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与鸦片

2018-01-24 00:01黄令坦
安徽史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严复仕途鸦片

黄令坦

(湖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严复,“于中学西学皆一流人物”,是近代中国著名的启蒙思想家。然而,这位思想巨人却因吸食鸦片而饱受非议。严复与鸦片这个话题历来受到学界的关注。以往学者普遍认为,严复因早年仕途失意、家庭不睦,心情沮丧而染上了鸦片,他本人虽公开反对吸食鸦片,但私下里却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此恶习不仅导致李鸿章不重用他,而且成为对手攻击他的把柄,甚至一度给整个家庭造成很大的经济负担。晚年严复虽然打算戒掉鸦片,终因缺乏毅力,再度吸食。一直到1919年末,他因大病入住北京协和医院,在甘医师的协助下才戒掉鸦片。*相关的研究成果颇为丰富,以笔者所见,较为精深的作品有黄克武:《惟适之安——严复与近代中国的文化转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汪荣祖:《严复新论》,(台北)《历史月刊》1995年6月号;皮后锋:《严复大传》,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许维勤:《严复的仕途、烟瘾及其他》,《福建论坛》1997年第6期;陈友良:《严复与李鸿章关系释论——以“怀才不遇说”为中心的讨论》,《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

在出版《严复全集》的过程中*《严复全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198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严复集》里面整理的严复日记基本上是中文部分,而严复记录自己生活起居、服药治病的英文部分未收录。,笔者有幸整理、翻译了严复日记中的英文部分,并整理了严复家庭账本。严复英文日记主要记录了他每日注射吗啡针、吸食鸦片、服用药膏以及赌博等事;严复账本则详细记录了1904年、1913年至1921年的家庭收入和各项支出,事无巨细,甚至连“付葡萄1元”也记录在册。*《严复全集》第8卷,第733页。因此,笔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严复和鸦片的关系做一些历史的辨析和说明,同时也对一些陈说予以澄清,以供史学同行商榷。

一、何以与鸦片相始终

据严复的甥女何纫兰所述,他是在亲家吕秋樵家中染上的鸦片,不过吕本人并不吸食。*严名:《严复一封未刊书信》,《今晚报》2005年10月30日,第10版。何时染上,依据现有史料却无法进行详尽地考证*许维勤先生在《严复的仕途、烟瘾及其他》一文中指出,至少在光绪五年(1880年)之前严复已经染上鸦片,其佐证的史料是《严复集》第5册卷首影印的严氏乙卯年十二月初五日英文日记中,有“Tow pipes in the afternoon(午后抽大烟两筒)”的记录。实际上,“乙卯年十二月初五日”换算成公历纪年是1916年1月9日。许先生是将年份换算错了。汪荣祖先生在《从传统中求变——晚清思想史研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页)一书中也将此日期换算成1915年1月19日,恐是一时疏忽所致。,关于严复吸食鸦片的最早的确切记录是在1890年,严复写给四弟观澜的信中提到,“兄尚未革烟,何时革,亦易事,不烦远挂。”*《严复全集》第8卷,第434、717页。这封信给我们提供的有效信息主要有三点:一是严复在1890年之前就已经染上鸦片;二是严复的家人规劝他能戒掉鸦片,三是依据对自身和鸦片的认知,严复有革除的想法并且认为革除这个嗜好不是什么难事。

但很可惜的是,一直到1921年病逝,严复都未能戒掉鸦片。在他1920年12月20日的日记中清楚地记载着,“卧中抽大烟五筒(Five pipes in bed)”。*《严复全集》第8卷,第434、717页。这是如今能发现关于严复吸食鸦片最晚的记录。严复的族侄严家理先生对此有清晰的记忆:“那年是1918年, 他住在我的家里,已经六十六岁了,他还是吸着鸦片。1920年秋,又再度回闽,住在福州城里郎官巷,以迄第二年九月去世,他还是吸着鸦片。”*严家理:《对吴家琼所写〈严复轶事,及福建通志不为立传的原因一文随笔〉》,《严复先生资料辑》,未刊手稿,藏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严复病逝日期为1921年10月27日,即农历九月二十七日。

在当时,抽大烟是私德不正的表现,违背了传统儒家所提倡的禁欲主义,诚然不容于“道德”,也难以为正人君子所接受。虽然在清末官场上,私德不严者大有人在,而严复本来就不被当权者所容,再吸食鸦片就很容易成为别人攻击和打压他的口实。

