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边疆”视野下的古代陇东

2018-01-23 22:33刘治立
西夏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陇东

□刘治立

拉铁摩尔(1900—1989)是美国著名的汉学家,曾到中国北方及蒙古、中亚等地考察,对中国内陆边疆地区的社会嬗变、地理状况、民族关系等问题提出许多独到的见解。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等著作中,拉铁摩尔将历史事件和历史变迁置于地理环境、生产方式、民族迁徙等背景下进行多维的透视。“他的边疆研究所经历的是一条‘由静到动’的基本路径。”[1]102拉铁摩尔认为,长城不仅是古代中国自然环境和地理的分界线,而且是两种文化和经济形态的分界线。这种观念对于认识中国古代北方的历史很有启发意义。

黄土高原以六盘山和子午岭为界,分成三个区域。六盘山以西为西部黄土高原,子午岭以东至吕梁山为东部黄土高原。陇东黄土高原指六盘山以东、子午岭以西的广大地区,包括今甘肃省庆阳市全部,以及甘肃省平凉市、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大部分县区。战国秦长城自西向东横贯,秦直道纵向穿越子午岭主峰。这里是农业和畜牧业的交错地带,历来是多民族的交汇地区,先秦时期的戎狄、太原戎、犬戎、义渠戎,以及秦汉隋唐时期的匈奴、羌、鲜卑、党项、吐谷浑、吐蕃等民族都曾经在这里上演一幕幕历史活剧。从“长城边疆”这一特定视阈观照陇东,能够更好地认识陇东在中国古代历史中的地位。

一、黄土高原的祥光

拉铁摩尔将中国文化的最早发生地归纳为三处:黄土高原、黄河下游平原和低湿的淮河流域。他引用魏特夫的观点来论证上古中国历史的地域标准:“典型的中国民族一定是在黄河弯曲地带的黄土地区获得其第一个重要的进步,其原因不是那里的土地最肥沃,而是最容易耕作。黄土上面没有难以砍伐的茂盛森林,其土壤也可以被新石器时代的不健全的社会的人类用原始的简陋工具所耕作。这些有利方面比其他一些不利方面,要更加重要。”[2]21这里所说的黄河弯曲地带的黄土地,指的是黄河“几”字形地区,陇东就处于“几”字形弯曲地的南部。

黄土高原是中国文明最早发祥地和集中发展的区域,曾经在中国历史进程中表现出极强的凝聚力和创造力[3]158。陇东地区黄土层深厚,堪称黄土高原核心区,早在六十万年前已经有人类活动,“中国历史的主要中心是黄土地带”[2]21。这里所说的“中国”,主要指中国古代的中原地区,以区别于北方少数民族地区。“黄土对任何有黄土分布的地区的文明形成都是有影响的。”[4]土壤和气候都有利于早期人类简单的生产和生活,“这个地区的土壤与气候特征对于中国文化的起源有着特殊的关系。深厚的黄土层没有石头,可以用最原始的工具来耕作,土壤的垂直节理可以允许在黄土崖边建造冬暖夏凉的窑洞”[2]22。陇东地区有黄土高原最大的塬——董志原。窑洞是当地最古老、最具特色的民居,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出现。甘肃宁县瓦斜阳洼遗址(仰韶文化西王村类型)发现住室33处,其建筑形式有地穴式、半地穴式和类窑洞式[5]16,其他遗址也发现许多半地穴式的建筑,这都是陇东早期先民们开挖窑洞的历史见证。这些建筑的出现与当时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是中国氏族先民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一个伟大创造。

黄土高原成为早期人类生存的地区,并不是因为其自然条件优越,而是因为对刚刚起步的文明所产生的阻碍力相对较小,“第一个主要发展的地区并不是最肥沃的,而是对文明初期发展阻力较小,并对最简陋的灌溉制度也能给以丰厚回报的地区”[2]26。邹豹君曾经提出,“中国古代文化为小河流域农业而非大河流域农业”[6]116。在陇东地区,新石器时代遗址星罗棋布,其数量几乎与现代村落相当,这些遗址大都分布于各个中小河流的二级台地上。合水孟家桥仰韶文化遗址位于马莲河畔,正宁县吴家坡仰韶文化遗址位于四郎河畔,宁县潘坪阳坬仰韶文化遗址地处马莲河西侧一条小支流的的北岸漫坡,镇原常家山文化遗址位于茹河南岸一级台地上,牛头山遗址的发掘地牛头山西南两面临河。如果现在一些遗址的附近没有水源,只是由于自然变迁,原来的河流已经干涸或者绝流,一般由遗址中的遗物还是能证明当地曾经有过河流。这些小河流两岸的众多小遗址,犹如涓涓细流,融汇成中华民族的源头。

