土地怎么也不能包给外人。于是事情就这样又被卡住了。

后来,还是表叔找到了县园艺站的一个负责同志,那负责人说这妹表落可以试种油桃。啥是油桃?表叔不知道,那个负责人对他说,这东西是稀罕物,丽江市面上还见不到,就是不生毛毛的桃子呢。

果然那年冬天,园艺站帮助村里搞了个油桃基地项目,树苗由政府免费提供,站里派出相关技术员负责种植技术的辅导。

得到上级的支持帮助后,村里不仅那块提留地里种上了油桃,其它村民也争先恐后地种上了油桃。三年后,这些桃树苗开始试花挂果了,花谢后不久,树枝上就出现了一个个当地人从未见过的又红又亮的小油桃。四五年后,每亩油桃收入就在四五千元,也就是说集体的那片地每年除了成本支出还剩下了五万多元的收入。随着经济林果业的发展,全村的收入也就成倍地增长,少的有七八千,多的有两三万,最多的据说收入了五六万。这一来,不仅提留款、统筹款不用村民交,还有一些使人心烦的不良状况也随之减少了。当然,那个选村长抓阄的“选举法”,也就彻底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

又过了两年,我表叔当选了村委会主任,三年后他还干起了党总支书记与村主任“一肩挑”,成了以前我梦寐以求的真正的村官。另外,前面提到的那姑娘阿秋也从遥远的地方来到妹表落,成了我表婶。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表叔就找上门来了,因为他在村委会上班,村委会恰好又设在我们村里。

那天,我与表叔都很高兴。他穿着夹克衫牛仔裤,留着平头,满面春风。我俩几句相互吹捧的话过后,表叔就邀我到村子附近的农家乐去喝酒。表叔要了一瓶红酒,还特地向老板娘要了两个细脚酒杯。当我向他举起酒杯时,表叔却裂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表叔的脸显得微黑,牙齿却白得完全能做牙膏广告。他举起了酒杯,我见他捏酒杯的位置也很准确,抿口小呷,酒红齿白,很优雅的模样。看来我表叔的这做派,要不是后来他为了寻找一块他喜欢的鸡翅,就把一大盘鸡肉块块翻了个底朝天,说他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是不会不信的。他还滔滔不绝地说着村里的一个个近期项目和远景规划,从新农村建设说到村里各项工作的落实,但话锋一转却直奔自己的妹表落自然村。那天他还滔滔不绝地说着村干部的难处和苦情。

红酒喝完表叔说不过瘾,再来两瓶啤酒。啤酒没有用杯子,而是一人一瓶直接喝。表叔脸泛红晕,但说话却清清楚楚,末了表叔还提出要我尽快写入党申请。

那天,酒足饭饱后我俩刚要离开,表叔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边接电话,边朝外走。接完,他回头对我说:阿河,我得赶快回村委会,乡里的曹乡长来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与表叔都有了各自的妻室儿女。但,表叔后来却因为身体的原因,辞去了村委会的一切职务。那是六年前的一天,我的表叔不幸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那场病使他在医院一躺就是四五个月。最终人是活了下来,但半边身体没有知觉了,话也不会说了。这一切,让他和家人无法承受,一个知书达理能说会道、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个半条命的废人了呢。我表婶阿秋更是伤心得每天都以泪洗面。

在医院的那几个月花光了他家里的所有积蓄,还借了亲戚朋友不少债。虽然这些亲戚朋友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向他家摧过债,都说哪时有哪时还就是了。但从来不愿欠债的我表叔心里急啊!躺在病床上的他每天望着天花板,思绪如同越理越乱的乱麻,总理不出个头绪。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也很确定,那就是自己绝不能就这样在床上躺一辈子。

出院后,他很少趟在床上,在我表婶的搀扶下,咬紧牙关拖着不受控制的右腿,像个小孩一步一步地重新练习走路,用一支手练习生活与劳动,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练习说话。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练习,他记不清到底摔了多少跤,摔坏了多少东西。最终,凭着顽强的毅力和不懈的努力,表叔成功了,他又重新站起来了。他不仅能够不用拐棍慢慢走路,还能缓慢地张嘴说话了,那天他看着我表婶阿秋,像小孩一样高兴得笑个不停。

就在那个时候我担起了村委会主任的职务。

农产业的发展,在一个地区看来或长或短都有一个周期,不可能一劳永逸。发展了十年左右的油桃产业,由于外地产品的大量涌入,市场由逐渐饱和到出现过剩,接着价格也就随之不断下滑,于是人们又想寻找新的出路了。养兔就是我表叔另辟的又一个致富路径。

