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的家

2018-01-27 18:45吴晓雪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杨桃杨树

吴晓雪

故事看起来有点琐碎,但耐心地读下去你就不能不被一种精神所感动。也许琐碎的故事平常而又平常,可是品味起来又不是那么简单。作家很会讲故事,她选择的生活主题似乎一下子就將自己“将”在那里。哪个干铁路的心里不装着几段感人肺腑的故事?可是围绕着杨树父子的故事,却在平常中引入了挺动人的“因素”。凝聚于他们心头的铁路“情结”令人折服,这种“情结”正是我们铁路人永远不能舍弃的本色。无论历史如何演变,社会如何发展,这种本色的存在,才是我们铁路人不忘的初心,真正的原动力啊!因此,小说的可贵之处,恰表现在这些方面。值得一读。

在杨满泉的眼里儿子杨树就属于那种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意做的人。工作了一段时间的杨树就觉着这铁路工作太操磨人了,上班儿的时候咬紧牙关扛着,下班儿之后总感觉有睡不完的觉,偶尔读读书,似乎最喜欢读的类型都是些富翁创业史之类的书,他研究了好多名人的发家史,感觉“机遇”两个字实在是太重要了,他就无时无刻不留意着那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机遇”,可他遇到的却总是些个毛躁不已的旅客,好多旅客搬家似扛着大小包裹的、扶着老的抱着小的哇哇乱叫的、穿着得体却一脸冷漠的……那天他突然想起了电影《画皮》里面那个脏兮兮的乞丐,一口浓痰最后变成了一颗鲜活的心脏,反胃的同时也心生了一些疑惑:难道那些个难缠的旅客都是被派来考验自己的?我靠!这跟人打交道的工作,真是:望也望不到边……

杨树那天上的是大夜班儿,有乘车夹带违禁品的、行李里夹带管制刀具的、小孩超高拒不补票的、自身原因误车闹事儿的、候车当中发生昏厥的,这一晚上那个闹腾,杨树感觉自己都快散架了。整个儿人就想马上倒在个地方好好地睡一觉。他妈妈匆匆找到单位的时候他正在交班儿:“妈,出啥事了?你的脸色咋这么差?”他妈妈怔怔地望着他:“你爸的体检报告上说有便潜血。我查了一下,说的挺吓人,怀疑是肠癌呢。”杨树吃惊不小:“这么严重啊!我爸自己有啥不舒服的感觉吗?”他妈妈慌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也是知道的,他永远都是最坚强的那一个,有点儿大病小情的,自己扛扛就过去了。今天约了做肠镜,我咋想都心慌。开始的时候想等复查结果出来再看,没啥事就不告诉你们了。可我真的是心慌得不行,所以还是决定把你俩都叫回来。”

肠镜是杨满泉一个人进去做的,娘三个焦急地等在外面,翻看之前的体检报告,发现好多处都不太正常。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尿酸也有些高,胃幽门螺旋杆菌,胆囊还有泥沙样物质。出来时的杨满泉很疲惫的样子,说是检查的时候不是太疼,可是把肚子吹大的时候却非常难受,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一个小瓶子递给杨树,说是肠子里长了一个东西,需要拿去化验。杨树接小瓶子的手就微微有些抖,杨满泉就拿眼睛斜他:“抖啥呢?我还不怕,你们有啥怕的?大不了一死,多大点儿事儿。”

化验结果需要一周以后才能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据说杨满泉拉肚子已经有二十多天了,不是很严重,却是很顽固。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过后了,周小艾赶紧进厨房去做饭,杨树的姐姐杨桃忙乎着铺床和整理衣柜、书桌。杨树看着忙忙活活、进进出出的两个人,木偶一样目无表情,他就觉着自己突然间长大了,自己可不能被吓倒了,是时候出来做这个家的主心骨了,可他却是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他怕自己一发声就会嚎啕大哭,他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儿地撕裂、流血……那是一顿淡寡无味的午餐,四个人安静地围坐在一起,互相夹着菜,最先放下碗的是父亲杨满泉:“我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真是对不起你们母子。孩子们小的时候我跑通勤,没好好地照顾过你们,你们也知道,铁路这怂单位,条条框框多,终于有时间了,你们又都有了自己的家,工作忙,顾不上回来,我和你妈最怕给你们添麻烦了,可偏偏我这又出了状况,真是不好意思呢!”杨满泉还是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想说啥,已然是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那边娘儿三个已经是眼泪汪汪了。四个人各怀心腹事,午饭吃得味同嚼蜡。最后杨满泉就说咱就做最坏的打算吧,大夫当时也说了,有一大半儿的可能是长了个坏东西。

忐忑不已的杨满泉想回老家看看,希望儿子杨树能请下假来陪着。

姓郭的主任四十七八岁,向来不苟言笑,杨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给顶回来了:“最近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任何假都不准!”杨树把身子往前靠了半步,凝视着她的双眼:“要是你的父亲被怀疑得了癌症了呢?要是你的父亲恳求你陪他回趟老家呢?”

父子俩的旅程终于如期开启了,先是坐火车,然后还要转汽车,县城短途汽车站前广场上乱哄哄的,有卖煎饼、鸡蛋、矿泉水的几个小摊儿,一个卖瓜子、麻子的小贩坐一个小板凳在出站口的一侧,一边推销她的瓜子、麻子,一边给一旁的一个聋哑人招揽着乘坐电三轮儿的乘客,几个举着“临时休息”牌子的妇女画着猩红的嘴唇,厚厚香粉下面的脸颊却泛着乌青发暗的颜色。杨满泉和儿子杨树挤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仰着脖子看墙上的收发车信息,拐角处,一盘残局正如火如荼地挑战着一个年轻人火辣辣的底线。

开往村子的中巴车要等坐满了旅客才肯发车,枯黄的落叶在簌簌的秋风下沙啦啦地唱着一首无字的歌,杨满泉就买了一碗推车上的绿豆凉粉,杨树紧张地说:“爸,这路边摊档的吃食怕是不卫生吧,别再吃坏了肚子。你这拉肚子才好了一些。”杨满泉一边嘱咐老板多放些醋,一边乐呵呵地冲着儿子:“不要紧不要紧,我年轻的时候啊,一口气吃过四碗,可惜那个时候没有钱,还是我考上工要离开家了,你奶奶送我到县城,也是这样的凉粉,你奶奶叫我放开了吃,我呼呼噜噜就吃了四碗,你奶奶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才发现你奶奶一碗都没舍得吃,你说我这没心没肺的,四碗凉粉吃进去了,根本就没感觉,要真是放开了吃啊,估计能吃它十碗。”卖凉粉的老者听了这爷俩的话,脸上泛起了笑意,递了一根黑烟给杨满泉:“这么说你也是本地人了,来,吸上根烟哇。”杨树想要制止,杨满泉已经接了过去,老者看杨树直摆手,就呵呵地笑了:“你们年轻人嫌这烟不好抽,便宜,可我就图个省钱,好的赖的都是冒股烟,一百块的也是一股烟,两三块的也是一股烟,我看也没毬个区别。”一边说着,一边伸着脖子看,见碗里不多的凉粉已经吃光了,就拎了暖水瓶给杨满泉的碗里倒了一些开水:“热热地喝上一口,秋凉啦,再卖个几天就不卖啦,再想吃呀,就得等到明年夏天啦。”endprint

望着消瘦的父亲认真吃东西的样子,杨树的心针扎一样的难受,父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杨树就回想,应该是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吧,父亲就有了白发,隔一段时间就会用一种很便宜的染發剂,调好了自己涂抹在头发上,偶尔也会让杨树帮忙,但往往是越帮越忙,不是涂到了耳朵上,就是涂到了脖子里,被涂黑的地方总要反复地洗才能洗掉。这一次临出门,杨树带他去理发,理发的师傅问要不要染发,父亲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染了,染它干啥,没用了。”