二、先周的文化脉络

夏朝后期,周人首领不窋率领族人来到陇东,“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不窋卒,子鞠立。鞠卒,子公刘立。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7]112。《括地志》记载:“不窋故城在庆州弘化县南三里,即不窋在戎狄所居之城也。”周人来到戎狄之间,与生活在这里的戎狄民族共处,受到了当地经济的影响,到公刘时期,“复修”农业,使农业在经济生活中的比例增大,到古公亶父时期,“复修后稷、公刘之业”。李学勤认为先周文化遗址分布“主要在陕西中部泾渭流域一带,大致范围,北界达甘肃庆阳地区,南界在秦岭山脉北侧,西界达六盘山和陇山,东侧在子午岭西侧至泾河沿岸一线”[8]483。碾子坡先周文化广泛分布于泾河上游,说明由子午岭、六盘山和陇山环抱的半封闭地域,孕育了周人的早期文化[9]279。

许兆昌认为:“大概从此(指不窋窜于戎狄——引者)开始,周人的主要的生产方式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由于当地不适宜种植农业,因此,周人只好改以畜牧业为主要的经济方式。但是周人毕竟原本是一个农业民族,对于畜牧业经济不会十分熟悉,因此,这一阶段是周人早期历史发展的低落时期。”[10]121-122随着生产技术的提高和人口的增长,中原地区的农耕民族不断向周围发展,“在陕西,他们从一个河谷移殖到另一个河谷,起初占据自西部流入黄河的诸支流的河谷,然后又进入到陕西西北部、甘肃东部及宁夏西部”[2]224。不窋窜于戎狄就属于这种情况,年代相当的先周文化遗存发现于泾水上游及其支流地区。拉铁摩尔对中国北部边疆地区进行广泛的考察,特别是黄土地带向外的早期发展进程,认为“向外发展多半不是由陆路而是沿河道的”[2]23。周人迁离陇东,主要是受到獯鬻戎狄的侵扰,从庆阳北部沿着马莲河、泾河迁到宁县、正宁、泾川、崇信及陕西旬邑、长武、彬县一带,建立豳国。

拉铁摩尔认为:“中国传说中称周人带有一些少数民族的气味,是很清楚的。”[2]196这种“少数民族的气味”,即周人的戎狄化。所谓“戎狄化”,似应理解为游牧生活或畜牧业在经济生活中占主要地位,其社会经济和文化面貌与戎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非汉族的文化(即陇东戎狄文化)特征和技术渗透到早期的周人之中,是很可能的事。尽管受到戎狄文化的影响,“周人在总体上无疑与商朝一样地属于汉族文化”[2]197。周人生活在戎狄之间,却“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11]3。不窋率领周人在陇东从事耕稼事业,既有对畜牧业的接受,又有对稼穑的坚守和传播。公刘和古公亶父两度“复修”,后来甚至“贬戎狄之俗”,说明一直努力维护自己的固有文化。《史记·周本纪》对先周“复修”和“贬戎俗”的记载,说明周人要以定居和农耕来划定与戎狄的界线。他们一方面无法否认窜于戎狄之间与戎狄的密切联系,另一方面又以农业与定居来解释自己族群的性质和特征,“以让自己与一些同样以农业为重的人群彼此认同,并与另一些人群划清界线”[12]213。周人在克商的过程中,一方面要强调与戎狄的不同,以及与中原文化的一致性;另一方面,为了联合西部力量特别是西方八部,又要强调自己与他们一样同为“西土之人”。

三、草原与农耕的互动

研究资料表明,西周到春秋时期的戎狄并不是纯粹的游牧人群,他们是农、牧、狩猎兼营的混合经济人群,在应对生存竞争之迁徙中,视当地环境而从事不同的生业,《史记》所描述周人迁徙于周原之前的早期情况便是如此[12]81。在长武碾子坡先周文化遗址中出土兽骨的数量很多,驯养动物如牛、马、羊一类的骨头则常见,似可作为先周居民的经济生活中的畜牧业比较发达的一种见证。拉铁摩尔根据草原民族生产和生活的特征对其作出界定:“人们不直接依赖地面的植物生活,而在人与植物之间建立起一种特别的关系。游牧生活的秘密是人对动物的管理:羊、骆驼、牛、马和吃植物的野生动物,人们就通过畜牧和猎取野生动物来取得他们的衣食,以羊毛毡为帐篷,以兽粪为燃料。”[2]17

