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与传承:沦陷时期北平的文化生态

2018-01-24 00:01王建伟
安徽史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新民北平文化

王建伟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1937年7月7日夜,以“卢沟桥事件”为标志,抗日战争全面爆发。8月8日,日军正式侵入北平,从此开始了八年的殖民统治。沦陷时期,日伪当局在进行军事侵略与经济掠夺的同时,一直在北平文化领域推进“非中国化”、“去中国化”的步骤,通过控制电台、报刊杂志监管社会舆论。同时,建立殖民主义教育体系,大力宣扬新民主义,并利用电影、文学、戏剧等方式,力图将北平的文化环境引导到“日化”轨道,构建有利于殖民侵略的意识形态,最终实现对中国人的精神征服。北平原有的文化生态遭到巨大破坏,文化面貌整体上呈现出异常灰暗的色调。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惯性异常强大,留居北平的部分文化人也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中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实践着对民族文化的传承,侵略与抵抗两种力量互相交织,日军的文化殖民程度有限、效果有限,在特定的政治语境中,古都北平的文化生态斑驳而复杂。*近代北京史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兴起以来,沦陷时期一直是相对薄弱的领域,这其中有资料开放程度、语言等不利条件的限制,也有意识形态等一些非学术性因素的干扰。但是近几年来,随着一批青年学者的涌现,沦陷时期的北平逐渐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除政治、经济、军事领域之外,关于北平文化的研究成果也不断推出,代表性的有:袁一丹《北平沦陷时期读书人的伦理境遇与修辞策略》,北京大学中文系2013年博士论文;陈言《忽值山河改:战时下的文化触变与异质文化中间人的见证叙事(1931-1945)》,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王升远《文化殖民与都市空间:侵华战争时期日本文化人的“北平体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此外,王向远的两本著作《“笔部队”与侵华战争——对日本侵华学的研究与批判》(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以及《日本对中国的文化侵略:学者、文化人的侵华战争》(昆仑出版社2005年版)也是了解战时日本对华文化政策的重要参考。

一、日本对战争侵略行为的理论包装

抗战时期,日本对中国实施的是全方位入侵。在进行军事占领与经济掠夺的同时,他们利用中日两国地域接近、文化中的某些相通之处,鼓吹“同文同种”、“中日提携”,强调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粉饰侵略行为。日军在占领中国某一区域之后,一些日本文人随即进驻,在包括新闻媒体、情报机构、教育、宗教信仰等多个方面迅速展开所谓对华“文化工作”,具体内容包括对上层人士的“劝诱”与下层人士的“宣抚”。通过思想方面的渗透,力图征服占领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实现对日本统治的内心认同。

日军侵占北平之后,以此为基地,以“建设华北人的华北”为旗帜,采取“以华制华”方式,网罗亲日派,在短时期内初步建立起一套统治华北的殖民体系。自1937年8月8日举行“入城”仪式之后,北平城区内虽然一直处于日军军事占领与殖民统治状态,但直至抗战结束,再没有发生过成规模化的战斗。虽然不断受到战争、饥饿的威胁,经济环境十分萧条,但多数北平市民还是生活在一种相对“平静”的状态之中。*参见袁一丹:《北平沦陷的瞬间:从“水平轴”的视野》,《文化研究》第17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

日军在北平一方面扶植傀儡政权,同时仿照满洲国“协和会”的形式,组建“中华民国新民会”(以下简称“新民会”)。1937年12月24日,“新民会”在北平宣告成立,其《宣言》称:“本会与新政权表里一体,首先拥护新政权为反共战线之斗士,进而培养民力,实现友邻之共荣,而终极之目标为贡献于人类之幸福与世界之和平”。*《中华民国新民会宣言》,章伯锋、庄建平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抗日战争》第6卷《日伪政权与沦陷区》,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80页。“新民会”覆盖范围包括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是华北唯一的民众指导机构,也是民众协助政府、策励政府的有力组织,它具有上意下宣、上情下达的双重性格,使政治的推行因民众的协力而圆滑,因为民众的建议、策励而充实。”*《新民会与新国民运动》(1944年5月25日),北京市档案馆编:《日伪北京新民会》,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第371页。

日本侵华有一个长期的准备与谋划过程,并逐渐形成了一套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其以“东亚一体、共存共荣”为核心理念,将中国传统儒家理论与日本大和民族精神相结合进行重新包装,宣扬“日中和平”、“日满华一体化”。这种构建早在19世纪末期日本国内军国主义发端之时就已开始,全面抗战爆发之后,日本加速推进“大东亚共荣圈”的战略构想。作为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国都,北平在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性地位,因此成为日军推行“建设东亚新秩序”战略的重要基地。考虑到北平“一切典章文物和民众的思想、习惯、风俗都有其特异之点”,“全国文化的精粹都集中这里”,要想发扬东方的文化道德,“必须从首都做起”。1938年3月20日,“新民会”在北平专门设立了“首都指导部”,作为中央指导部的直属机关,“本部今后的工作,是如何训练现在的民众使其成为新民,建设现在的中国使其成为新中国,并与各友邦人士提携迈进,消灭赤祸之根源,建立世界永久和平的基础”。*《首都指导部成立宣言》(1938年3月20日),北京市档案馆编:《日伪北京新民会》,第13—14页。1939年3月3日,“首都指导部”发表《拥护建设东亚新秩序宣言》,开始与北京市公署协力举办为期一周的“建设东亚新秩序运动周”,除举办座谈会、提灯游行、风筝比赛、烽火大会、街头讲演等工作外,编印建设东亚新秩序丛书。