在革命派与改良派的论战当中,严复因鼓吹君主立宪甚力,再加上吸食鸦片,自然便成为革命派重点攻击的对象。如革命派指出:“严复的为人,只晓得自私自利,只享权利不尽义务。他在安庆高等学堂里面,天天抽鸦片,一个人都不会,一件事都不做。每月白白的骗五百块洋钱……实在是个大滑头了。”*楚元王:《谕立宪党》,《民报》1907年第12号,临时增刊《天讨》。1907年5月,安庆高等学堂发起反对监督严复的风潮。反对他的人也借鸦片发难,大做文章,“侯官大士,船政学生,自称宾塞门徒,又见紫灵再世。改良物质,全凭莺粟三钱……如是等众生,渺渺烟魂,乘此良宵,来受甘露味。”*《新焰口经·严几道》,《安徽白话报》戊申第3期,1908年10月25日。风潮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皖籍人士与闽籍人士的派系利益纷争,学潮本身没有政治目的和进步意义,主要反对严复考试过于苛刻。言辞不免刻薄,有人身攻击的成分。但严复吸食鸦片为人所讥讽,却是不争的事实。

对于自己吸食鸦片,严复在自己的日记、书信中从未有过任何的悔恨和自责之言,也未对他人的指责作出回应。与此相反的是,在他写给夫人朱明丽的家信中,多次嘱咐其在上海购买鸦片,再寄给他或托人带给他。在严复写给夫人的63封信函中,有17封催促她速寄鸦片。*王植伦:《严复心湖初探》,《严复诞辰一百四十周年纪念活动专辑》,1994年,第259页。这个嗜好既然成为他人攻击的把柄,严复肯定意识到会对自己公众形象的影响,甚至会对自己的仕途产生不利影响,但还是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吸食,甚至还在日记中毫不隐晦地记录自己吸食鸦片的时间和数量,在家信中催促夫人速寄鸦片,这其中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或者难言之隐。在1908年9月8日的一封家信中,严复写到:“吾到津以来,别的没什么,只是晚间多睡不着,早起筋跳,昨夜十二点上床,今早五点半即起来也……药膏吃已过半,(事多一日三瓢,不能减少。)药单不知往那里去,又没带有烟灰,市上买灰恐靠不住,今特作快信到家,叫你再熬四剂(一钱灰者),分作两罐,熬好交新铭关买办(即他船亦可),带津交河北学务处严收,切切。”*《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

当时在中国的任何城市,鸦片并非难得之货。如果严复吸食鸦片纯粹是为了过把瘾获得快感,那为什么还如此挑剔,还担心“市上买灰恐靠不住”,舍近求远屡次让夫人在沪购买鸦片寄到天津呢?通过阅读他写给妻子儿女的家信中得知,严复中年以后消化系统与呼吸系统一直犯病,咳喘、泄泻、筋跳等病一直缠身,“夜间多筋跳,睡不着”*《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即使勉强入睡,“不过三四点,往往半夜咳醒,坐待天明。”*《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晨间喉中作响如前,须吐痰食药膏后始差”。*《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这些病痛给他带来莫大的困境,他曾沮丧地向夫人倾诉道:“吾思这咳喘诸病,恐成送老之物,但若长此不瘥,北方殆难久住,因此一切进取之意都灰懒了。”*《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为使自己能保持“进取之意”,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治疗这些病痛,而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对这些症状有较好的疗效且极易获取的只有鸦片。因此,严复催促夫人购买鸦片,唯一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在沪有可靠的渠道可以购买到货真价实的鸦片,然让夫人用特制的配方熬制药膏。为了给丈夫治病止痛,朱明丽经常按照药方将鸦片熬制成药膏寄给他。

鸦片虽然能止住一时的病痛,同时还有吸食上瘾的副作用,严复晚年谈到自己痛苦的经历,“恨早不知此物危害真相,致有此患,若蚤知之,虽曰仙丹,吾不进也。”*《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在与家人朋友的信中,严复也多次提到了“仙丹”的止痛妙用*1909年11月26日,严复写给夫人的信中提到“药膏刻一天只服半茶匙,怪不得这么灵,吾知烟灰加重,以后当更少服。”见《严复全集》第8卷,第487页。,他是将鸦片作为止痛灵丹妙药来用的。鸦片的危害也是世人皆知,1909年,严复因患风寒感冒,同乡医生许钟岳力劝严复戒烟。然而他的感觉是: “吾从药丸除净后,体力反觉不支,大抵不外泄泻、咳嗽及筋跳三件。昨前两宵作扰尤甚,饭后九、十点即非常困倦欲睡,睡又筋跳两三点钟,勤捶不差,服睡药亦无效,不得已乃取家制药膏半茶匙,服下乃得安静。但所睡时刻近益短少,不过三四点,往往半夜咳醒,坐待天明……药膏既须服,可再熬两罐来,或寄数两好灰,将方抄来亦可。”*《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