古公亶父迁岐之后,陇东就成了“戎夷”的游牧区。西周王朝将渭水下游地区的一些“戎夷”驱逐到泾水、洛水以北,“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7]2881。泾水以北,指的是陇东地区;而洛水以北,则主要指陕北地区,陇东、陕北高原成了“戎夷”的游牧地带。周穆王西征犬戎,“乃获其五王,又得四白鹿、四白狼,王遂迁戎于太原”。周代的太原指陇东的广大原区,史念海认为,泾河以北,原面相当广阔,由固原一直到镇原,都应包括在内,如大原在陇上,当以在今固原和镇原县为宜,其东还可能逾越泾水支流马莲河[13]21。

拉铁摩尔认为:“当汉族社会与游牧民族社会如此显著地分离时,它们之间也持续地相互影响着。其相互影响的力度,也随着其差异的程度按比例地增加。行动与反行动,碰撞与反弹,关系十分紧密。如果想把历史发展的主要动力仅归于一方,或是中国内地,或是草原,或是草原边境,都是要出错的。”[2]294周人将戎夷(太原戎)安置在陇东,一方面可以将他们逐出关中,解除邦畿隐患,另一方面还可以就近监视。周王朝与游牧民族的关系,取决于游牧民族对周王朝的态度。“以时入贡”,就是指荒服之君按季节要把土特产进献给周天子,以供祭祀。周夷王时期,西周政衰,“荒服不朝,乃命虢公率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14]2871。这次战争的原因是“荒服不朝”,周军打败太原之戎,获马千匹。俘获之物为马千匹,说明太原之戎过着畜牧经济生活,拥有数量众多的马匹。从周宣王三十一年始,周室不断对戎狄用兵,且时常处于劣势。“后二十七年(宣王四年之‘后’二十七年,即三十一年,公元前797年),王遣兵伐太原戎,不克。后五年,王伐条戎、奔戎,王师败绩。后二年(后五年之后二年,即三十八年)……戎人灭姜侯之邑。”[14]2871-2872宣王三十一年伐太原之戎,王师失利。三十八年(公元前790年),戎狄(可能是太原戎)又灭姜侯之邑。春秋战国时期,盘踞陇东的为义渠戎,与秦国激烈而持久的争斗,“义渠首见于史书正当真正的草原游牧兴起的时期,其活动于秦国草原边界”[2]324-325。义渠戎国与秦国对抗了几百年,史书“记录义渠与秦的十次交往,四次是义渠的主动行动,其中三次败秦,但未造成严重后果。其余六次是秦攻义渠,虏其王,平其乱,臣其君,取其城,逐步蚕食,最后杀其君,灭其国”[15]415。

拉铁摩尔说:“在历史上每一个主要的游牧民族与若干定居社会(也许不止一个)之间虽然互相敌视,也有相互依存的关系。其相互依存的程度,当然根据距离及直接、间接接触之不同而有差异。”[2]214在西周时期,陇东高原的民族,猃狁、太原戎、犬戎等,一方面他们向西周王朝“以时入贡”保持密切的联系;同时,又构成对西周王朝的主要威胁,不断兵戎相见,反映了双方的频繁接触与交往。大原一带虽有戎人文化的分布,但并不影响周人势力渗入。周人在“大原”一带的统治,可能仅仅是以一个个城邑为据点,与诸戎杂处,并不是分布于所有地方[16]405。宁夏彭阳县姚河塬遗址的发掘表明,在太原戎的活动区域内,还有亲周的势力存在,换句话讲,这里是周人经营西北的前哨。甘肃宁县石家墓群中七鼎六簋的发现,则更说明了陇东地区有周人分封的诸侯存在。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史记集解》:“徐广曰:‘泾、渭、洛也。’骃按:韦昭云‘西周镐京地震动,故三川亦动。’”当年还发生了泾水、渭水、洛水三条河流枯竭的现象。“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记述,不仅是对自然灾害的描写,实际上也是对社会大动荡的生动描绘,说明周的社会动荡也会对陇东产生巨大的辐射作用。宣王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周军在与姜氏之戎作战中惨败,“宣王既亡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太原”[7]145。所谓“料民”,就是统计民数,登记户口,以解决兵源问题。料民会造成示敌以弱的后果,遭到仲山甫等人的反对,但“宣王不听,卒料民”[7]145,结果引起了社会的骚动。