在辅助日伪当局推进建设东亚新秩序的同时,“新民会”一直用“新民主义”“教化”沦陷区人民,配合日军对北平的殖民统治。新民会中央指导部部长缪斌宣称:“新民主义主张用文化使天下民化为一民,同时使天下之土化为一土。因为土地是天下之公物,也不是某某国家可得而私有的”。*缪斌:《新民主义》,《侨声》1939年第1卷第2期。副部长宋介甚至举例:“今也友邦举兵西来,在友邦则谓为吊民伐罪,在吾辈民众观之,毋宁谓为友军代吾人而举政治革命之义帜。故七月七日夜卢沟桥之事变,与法国大革命,七月十四日黎明攻下巴士提尔之性质略同,不啻中国人民对党府革命之开始也”。*宋介:《新民会大纲之说明》(1938年11月),《北京档案史料》1996年第6期。王克敏在担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的就职典礼上发表宣言声称:“大东亚战争,为我东亚民族之解放战争,匪特有关中日两国之前途,亦且系乎全东亚民族之复兴,故我中日两国,允宜本同生共死之大义,协力破敌,以争取大东亚战争之最后胜利,而奠定东亚永久和平之基石”。*《王克敏就职并发表宣言》(1943年7月5日),原刊《实报》1943年7月6日,中央档案馆等编:《日本侵略华北罪行档案·文化侵略》,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在这种解释体系中,日军的侵略行为被美化为“民族解放”,其对中国的殖民统治也就被赋予了正当性。这是从民族心理层面瓦解中国人原有的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通过构建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培养臣服于日本侵略者的所谓“新民”。

新民会通过各分会、青年团、少年团、妇女会等进行“新民主义”的灌输。要求各区设新民阅览室、新民电影班。在天桥开设“新民茶社”,结合曲艺等表演形式进行教化宣传。此外,通过举行“新民主义宣传周”来宣传新民主义,主要方法是以北平城内各民众教育馆为基础,侧重话剧、游艺,同时以民众教育馆为基础组织新民宣讲班,化妆讲演,表演新剧,放映电影,以期发扬东方固有文化道德,收潜移默化之功效。

新民会还展开“兴亚”运动的思想战,并以此精神来训练民众,领导民众,“其目标在完成东亚解放。因为中国复兴和东亚解放是不可分的,爱国家、爱邻邦、爱东亚的心是要打成一片的。”*《新民会与新国民运动》(1944年 5月25日),北京市档案馆编:《日伪北京新民会》,第372页。这仍是“东亚共荣”理论的另一种解说。1940年7月,新民会北京特别市总会联合北京特别市公署联合举办“北京事变第三周年兴亚纪念周”(北京事变即卢沟桥事变),其目的是“使民众确切认识此次事变,乃因建设新秩序、实现乐土新东亚发轫之意义,并加以指导,俾日华亲善及反共亲日之气运益见增进”。具体内容包括在各大公园入口处散发反共传单及漫画,规定“各电影院及各戏馆一律放映或悬挂反共亲日之玻璃画片”,饬令市内各电影院尽量放映宣传日本文化风景之影片,举行访日报告大会,要求市内各人力车车厢后粘贴“剿共和平建国”标语,电车及公共汽车一律张挂“剿共和平建国”白布幕等。*《市公署令发“北京市事变第三年兴亚纪念周实施计划”》,北京市档案馆编:《日伪北京新民会》,第216—217页。总体而言,“新民会”将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与其所标榜的“东方文化”包裹在一起,并且与西方英美文化相竞争,重新阐释,从而实现对“固有道义文化”的激励与倡行,最终目的是在“新民”旗帜之下,创造一种新文化,力图从精神层面打破中国人固有的深层意识结构。

“新民主义”、“建设东亚新秩序”与“兴亚运动的思想战”共同构成了一套以“东亚共荣”为核心理念的服务于战争侵略行为的理论体系,这套思想将中日视为一体,用“东亚”概念消解两个国家的区别,强调中日共同抵抗英美文化的入侵。但这与中日关系的残酷现实产生了明显的冲突,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正在上演,这种非常状态对“东亚共荣”理论是一种巨大的反讽。当近代民族与国家观念兴起之后,在“主权”理论的映照下,国与国之间就有一条无法突破的疆界,而战争状态更是强化、加固了这种疆界。即使在一个大体相近的地理范围内,即使有着相似的文化传统,也无法粉饰中日两国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

二、北平殖民宣传管制体系的建立

日军侵入北平之后,通过接收本地原有电台、报刊、出版等传媒机构,对其实施改组,并创建了一批新机构,配合战争宣传,操控新闻舆论,在短时期内建立起一套服务于殖民侵略的宣传体系。在此前后,日本国内出现大量有关思想宣传战的研究。日伪政权内部设置宣传管理部门,并借助伪华北宣传联盟、伪华北新闻协会、伪华北广播协会、伪华北报道协会等专业团体组织,在北平地区形成一个严密的控制网络。重要军事消息直接由日本同盟社发布,北平地方消息经军事报道部编制成新闻,由华北临时政府及后来的华北政务委员会交伪通讯社及各地伪报刊刊布。