中巴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瘦骨嶙峋的,精神萎靡不说,还接连地打着哈欠,杨满泉父子俩就坐在司机的身后,杨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司机聊着天,一会儿递根烟,一会儿递块儿口香糖:“师傅,看来您昨晚是没咋睡好?”司机师傅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发:“掷骰子掷了大半夜,被那几个灰圪泡赢走了一个月的口粮。”同车的人就惊得瞠目结舌:“要不师傅您靠边儿先睡会儿哇?这山路七扭八弯的,打个盹儿可是要命了。”司机师傅一脸的不屑:“放心哇,这路我走得也不待要走了,圪挤住眼睛也能走三个来回。”杨树又塞了一瓶水给师傅:“那要是碰巧对面来车的师傅也正圪挤住眼睛开的,那可就灰下啦!”几个前排的乘客就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一个缺了前门牙的老汉就说那我给说个笑话哇:“说是六十岁的老汉娶了个后老伴儿,家穷没住的地方,就和新婚不久的儿子搭上下铺睡,因为做那事的时间不一样,晚上休息不好,父子俩就商量,晚上一个时间段一起做,暗号就是:干杯。晚上儿子说咱干上一杯哇?上下铺就一起晃荡,只一会儿工夫,儿子说要不咱再干它一杯?下铺的老爸赶紧说不能啦不能啦,你爸爸就这一杯的量。”司机师傅笑得把嘴里的水也吐了。后排的一个妇女就说我给唱上一个哇,她唱的是晋剧里的花脸,一开腔就把车上的人给震住了,妈呀!活脱脱就是一个壮汉的声音!车上人的积极性给调动了起来,你说个段子,他唱个两嗓子,司机师傅也不示弱,一边开车,一边给吼了段儿爬山调调。杨满泉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望着车窗外熟悉的山道,一股子浓浓的乡情咕咚咚漾了上来,他想起了六七年前的那次同学会,以及当年考工的那一段儿。

那是一个春节过后不久,杨树看着父亲杨满泉西装革履准备回村去参加同学聚会时,便忍不住呵呵呵地笑了:“爸,我说句话您别不爱听,您在这铁路单位干得毛都白了,除了这一套缩了水的福利房之外,您可是啥都没弄上!爱见了半天还是连个车都买不起,可我咋看着您就像要回去夸官似的?还有您这身衣服,真的比土鳖虫还土。”杨满泉不高兴地挥着手:“去去去,赶紧看你的书去,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你要是能考上这旱涝保收的铁路单位啊,我们还烧了高香了呢!”杨树一脸不屑地:“爸,您别不爱听,我可是没准备考铁路专业,看见您,我就看见我的未来了:穷!有个段子不是这么说吗:手里拿着铁路工作证,可以防止抢劫。还有个串话不也说: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收破烂的,上前一问,原来是铁路工务段的。嘿嘿嘿。”杨满泉听着儿子的话感觉特别噎人,小小年纪油嘴滑舌,真想给他俩嘴巴子,可是仔细想想儿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看看那些个公务员啊事业单位的,还有做生意的,哪家不是车出车进的,就连小区门口那个驼背的饸烙面馆儿掌柜的,也早已开起了越野,可这铁路小区买得起车的凤毛麟角,勒紧裤腰带的三五家也就是买个十万以内的,还是没事儿拎个桶咋咋呼呼地在院子里擦车,上下班儿一般都不会开,油钱那么贵,哪开得起呀!

杨满泉是铁路工务段车间书记,大小也算个干部,二三十年不联系的同学几经周折打来了电话,说是要组织同学聚会,杨满泉一下子就心红了起来,找了个休息日赶紧上街买衣服,转街的时候却无比纠结,穿得太好吧怕农村的同学自卑,穿得不好吧又怕丢了自己这书记的份儿,纠结了半天,最后买了一套灰蓝休闲西装、一双亮面儿皮鞋,一下子花了一千三四。他对着镜子照了半天,除了身材有些臃肿、脑门子上有些皱纹、鬓角有些白发、嘴角眼角有些耷拉、下颌有两三层之外,其他都还好。

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当他出现在那个叫“花开富贵”的雅间之后,他一度以为自己走错了,他眼睛稍有些花,不敢盯着屋里的人使劲看,退出来看门上的牌子,没错呀!再惶惶地进去,屋里的人就都笑了:“啊呀!这国家干部就是贼性大,吃个饭还得熟悉好地形,咋也是怕纪检委给打捞上走了?”

除了在县城里当小学老师的刘明义在几年前遇到过一次之外,其他人都是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其中有两个居然跟自己在一个城市,却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在倒腾钢材,一个在盖楼房,详细一问,居然自己家的那几栋楼都是老同学盖的,杨满泉五味杂陈地盯着对方的脸:“你可能不知道,你都快被骂死了,我们的房间高度不够,差两块儿砖的样子,那尺寸不够也能交得了工?还有走廊里的楼梯,棱角都磨平了,尽是沙子粒粒,大家都怀疑你忘了放水泥了,那几栋楼的居民都在骂,你耳朵也不发烧?”盖楼房的同学呵呵地笑着,满满的一杯酒碰过来:“怕骂还能盖楼房?各种疏通都要花钱,总得有个克扣的地方吧,这些年呀,我的心是越来越硬了,脸皮却是越来越厚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来来来,老同学,先干一个!赶明儿你买新楼的时候找我,我给你盖个政府大楼标准的。”这边话还没说完,对面立马就有另一位同学站起来敬酒,说哪位资金不足可以找他,他搞小额贷款的,手续简单门槛低,放款快,另外还有搞保健品的和汽车租赁的,一个个穿着名牌,腕子上戴着名表,琥珀蜜蜡若隐若现,杨满泉就恍惚觉得自己才是孤陋寡闻的乡下人呢,搜肠刮肚了半天,实在是没啥炫耀的,他就讪讪地说以后坐火车出游或许自己能帮上些忙,同学们就说现在出去不是坐飞机就是自己开车走,到哪儿都方便,已经好多年不坐火车了。杨满泉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反正自己坐火车也不花钱,所以,也还没有买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莫名的悲哀:其实不花钱的区段也就是单位到家的两小时,至于去别处,就另当别论了。买房的贷款刚刚还完,还得给儿子攒钱娶媳妇呢,想到这些他就头疼,碰过杯的酒在嘴里转着圈儿就是咽不进去,他就看着他或她的舌头在牙齿间游走,而干锅下面的酒精灯忽忽忽冒着蓝光。盖楼房的同学叫孙明义,聚会是他组织的,被邀请的同学也都是几个混得不错的,杨满泉正自纳闷儿呢,孙明义就说话了:“满泉,你这公家人,一定懂得抱团儿取暖的意义吧,我这次就是想把大家拉引到一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给咱们的后辈儿孙打闹下几个。”杨满泉就想到了儿子杨树,马上就面临着买房成家的问题了,这要是像孙明义说的能挣到一些钱的话,可是去了自己最大的心病了。继而就庆幸起自己当年的好运气来。endprint

当年杨满泉离开村子也是属于被逼无奈,接连几年的收成连肚子都填不饱,杨满泉和香枝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可香枝她妈非要三万八的彩礼才肯订婚。这是个贫瘠的北方小山村,山高石头多,长时间的干旱让裸露的土地看起来就像是农人皲裂的手背。

如果那天不是杨满泉拉肚子误了第一班车,那么他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听到班车上邻座的对话,也不会跑到县城去参加那场招工考试,更不会一脚就踏进了铁路。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

那天杨满泉天没亮就起来了,母亲也是一晚上没睡好,见儿子起来了,也就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不行再央告村东的满仓爷爷给去说合说合?”杨满泉掀起水缸盖子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妈,您老谁也别找了,找谁也没用。左来咱是拿不出钱来,就算说得今儿行了,缓个十天半个月咱还是拿不出那三万八。”杨满泉一边说,一边把趿拉在脚上的鞋穿好:“妈,我也想好了:我这事就算搁过了,她们家这哪是要彩礼呀,这是要命呢!”