四、战国秦长城的功能

拉铁摩尔提出:“就长城的起源来说,亚洲内陆边疆的形成,并不完全是由于游牧民族的压力,而也是由于汉族的发展。”[2]294长城的功能是多方面的,一般都比较强调其军事意义,即抵御外来的侵略。拉铁摩尔更看重的是其文化功能[2]278。战国秦长城的修筑就是这样。秦昭王三十五年(公元前272年),秦灭义渠戎国,在义渠戎故地设立北地郡,并且“筑长城以拒胡”。当时秦所要拒斥的“胡”,并非匈奴人,而是北遁的义渠戎人,这些族群只是偶尔南下骚扰,试图夺回故地,还不能对秦国造成严重的威胁,因此,修筑长城实际上是要保护疆域北扩的成果。同时的燕、赵长城也完全不是由于北方民族的压力,“林胡、楼烦终战国之世,不但未见对华夏诸国有甚威胁,事实上倒是他们经常处于赵国威慑,并且终于为赵武灵王所破”[15]414。秦、赵、燕三国长城的修筑,都是边疆发展和巩固的结果,而不是消极的防御。

秦始皇长城虽然将战国时期秦、赵、燕三国长城连缀起来,但是陇东段却没有利用,因为秦军占领河套后,陇东的战国秦长城已成了内地。匈奴趁着秦末大乱和楚汉争雄,“诸秦所徙适边者皆复去”的机会,渡过黄河,夺回了河南地,“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17]3749“故塞”指战国秦长城一线,“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7]2890,这表明匈奴重新控制了战国秦长城以北的地区。匈奴南进对汉朝造成很大的震动,但匈奴军队在陇东稍作停留就返回。汉文帝在致信匈奴单于时说:“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毋离,臣主相安,俱无暴虐。”[17]3762东汉后期,羌人力量大增,政府对陇东的控制弱化。到了魏晋十六国时期,陇东的北部地区没入羌胡,不再有中原王朝的行政机构。唐朝前期疆域辽阔,唐太宗被周边民族尊称为天可汗。但安史之乱以后,吐蕃乘机进攻,河西、陇右尽失。元和三年(808),由于吐蕃势力的深入,原州等地失陷,唐徙原州治于临泾(今甘肃省镇原县)。陇东一带再次由内地变为边塞,唐蕃间以泾州为界。西夏政权雄踞西北,陇东又成了宋夏的边界。从这些拉锯式的争夺中可以看出,中原王朝力图越过战国秦长城向北推进,而畜牧民族又不时南下,试图越过这道界线向关中延伸。

由于草原地区经济资源的匮乏,畜牧民族将掠夺农耕世界的资源作为一种经济补偿的形式,“半农半牧地区对隋唐王朝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但也引起了周边族类的觊觎。这里财富显然超过游牧地区,这些族类就不时来掠夺,他们甚至通过半农半牧地区进入农耕地区”[18]263。这种情况在周朝及汉唐时期均有事例。周幽王时期,犬戎进攻周朝,“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7]149,“卤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17]3745。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老上单于率领十四万大军攻破朝那萧关,杀死北地都尉孙卬,到达彭阳(今甘肃省镇原县东),其先锋部队到达甘泉宫[7]2901。格鲁塞描述北方游牧民族南下掠夺的行为和心态:“在干旱的岁月里越过一个有一个干涸的水沟,冒险穿过荒芜的草原,来到耕地边缘,在北其里(河北)或河中地区的大门边,吃惊地凝视着定居文明的奇迹:成熟的庄家、堆满粮食的村庄和豪华的城镇。这一奇迹,或者说,它的秘密——维持人类的繁荣所需要的辛勤劳动——是匈奴人所不能理解的。如果他受到蛊惑,他就会像他的图腾‘狼’一样,在雪天潜入农庄,窥视着竹篱笆内的猎物。他还怀有闯进篱笆、进行掠夺和带着战利品逃跑的古老冲动。”[19]匈奴突破朝那萧关防线,掳掠人口和畜产,在进军到彭阳后不久,又迅速撤退,与格鲁塞所描绘的景象吻合。