严复这次戒烟失败后,“不得已”继续服用“家制药膏”*《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而药膏的主要成分是“烟灰”*《严复全集》第8卷,第476—477、477、484、479、484、378、484—485、484、477页。,即鸦片。所以我们可以想象,晚年的严复在对鸦片的戒与不戒中痛苦地挣扎。为了舒缓生理病痛,严复还使用另一种强效镇痛药——吗啡,镇痛效果是鸦片的十倍以上。起初,严复使用吗啡是十分审慎的,“常不得已而用吗啡针,所打至少不过数豪之重。”*严复日记,1909年6月2日,《严复全集》第8卷,第482页。鸦片与吗啡虽然都具有治疗病痛的作用,但同时也被称为“黑色的毒物与白色的毒药”。*鱼也:《鸦片与吗啡》,《药和化学》1939年第8期,第9页。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吗啡的止疼效力会逐渐减弱,若想获得同样的止疼效果必须加大剂量。在严复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几乎每天都要打多次吗啡针并且注射的剂量和频次逐渐增加。*《严复集》第5册插图第8页所影印“严复日记手迹”,中华书局1986年版。注:“mor sulp”是“Morphine sulfate”的缩写;“gr”是“gram”的缩写。

仅以1917年1月15日这一天为例,“上午十点,左臂注射盐酸吗啡15毫升。上午十一点,右臂注射盐酸吗啡15毫升。配制新溶液,用去吗啡4克和甲次砷酸盐3支。午后两点三刻,右腿注射盐酸吗啡15毫升。午后五点二十五,左腿注射盐酸吗啡15毫升。晚七点,右腿注射盐酸吗啡15毫升。晚十点,右腿注射盐酸吗啡15毫升。晚十二点五十,左腿注射盐酸吗啡15毫升。”*《严复全集》第8卷,第646页。1916年和1917年的英文日记,严复几乎每天都用英文详细记录自己注射吗啡的时间、用量以及身体部位,抽大烟也用英文做详细记载。

经过详细的统计:严复1916年的日记中,仅有19次抽大烟的记录,每次抽三到五筒不等,而每天都打五次左右的吗啡针,有时每天高达十次之多;1917年1月1日至2月8日,没有抽过一次鸦片,每天都是多次注射吗啡;从2月11日至2月26日,这16日期间共抽大烟31次,基本上每次抽二到四筒不等,仅有一次打吗啡针的记录。*《严复全集》第8卷,第644—650、650—685页。例如:1917年2月18日上午八点半,服药一片。午后一点半,抽烟两筒。午后三点,服药一片。午后七点,抽烟两筒。晚九点三刻,服药一片。*《严复全集》第8卷,第649页。服药和抽鸦片都有一定的时间间隔,没有同时使用,因此可以断定药和鸦片的功效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止痛。2月27日至5月20日,严复没有作英文日记,中文也是寥寥数笔带过。从5月21日至12月11日,没有一次抽鸦片的记录,而每天都有五到十次打吗啡针的记录。*《严复全集》第8卷,第644—650、650—685页。

由此我们可以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严复每日使用止痛药的剂量是一定的,鸦片和吗啡相互替代,此消彼长。使用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舒缓生理病痛,不是为了安慰自己或者寻找精神寄托。服用含有烟灰的药膏是为了抑制咳喘和筋跳。*这在《严复集》第5册影印的1916年1月9日的日记中说的十分明白,“4:00 am one dose of syrup owing to cough”(凌晨四点,由于咳喘,服药膏一匙)。严复也不像攻击他的文章中说的那样“天天抽鸦片”*楚元王:《谕立宪党》,《民报》1907年第12号,临时增刊《天讨》。,而是抽完鸦片后立即看书做事,他的族侄严家理证明了这一点:“他在烟榻上还教我读了一段《滕王阁序》,事隔四十余载,记忆犹新……他老人家吸食鸦片,有一点异于常人。即吸完鸦片后,从不久卧烟榻,无论读书写字,总要坐得端端正正。在逝世前一段时间,精神稍好,总是要坐起来,在床上横放一张矮几,扶案看书做事。”*严家理:《对吴家琼所写〈严复轶事,及福建通志不为立传的原因一文随笔〉》,《严复先生资料辑》,未刊手稿,藏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

综上所述,严复是否因为治病才沾染上鸦片,已经无法用详实的史料予以考证。但依据现有史料,科学全面的解读,进行合理的推论,也是史学研究一个可以接受的方法。从上文提到的严复给四弟的回信中,我们不妨进行推论,如果严复吸食鸦片的初衷就是为了治病的话,那么他的家人应该是可以理解他的,应该不至于时刻嘱咐他戒烟,所以严复最初吸食鸦片并不是为了治病。*严复染上鸦片可能受到他的启蒙老师黄宗羲的影响。“严复日咳毕后,常侍坐烟榻之侧,饱聆老师谈说宋、元、明学案及典籍”。见严家理:《严复先生及家庭》,《福建文史资料》第5辑,1981年,第78页。学术界关于严复吸食鸦片的原因,一般归因于怀才不遇、科考失败,加上与小妾江莺娘不睦等,这些论断都是基于推测,没有相关史料依据。但是后来身染多病,为了止痛、镇咳及振作精神却时刻离不开鸦片。他并不是一个嗜烟如命的瘾君子,在鸦片提供了暂时的身心舒缓之后,他立马投入到工作学习当中。当时就有人说“吸鸦片烟的人,十个倒有九个是为着病吸成的。”*阿元:《鸦片治病》,《新上海》1927年第12期,第82页。清末吸食鸦片之风盛行,有身份地位的人家,常以此物招待客人,就像现今用香烟一样。我们应该结合严复当时所处的历史环境来考量他的鸦片瘾,而不是以今日的标准来苛求前人。