杨满泉一米七多的个头儿,书生脸,身材板正,不胖不瘦,国字脸,高鼻梁,浓眉下一双单眼皮,看起来可是个精神,衣服裤子都是为了相亲而新买的,看着儿子蹬蹬蹬地出门,他妈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感叹老头子死得太早,感叹家里孩子多,也感叹地里收成不好,杨满泉又是家里的老大,最大的妹妹才十三岁,要是再大些就好了,或许哪家看上了还会收些彩礼吧,哎!等她长大还有六七年,也是个指望不上。

村西南的大路口有两棵粗壮的榆树,晨风下凛冽地伫立着,村子的上空有一群鸟雀呼啦啦地飞过,几缕淡淡的炊烟袅袅地飘散到半空中去了。永永已经在树下蹲了半天了:“满泉哥,咱俩都没出过门,不会走丢了哇?家里就三百块钱,又跟二奶奶借了三百,我妈给缝到裤衩上了。”杨满泉的八百块钱也在裤衩上缝着,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就隐隐地觉着哪儿不对劲儿,出门的时候抓了笼屉里的一片儿冷莜面吃了,永永说话的时候他就觉得肚子拧得疼,一同等车的还有邻村的两个妇女,实在夹不住的杨满泉就撒腿往远处的一个洼地跑去:“永永,你等我回来了再上车,我肚疼得不能了。”

头班车走了老半天了杨满泉才捂着肚子挪过来,永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咋也不是想不开,喝上耗子药了哇?”杨满泉轻轻地捣了他一锤:“放心哇!哥扛得住,谁叫咱穷来,这次咱俩要是走运气,倒腾上点儿啥没准儿真能挣上些钱呢。要是试着行,咱俩就长干哇。”永永很真诚地拍着胸脯:“满泉哥,要是能挣上钱,我保证一分不剩地都借给你,帮你早一天把香枝娶过来!”杨满泉瞬间红了眼睛,他使劲儿拍了拍永永的肩膀:“哥信你的话!”

破旧的长途汽车味道嘈杂,老旱烟味儿夹杂着体臭味儿和脚臭味儿,以及摇曳着的到处飞扬的尘土,把一上车的杨满泉呛得立马打了两个大喷嚏。永永抽着鼻子:“看这喷嚏打得,管保有好事等着你了,难不成香枝她妈不要财礼啦?”杨满泉叫他逗笑了:“你看啥时候太阳从西边出来再说哇。”颠颠簸簸的土路把人晃得昏昏欲睡,杨满泉就听见后排座位上两个人在说招工考试的事,似乎就是在县城的一个啥学校考。杨满泉问询清楚了就拉上永永在下一个村子下了车往回走,永永着急地问:“满泉哥,咱们不去进货了?”杨满泉头也不回地说:“还进啥货呀,咱赶紧回个拿上户口去报名,要是能考上工呀,以后咱就是公家人了!有了来钱处,害怕娶不上个媳妇?”

那时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招工要考啥内容,也不知道考上了具体要去哪工作,念过的书早就扔了,他就把墙上的标语都背了一遍,也把考试报名处墙上的几项原则啥的都背了一遍,报名处外面台阶上有几张被人坐过的旧报纸,也被杨满泉当做宝贝似的通读了几遍。考试时会的认真作答,不会的选择题都被杨满泉工工整整地填上了B。

村子里的鸡还是天蒙蒙亮就叫早,狗子们还是有一声没一声地瞎叫,杨满泉连去了两趟香枝家,她家人都说香枝不在,香枝妈一边扫着窗台上的土,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就不用瞎跑了,凑不齐彩礼钱说啥也没用,我这俩儿子也是等着钱定媳妇呢。”杨满泉还想再说啥,香枝妈已经扭身进了门,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就在杨满泉和永永再一次筹措着准备去北京进货的时候,村支书喜笑颜开地送来一张纸:“杨满泉,你小子行啊!听说自然村里十来个报考的,就你小子考上了,真有两下下了,还闹了个铁饭碗!”正在喂猪的杨满泉的妈问明白了之后一个劲儿地给村支书作揖,就差跪下磕头了,村支书尴尬地搔着头:“是你儿有能耐,哪用得上谢我了,这下好啦,吃的官饭放的私骆驼,听说那铁路单位可抗硬了,叫个啥来?你看我还学不来,对,叫:铁老大!到时候呀,想娶个啥样的媳妇随便挑,就像那皇帝选妃子一样,先领回来叫你妈看,百里挑一咱选她个最喜人的。”杨满泉被书记的话逗得咧着嘴嘿嘿地笑,看着娘也满心欢喜的样儿,杨满泉就觉着这个家真是苦尽甘来了。

闹上了铁饭碗的杨满泉一时间成了村子里的名人,一小玩儿大的友友们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永永抱着杨满泉可哭了一气,抹了抹着红不唧唧的眼睛呵呵呵地又笑了:“满泉哥,你放心地去哇,你家里我给搭照的,地里的活儿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地去那公家地方多挣上些钱,娶香枝的时候我给放炮。”可最后杨满泉娶的并不是香枝,而放炮的也不是永永。

最近杨满泉总是梦见老家,梦见过去的一些往事和好多年都没见面的人,甚至已死去多年的一些故人,他们的样子愈加清晰地老在他的眼前晃。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满泉,回来吧!他想要回到老家的想法便越來越强烈了。

身后的两棵老榆树已经粗得要两三个人才能抱得过来,而且不知道从啥时候起两棵树的上半部分竟然交合在了一起,树冠如一把华丽的大伞,铺散开来遮出了好大一片阴凉。杨满泉直接坐在了软软的树叶铺就的地上:“你也来坐坐,软软的可好坐了,不比咱家的沙发差。”杨树就发现说着话的父亲出了更多的汗,头发都湿透了,前额的几缕粘连着,看起来就像是抹了厚厚的摩丝,他就知道一定是那碗凉粉吃得不舒服了:“爸,您再喝上一口热水吧!”一边说,一边赶紧拧手里的保温瓶。杨满泉轻轻地摇了头:“哪有你说的那么不结实?你爸呀,再扛个十年八年都不是问题。”杨树望着父亲在微风里轻轻摆动的花白头发,仿佛重新看见了大夫那天那冷若冰霜的回复:“如果是良性的就啥事都没有,如果是恶性的也就是半年时间。”endprint

村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三个老人坐在一条石凳上发呆,一条老狗趴在路中央,懒洋洋地望着这父子俩打从自己的眼前走过。一个破衣烂衫的花白头发的男人拿着一把大扫帚在清扫街道,看见远远走近了的父子俩微微地一愣,他迅速地丢掉了手中的扫把,乐颠颠地跑过去一下子就抱住了杨满泉:“你回来啦?满泉。”他的话让杨满泉瞬间就泪流满面了!他是村子里的那个愣子,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利明,别人没啥反应,这个愣子居然认出了他!杨满泉内心的感动是没法说的。利明蹦蹦跳跳:“我认识你家。”