日军每到一地,纷纷建立“宣抚班”,负责“报纸、广播、传单、讲演等有关治安工作的宣传”,以演说、唱歌、发传单、办报纸等手段,宣传“日华提携”、“共同防共”等理念,粉饰侵略行为。日军方面希望宣抚人员成为“不拿枪的战士”。1938年1月,宣抚班本部随同日军进入北平,称为“特务部宣抚班本部”,至1938年底,宣抚班数量已经增加到100多个,分班接近300个,班员超过1000人。此后,宣抚班隶属于华北方面军特务部,以北平本部为中央指导机关,北平成为宣抚班的中央大本营。

“卢沟桥事变”之前,日本主要新闻通讯社大多已经在北平建立了分社,如同盟通讯社、东京朝日·大阪朝日、东京日日·大阪每日、读卖新闻、新爱知国民新闻、福冈日日新闻等。北平沦陷之后,这些新闻机构纷纷加强报道力量,以便为日本在中国的军事占领和日化统治制造更大的舆论。如同盟通讯社北平分社即增设华文部,专发中文新闻稿件。1938年初华文部改组为中华通讯社,成为日伪当局的机关通讯社,佐佐木健儿担任社长。华北沦陷区所有敌伪报纸,均由该社供给国内外电讯,其消息来源系由同盟社电台收听东京电报译成中文。此外,北平沦陷时期的通讯社还有电闻通讯社、中闻通讯社、北方通讯社、雷电通讯社、政闻通讯社、经济通讯社、中国通讯社、华北通讯社、亚北通讯社、民兴通讯社、进化通讯社等。北平日伪政府成立了“中央广播电台”,每天定时广播的内容有:新民新闻、新民文艺、工作报告并举办和平亲日满、反共、破坏抗战的征集活动。

新闻报刊的发行往往与通信社的设立是一体的。沦陷初期,北平原有四十多家报纸纷纷南迁或停刊,仅余十余家报纸惨淡经营。日本占领北平之后,通过没收、改组或重新创办,在北平建立所谓“新闻中心”,先后出现过的新闻报刊达数十种。中文方面有《进报》《新民报》《新民周刊》《全民报》《庸报》《实报》《武德报》《民众报》《北京晨报》《新北京》《时言报》《中国公论》《华言报》《反共战线》《三六九画刊》《首都画报》《青年呼声》《华北新报》等。日文方面主要有《北京新闻》《新支那》《东亚新报》《艺术社会》《阵中新闻》,法文有《政文报》,英文有《时事日报》等。日伪当局掌控的报刊杂志刊登亲日言论,提倡中日亲善,颂扬日军武功,淡化中国人的民族国家观念,意在从心里层面消解国人的反抗意识。

要对沦陷时期北平先后出现的各类新闻报刊进行区分,有些由日伪当局直接经营,垂直控制,有些属于北平沦陷后归附伪政府,但仍由国人自营。在军事占领状态下,公开提倡反日言论并不是一个具有可操作性的选择。在这一前提之下,各个报刊情形也是五花八门。一些报刊为维护自身生存,尽量避免触及政治的敏感地带,而是将内容与视角投诸于城市社会生活,在缝隙中寻找生存之道,展现出沦陷社会中的大众百态。在殖民语境中,一些新闻报刊在政治立场上并不能完全自由表达,但不能一概以日伪报刊视之。随着抗战末期日本军事实力的收缩,无暇顾及非军事因素,对沦陷区的言论管制逐渐松弛,许多报刊因缺乏经济支持纷纷合并或停办。

日伪当局的宣传手法比较丰富,既有报刊、传单这些纸质媒体来进行宣传,又通过广播、电影这些当时先进的技术传播手段对民众施加感官刺激。日本方面非常重视利用电影达到“宣抚”的政治目的,把电影当作“另一种武器”。七七事变爆发之后,日本国内的电影制作机构“东和商事”就开始策划《东洋和平之道》的拍摄工作。最初定位于“纪录电影”,后来调整为使用中国演员的故事片,这也是日本电影公司在华北地区完成的第一部故事片的制作。日军侵入北平之后组建的北京地方维持会虽然存在的时间很短,但仍制定了《审查电影办法》,其中规定应予奖励的电影为:1.发扬东亚文明;2.促进中日亲善;3.提倡社会道德;4.增进民众知识。应予取缔的电影为:1.宗旨不正含有反动思想;2.妨碍邦交;3.有伤风化;4.违背事理人情。*北京地方维持会编:《北京地方维持会报告书》下册,第277页。转引自汪朝光:《抗战时期沦陷区的电影审查》,《抗日战争研究》2002年第1期。

1938年2月,主要负责电影发行的“新民电影协会”(也称“满映北京派出所”)开始在北平开展业务。同年7月7日,以制作日华亲善电影为目的的“华北影片公司”在北平成立。1939年2月,兴亚影片制作所在北平成立,“作为宣抚班专属电影制作所,以专门制作宣抚电影为己任”。*[日]奥田久司:《华北的电影史》,原载日本《映画旬报》1942年11月1日号“华北电影特辑”,此处选自孙柏、苏涛主编:《抗战时期北平电影活动史料集》,中国戏剧出版社2016年版,第224页。该制作所为了让宣抚电影更容易被理解,专门从日本本土招募了几名漫画电影制作者,创作了《春天的北京》、《东亚的黎明》、《可怕的虎烈拉》、《恶魔的私语》等宣抚电影。