二、鸦片是否成为家庭经济负担

对于一般的平民百姓来说,鸦片是一种高价位的消费品,一旦染上的话,很容易就会因此而倾家荡产。因此,当时有“富人吃烟,只损一人;贫人吃烟,移害全家”*华立熙命意,叶文笔述:《论鸦片烟之害》,《中西教会报》1902年第77期,第4页。的说法。严复一般托夫人购买五元一两的鸦片,每次购买的量也不过数两*严复致夫人的信中经常提到鸦片的价格,例如:1912年3月26日,“闻君潜来京在即,来时可托带鸦片二两来京,五元一两便可吃矣。”(《严复全集》第8卷,第502页);1912年5月28日,“今附上支条三十元一纸,代买大烟六两,有妥人托其带京。”(《严复全集》第8卷,第507页)。,他也曾经尝试过“三元每两,自是便宜”*《严复全集》第8卷,第505、145、583、738、761、447页。的新产品。民国初年,绸缎铺薪金最高的掌柜先生每月薪金不过八元,私塾学校的老师每月十二元的薪水。*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页。普通职员一个月的薪水仅能购买二两鸦片,如果吸食成瘾的话,自然会很快破产。那么严复在当时是不是富人呢?

1879年,严复以优异的成绩留英归来,便入福州船政学堂任教习。“在船政月薪百元”。*戴健:《从新发现的史料看李鸿章与严复》,《历史档案》1988年第2期。严复凭借自己所学,历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开平矿务局总办、俄文馆总办、编译局总办、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总办、复旦公学校长、安徽师范学堂监督、审定名词馆总纂、宪政编查馆咨议官、海军协统等职。所任各职皆有不菲的薪水,例如:1907年任安徽师范学堂监督时,每月薪水更是高达500两白银。*《京外学务报告》,《学部官报》第38期,第363页。

民国初年,袁世凯当国时期,短短几年内,严复在京师大学堂、海军部、约法会议、参政院、内史监、政事堂、法制局等几个部门供职。每个部门供职时间长短不等,常常是一个月领几个部门的薪水。仅以1914年11月为例,严复当月从政府领到的薪水就高达1500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743—744页。分别是:1914年11月4日“收到参政院九月份俸500元、政事堂法制局十月份200元”;1914年11月5日“收到约法会议八月份津贴500元”;1914年11月26日“收到海军部十一月份薪300元”。按照当时的标准,严复应当属于名副其实的富人。

袁世凯帝制复辟失败后,严复因参与筹安会受到惩处,所担各职一并削减,薪水自然也无。但他还可以继续从商务印书馆获得大笔的收入。严复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大量西方译著,获得了不菲的报酬。1900年,他将《原富》交与商务印书馆出版,张元济除一次性支付给他2000元稿酬外,还同意抽取提成,“以售值十成之二见分”。*《严复全集》第8卷,第505、145、583、738、761、447页。《天演论》更是一版再版,直到1921年仅商务印书馆就印刷了20次。由于商务印书馆在社会上信誉好、利息高,这些稿酬严复除支取少量外,其余作为股份投资在商务印书馆生息。特别是1916年以后,不在政府任职的严复主要靠投资于商务印书馆的股金与股息维持生活。

商务印书馆的经营效益好,每年都可以给股东分红。1911年5月,严复收到商务印书馆股息5476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505、145、583、738、761、447页。,1914年6月6日,严复“收到商务来缄分利7222.26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505、145、583、738、761、447页。一直到1916年6月5日,又收到“商务馆来红利6000.15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505、145、583、738、761、447页。,当年的股息是“一分五厘”。*《张元济全集·日记》第6卷,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39、206页。因此,可以计算出严复此时持有商务股份400股。1917年6月5日,商务印书馆交给严复400股的红利,按一分五厘开,合6000元。*《张元济全集·日记》第6卷,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39、206页。一直到1920年,严复在商务印书馆的持股数目仍然是400。*商务印书馆编辑部:《商务印书馆九十年》,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526页。到了1921年,严复在与长子严璩的家书中告以本年“商务印书馆红利以五百股一七分,分八千五百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505、145、583、738、761、447页。严复临死之前在商务印书馆的股金为五万元。这是严复常年日积月累留下的一笔巨额财富。据粗略估算,自辛亥革命至严复去世十年间,严复的个人收入高达17万银元,约合现今人民币2000万。*黄令坦:《严复晚年的经济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4年第4期,第129页。