爬上一段不太陡的斜坡,再往东走个三十几米就是杨满泉家的老屋,斑驳的院墙,歪塌的正房,杂草丛生的院落,一把锈蚀的大铁锁异常醒目地横亘在门上。杨满泉颤抖着双手掏出了钥匙,左右扭动了半天,咔嗒一声:锁开了!杨满泉双手扶着门框,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利明高兴地哈哈直笑:“我拔草、拔草。”他真是有一股子蛮劲儿呢,往掌心里吐了几口吐沫,吭吭哧哧地就行动了起来,突然嘴里就像是开水烫了似的滋哇乱叫,原来是一种扎人的植物扎了他的手,可是他没有停下来,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把杂草团弄成了一个大堆堆在了墙角,他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诧异地望着哭泣的杨满泉,慢慢地凑过去:“别哭,给你吃。”在他黑乎乎的掌心里,是一枚已经摩挲得油润光滑的山核桃。杨满泉愣住了:“你哪来的?”利明咧着没了门牙的嘴嘿嘿地笑了:“烤山药蛋,满泉给的。”杨满泉笑了,他就想起了有一年秋天几个孩子没事干,那天正好利明傻傻地在村子里转,他们就指使利明去地里偷别人家的土豆,然后跑到没人的地方点了火烤着吃,几个人吃得狼吞虎咽,满全就看见利明远远地站在后面等,其他人似乎是已经忘了这个愣子的存在,那天的杨满泉看见利明那么可怜,就把自己分得的两个土豆中的一个给了利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记得那个微不足道的烤土豆。

屋子里好大的霉味儿,到处是蜘蛛网和灰尘,几个人都被呛得打起了喷嚏,赶紧退了出来,依旧是锁了门。杨树四下里望去,似乎这个村子好多的院子都是杂草丛生的。就在父子俩进退两难的时候,利明手舞足蹈地指着一处院子:“吃饭。”一边说,一边欢天喜地地往那边跑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缕炊烟正袅袅升起。

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餐,煮山药(土豆)、煮豌豆、炒鸡蛋、炸油饼儿、凉拌咸菜。大家都脱了鞋在炕上坐,不算杨满泉父子俩,加利明一共七个人,竟然是全村的人都在这儿!而且全部是六十岁以上了。

杨树小的时候回过几次村子,长大以后就没再回过,他不喜欢村子里那浓浓的乡音,也不喜欢土炕上咬人的跳蚤,最主要的,他从心里不愿意承认这偏远贫穷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老家。可是这一次的感觉不同,他怎么觉得那蹩脚的乡音似乎也不那么难听了。他喝着咸菜冲的汤,酸酸辣辣的感觉竟然特别爽口。杨满泉最惦记的永永已经离开好多年了,在座的几位老人有比杨满泉大个五六岁、七八岁的,有和他差不多的。小时候没怎么攒过,可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几位老人都高兴地咧着嘴:“知道!咋不知道?全县几千号人考试,就你一个考中了,披红挂花走的。村子里好几套马车一起送到县里,是可长的火车亲自来接上走的。听人说呀,那火车可长呢,站起来能顶到天!”杨树和父亲就都被逗笑了,杨满泉赶紧出来纠正:“哪有哪有,当年考试咱们村子里就我一个考中了是真的,可全县考上的人可不少呢;还有啊,进县城是我娘送的,连一挂马车也没有。”渲染了一气的老头马上就涨红了脸:“这可是我那去世的爹说的,反正我是没出过村子的,你们说啥就是个啥呗。”其他两个老头撇着嘴笑:“我们是坐过火车的,长是长,要说站起来能顶到天,我看有点儿悬。哎!这不满泉回来了,你倒是说说看,你们自己人坐的火车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长?”杨满泉笑得不行:“我咋说你们也不信,现在交通这么方便,赶明儿相跟上出去个转个转,别等以后到了阎王爷那儿考试过不了关,问啥也不知道。”两个老汉惊骇不已:“甚?咋阎王爷还考试了?这么说来还真得出去转转,万一考不过不让投胎可麻烦了。”说起了投胎,自然就说起了永永,永永是让自己的车撞死的!自从杨满泉离开村子以后,永永就自己倒腾开了买卖,零打碎敲的也积攒了一些钱。那几年后山上发现了矿,永永就买了一辆大卡车,从山上往村口运石头。也不用办啥行车本和驾驶证,因为他的车从不出村。说是四十好几了还没娶过,出事前刚刚定了一门亲事,过了彩礼,也定了日子,准备年下就办呀,大红的请柬写了厚厚一沓。那天相跟着一个本家姐夫,两个人的车前后脚,满满的两车石头,永永的车在后面,拉了几趟石头有些累了,就停在路边抽根烟,忘了给轮下卡个石头了,永永是靠在姐夫的后马槽上抽的烟,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车溜过来的,蹲着的姐夫也傻了眼,当时就撞死了。听话当中杨满泉就有了泪,杨树赶紧岔开话题:“已然是回来了,咱们不如抽空把老屋收拾收拾,没准儿还有啥值钱的古董呢;或者呀,这老屋这么些年没人住了,会不会让《聊斋》里的女鬼呀狐狸呀的住下了?”杨满泉依然沉浸在对永永离开的悲伤里,两只眼睛望着儿子,眼珠子却痴痴的没有一丝反应。

留守的人当中,只有一位妇女,是老魏的媳妇,老魏年轻时跟人学过木匠,如今留在村子里没事做,就揣摩着给几位老伙计做起了棺材,长短锯子、大小刨子。老魏媳妇平六十,除了長相有些那啥以外,腿脚还算利落,就帮着给几个老汉们做个针线活儿,平时大家各自开火,利明是想去谁家吃就去谁家吃,种地、除草、收割的力气活儿他做得多,在这个集体里他是讨人喜欢的。逢年节或谁的生日就大家一起做、一起吃。要是吃莜面炸糕或精细的饭,就由老魏媳妇主理。杨树打开手机让老人们看里面的照片,给他们讲自己工作的地方,讲火车的速度,讲山外面的世界,老人们听了特别开心,直说这父子俩就是菩萨派来的,把他们将死的心都撩拨活了。杨树就心酸地想:要是真和菩萨有关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请求菩萨保佑自己父亲长的东东是良性的!他多希望父亲能健健康康的,也像这些村子里的老人一样活它个八九十岁,没事儿的时候坐在那儿看天、闲扯,或者干脆蹲在老魏的摊帐对面看他挥汗如雨地做棺材。endprint

杨树帮着收拾碗筷的时候就说这平时的饭食还真挺不错的,老魏媳妇撇着嘴笑了:“哪有,是因为瞭见你们父子远远地进村了,才临时决定炸油饼儿的,平时晚上就熬个山药蛋(土豆)稀粥,想喝的就过来舀上一碗,晌午做莜面的时候多,这帮老货一个个懒得做饭,一说吃莜面,他们就都逃了干系,没办法,都不会做呀。咱们这地方也就种个莜麦、山药蛋(土豆),胡麻、豌豆产量低,种的不多,哎,就这几苗人,够吃就行了,每年清明前后、年下的时候有些人会回来,住个三几天的,拿回来的东西也吃不完。”老魏点了一根纸烟趿拉上鞋往出走,轻轻地拽了杨树的衣服,示意他出去说话,一直走到出了院门有一截子了,才停了脚步:“你爸是不得下赖病啦?我看他气色也是不太好呢。咋?是想给预备下个棺材了?”杨树赶紧摇头、摆手:“没有没有,我爸是体检的时候怀疑肠子有病,前两天又做了个肠镜,要七八天才能知道结果呢。”老魏不解地眨巴着眼睛:“体检是个甚啦?咋也是你们那铁路人才能享受的好处哇?我们这村里人呀,就是瞎活的了,哪疼了吃上个去痛片片。哪还管肠子里的事了,前年村东的老李胸口疼了,扭来扭去的像条蛇,吃了十来个去痛片片也没管用,几个老汉可是个帮着揉搓呀,死的时候脸就像个黑片,最后也不知道他是哪难活了。”杨树就使劲儿地点头:“我们单位每年给体检一次身体。我爸要不是体检也不知道肠子有问题了。我们单位的保障做得可好了,看病有医疗保险,大病还有大病保险,所以看病根本用不著担心看不起。”老魏听得眼睛都直了:“那可真是个好了,要不然这么多年了,啥时候说起你爸来都是我们眼红的对象呢。”