1939年12月21日,作为华北电影事业一元化经营体的“华北电影股份有限公司”在北平中南海怀仁堂创立,经营范围包括影片发行、影片输出和输入、影片摄制、电影业开发等,垄断了整个华北地区的电影制作和发行,也是华北最大的日本帝国主义文化侵略机构之一。公司创立最初的三年时间内先后摄制了各种类别的电影100余部,包括《建设东亚新秩序》、《东亚进行曲》、《复旦光华》、《协力同心》等影片。考虑到北平观众的观影兴趣,在“华北电影股份有限公司”的操作下,由北平的“燕京影片公司”摄制的京剧电影《孔雀东南飞》与《御碑亭》取得了成功,不仅对华北地区,而且也吸引了东三省以及东南部省区的观众,从而使得北平也成为电影作品的输出基地。此外,公司还创办了《世界电影报》(后改为《华北映画报》),宣传“日中亲善”、“共存共荣”、“强化治安”、“建立大东亚新秩序”等内容,紧密配合日军的军事进展。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好莱坞八大电影公司驻北平、天津的发行机构瓦解。原来上映美国片的影院,全部纳入华北电影股份有限公司的控制之下。

电影院是民众重要的娱乐场所,也是日本美化侵略、加强思想监视的重点场所。每部电影上映前,都需由警察局、社会局进行审查,电影公司要将片名、出品公司、主演人、故事说明书,以及影片的脚本、台词、剧照全部报送主管部门,择期指定场所检查影片内容,如有抗日情节,一律强行删去,甚至禁止放映。1938年3月,飞天电影院更名为飞仙剧场,专供日本人观看日本电影。一些电影院被要求每天固定放映一定数量的日本电影。日伪政权还强迫各家影院开展宣传大东亚圣战的“大东亚战争新闻电影大会”,并加强纪录片的发行,如“陆军航空战记”、“大东亚战争新闻电影大会”,“大东亚战争两周年纪念”等。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本的电影政策进一步明确,要求电影为“大东亚共存共荣”、“解放东亚”服务。在1941年至1942年连续开展的五次治安强化运动期间,日军非常重视发挥电影的效力,“运动中既使用武力,同时文化部门也尽全力协助,而担当指导、启发之重责的电影,亦集注全力支援该运动”。“华北电影在治安强化运动之际,是华北文化界支持运动的先锋力量。制作部门忙于制作电影对治强运动进行解说,制作纪录电影反映运动实况,以及制作标语字幕等;巡回放映部门则致力于强化训练班,巡回放映治强电影,每逢运动,即召集电影院经理会议,对各地电影进行恳切指导。此外,运动期间上映的电影,必须在放映正片前先放映标语字幕,举制作、发行、巡回放映各部门之力向治强运动迈进。华北电影作为华北当地的国策电影公司,其性质及发展目标,在此次运动中愈加清晰,与日本本土电影公司相比,其当地特征更加鲜明化、具体化”。*[日]奥田久司:《华北的电影史》,孙柏、苏涛主编:《抗战时期北平电影活动史料集》,第231—232页。

日伪当局为了控制新闻言论,在各级机关设有宣传处、室、科,统一发表新闻稿件,并设有新闻检查所,实行比较严格的新闻审查制度。凡是报纸、通讯社拟发表的新闻稿,每天须事先送交新闻检查所审查,一些报纸副刊以及文艺方面的稿件也不例外。1938年5月,伪华北教育部及北京市公署要求所属各校,对“有碍邦交”之图书即行销毁,“未及毁弃者,均须转送新民会收藏……此外本局复派员会同警察、社会两局及日本宪兵队分赴各书店检查”。*《教育局二十七年施政报告》,邓菊英、高莹编:《北京近代教育行政史料》,北京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48页。1941年8月,华北政务委员会颁布《关于与抗日及共产有关之图书新闻杂志等之处置办法》规定,凡是涉及抗日、共产主义、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内容的新闻、杂志及图书等,都是违禁书刊,各伪省市公署一经发现,即行封存。同年11月,北京市警察局特高股开展了一次反动刊物大检查,检查目标为“凡有抗日抗战及宣传共产学说,不合华北特殊性,并有碍建设东亚新秩序,传播不良思想之刊物”。在此思想指导下,被查禁的书目可谓五花八门,稍有敏感词汇即被波及,如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因书中描写苏联内战的伟大,反动势力与革命势力的消长,奠定了苏维埃的政权基础,影射宣传赤化)、《现代资本主义》(内有讲述劳动者困穷及无产阶级的起源奴役新旧的形态)、《欧洲经济史》(内有讲述无政府主义无产阶级罢工暴动运动等词句)、《经济思想史》(内有讲述马克思主义之政治发展及给予全劳动者影响,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等句)、《经济学大纲》(内有讲演社会主义及共产党宣言劳动价值学说等词句)、《哲学概论》(内有费尔巴哈的唯物论及黑格尔的辩证法等宣传反动学说)、《社会思想史》(内有讲述废除土地财产,将地租拨付公众之用及公同求老公阶级之解放等不妥词句)。此外,还有周青萍《现代公文程式大全》、戴鑫修《最新世界外交史》、陈向元《中国关税史》、谭丕模《中国文学史纲》、《国际条约大全》、《中华民国分省图》、《美国白皮书》、《世界大事表》等因含有危害中日邦交之词句也难逃被查禁的命运。*《警察局特高股呈报举办检查刊物情况》,《日伪在北京地区的五次强化治安运动》(上),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版,第230—243页。