严复整个家庭的支出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在与妻子朱明丽两地分居的时候,严复每月寄给在沪的妻子四五百元生活费。*严复致妻子的信中多次提到寄回家用的钱数,其中1909年11月16日致夫人信中提到“知九月份家用四百元托柯大夫往支者,尚未收到……兹特寄回家用四百九十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486页);1909年12月15日与夫人朱明丽书:“十月廿七日寄回一信并家用三百六十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489页);1910年1月9日,寄回麦加利支票620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491页)。自1910年9月,夫人朱明丽率子女由上海迁居北京,整个家庭的支出更是浩繁。以1913年为例“民国二年住京计全年用银10203.3元,每月经费约银850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734、726、739、568、156、433、433、433页。严复晚年整个家庭的开销一直维持在每月七八百元的样子,例如到1919年8月,“计全月共用去洋569.3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734、726、739、568、156、433、433、433页。

在严复的账册上仅有1913年和1914年的买烟花销,分别是111元和240.5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732—743页。分别是1913年8月1日“付戈升买烟24元”;1913年10月19日“付烟土87元”;1914年7月30日“付烟一两4.5元”;1914年8月1日“付烟八两36元”;1914年11月5日“付顺和烟两个200元”。1914年,严复统计过上半年家庭支出,“以上六个月统用银五千六十元七角一分,经费每月八百四十八元二八角。”*《严复全集》第8卷,第734、726、739、568、156、433、433、433页。仅从这两年看,购买鸦片的费用仅占整个家庭支出的很小一部分。当然,也不排除有漏记的可能。一个人一天吸食的量和次数是有限的,在当时“吸烟一次,至代价须三五角,而打针一次,代价仅五分。”*徐倚真:《教务要闻:警告鸦片与吗啡针之毒害》,《兴华》第16卷第2期,第15页。在严复的英文日记中发现,严复吸食鸦片一天最多不过三次。即使天天吸食,一个月下来也只不过三五十元。况且严复还是时断时续的吸食,有时甚至一两个月不吸食。特别是他晚年,基本上都是使用每针五分钱的吗啡针。

因此,将吸食鸦片的花销与严复的收入支出作对比,可以看出吸食鸦片根本不会给严复造成任何的经济压力。以严复的丰厚收入可以十分轻松的支撑这笔开销。从严复的长短期存款中,也可以证实这一点。1909年严复在麦加利银行的存款有2954元。*《严复全集》第8卷,第734、726、739、568、156、433、433、433页。辛亥革命爆发不久,严复致书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复尚有五千余元存款在彼,可能安稳无恙?颇欲提出交麦加利存贮”。*《严复全集》第8卷,第734、726、739、568、156、433、433、433页。如果因吸食鸦片而勉强度日的话,严复就不会有如此数额的存款了。

三、鸦片与仕途

研究严复的许多专著和论文在谈到严复抽鸦片与仕途不顺的关系时,有些学者对此避而不谈,即使在探讨这个因果关系时,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严复因仕途不顺,心情沮丧之中染上鸦片瘾,另一种说法,恰恰与此相反,因为严复有吸食鸦片的恶习,才导致李鸿章逐渐对他失去栽培和利用的耐心,仕途因此不顺。*见汪荣祖:《严复新论》,(台北)《历史月刊》1995年6月号;许维勤:《严复的仕途、烟瘾及其他》,《福建论坛》1997年第6期;李钧:《严复仕途乖蹇之谜》,《炎黄春秋》2005年第9期;陈友良:《严复与李鸿章关系释论——以“怀才不遇说”为中心的讨论》,《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据笔者考察,现尚无直接可靠的史料能证明严复是因为仕途不顺,心情抑郁,为求解脱,因而染上鸦片。持此论者,多是从常理和逻辑上推导出这一结论。至于严复为何一直吸食鸦片,笔者已在上文论述。

认为是吸食鸦片导致仕途不顺的学者,大多是依据1890年(或稍后)严复写给四弟观澜的一封信信,“兄吃烟事,中堂亦知之,云:‘汝如此人才,吃烟岂不可惜,此后当体吾意,想出法子革去。’”*《严复全集》第8卷,第734、726、739、568、156、433、433、433页。但是进行深入地分析和探究,这种观点则是很难站住脚的。从严复自己的叙述来看,既然发出“中堂真可感也”*《严复全集》第8卷,第734、726、739、568、156、433、433、433页。的感慨。李鸿章并不是对他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并严加斥责,而是以一个长辈和上级的身份,对这个晚辈和下属温言相劝。况且,严复在这封信的开头,就洋洋得意地提到“多见此老果然即有好处”。如果,下属见到上司,总是受到训斥和责骂,下属定然是对上司敬而远之,不会想着去“多见”,更别提得到什么“好处”。由此可见,此时的李严关系还是十分融洽温情脉脉的。

一直到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深受学而优则仕社会传统的影响,严复一直保持着进取之意,一直想挤入官场飞黄腾达,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负和远大理想。从1885年至1894年,严复连续四次参加乡试,甚至还参加了1898年戊戌变法时期的“特科”考试,企图通过科考功名进入仕途。如果吸食鸦片会成为他仕途上的障碍的话,以他这种对功名仕途的极度渴望,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法将鸦片革去。况且1920年严复在致友人熊纯如的信中,谈及鸦片之害时,只是谈鸦片对身体的危害,并未谈及对自己仕途的妨害。*《严复全集》第8卷,第378、434、170页。经过仔细梳理严复的日记、书信,其中也未谈到吸食鸦片对自己仕途的妨碍。当然,严复也不会对这一事实刻意隐瞒,因为在日记和账本清楚地记录了自己吸食鸦片、赌博甚至吃花酒。