留在家里的周小艾牵肠挂肚的。没事儿的时候就一个人乱想。当年一个是列车员、一个是铁路通勤职工,是那种老生常谈中的日久生情,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簌的一下子就过去了,好多的人和事,就像落入湖面的一粒小石子,轻轻地激起一片涟漪,然后就平静得再没有一丝声息了。趁着父子俩回老家的空档,她沉沉地昏睡了一天,说是昏睡事实上她自己也搞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她不知道自己能帮丈夫做些什么,父子俩走了,女儿就说妈妈你也趁这几天他们不在好好休息休息,可她能睡着吗?在儿子的婚事这个问题上,她和丈夫都没有投赞成票,女方有婚史、有孩子。他(她)们希望儿子能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大姑娘,他们更希望儿子将来不被琐事拖累!可是儿子并没有体谅他们的苦心,毅然决然地和那个叫林菲儿的已婚妈妈领了证,老两口儿闹心啊!可是有啥办法呢,他们没有出面横加干涉,可并不代表着他们就赞同这门婚事,他们选择了漠视。儿子已经结婚两年了,依然住在女方的小产权房子里,他们给儿子买了期房,可是那房子不知啥原因迟迟交不了工,儿子和媳妇住得有些远,儿子会抽空回来,买个米啦,买个面啦,陪老爸洗个澡啦,可媳妇不怎么回来,不是媳妇不想回来,是两位老人的主意:眼不见,心不烦!

尽管开门的声音很轻,可周小艾还是听到了,然后周小艾就闻到了八宝粥的甜香味儿,婆媳俩眼神对视的那一刻,林菲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林菲儿穿了一件杏黄的棉麻衫,说话的时候有两个小巧的虎牙露出来,给人感觉笑眯眯的。周小艾明显感觉到饿了,林菲儿已经盛了一碗八宝粥递过来:“妈,您就靠在这儿吃吧。”一个瓶子里是调了辣油拌好的咸菜丝。周小艾一碗粥还没吃完,林菲儿已经洗了一大盆衣服,窗帘儿和沙发套也都卸了下来,一边用抹布麻利地把家具都擦拭了一遍,这边又过来卸被罩,周小艾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干吗?”林菲儿抬起套着套袖的胳膊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我是想等我爸回来之前咱们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他看了会舒心一些。”林菲儿非常麻利地把各种东西擦拭了一遍又归了位,就连鞋柜子里的拖鞋也无一幸免地被洗刷了一遍。当外面的晾衣杆重重叠叠晾满了衣物的时候,屋子里的卫生也都打扫完了。林菲儿倒着擦了地,微微笑着跟婆婆道了别,掩门回去了。

周小艾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自己在车上一晃三十来年就这么过去了,真是没想到,儿子居然又找了一个客运段的。单凭这份工作,周小艾就一百零一个不同意!自己是咋挨过来的自己知道。邻近车厢的王姐,怀哺刚上车那会儿儿子两岁,幼儿园不收,经人介绍把孩子送到了一个近郊的老太太家,退乘回来去接,远远地望去,儿子正在地上的一条麻袋上爬来爬去,小手小脸上都是泥,王姐那个心疼啊,赶紧抱起来去洗,回家的路上儿子说肚子疼,赶紧带去医院检查,却没查出个啥结果,出来耐心地问儿子到底是怎么个疼法,儿子用胖嘟嘟的小手拍着肚子:“我的肚子想妈妈,想得好疼呀!”儿子的那一句话让王姐每次说起来都是泪水涟涟的。

还有班组里的陈姐,儿子考上大学了自己还在跑车,儿子小的时候就没怎么陪伴,簌的一下子长大了,而且考取的是南方的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南方了。说起儿子的时候陈姐就眼泪汪汪的,说是有了小孙子了,过年的时候一家子回来,孩子说啥也不让她抱,没见过面啊!好不容易用玩具汽车哄好了,让她抱了,在院子里看见了狗狗,赶紧拍着她的裤子:“老阿姨,老阿姨,抱抱我,我怕狗狗呀,老阿姨。”面对快两岁的孙子,陈姐眼泪留了满胸脯。

回到家的林菲儿累瘫在了沙发里,她感觉浑身没劲儿。杨树走的时候一再叮嘱她好好地照顾好妈妈,可她心里着实有些发怵,她能理解杨树的心,自己比人家儿子大四岁,又是结过婚的,最主要的还是经常走车不在家,不能好好地照顾家,她把脸蒙在臂弯里轻轻地闭了眼睛,她真希望这是杨树的臂弯,她真希望他们能早点儿回来,她更希望公公的检查结果啥事儿没有,她的心思就飘啊飘地往杨树老家的方向飘去了。

在老屋满是灰尘的炕柜里,杨满泉居然发现了一个“古董”,那是在自己儿时记忆中就有的一根油光锃亮的木头橛子,亦或自己的父辈或父辈的父辈儿时就有的吧,当年是钉在炕上的,一根绳子绑在橛子上,另一头儿绑在孩子的腰上,当年农村的炕头连着锅台,孩子不小心掉到锅里的有的是。绳子限制了孩子的自由,孩子们干脆就抓着橛子玩儿,时间长了就包了浆、开了片。杨树不知这是什么东东,看起来古香古色、润泽饱满,确是年代久远,再看父亲却是目光深邃,就像一条悠长、望不到边的隧道,一直通往了上古的上古……父亲把“古董”塞到了杨树手里:“好好留着吧,只可惜你没用过它,以后的孩子们应该也用不上了。”杨树把“古董”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什么呀这是?”父亲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忙着指挥利明把那些个结了块儿的粮食和已经发霉了的衣物全部搬到了院子里,在院子的一角挖个大坑,就地掩埋掉了。endprint

父亲准备翻盖老屋的想法把杨树吓了一跳,他疑惑不解地望着父亲:“爸,这盖个房子可是需要不少钱的,再者说了,这忙忙的,谁顾上回来住啊?还有,我的假期就那么十几天,哪有时间盯着啊?”杨满泉呵呵地笑了:“我已经想好了,咱不多盖,就盖一间,砖木结构的,门窗就让老魏做,管保结实。咱也不用盯着,把钱留给老魏,啥时盖好了啥时算。”杨树依然是一头雾水:“没人回来住,为啥还要盖呢?”杨满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个念想吧!要是真有个灵魂啥的,万一先人们的魂魄回来,老屋不在了,那他们会多心酸啊!”杨树就被父亲的话逗乐了:“爸,您真逗!还先人的魂魄?您这老党员也信‘聊斋啊?”杨满泉凝视着儿子:“我最近啊,尽梦着老一辈儿的人,我梦见我爷爷是扳道工,穿着个黄马甲,满脑袋的汗;我还梦见你爷爷,蹲在家门口抽烟,家做的布鞋烂了个洞,脚趾头都露出来了;梦中,我隐约听见我娘在叫我回家吃饭,似乎还闻到了炝扎麻麻花的香味儿……”

有簌簌的风吹来了,老屋房檐上的杂草哗啦啦地抖动着,时不时荡起一股子细细的尘土,这父子俩就面对面坐在窗台下的台阶上,杨满泉拉起儿子的手看了看:“嗯,还不够粗糙,我像你这个岁数呀,已经是满手老茧了,那工务段的活儿吃劲儿啦!扛枕木、换钢轨、捣鼓,哪个活儿干下来不是一身汗,就说平时的巡道吧,来来回回十幾公里,那也是汗流浃背的,哪有那么好干的活儿啊!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满心怨气的,可时间一长就习惯了。我的工长姓刘,人挺严厉的,一点儿差错都不允许你有,人们背地里都说他是事儿妈,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安全责任重于泰山!时间长了就有了外号,大家都叫他刘泰山,据说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儿。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大,半夜的时候他不放心,一个人跑出去巡视,还真有一处路基出了状况,要是不及时发现那可是人命关天呢。他的腰不好,说是退休不久就卧床了,详细情况也没人知道,不知道现在咋样了。”杨树第一次安静地坐在父亲对面,耐心地听着他唠叨那些个陈年往事,天上的云似乎也停下来听着他们的故事呢,半天过去了,仰头望去,那一朵云彩居然还在。