三、殖民主义教育体系的形成

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北平一直是中国的文化学术中心,全市有近20所高校,尤其是几所国内顶尖大学都分布在此。北平沦陷之后,教育领域受到巨大冲击,高校更是首当其冲,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平大学,私立中法大学、朝阳学院等被迫迁移,继续招生办学。另一方面,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部”制定了新的《大学组织法》,重新设立了北京师范学院、北京女子师范学院、北京大学、北京艺术专科学校、北京外国语专科学校、中学师资讲肄馆(后改为师资讲肄馆)、新民学院(后改名为华北行政学院)、北京高等警官学校、北京铁道学院等高校。燕京、辅仁两座教会大学虽暂时得以保全,但日后也因日本与美、德两国关系的变化而具有了不同的命运。

由于日军未对北平进行大规模轰炸,内迁之后的高校校舍被日军占据,或用作军事设施,或在原址建立新的学校。1937年7月底,北京大学红楼被日军变成宪兵队驻地和刑场。北京大学南迁之后,日伪当局着手北大“复校”工作。1939年1月14日,“临时政府”教育部设立了伪国立北京大学。抗战胜利后,伪“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组成“国立北平临时大学”补习班,待1946年北京大学和北平师范学院在北平复校,经甄别后并入相关学院,其余各院校均自行或强制解散而不复存在。

清华大学被改为伤兵医院,老校长梅贻琦从由平南来的校友处了解到的情况非常令人痛心:“大礼堂中一部分之座椅最初曾遭破坏,逮敌人亦用以为集会之所,始不再续予损害。图书馆之出纳部分为会客室,阅览室为食堂,书库内藏书,西文书之贵重部分被抢一空,运往敌国,中文部分近年出版之各种期刊,悉遭焚毁。其他中西典籍,于去秋扫数移至伪北京大学,于是插架琳瑯之书库,已告一空矣。生物馆之东半已沦为马厩,后进课室为酒排间。化学馆所受摧残最烈。工学院全部机器,被运去南口修理厂,专供敌人修械之用。新南院住宅区,竟成妓馆。旧工友零散,留者仅二人,旋被逼一再输血,死于非命”。*梅贻琦:《抗战期中之清华》(三续),《清华校友通讯》第8卷第1期,1942年4月。

北平沦陷之后,美国人司徒雷登出任燕京大学校长,成为华北地区不受日本人影响的仅存的几所高校之一。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燕京大学与私立协和医学院,当日限全体学生离校。1942年,燕大部分师生迁往四川成都继续办学,协和医学院也于一年后在成都恢复教学活动。燕大被占近4年,成为日军华北综合调查研究所及伤兵医院,校中所有器物散失殆尽。1945年抗战胜利后,10月燕京大学在北平复课,待1946年成都部分全部迁回北平。

1937年北平沦陷后,由于日本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已与德意结盟,作为德国天主教圣公会所办的辅仁大学基本上维持了正常教学活动,可谓一个相对自由的“孤岛”。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燕京大学被封闭,辅仁大学成为了北平继续存在的唯一教会大学,且为重庆国民政府所承认。由于不受日本当局管制,辅仁得以不挂日本旗、不用日文教材、日语不作为必修课,对于战时滞留北平的读书人而言,具有政治庇护功能,许多著名学者纷至辅大任教,可谓人才济济,鼎盛一时。

相对而言,沦陷时期的中国大学是一个特例。该校于1913年由孙中山仿日本早稻田大学在北京首创,初名国民大学,至1917年改名中国大学,与1924年孙中山创办的黄埔军校并称为“北有中大、南有黄埔”,“一南一北,一文一武”。抗战期间,曾任北平市首任市长的何其巩担任校长,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积极奔走周旋,使该校一直存在并取得很大程度的发展。中国大学自筹经费,不受日伪政府直接管制,坚持中国人自办。学生人数从1938年的不足1000人增长到1944年的4000人以上,在当时的北平是唯一重庆国民政府立案而没有外国背景的高等学府,至 1949年4月停办。

长达八年的沦陷期间,北平的高等教育遭到极大摧残,大多高校内迁偏远之地,流亡过程中元气大伤,但在异常艰苦的环境中,弦歌不辍,在不断的迁徙流转中顽强保持了中国高等教育的血脉,对于保留中国文化的火种以及储备抗战之后国家建设的人才资源具有深远影响。

殖民主义教育体系的核心内容是“思想殖民”。日军侵占北平之后,通过多种方式,以“新民主义”取代“三民主义”,改变学校课程设置,严格控制教材的修订、教师的培训,强行普及日语教育,通过在意识形态领域对沦陷区人民实行“精神教化”与“思想殖民”,试图将他们完全引导到“日化”轨道之中,从精神层面消解沦陷区民众的抵抗意识:

平市中等学校,为数最多,私立者,均有政府辅助,事变后即以学生不敷,经费无着,大部无形停办。闻有少数以收学费为目的之学校,勉强开学,学生亦寥寥无几。小学及民众学校一律强迫开课。课本内提倡民族意识及抗日思想者,均由日方令维持会文化组,与社会局教育科,负责删改。以是特组中小学课本审查委员会,分别审查,一一删改。原拟重新复印嗣以赶办不及,临时剪贴应用,所有与党义国家民族有关,以及青天白日满地红之国旗,均被删去。*朱镜心:《古都陷落后形形色色》,《申报》1937年11月3日。