再从李鸿章选人用人的标准上来看,梁启超有一句话总结的十分恰当,“一切行政用人,但论功利不论气节,但论才能而不论人品。”*梁启超:《李鸿章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51页。李鸿章是晚清官场上为数不多开明的人士之一,要不然孙中山当年北上上书朝廷就不会首选他了。由此可见,李鸿章在选人用人上是不拘一格的,他所提拔和重用的好多人才,不少是私德有亏的,如淮军名将后升任台湾巡抚的刘铭传,系盐枭出身,另一大将后官至提督的郭松林,入淮军前好吃懒做“不事农儒,跌宕乡里,父怒,恒欲逐之。”*王闿运:《湘潭县志》卷8,光绪十五年刊本,第182页。这些都是李鸿章“统率群下,不问品类如何,只重其谋略才识”*王闿运:《湘潭县志》卷8,光绪十五年刊本,第182页。的体现。就连当时严复混迹的北洋水师 ,“海军军官生活大都奢侈浮华,嫖赌是平常事。刘公岛(北洋海军基地)上赌馆、烟馆林立,妓院有七十多家。”*李锡亭:《清末海军见闻录 (节录)》,中国史学会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中日战争》第6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2页。舰队官兵,甚至高级将领中仍然存在着许多“瘾君子”,否则水师提督丁汝昌、“定远”舰管带刘步蟾等高级将领自杀时吞食的鸦片从何而来?*戚其章:《解开丁汝昌自杀的谜团》,《广东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他们之中定然有吸食鸦片的“瘾君子”,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得到李鸿章的提拔和重用。

由此可见,从主观上来讲,严复并不认为吸食鸦片会影响自己的升迁;从客观上来讲,吸食鸦片与否,不是李鸿章选拔重用属下的一个重要标准。综览严复的一生,其仕途之路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880年至1905年,这是“北洋当差”时期,仕途蹉跎,“味同嚼蜡”*《严复全集》第8卷,第378、434、170页。,不免时常会有北门之叹,几乎堕落成 “心灰意懒之夫”*《严复全集》第8卷,第378、434、170页。;第二阶段,从1906年至1911年,即“预备立宪”时期,由于此前严复翻译《天演论》等西方著作,宣传维新变法思想而暴得大名,清政府也亟需宪政人才装点门面,这时期严复的仕途颇有起色,“海军部立,特授协都统,寻赐文科进士,充学部名词馆总纂。以硕学通儒征政为资政院议员。三年,授海军一等参谋官。”*《清史稿》卷486,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448页。第三个阶段:从1912年至1916年,即“袁氏当国”时期,此时的严复龙飞凤翔扶摇直上,进入了政治生涯的黄金时代。袁世凯秉政以来,先后任命严复为京师大学堂总办、总统府高等顾问、约法会议议员 、参政院参政。常常出入总统府,俨然袁的座上宾。随着袁世凯帝制复辟失败,严复受到通缉,也意味着他仕途生命的终结,从此便淡出了政界。

由此可见,严复在北洋的仕途确实不顺,而越到晚年在仕途上春风得意大展宏图。严复的才能在晚清绝对是一流的,而且他给当时所接触到的政界大佬留下的第一印象还都不错。1866年,福州船政学堂首届招生,船政大臣沈葆桢就十分赏识他的文章,“遂录取第一”。*严璩:《侯官严先生年谱》,《严复集》第5册,第1545页。作为我国第一批赴英留学生,进入格林尼茨海军大学深造。留学期间,其卓越见识和杰出才华又一直得到清政府第一任驻英公使郭嵩焘的赏识,高度评价严复,如果让他“管带一船,实为枉其材”,而让他“交涉事物,可以胜任”。*《郭嵩焘日记》第3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16、901页。学成归国后,严复按照原定计划出任马尾船政学堂的教习,然而李鸿章“伟其能”*陈宝琛:《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严复集》,第1541页。,仅仅数月之间就两度致电要求将严复北调出任北洋水师学堂的教习。这在当时重文轻武的社会大环境中,相比于同时期的留学同学出任海军军官,严复担任教习很可能还是一种嘉奖,仕途起点甚至比他的同学还要高。船政学堂的第一届毕业生在北洋服务十余年,就有数人授、署二三品实缺,这在当时冗官繁多又无战事的年代实属罕见,已属于快速提拔,显示了朝廷和李鸿章对北洋水师的重视。*姜鸣:《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78页。而李鸿章又视北洋水师学堂为海军之根本。所以,北洋水师学堂是个很能积累政治资本的地方。