之前杨树从不和父亲聊工作上的事儿,事实上什么事儿也说得少,杨树小的时候杨满泉跑通勤经常不在家,等调回来了杨树又进入了青春期,父亲说啥他都不爱听,再后来复习考试时间紧张疏于沟通,再后来当兵、转业、三班倒的工作回了家就想睡,直到杨树找上了林菲儿,杨满泉想跟他好好谈谈,没曾想杨树两句话就给顶了回去:我妈不也是跑车的吗?您能找跑车的,我为啥不能找?结过婚怎么了?有孩子怎么了?那只是她的过去,一个人的过去代表不了她的将来。

杨树给父亲的杯子里加了些热水:“爸,您是不是觉得我挺倔的?不像我姐,我姐从来不顶撞您。”杨满泉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也正是我们担心的呢。你姐生性太软弱,啥事儿都不争取,温突突似乎啥事儿都跟她没有关系似的,别人说啥就是个啥,是那种被领着卖了都在帮别人数钱的类型。”

爷儿两个聊杨桃的时候杨桃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她骑着一辆半新旧的电动车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女儿放学,女儿燕妮五岁,长得活泼可爱,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她一脸不开心地跑到杨桃身边:“妈、妈,跟你说了让你停得远一点儿么,别的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是开的小轿车,你骑个烂摩托还又脏又小!人家的妈妈都那么年轻,你那么老!”一边说一边委屈地哭了起来。

杨桃也拿这个妖精古怪的小人儿没办法,女儿说得也没错,大多数家长都是开车来接。车的好坏暂且不说,首先是秋冬的路上不用受冷冻呀。杨桃也不理她,自顾自地推上电动车前头走了,侧过身子去喊她:“别那么事儿多啊,我还得回家收拾东西呢。一会儿我坐火车去姥姥家呀,你去还是不去?”燕妮听说要坐火车,马上就来了兴致,蹦蹦哒哒跳上了后座,嚷着让赶紧骑快点儿。

杨桃她们坐在了挨着餐车的一节,乘务员排着队过去打饭,燕妮就嚷嚷着饿了。杨桃只好带她过去点了一个菜、一碗米饭。乘务员四个人一桌,两个菜一个汤,红烧鱼炖得色香味俱全,芹菜香干炒得翠绿洁白,西红柿鸡蛋菠菜汤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喝。燕妮看着人家的菜,再看看自己的菜,小嘴噘得跟鼻子一样高了:“我不要吃西红柿炒蛋,我也要吃和他们一样的。”有乘务员听见了就回过身子笑:“好呀好呀!你长大了也来当列车员,到时候就跟我们吃一样的饭了。”燕妮登登登地跑到说话的列车员跟前:“我外婆就是列车员!我外婆还有开火车门的钥匙呢,还有红杠杠的大盖帽。”

有着红杠杠大盖帽的周小艾刚刚开完了段务会,路局对一线职工的政策是越来越倾斜了。从工资收入到悉心保健。周小艾感觉心里是暖暖的。回想起自己刚上班儿那会儿,从车厢卫生到更换卧具,一个小班儿下来出一身汗,那可真是累呀!回休息车睡觉的时候夏天没有空调、冬天四处漏风,左来是不舒服得很。

那时的餐车也不给做乘务饭,冬天带饭的时候就用锹铲着塞到锅炉里面去热,铁锹被烧得通红,铝饭盒在红红的锹头上冒着黑烟,小心翼翼地撤出来放到风挡的铁皮上去晾凉,还得做贼一样看着别让车长发现了。烧火功夫过硬的菜热得比较到位;烧火功夫差点儿的菜不是糊了就是还没热好;更次一些的,饭盒和铁锹头一起塞进去了,最后铁锹头自己拽出来了,饭盒倾倒、菜扣在火里了。还有把饭盒绑在茶炉上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饭盒里的饭依然是温突突的,说凉有些温乎气儿,说热却根本感觉不到温度。现在可是完全不一样了,乘务饭成了局长工程,乘务员不用交钱不说,每顿饭都有最少两个菜,牛、羊、猪、鱼、海鲜,应有尽有。麻辣香锅、麻辣烫、羊杂碎、烧卖、馅饼、包子、水煮鱼、酸菜鱼、炸鸡腿、猪蹄子、梅菜扣肉、炖肘子、炖羊肉、炖牛肉、孜然羊肉、炖牛腩、水煮肉片、辣子鸡、酸汤牛肉、酸汤羊肉……只要餐料里有的,只要伙食团能想得起来的,餐车师傅们就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从路局领导到段领导、到队领导、到各个车班儿的车长,每趟车的乘务饭问题已经成了一项必抓的工作。车队要求每个车班儿的副车长负责盯控乘务饭的进料、卫生、制作和质量呢。endprint

可是就在会后不久,周小艾收到了一条匿名短信,短信的内容就是说正职车长和餐车主任勾搭成奸,克扣乘务饭餐料,克扣部分用作餐车餐料,致使乘务供应量不足,普遍反映吃不饱。车长给车队拉的单子和实际乘务饭内容是两回事。写的两个午餐是肉勾鸡、素炒青瓜、米饭;牛肉炖萝卜、凉拌豆芽、米饭。实际上一顿是蛋炒饭;另一顿是西红柿炒蛋、米饭。车长每趟车都能分到多少不等的现金或成条的好烟。发短信的人一再请求千万别查是谁发的短信,自己害怕报复,实在是不愿意招惹是非。短信没有指明是哪个组。周小艾认真地看了几遍短信,心里面感觉特别堵得慌。如果发信人说的是真的,那这个车长也太胆大妄为了。她决定亲自出马,查它个水落石出!

车队一共五个车底十个组,餐车已经外包了。三个车底是南方人承包了的,都是夫妻、婆媳齐上阵,应该不会有问题。按短信上提示的,那个组的餐车主任应该是个女的,而且那个组的正职车长应该是个男的,而且抽烟。周小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心累无比呀!

下车的人流叽叽喳喳地流向出站口,杨桃带着燕妮顺着边儿往外走。燕妮眼尖,早已经看见姥姥了:“姥姥,姥姥,我们在这里!”周小艾赶紧迎过去,燕妮拉着姥姥的手高兴地蹦蹦跳:“姥姥,姥姥,我以后要多吃饭,长得那么高了,也去当列车员。就有好吃的鱼,还有红红的鸡蛋汤。”燕妮一边说着,一边惦着脚尖伸手往上比划着自己未來的高度。

周小艾一脸不高兴地望着杨桃:“你这是哪跟哪呀?都给孩子灌输了些什么呀这是?”杨桃赶紧解释说燕妮可能有些饿了,想吃人家乘务饭,才在这里胡说八道。周小艾就一本正经地跟燕妮说:“燕妮乖,你要好好学习,长大了给姥姥考一个北京的大学,然后再给姥姥考个研究生。”

燕妮认真地点着头:“是不是考上研究生了就可以当列车员了?”杨桃偷眼望过去,周小艾都快哭了,她站定了仰望着天空,用双手使劲儿地揉了揉脸颊:“我勒个去!快让孩子的话被风吹走吧!吹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站前广场车流攒动、人来人往。燕妮兴奋地跳来跳去:“姥姥,姥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是去吃烤鱼吗?”杨桃就笑着说这孩子属猪吧,会咬不会放,咋就跟鱼干上了呢?周小艾想了想:“那咱们就去吃鱼吧,正好林菲儿也休班儿在家,不如咱们一起去吧。这几天也没好好吃饭,让燕妮这么一说,我还真饿了。”

十一

那家木火铁锅炖鱼馆紧挨着铁路游泳馆,隔着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带着泳帽的大人孩子惬意地坐在池边休息的身影。杨桃就说现在游个泳也贵着呢,办个卡一次交九百,能游30次。周小艾很诧异地看着杨桃:“有那么贵吗?在这儿拿工作证办卡,游一次10元。后面健身房还有教肚皮舞、民族舞啥的,带工作证办卡每次3元。”杨桃听了就特别感慨:“哎!要是有后眼啊,我当时考个铁路专业就好了。铁路的后勤保障做得多好呀,我现在这单位啊,跟铁路真是没法比。我和我们同学就在一个健身房学民族舞呢,一次30元,也是办卡,一次必须交30次的。”说话当中林菲儿也到了,带了一个芭比娃娃给燕妮,燕妮高兴得一个劲儿地亲吻芭比的脸:“舅妈,舅妈,芭比也是你上班的地方发的吗?”