表叔有时显得无聊和寂寞,就会打电话让我抽空去和他聊天。有天他对我说:阿河我想发展一门产业,一门新的产业。我说,啥产业?只要我能够帮上忙,您尽管说。他说,桃树到处在发展,我们还得另找一个出路啊! 看来,我表叔人虽离开村委会但心却仍然思考着村里的发展。他愁眉苦脸地看了远处好一阵,然后才若有所思地对我说:你先帮我弄几只长毛兔种吧! 看着表叔灰暗痛苦的面孔,我也蓦地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为了安慰表叔,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后来表叔养起了长毛兔,在我表婶的配合下,他家的养兔规模逐渐壮大,最多时达五百多只,在他的带领下,村里除了经济林果还新增了一项养兔业。后来,由于外边兔毛价格大跌,养长毛兔赚不了钱,许多人又都杀了长毛兔改养短毛兔(肉兔)。总是不满足于现状的表叔还养起了蜜蜂。但是,果园里经常喷洒农药,他养的蜜蜂始终发展不起来。于是他又要我帮她弄了几对肉兔良种,说是他也要养短毛兔。他的这些举措还惊动了市、县残联和其它部门,他们给他送来了《养兔技术大全》、《高效养兔技术》等书籍,还帮助他解决了一部分建兔舍的资金。另外,还在他那简陋的院子里组织举办了几期残疾人养殖技术培训班。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我又一次走进了表叔家。表叔正弯着腰站在兔舍边观察他那两只“新西兰”和“太行山”种兔。

表叔和表婶阿秋协力养兔,看着自家兔棚里大大小小的兔子,夫妻俩很有成就感。因为我知道,他们每个月光小兔就能销售上百只,加上其他大兔子每月收入有三四千元。

表叔家的兔场就建在他家房子的旁边,兔场的面积约有三四百平方米。表叔笑着慢吞吞地对我说:刚搭建好养兔的棚子时,觉得里面很宽敞,好像一个小型的电影院。现在这个兔棚已经不够大了,我还想再搭建一个同样大小的兔棚呢……

我看了看兔棚,兔棚里面有几排上下两层、由铁笼搭建的兔笼,一个兔笼里有一只成年兔,或是一只成年兔带着两只小兔。表叔为了让母兔生小兔的时间一目了然,他在每个兔笼的外面挂着一块写着日期的纸牌。纸牌上写的是笼子里母兔的配种日期,他还笑着对我说,这些母兔每月都能生一窝小兔,生完小兔后就可以配种。

我看到旁边放着不少红薯叶,正想问。表叔却抢先说,这些红薯叶是给兔子吃的。我们家种了七亩多地的红薯,红薯叶、红薯藤和红薯都给兔子吃。他还说,在春天、夏天的时候就种紫花苜宿和菜给兔子吃。都是你表婶种的,她很勤快,现在她又种了两亩胡萝卜。

此外,我表叔销售兔子与别人有些不一样:他不仅销售成年兔,还销售出生20多天的小兔。小兔出生饲养了20多天后,就有三百多克重了,一只小兔能卖十至十二元,每隔几天就有人上门来收购,算起来,每月能够销售一百多只小兔。他的兔子都是卖给丽江、鹤庆等地的餐馆做炖盅,据说兔子炖盅能够补肾疏肝、健脾和胃,所以很受城里人的欢迎。表叔说,我的兔子销量很不错,每次都是由一些生意人上门来收购,每个月销售额可达两三千元。

由于小兔子的销路好,表叔还想计划扩大生产规模,准备明年再建一个面积为五百多平米的兔棚,继续发展他的养兔事业。周围的不少村民也都来他家的兔棚参观,也想学学技术投资养兔。

那天,表婶阿秋去做午饭,我和表叔正在兔棚里商量他们怎么扩建兔舍的事情。忽然,村里的陈二来了,他抽了两支烟递给我和表叔,又给我们点上火。然后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模出一小沓钱说:那年你遇到这么大的病,我早就说过这一千块钱送给你了。可是前久我没在家,你们来还钱,我那娃娃妈不懂事把它收了,我现在还是送还给你。边说边把钱往他手上塞。

原来,表叔那次得病时曾经向亲戚朋友借过好多钱,这家一千,那家两千。后来又折腾养兔建兔棚就一直没还上。直到事隔五年后的几个月前才算彻底还清。陈二的这一千是两个月前才归还的,也是全部债务的最后一笔钱,当时陈二不在家,钱是他媳妇收的。

这时,表叔边摆手,边躲闪着朝后退。说:当时是借的,借的就得还,这是我做人的规矩。陈二却说,那年我妈生病住院,待出院时缺着一千块钱,我跑了大半天路程到处借,最后才借到一百五十块,原因是那时我们都穷啊,人家怕我们还不起。最后是你借了我八百块钱才使我妈出了院。现在这钱,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要啦,一个男子汉说话要算数。但表叔说,那钱你已经还了呀! 陈二又说,那钱是还了,不过我妈送医院,后来又接回来都是你帮的忙,我们没付过你一分半厘的车费。另外,当年你当干部时带着我们栽果树,奔致富路,现在你得病腿脚不利索了,这钱也算我帮助你的吧!

他俩为了那笔钱,就像要打架,抓抓扯扯,推来搡去,我担心表叔腿脚不便会跌倒,就去搀扶表叔。他俩却继续不依不饶,一个要给,一个不要,从兔棚的门口推搡到了尽头的空心砖墙跟。笼里的兔子们都把长耳朵高高竖起,惊奇地看着我们。

最后我说,依我看这一千元钱,要不干脆一分为二,各拿五百,这样既做了人情,又清了债务,可以吗?如果可以,我就做这件事情的见证人,说完盯着他俩。

他俩突然静了下来,相互看着但都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看来,他俩是被我这句无原则的话给弄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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