安史之乱后,吐蕃东进,“面对这种形势,朔方节度使原来抗衡北方突厥的防御重心,就由以三受降城为核心的防御开始向南转移到灵州以南的盐、庆、泾、宁、邠州一线,其防御的对手便成了吐蕃的军队”[20]。贞元二年(786)八月,尚结赞率军“寇泾、陇、邠、宁数道……诸道节度及军镇咸闭壁自守而已。京师戒严”[21]5249。吐蕃贵族“掠人畜,芟禾稼,西鄙骚然,州县各城守,诏浑瑊将万人,骆元光将八千人屯咸阳以备之”[22]7470。十月,野诗良辅与王佖将步骑五千,攻克摧沙堡。吐蕃占领盐州、夏州后,留兵千余人镇守,其大军退屯于鸣沙。贞元三年九、十月间,吐蕃进攻华亭(今甘肃省华亭县)、连云堡(今甘肃省泾川县西)、邠州、泾州、丰义城、长武城(今甘肃省泾川县东)等地,主力到达大回原(今甘肃省宁县太昌乡)。匈奴与吐蕃进攻陇东,均是以掠夺财富为主要目的,受到阻击后迅速撤离。

古代长城本来就是一种战略防御设施,“虽然费了很大的力气将长城造起来,边疆却从来没有一条绝对的界线。就地理、经济、政治等方面而言,它是一个过渡地带,广狭不一”[2]45。秦始皇长城在战国秦长城(陇东段)以北。元朝灭亡,蒙古军队退出中原后,经常南下侵扰。陇东已经不是前哨,但鞑靼部对陇东的扰掠依然存在。明朝在固原镇修筑了一条长城,构筑起陇山以东的军事工程,设总制于固原,联属陕西诸鎮。弘治十五年(1502),三边总制尚书秦纮“奏筑固原边墙,自徐斌水(今宁夏同心县境内)起,迤西至靖虏营(今甘肃省靖远县境内)花儿岔止,六百余里,迤东至饶阳(今陕西定省边县境内)界止,三百余里。以上即今固原以北内边墙也”[23]13。

五、救边与弃边

从秦汉到唐宋,陇东长时间作为边地而受到重视。“(庆阳)府南卫关辅,北御羌戎,秦置北地郡以隔阂匈奴,汉人所谓缘边诸郡也。其地山川险阻,风俗劲勇。汉武拓境开边,北地良家子奏功尝最。晋弃其地,关辅日以多事。及氐羌运终,赫连奋臂,冯陵之祸,多在斯土。岂非以岭塞高卬,下临三辅,有建瓴之势欤?唐时以邠宁为重镇。宋亦以环庆为极冲。每西北发难,控扼之备未尝不在庆州也。”[24]2755宁州“连络关陇,襟带邠岐,川谷高深,地形险固。岭北有事,州每当其冲。秦并义渠,渐启榆中之塞;唐保豳宁,卒挫吐蕃之锋”[24]2768。平凉府“山川险阻,控扼边陲,屹为要会。汉以安定名郡。说者曰:郡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畿辅。关中安定,系于此也”[24]2774。泾州“山川环带,水陆流通。岭北有事,州实为之孔道”[24]2792。固原“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元《开成志》云: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称为形胜。今自州以东则翼庆延,自州以西则卫临、巩,自州而南则瞰三辅矣。乃其边境则东接榆林,西连甘肃,北负宁夏,延袤盖千有余里。三镇者,其固原之门墙,固原者,其三镇之堂奥欤”[24]2802。顾祖禹重点分析了陇东各处作为边塞的战略意义,其共同点就是他们构成南卫关中、北扼河朔的屏障。

历代以关中为首都的王朝都很重视对陇东的经营。秦国花费巨大的精力对付义渠戎国,终于在秦昭王三十五年(公元前272年)将其拔除。刘邦出汉中的第一步是消灭项羽所封三王的势力,控制陇东的雍王章邯自然也是打击的对象。东汉光武帝的得陇望蜀战略,也是从占领高平第一城(今宁夏固原市原州区)开始。唐朝建立后,李渊父子也是先击溃盘踞陇东的薛举、薛仁果势力,然后东向平息其他割据力量。