林菲儿就被她逗笑了,她把燕妮拉过去搂在了怀里:“这个不是发的,是舅妈特意给燕妮买的,回头舅妈再给你买一个会说话的小机器人,还能背诵简单的英语单词呢。”

燕妮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我不想要会说英语的机器人,我想要戴着和舅舅一样大盖帽的机器人。会敬礼告诉到站下车,会扫地、拖地,还会搀扶老爷爷老奶奶,还会抱小朋友下火车。”

几个人都被燕妮的话雷翻了!杨桃呵呵地笑着:“不是吧?这些都是你想的?你也太牛了吧?”燕妮诡秘地眨巴着眼睛;“这些都是我舅舅说的,我舅舅已经把机器人画在纸上了。他的机器人是方方的脑袋、红颜色的眼睛,还有一个滑来滑去的轮子做的脚。是上次舅舅送我火车模型的时候跟我说的。”几个人挑挑拣拣地吃着鱼,呼呼噜噜地喝着鱼汤。

杨树父子俩已经走了四天了,再有个三四天杨满泉的检查结果就出来了。桌子上的大铁锅滋滋地冒着热气,铁锅里的鱼在木火的炖煮下嘟嘟嘟地述说着那曾经的江湖。

在那夕阳下空旷的打谷场上,杨树和父亲坐在草垛上,一同眺望着眼前延绵不断的群山。只是那么望着,谁也不说话。微微的小风扬起了脚边细小的麦壳儿,簌簌地争先恐后地远了。杨树侧过脸凝望着父亲,杨满泉淡淡地笑了笑:“有啥话就说,别藏着掖着的。是化验报告提前出来了?”

杨树摇头:“没有那么快,说是一周,一周能出来就不错了。而且我觉得结果肯定是没啥事儿。人们不都说么:好人不得赖病。”

杨满泉冷笑了一声:“好坏是相对来说的,世界上哪有绝对的好、绝对的坏。”杨满泉用手掌搓了搓脸:“我这人呀,虽说没干啥坏事儿,可说话办事比较较真儿,难不保也没少得罪人。说坏的也不是没有。”

杨树有些给杆子就爬的架势:“爸,您说您除了我妈,还有没有一个让您特别牵挂的女人?”

“有啊!”杨满泉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不远处一条假寐的黑狗被杨满泉稍大的声音打搅到了,冲着这边轻吠了几声,继而蜷缩得更紧、把头埋得更深,自顾自地又睡了。杨树感觉自己的心脏轻微地扭动了一下,他想接着再问点儿啥,那边就喊开饭了。傻子利明含糊不清、乌拉乌拉地喊,杨满泉就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土和杂草,那边小黄狗已经跑到跟前了,热情洋溢地把杨树和他父亲的裤子印上了朵朵梅花。

晚饭的拌汤在杨树喝起来就有些淡寡无味。利明不知从哪找来个空药瓶,在衣服上擦得挺干净,他把小药瓶凑到嘴边,轻轻地吹响了,哨声很绵,有着委婉的转折,听起来就像是哪一首歌的过门儿,他呵呵地笑着,把小药瓶再一次在衣服上擦抹干净,很认真地递给了杨满泉:“满泉,你玩儿、你玩儿。”一边又舀了一碗拌汤。拌汤是用胡麻油、扎麻麻花炝锅,土豆切成丁加水煮烂,白面搅成指头肚大的小疙瘩入锅打散、煮熟,快出锅的时候再加一些绿叶叶菜。杨满泉满眼笑意地看着喝得满头大汗的利明,在他的注视里,利明似乎并不是他的一个乡亲,而是他最亲近的兄弟。利明看着杨满泉看他,就把他的碗举到杨满泉的嘴边:“满泉,你喝、你喝。”endprint

十二

过了火的土炕睡起来硬邦邦的,还有些燥。杨树已经被炕上的跳蚤咬了个体无完肤,开始的那两天一个劲儿地涂风油精,到了第三天就懒得理它了,反倒不怎么咬了。杨满泉的解释是:跳蚤在尝鲜,尝过了就不咬了。睡不着的杨树左右翻了几回身,杨满泉就说睡不着起来给我倒一碗开水吧。

杨树起来倒水的空档杨满泉也披衣坐了起来:“咱们带回来的茶叶你明天记得安顿给老魏媳妇,不要又放起来不舍得喝,时间长了就发霉了。还有那些个药,给认字的长顺老汉,你看想个啥办法写上几个大字,主要治啥的,咋个吃法,啥时候到期。药瓶子上面字小的,怕他看不见。还有我的那些个路服,看谁能穿就谁穿,你别看这帮老的,孩子们可有在外面挣大钱的呢。让出去享福都不去,你说怪不怪?”

杨树一一地点头应了:“来的时候我也没敢说,觉着您拿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现在看来还都是香饽饽呢。起码您的衣服够利明叔叔穿好几年的了。那些个感冒药、藿香正气水、止痛片、降压药也都用得上。茶叶我得告诉他们早上喝,别晚上喝了睡不着。那些个劳保肥皂和毛巾啥的也是好东西呢,我看见魏大娘爱见得不行,早知道把我发的也带上就好了。”

杨满泉把耳边一只哼哼唧唧的蚊子轰走了。杨树把水递给父亲,心里盘算着咋样才能绕到有关女人这个话题上来。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杨树感觉父亲似乎从来没跟自己提过有关生母的只言片语,既没有埋怨,也没有惋惜。似乎他和周小艾就是原配似的。张口你妈妈长,闭口你妈短,让杨树和杨桃都不知不觉地就把周小艾当成了自己的妈妈。这个心直口快、做事干脆利落的女人,俨然以一个慈母的身份在这个家傲然屹立着。杨树是从心里接纳周小艾的,这个女人嫁过来之后没有生过自己的孩子,对杨树姐弟俩也是全心全意地呵护,最终让姐弟俩顺情顺理地称呼她为妈妈了。而且,杨树还一直捍卫着这个妈妈在家里的权利。现在,父亲已经承认还有别的女人是自己牵挂的,这让杨树多年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可是杨树一点儿都没有成就感。父亲是病着的,别说是一个女人了,就是现在有十个女人一起浮出水面,也激不起杨树一点儿的好奇之心或是憎恨之意了。

远远地有猫的叫声传过来,一开始是一只猫,再后来就成了几只猫,隐隐约约听起来像是好多小孩儿的哭声。父子俩都清楚这是猫的叫声,这个村子除了老魏媳妇再没有别的女人了。这让杨树想起了自己养过的一只叫“牛奶”的猫。那是一只特别傲气的公猫,喜欢和人搭讪,搭讪的时候声音嗲嗲的。能听出杨树的声音,只要是杨树回来了,马上就跑到门口去等。长到一岁多的时候有人建议给它做个结扎手术,周小艾却说啥也不同意,她说猫也是有尊严的,不能欺负它不会说话而剥夺了它做男猫的权利。这只没被剥夺了权利的男猫后来就走失了。杨树在小区里找,到附近的街区找,却再也没有找见。他把“牛奶”的照片放大了悬挂在卧室的墙上,“牛奶”慵懒地侧卧在那儿,用它那冷冷的眼神注视着镜头,似乎是已然洞察了未来的未来和曾经的曾经。