日伪政府十分重视对北平沦陷区青少年“亲日”思想的“培养”与“灌输”,“新民会”称:“京市为全国瞻瞩之地、文化之区,一般民众知识较高,尤以青少年层之思想行动关系国家前途甚巨,立应纳之正轨,俾免逾越。”*《市总会1940年度会务报告》(1940年10月),北京市档案馆编:《日伪北京新民会》,第323页。为此专门成立了“新民青年实施委员会”与“新民会中央青年训练所”,并通过组织新民体育会、新民妇女会、新民少年团等各种社会团体,试图“转化”北平青少年的思想与行为。

1938年11月,“新民会”成立“首都新民少年团”,同时组织“反共救国周”,除市属机关外,还把当时北京市立、私立的各级中小学以及各种社会教育机构纳入实施范围,甚至幼儿园也不例外。活动形式包括举行“反共救国”演说比赛、安排专人演讲、粘贴标语、散发传单漫画、征集反共剧本、徽章图案等。为了培养北平青少年的“亲日思想”,“新民会”首先在各中小学校长及教师身上进行“培训”。新民会中央指导部警告校长们“以后对于拥护和认识新政权,及如何研究中日问题,要给青年和儿童一个正确的领导”。*北京档案馆编:《日伪统治下的北平》,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286页。所谓“正确的领导”,就是让学生树立“亲日”思想,磨灭反抗意识。同时,日伪当局以中日文化沟通为名,选拔一定数量的人员赴日留学,借此培养中国年轻一代精英的“亲日”意识。*徐志民:《日本的中国留日学生政策(1937—1945)》,《历史研究》2013年第3期。

日本当局深知语言是一个民族实现自我认同的重要载体,因此赋予日语教育在殖民侵略中非常特殊的使命。日本在占领区推行日语,不仅仅是一项语言政策,而是融入了明确的政治构想。占领北平之后,日本强行将日语定为“国语”,称中文为“满文”,以“外文”对待,创办多个日语速成班,以低廉价格强制销售各种日文书刊,并要求留在沦陷区的文人将日文用做日常写作语言,营造出日语的语言文化环境,积极创造实施语言殖民的各种条件,试图通过日语学习来培养中国人的“亲日”情感,最终目的就是要通过语言教育泯灭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实现民族“同化”。根据兴亚院文化部1939年6月的调查,北平有日语学校57所,大多为沦陷后新建。到了1940年,这一数据增加到77所。*王士花:《华北沦陷区教育概述》,《抗日战争研究》2004年第3期。这些学习期限短则3个月,长则2年,多以速成为目的,有着极强的适应日本统治之需的色彩。

四、沦陷时期北平的文学创作

北平陷落之初,大批文化机构与文化人向后方撤离,昔日热闹的文化中心变得冷清,整个文化环境弥漫着迷茫、压抑与彷徨的氛围,表现在文学创作方面,在数量与质量方面都明显下降。

经过短暂的沉寂之后,以文学为先导,北平的文化活动开始逐渐复苏,大批文人的外迁为年轻人的崛起提供了空间,初登文坛的年轻学生和青年作家成为主力,以这一群体为主体的校园文学热潮首先发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辅仁大学与燕京大学得以幸存,正是这两所大学为北平的文学创作提供了阵地与空间。以“校园文学”为旗帜,辅仁大学学生创办文艺季刊《辅仁文苑》,燕京大学学生办有《燕京文学》,北平的文学血脉得以延续。相对于官办和民营期刊而言,校园刊物相对独立,更加坚守纯文学的立场,从这里走出了张秀亚、吴兴华、陆志韦、孙道临、宋淇、黄宗江、叶嘉莹、查显琳、林榕等人。

校园文学的兴起带动了北平文坛的复苏,散文开始流行。从文体特征分析,这种形式比较灵活,篇幅短小,同时可以避开尖锐的社会政治文体,成为沦陷区北平文学发展的一个突破点。沦陷时期的北平文坛,小说是最主要的样式。经过校园文学以及散文创作的铺垫,1941年之后,逐渐突破以往单纯的农村题材、爱情题材的限制,涌现出一批比较成熟的作家与作品。通俗文学创作的风行称为一种非常醒目的文学现象,例如白羽的武侠小说、王度庐的言情武侠小说、刘云若的社会言情小说。进入1940年代之后,诗歌创作也开始复兴,一批青年诗人逐渐显露个性,表现出对诗歌艺术形式如韵律、格式的探求,为诗坛带来清新的空气。*参见陈芝国:《抗战时期北京诗人研究》,首都师范大学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

日本方面企图把文学创作纳入到政治轨道,但他们的文艺政策始终难以真正左右北京文坛。以华北作家协会为例,这一机构成立于1942 年 9 月,是北京沦陷时期持续时间最长也最有影响力的官方文学团体。发起人为柳龙光,协会的一项主要目标为“求文艺学术的发展,与大东亚的进展一致”。*《华北作家协会成立典礼并全体会员大会记》,《中国文艺》第7卷第2期,1942年。协会的成员包含了一些滞留华北的文化名人。周作人任评议会会长,俞平伯和郭绍虞也作为评议员加入其中。华北作协虽然自称一个民间团体,但经费来源主要靠日伪机构“捐款”,而且追随日伪当局,配合新民会的日常活动。不过,即使是这样一个带有鲜明殖民属性的文化机构,从其成员层面而言,态度也是非常复杂,这一机构本身的政治立场并未完全影响到参与作家的个体创作,他们的许多作品与日伪官方的宣传语调并不一致,甚至还有一定程度的反抗。