如果认为严复非李鸿章嫡系,因而不被重用,其实也是靠不住的。比严复大两岁的同班同学亦是福建侯官同乡的刘步蟾也不是李鸿章的嫡系,而刘却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在1888年北洋水师正式成军时,擢升为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加头品顶戴。年仅36岁就成为具有一品顶戴的高级海军将领。要以出身论的话,严复比刘步蟾可能还有一些相对优势。船政学堂首届招生时,严复既然被沈葆桢录取为第一,按照当时的师承传统,即当属沈葆桢的得意门生,且两人都是福建侯官同乡。在英国学习期间,与驻英公使郭嵩焘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沈葆桢、郭嵩焘与李鸿章的关系又是非同一般,三人都是出自于曾国藩幕府,都热衷于洋务事业。沈葆桢与李鸿章有十几年的交情,关系还一直不错。郭嵩焘与李鸿章同年入仕,彼此之间相知相敬,以莫逆之交保持终身,郭嵩焘与李的恩师曾国藩,两人既是终生知己又是儿女亲家。从李鸿章曾在书信中称严复为“严生”*李鸿章:《复船政黎召民》,《李鸿章全集》第32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83页。此信作于光绪六年(1880年)七月二十一日。,曾经示意他让他执称弟子*林平汉:《严复仕途刍议》,《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这说明李鸿章起初对这个晚辈后生是十分赏识的,想把他收为门生予以栽培和重用。严复个人的师承关系、早期人脉积累以及李鸿章的赏识,这些都构成了成为李鸿章嫡系的条件。好的开头等于成功了一半,也就是说,只要严复只要能得李鸿章之欢心,抓住机遇脚踏实地,在仕途上高唱凯歌并非难事。

从晚清官场的人身依附关系而言,顶头上司李鸿章直接决定了严复能否升迁,然而自始至终在李鸿章手下严复能谋到的最高职位,就是天津水师学堂总教习。为何起初得到李鸿章赏识的严复,在他的同学甚至学生的仕途都步步高升的时候,自己的仕途却一直蹉跎不前呢?我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这不得不从他的性格开始说起。

严复性格自少年起就表现为桀骜不驯,言辞激烈,好逞口舌之快。他锋芒过露狂态的养成,很可能由于他十二岁丧父而产生自卑心理,超越自卑的动力遂使他养成这种性格。后来再加上留学期间,郭嵩焘褒奖太过,助长了他的“狂傲矜张之气”。*《郭嵩焘日记》第3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16、901页。狂傲的性格再加上敏睿的心智,这让严复在看破现象之后的本质时,很容易口无遮拦的说出来。因此,他“极喜议论时事,酒酣耳热,一座尽倾,快意当前,不能自制,尤好讥评当路有气力人,以标风概”。*《严复全集》第8卷,第406页。

在他讥评的“有气力”的人当中,千不该万不该竟然也把李鸿章囊括进去。日本占领琉球之后,严复十分愤慨,对人说“不三十年,藩属且尽,缳我如老悖牛耳!”*陈宝琛:《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严复集》,第1541页。不仅如此,他更进一步批评曾国藩、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等中兴名臣,办洋务几十年竟然没有给海陆军培养一个真正的人才。*史春林:《严复任职北洋水师学堂期间若干史实再考证》,《福建论坛》2006年第3期。俗话说,隔墙有耳,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当时北洋水师内部本就龃龉,严复此番言辞自然而然会传到李鸿章的耳朵里。李鸿章毕竟是个传统的官僚,“亦患其激烈,不之近也”。*陈宝琛:《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严复集》,第1541页。中法战后,李鸿章被清廷命为全权大臣,与法国签订《中法新约》,此约受到朝野上下的非议,言官弹劾李鸿章,李鸿章竟然疑忌严复参与了非议他的活动。严复得知后十分愤慨,或许是因为冤枉他了*陈宝琛:《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严复集》,第1541页。,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严复老是在背后批评李鸿章,说李鸿章的坏话,李鸿章对此并有所耳闻,又怎么会怀疑到严复的头上呢!

如果说以前还只是在私底下背后批评李鸿章的话,那么甲午战争之后,严复对李鸿章的批评竟然毫无顾忌地公开化了。不仅在私人书信中对李鸿章的用人行政痛加指责,而且公开发表《辟韩》一文。李鸿章对韩愈是何等倾服,甚至以当代韩愈自诩,是朝野尽知的事。*《严复全集》第8卷,第95—100、100、97、482、96、170页。严复实际上是借《辟韩》,辟李鸿章的文化道统。*王宪明:《解读辟韩——兼论戊戌时期严复与李鸿章张之洞之关系》,《历史研究》1999年第4期。与不停地批李鸿章相对的是,不停地夸赞张之洞,称张“素为公忠体国之人”*《严复全集》第8卷,第95—100、100、97、482、96、170页。,“能用先机大度之言”。*《严复全集》第8卷,第95—100、100、97、482、96、170页。《辟韩》的另一番用意,就是在文化道统上公开地挺张之洞。与此同时严复在甲午战争前后,一度有改换门庭,到张之洞手下谋职的想法。张之洞和李鸿章本来就龃龉,相互鄙夷。严复这种“身在北洋,心在南洋”的心态和行径,怎么可能让李鸿章重用他。