东汉时期,陇东居住着羌族的一支——东羌。由于羌人起义的升级,东汉政府不得不将北地郡、安定郡等边郡内徙,朝野还出现了放弃边郡的声音。羌人起义发生之初,庞参要求内迁边郡,“方今西州流民扰动,而征发不绝,水潦不休,地力不复。重之以大军,疲之以远戍,农功消于转运,资财竭于征发。田畴不得垦辞,禾稼不得收入,搏手困穷,无望来秋。百姓力屈,不复堪命。臣愚以为万里运粮,远就羌戎,不若总兵养众,以待其疲。车骑将军骘宜且振旅,留征西校尉任尚使督凉州士民,转居三辅”[14]1687。永初四年(110)羌人起义转盛,官军连连受挫,庞参上书大将军邓骘:“夫拓境不宁,无益于强;多田不耕,何救饥敝!故善为国者,务怀其内,不求外利;务富其民,不贪广土。三辅山原旷远,民庶稀疏,故县丘城,可居者多。今宜徙边郡不能自存者,入居诸陵,田戍故县。孤城绝郡,以权徙之;转运远费,聚而近之;徭役烦数,休而息之。此善之善者也。”[14]1688庞参认为三辅地区地旷人稀,有足够的土地安辑凉州民众。邓骘打算放弃凉州,就聚集公卿商议,与会官员大多同意放弃凉州,郎中虞诩则坚决反对,他认为:“先帝开拓土宇,劬劳后定。而今惮小费,举而弃之。凉州既弃,即以三辅为塞;三辅为塞,则园陵单外。此不可之甚者也。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观其习兵壮勇,实过余州。今羌胡所以不敢入据三辅,为心腹之害者,以凉州在后故也。其土人所以推锋执锐,无反顾之心者,为臣属于汉故也。若弃其境域,徙其人庶,安土重迁,必生异志。如使豪雄相聚,席卷而东,虽贲、育为卒,太公为将,犹恐不足当御。议者喻以补衣犹有所完,诩恐其疽食侵淫而无限极,弃之非计。”[14]1866虞诩论证了凉州对三辅的屏障作用,认为放弃凉州、内移百姓,必然引起更大的变乱。太尉张禹深受触动,“吾意不及此。微子之言,几败国事”[14]1866。虞诩据理力争,弃边之议暂时消歇。

就在朝廷为凉州弃守争议不休之时,民间也出现强烈的反对声音。王符(安定郡人)著《救边》,极力反对放弃边地。王符认为:“前羌始反,公卿师尹咸欲捐弃凉州,却保三辅,朝廷不听。后羌遂侵,而论者多恨不从惑议。余窃笑之,所谓媾亦悔,不媾亦有悔者尔,未始识变之理。地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今不厉武以诛虏,选材以全境,而云边不可守,欲先自割,示懦寇敌,不亦惑乎。”[25]36彭铎按:“此篇则讥士大夫惟图苟安,欲弃边委寇。盖内外无人,国将不国,此节信(王符字)所以独排惑议,思救边民于水火者也。”王符的救边观点与虞诩一致,乾隆时期四库馆臣称赞此论“灼然明论,足为轻弃边地之炯鉴也”[26]773。

黄巾起义爆发后,西北羌胡乘机起事,凉州大乱。司徒崔烈召集公卿百官讨论对策,放弃凉州的声音再度升温。议郎傅燮(北地郡人)坚决反对,他向汉灵帝陈言:“今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高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世宗拓境,列置四郡,议者以为断匈奴右臂。今牧御失和,使一州叛逆,海内为之骚动,陛下卧不安寝。烈为宰相,不念为国思所以弭之之策,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土,臣窃惑之。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为乱,此天下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14]1875-1876汉灵帝采纳了傅燮的意见,凉州弃守之争告一段落[27]。

虞诩、王符、傅燮等人从国家安全战略和人民生活安宁的角度强调凉州的重要性。范晔充分肯定虞诩、傅燮的主张,他说:“先零扰疆,邓、崔弃凉。诩、燮令图,再全金方。盖勋抗董,终然允刚。”[14]1893北地郡和安定郡是凉州的重要组成部分,虞诩以卓越的政治见识反对放弃凉州,而王符、傅燮等人对凉州的丧失有切肤之痛,更是极力主张收复。正是由于他们的努力,才使北地郡、安定郡等凉州诸郡在经历数次兵燹、两度内迁之后仍然能够回到中央政权的手中,在一定程度上继续发挥着屏卫三辅的作用。