在文化领域,沦陷时期的北平虽然少见立场鲜明的公开抵抗,但日伪当局文化殖民政策的推行并不顺畅。1944年,日本文学报国会官员林房雄,在中国实地调查后发现,南北沦陷区高校学生阅读的中国现代文学,基本上是“重庆或延安系”作家的作品,即抗日作家的作品。外国作品则为“英美系的翻译小说”,而汉译日本文学作品几乎没有。他认为,造成这种让“敌性的文学作品”来“支配学生的思想和心情一半以上”的原因,一是沦陷区当局忙于别的事情,对文学的重视不够;一是各种官办文化团体常常把文学排除在外,“政治家和官吏”指导文学不利,或把它当作消闲文学不予理睬,或把它当作“有什么危险的爆发物”加以弹压。*[日]林房雄作,岳蓬译:《新中国文学运动》,《中国文艺》第9卷第1期,1943年。

受北平地区独特的地域文化背景及现实因素的影响,尤其是对“五四”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使得沦陷时期北平文学呈现出独特的风貌。相较于粗线条的满洲作品,北平文学讲究艺术手法的细腻,追求平和清淡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仍保有“京派”创作的痕迹。沦陷期间,处在日军的监控之下,北平的政治文化环境是严峻的。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这段时期的文学业绩并非可以忽视,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虽然没有出现抗战大后方那种燃烧着巨大热情的抗战文艺,但仍然沿着自身的轨道迂回前行,有着独特风貌与历史贡献。另一方面,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文学仍然能够存在,证明了它在人类精神生活中的巨大价值。*详细论述参见张泉《沦陷时期北京文学八年》,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抗战时期的华北文学》,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五、留平学人的文化活动

北平虽然在沦陷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国都的身份,但作为中华民族学术与文化中心的地位一直十分牢固,在晚清以来的中日文化交流中一直扮演重要角色。两国学人不断互访学习考察,近代日本的很多文化人都来到过北京,北京成为日本开展所谓“对支文化事业”的重要基地。

北平沦陷前后,虽然大批学人辗转迁徙到大后方,仍有不少人为了各种原因滞留故都。迫于时势,加上战前与日本的种种渊源,不可避免地发生分化,甚至有人附逆,参与各种伪组织的活动。日本方面,随着战线的延伸,必须维持后方治安,消饵中国人的所谓“赤化”思想和排日思想,需要武力以外的“文教”协助。战争局势稳定之后,日本方面加大了对北平文教界人士的“争取”工作。但在两国冲突日益加剧的大背景之下,尤其是北平沦陷之后,如何处理学术研究与坚持民族气节之间的关系,成为留平学人的重要考验。

当沦陷之初的动荡逐渐平复之后,北平的学术事业开始慢慢恢复。相对于战前而言,随着大批学人的外迁,北平的学术研究陷入低谷,但留居此地的部分文化人也在用各自的方式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做了相关工作。一批留平老派学人创建了北京古学院,其章程标明:“以保持固有文化为宗旨,凡古代遗传之学术艺术,应谋阐明发展,俾流传勿替”。*《北京古学院章程》,吴廷燮等纂:《北京市志稿·文教志》下册,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页。古学院分经学、史学、政治学、声韵文字学、地理学、金石学、九流诸子学、哲理学、辞章学、艺术学十科。编纂《古学丛刊》,刊发文章多以天文、舆地、金石、版本或诗文证史为主。陆续加入者有张燕卿、吴廷燮、杨钟义、瞿宣颖、陈庆龢、叶尔衡、田步蟾、赵椿年、周肇祥、吴闿生、郭则沄、郭则濂、柯昌泗、黄宾虹、李景铭、王养怡、张厚谷、傅增湘等,主持者为江朝宗。从人员构成看,这批人多为民国的老辈学人,与新派学人的治学理路多有不合。他们普遍国学根底深厚,面对西学和新文化的冲击,努力维系旧学,排斥以流行之科学方法治学。正是因为这批老辈学人的坚守,即使在特殊的文化环境,中国旧有的治学传统也没有完全中断。*郑善庆:《北京古学院的学人与学术》,《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北京古学院虽自称是私人性质的学术团体,但背后仍有日伪政府的支持。不过,古学院内诸多学人坚持将政治立场与学术研究做区分。古学院学人还从事编纂史志工作。1938年6月,在“北平特别市公署”的主持下,附设“修志处”,具体工作由北京古学院负责,吴廷燮任总纂,夏仁虎、朱彭寿、瞿宣颖、彭一卣四人分别任纂修。该书所记地域范围为北平城区及大兴、宛平二县。时间为远古至1938年,重点是在清末至民国初年新的材料收集和记取。至1939年7月,全书匆忙完成,凡152卷,约400万字,卷帙浩繁,网罗丛杂。作为一部未定稿,存在体例不一、材料无出处、引用未校勘等问题,衍误也很多,但内容十分丰富。书稿大部分材料源于正史典章、档案材料和实地调查,一些材料现已罕见,可以说是续补了光绪《顺天府志》后的空白。*王国华选编:《日伪时期编纂〈北京市志〉的有关文件》,《北京档案史料》1995年第1期。1946 年 8 月,古学院由国民政府教育部接管,该院家具、图书等转入复校后的北京大学。