关于晚清官场奉行的原则和官运亨通的诀窍,前有曹振镛的“多磕头,少说话”,后有曾国藩的“打破牙和血吞”。这虽是晚清官场腐败的真实写照,但也同时说明了,如果想在这个官僚体制内谋求发展,就不得不适应并遵守这个丛林法则。一旦违背这个法则,就会在竞争中出处于不利地位,不但仕途受阻甚至被淘汰。数十年后,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严复,对此深有悔悟和反省,谆谆教诲已是而立之年的长子严璩:“此后职宜与世为缘,岂宜更蹈汝父覆辙,邀其谤毁……吾前者即缘率意径行,于世途之中不知种下多少荆棘,至今一举足辄形挂碍,顷者自回国以后,又三四次睹其效果,深悔前此所为之非。”*《严复全集》第8卷,第438页。这是1905年写给长子严璩的信。在1918年写给四子严璿的信中,规劝“校中师友,均应和敬接待,人前以多见闻默识而少发议论为佳;至臧否人物,尤宜谨慎也”(《严复全集》第8卷,第531页)。由此可见,严复反思早年仕途多荆棘的根本原因,既不是吸食鸦片,也不是生不逢时、时运不济或遭人陷害,而是年少时的“率意径行”。已过耳顺之年的严复对自己早年仕途坎坷的反思应当是最深刻、最根本也是最可信的。

与年轻时相比,严复在其人生晚年一改其以前桀骜不驯和言辞激烈的性格,对他人的要求和评价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苛刻。1909年5月任宪政编查馆咨议官后,经常拜谒各路王公大臣,除本馆的堂官外,“如庆王、张、鹿两中堂,他如泽公、肃王,皆经见过……大约做官一事正恐不免耳。”*《严复全集》第8卷,第95—100、100、97、482、96、170页。袁世凯被罢官时,诋者蜂起,“复独抗言折之”,“世凯之才,一时无两”,“此人国之栋梁,奈何置之闲散”。*陶菊隐:《筹安会六君子传》,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5页;陈宝琛:《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严复集》,第1541页。甲午战争时期,严复还指责袁世凯“武断专行”*《严复全集》第8卷,第95—100、100、97、482、96、170页。,袁世凯督直时期,十分欣赏严复,想把他延揽为幕僚,严复却在私信中批袁“外沽有为之名,内怀顽固之实。死权躁进,茫不自知。不出三年必败。彼与庆邸虽有因循卤莽、 麻木狂躁之殊,其实皆满清送葬人才也。”*《严复全集》第8卷,第95—100、100、97、482、96、170页。前后对袁世凯的评价判若两人。面对墙倒众人推的窘境,袁世凯听到严复的话,自然是感激不尽。等到袁世凯东山再起的时候,严复便成为总统府的座上宾,先后被任命为京师大学堂总办、总统府高等顾问、约法会议议员 、参政院参政等要职。之所以获得如此多的殊荣,与严复后来注重“与世结缘”密切相关。

四、小结

严复自从1880年代染上吸食鸦片的习惯之后,便与它相伴终生,至死未能革除。在此之前,由于严复的英文日记和账册未能刊行问世,所以学界以往对严复吸食鸦片的认识,有所偏差甚至误解。在晚清时期,鸦片已经从价格昂贵的奢侈品变成甚至贩夫走卒都能够消费得起的寻常物。清华大学教授浦薛凤在幼年的所见所闻,也证实了这一点,“许多家庭,不分贫富,总有一两位男女老少,抽吸鸦片烟。抽吸鸦片却成普遍现象。”*浦薛凤:《浦薛凤回忆录》上册,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43页。所以,吸食鸦片的花费,对经济实力雄厚的严复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为了舒缓病痛,严复不得不持续吸食鸦片,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由于鸦片镇痛效果持续减弱,他又转而大量地注射吗啡针来缓解病痛,其实无论是鸦片还是吗啡针都不能真的治病,只不过是暂缓病情而已。夫人朱明丽经常在上海通过可靠渠道购得鸦片,然后按照配方熬制成药膏,与丈夫寄去,以供他夜间服用,因为夜间吸食鸦片有诸多不便。严复晚年对吸食鸦片有大量的反思,主要是说它带来的生理危害,并未提及它对仕途的妨碍。对于吸食鸦片成风的晚清官场来说,这是不会太影响一个人的仕途发展的。严复晚年对自己早期仕途不顺,有深刻的反省。他并没有将自己仕途不顺的原因归咎于吸食鸦片,而是归咎于因为早年的桀骜不驯、率性而为、好论人非,因此得罪了不少当权派,为自己的仕途种下荆棘,并谆谆教诲诸子要与世结缘,以免重蹈他的覆辙,舐犊之情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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