东汉统治集团对于西北边疆的重要性还认识不足,出现了弃边的杂音。唐朝统治者则加强对西北边地的控制。贞观五年(631),党项部落大批内附,唐设静边州都督府于庆州,“静边州都督府,贞观中置,初在陇右,后侨置庆州之境”[28],领达、洫等12羁縻州,以拓跋部大首领拓跋思泰任都督。“羁縻府州是唐王朝为加强对内附少数民统治而建立起来的,是当时边疆民族关系发展的结果,它的建立,又推动了唐代民族关系的友好发展,巩固了边疆,巩固了统一。”[29]58安史之乱之后,各地藩镇实力增强,离心力增大。根据藩镇与中央政治、财政、军事关系的不同,可以将唐朝藩镇划分为河北割据型、中原防御型、边疆御边型、东南财源型四类。陇东一带最初归关内道采访使管辖,后来分别受边疆御边型的邠宁节度使和泾原节度使控制[30]80-81。陇东是长安的屏障,邠宁、泾原节度使是抗击西北诸族侵扰的重要力量。邠宁、泾原节度使多为武职,乾符元年(874)以前的34个邠宁节度使中,武职28人;44个泾原节度使中,武职也是28人[31]300。“京西北藩镇是唐王朝为了防御西北少数民族对国都长安的侵扰和控制平定安史之乱的唐军主力而组建起来的地方藩镇……能否有效地控制京西北藩镇这支近在肘腋的军事集团,直接关系到朝廷的安危。……唐廷可以容忍河朔等镇的叛乱和半独立,但决不允许京西北藩镇稍稍脱离中央的领导。”[32]90拉铁摩尔在分析汉朝及以后各朝代政府对边将的控制时说:“从王朝的利益上来看,北部边将最要紧的事情是个人对皇帝的忠诚,辅佐皇帝在中国境内维持不可动摇的统治,不脱离中国皇帝而去作匈奴的附庸。”[2]208

中央是否能够有效地控制长安西北这支近在肘腋的军事集团,直接关系到朝廷的安危。因此,泾原、邠宁等西北藩镇在受到特殊照顾的同时,也受到唐王朝的严格控制。它们名为藩镇,却远没有其他藩镇所享有的独立地位,唐朝政府不允许它们稍稍脱离中央的领导。“对于汉朝及其后各朝,帝国机构的运转必须保持向心的平衡,重要的问题是边疆行政长官不能从事离心活动,或者是投降匈奴,或者是自己建立边疆小国。”[2]208在河朔等镇常见的牙兵拥立藩帅而中央予以认可的事,在泾原、邠宁等西北藩镇是绝对不允许的。建中元年(780),当泾原镇将刘文喜依恃镇卒的拥立,胁迫朝廷授予其节度使之职时,朝廷坚决调兵镇压,有人建议暂时给刘文喜节度使虚衔使其放松警觉时,唐德宗以“名器不可假人”[22]7281断然拒绝,可见唐王朝控制京西北藩镇的决心之坚定[32]89-90。

大中三年(849),吐蕃将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归唐,唐以泾原、灵武、凤翔、邠宁、振武诸镇接应,并颁制书表明朝廷的意旨,奖励立功将士,鼓励原州等地守镇将士于戍区耕垦营田[21]624。唐朝对泾原、邠宁边疆诸镇的重视,说明唐朝对陇东的掌控不仅决心很大,不允许长安西北滋生离心的隐患,而且确实有很强的控制力。

TheResearchontheAncientEasternGansuintheViewof“theGreatWallFrontiers”

Liu Zhili

Abstract:The comments of Lattimore on the ancient Great Wall frontiers of China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enlightenment to analyse the history of the eastern Gansu along the Great Wall of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eastern Gansu is the birthplace of the Zhou Dynasty. The Great Wall built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Qin Dynasty is passing through this area with lots of ruins now. The domination in the Han and Tang Dynasties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manage the eastern Gansu. In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here was some different voice to abandon the frontiers because of the Qiang's mightiness, but it had not been agreed by the government. The Tang government had never got out of control of this area by difference treatment to eliminate the hidden danger of disloyalty.

KeyWords:Lattimore; the Great Wall frontiers; the eastern Gan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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