晚清名臣瞿鸿禨之子瞿宣颖,主持《中和》月刊,以“研究学术、灌输知识、发扬东方文化、树立民众信念”为宗旨。曾有论者指出:“《中和》的作者群包含各类人物,其中固然有落水的文化汉奸,也不乏在复杂环境中艰难挣扎求存的文人学士,探究文史,既是兴致所在,又可以缓解心灵的压抑,寄托无尽的愁怀。字里行间,透露出各种信息。”*桑兵:《近代中日关系研究的史料与史学》,《抗日战争研究》2013年第4期。

由于日伪当局对北平出版界严加监控,致使许多读物无法在市场上公开流通。为此,瞿宣颖等人于1941年1月创立了华北编译馆。编译馆编译范围以文学与科学并重,并分为编纂与译述二组,编纂组以关于学术上参考用书之编纂为范围,译述组以学术名著之译述为范围。*田吉:《瞿宣颖年谱》,复旦大学2012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55—156页。该机构还出版《国立华北编译馆馆刊》。

1942年1月12日,“中国文化振兴会”在北平成立,据其会章,该会以“发扬光大东方文化及提高东方民族之文化生活为目的”,办公场所位于新民印书馆内,最高顾问为周作人、还有瞿宣颖、钱稻孙、桥川时雄、黄宾虹等,委员有陈绵、傅惜华、苏民生、张我军、李文绮、曹宗儒等。

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在抗战期间,身居北平旧都,其一举一动都是士林社会关注的焦点。北平政治环境的巨大变化对陈垣的治史态度与方法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原本专注于考证、提倡纯粹学术向强调史学的应用性与现实意义,先后完成《旧五代史辑本发覆》、《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南宋初河北道教考》、《通鉴胡注表微》等著作。他在1943年自陈心迹:“至于史学,此间(北平)风气亦变。从前专重考证,服膺嘉定钱氏;事变(卢沟桥事变)后颇趋重实用,推尊昆山顾氏;近又进一步,颇提倡有意义之史学”。*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02页。

北平沦陷时期,对日本文化深有了解,在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周作人的政治选择也带有风向标的象征意义。实际上,国民党一直没有放弃争取北平沦陷区文教界学人的努力,既避免学人为日伪所拉拢利诱,也防止学人倒向左翼,保持国民党和国民政府正统对学人及青年的影响力。*桑兵:《抗战时期国民党对北平文教界的组织活动》,《中国文化》第24期,2007年。不过,周作人最终留在了北平,并归附了日伪政权。1939年1月,周接受了伪北京大学图书馆长的聘书,1940年12月,接受汪伪国民政府任命,出任华北教育总署督办一职,并先后充任汪伪国民政府委员、伪中日协会华北分会理事长、伪东亚文化协会会长等三十余项伪职。周作人的落水投敌,已成定论,其行为提供了北平沦陷区文人的一种典型生存样本。*参见木山英雄著、赵京华译:《北京苦住庵记——日中战争时代的周作人》,三联书店2008年版。

总体而言,殖民势力对北平学术领域的渗透有限,效果亦不明显。那些屈从于日伪当局的中国学人,大多只是在高压状态下的一种生存策略,对日方的态度十分摇摆,甚至不乏趁机浑水摸鱼者。对于沦陷时期这批留平学人的复杂行为需要有一个客观的评价,一方面,他们任职的一些机构不可避免带有日伪背景,无论主观动机为何,这种选择本身已经为他们刻上了无法抹去的人生污点(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战后许多人对自己这段经历往往避而不谈);另一方面,如果对那些留存下来的文本内容进行分析,很多成果都是纯学术性的,与日方的文化殖民之间并不存在明显的关联,这也反映出留平学人在对殖民政权的屈服与迂回过程中进退两难的处境。*参见郑善庆:《何以自处:北平留守知识分子的心态与境遇》,《北京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

结语

20世纪上半期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是一个长期的连续过程,这一过程自19世纪末期的甲午战争就已经开始,1937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不过是这场侵略的登峰造极,是长期谋划的必然结果。日本的侵华是全方位、多层次的,在发动军事进攻的同时,亦进行文化战、思想战,即携武力之威,最终实现的不只是领土的占领,更是精神层面的征服。夺取主权之外,文化意义上的亡国亦是其追求的终极目标。在整个过程中,军事侵略、经济掠夺与文化侵略、思想殖民一直相伴始终。

整个抗战时期,北平处于孤立状态,在文化交流方面不仅与当时的国统区基本隔绝,与同样作为沦陷区的上海、南京、东北等地联系也不密切,形成了相对封闭的文化生态。日本虽然一直致力于对北平占领区民众进行殖民主义意识形态的建构,但北平深厚的人文积淀以及悠久的文化传统对于日本因素的入侵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从而发生了一定的“消解”作用。文化传统的形成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中华文化经过数千年的延续,有着强韧的内在生命力。从北平这座城市本身而言,作为有着700多年历史沉淀的古都与文化中心,民族文化的惯性异常强大,不会轻易被外部力量所改变。日本对北平的文化殖民程度有限、效果也有限,尤其作为文化最核心的内容如语言、文字,与同样为沦陷区的东北三省以及台湾地区相比,差别明显。

沦陷时期,北平的文化面貌仍然深植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之中,北平的地方性文化要素贯穿始终,民间社会与日伪政权之间存在一定的疏离感。北平始终没有出现完全以日本文化为依归的文化形态,日本因素一直未能成为北平文化生态的主导因素,中华文化一直没有丧失主体性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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