列车蛇一样穿行在葱绿的青山中,要不然咋说一趟车走过了四季呢。发车的时候是秋季,可是一天以后就又穿越回了夏天。南方依然是青葱翠绿,热得人难受。列车停靠不过十几分钟,守门的郑非已经是汗流浃背了。车上空调的气息从车门口徐徐地蒸腾出来,让郑非越发想赶紧就听到打铃上车的声音。

上车的一男一女挺不搭的,男的二十六七岁,帅气精干一小伙子。女的四十来岁,粉妆而妖艳。女人在车门口就喊饿了,男的赶紧问餐车在什么位置,郑非用手指了指,告诉说估计这个时间不是饭点儿,够呛有吃的。兩个人腻了吧唧的,开车不久就拉着手往餐车去了,郑非用鼻子哼一声,心里暗暗地骂那男的没有尿性。

十三

还不到午餐供应时间,餐车里也没啥人,妖艳的女人扭动着腰肢,身上直冲冲的香水味瞬间把餐车那股不好的味道给掩盖了。后生跟在后面,很阔气地喊:“服务员,把菜单拿来。先给泡壶茶来。”

餐车主任叫赵团娥,四十多岁,是个长得圆嘟嘟的、大眼睛的四十来岁的妇女。听见叫服务员,赵团娥赶紧迎上前去:“吃饭还得等一会儿,现在正在准备。你们可以先在这儿坐会儿。我给你们泡一壶苦荞茶。”

赵团娥奶子很大,把衣服撑得鼓胀胀的,把茶沏好了就坐在把头的一个台前。列车长叫张凯,四十六七岁的样子,小个子,雷公嘴,牙齿排列不太好,脸上疙疙瘩瘩的不知是痤疮还是湿毒。他坐在赵团娥对面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回忆着什么,他似乎正在回忆自己当年的神勇,章节也就是绝处逢生的那种。一个胖胖的姓白的乘警得道了一样端坐在那儿,微微闭着双眼,不知是不想听车长的吹嘘还是原本就有些困乏了。有电话打来的时候列车长就很大声音地接电话,然后餐车的所有人就都听见了职工疗养这一个话题,胖警察白哥微微地睁了眼,问张凯疗养的地点和时间。张凯一边在一张纸上写着,一边说给了班组一个名额,路上就得报名,回去就去段上开公免票。

赵团娥羡慕地说看你们正式职工多好呀,还能出去疗养,不像我们,只能撅起屁股干活儿。

胖警察白哥就撇着嘴嘎嘎地笑了:“看来是撅的地方不对,嘿嘿嘿嘿!”

张凯一边摆手一边就插了话:“白哥,你可别起内讧,那边还坐着旅客呢。其实说来这长期工有长期工的好处,可临时工也有临时工的自由呀!想干了多走几趟,车上挣着一份钱,不用买车票还免费旅游了是不是?过段时间换个地方,这一来二去地把全国都免费转了不是?”

赵团娥拿眼睛斜着张凯,一脸的不屑:“你这车折返站统共才停四个小时,好好的连个街都逛不成,也就是在车站附近转转,就这蜻蜓点水似的走遍全中国啊?我才不稀罕呢!”

胖警察白哥意味深长地望着赵团娥:“就是,这种逛法哪能行?回头让张凯请趟年休,带你去香港转转,这一夏天也没少挣钱,也该出去消费消费,放松放松。”

张凯翻着左一个、右一个大白眼儿:“别介,白哥,你能不能别老拿我开涮,这蛾子可是人家家的媳妇,我领着?我领得着吗?”

赵团娥听着俩人在那儿斗嘴,一扭身进厨房跟着忙乎去了。endprint

菜单的种类并不多,妖艳喷香的妇女点了两份菜单上没有的菜,他对面那年轻的男士马上补充说只要给做,可以加双倍的钱,男子的手串儿是成色很好的一串老蜡,油润的黄,怎么看都像是真的。

餐车里没啥人,张凯就拿着菜单帮着点菜,一边苦笑地冲着里边儿喊:“麻辣香锅一份儿,炒秋葵一份儿。”

胖警察白哥撇着嘴冷笑了:“刚才还口口声声地辩驳呢,这话音未落呢就贴上了不是?麻辣香锅再卖上几份就没啥了吧?你拿啥开乘务饭?那秋葵可是人家检车师傅自己买的,你回头怎么跟人家交代?”

张凯嬉笑着过去给白哥的杯子添了水:“白哥,我的亲哥。你赶紧闭目养你的神吧。乘务饭换个菜单还不是小事一桩,又不是非得吃麻辣香锅呀,下趟再吃还不是一样。秋葵我负责下趟给检车师傅买上,另外补偿每人一盒烟,你说亮堂不亮堂?”戴蜜蜡的小伙子就赶紧向车长致谢、递烟。

妖艳的女人就问午饭过后有没有下午茶,能不能多花点儿钱就在餐车坐着,这边空间大,两人可以玩玩扑克、聊聊天啥的。那边卧铺中铺有带小孩的,上来下去一个劲儿在你脑袋顶胡绕,烦人得很。赵团娥就说每人再加三十五,坐到晚餐前,可以提供茶和瓜子。妖艳的女人说她们带着好茶呢,瓜子也不要,赵团娥就说原本茶和瓜子也没算在内。戴蜜蜡的小伙子就赶紧递上了一百。

十四

乘务饭的时间是13:30,乘务员排着队到餐车的时候前面的几个台上已经摆了两个大盆:一个盆子里是炒饼;一个盆子里是紫菜汤。小伙子们似乎是对这饼多菜少的饭不怎么感兴趣,扒拉了几口就放下碗不吃了。饭后还有小班儿会,叫张凯的车长布置了几句当班儿注意事项后,就把话题转到了乘务饭上:“本来定的是这顿吃麻辣香锅,可是因为其他原因咱们做了临时调整,麻辣香锅就不吃了,换成焖面紫菜汤了。焖面也不错么,对胃好,你们当班儿的都多吃点儿,不然一会儿就饿了。啥好吃赖吃的,吃饱了为原则,是不是?行,接班儿吧。咱们下趟弄它个烤羊排。”后排的俩小伙子就撇嘴,悄悄低声嘟囔:“每趟都这样,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切!”

妖艳女人的自拍杆儿像枪一样一会儿伸到这儿,一会儿伸到那儿,做着各种袅娜的姿势。蜜蜡男似乎很欣赏妖艳女的样子,也拿出手机来给拍了几个侧影。餐车里的其他人就撇着嘴讥笑着这一对老妇少男。

悄悄捏了赵团娥腰身的张凯心满意足地哼着歌儿回休息车睡觉去了。而一份详尽的摸底调查也正在悄悄地展开着。

列车进站张凯就被通知“下班儿了”。一同来站台上接车的有坐台副队长、大队长和副段长。张凯多少有些意外,似乎是想为自己辩解辩解,想把自己的苦劳拿出来抵消一下,后来看见根本就没人搭理他,也就悻悻地拎着包离开了。

叫赵团娥的餐车主任到家的时候也接到了电话,被告知合同终止了。她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安静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不无留恋地摸了摸餐车的桌椅,默默地环视着四周,然后低着头,匆匆地离开了。

拿下了一个车长和餐车主任之后,其他班组马上就得到了信儿。路上班组的副车长纷纷干起了洗菜的活儿,严格按照计划上的制作,生怕发生一丁点儿的差错。

周小艾连着开了五天的出退乘会,就乘务饭的问题让每个车长都立了军令状。而且她督促每个车长又跟车班儿党员、骨干立了军令状,互相监督,联劳协作。

代替张凯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车长,白白的皮肤,瓜子脸。出乘会上她当着全组的人表了态:一定让你们吃饱、吃好、吃细、吃精。大家被她的最后一個词逗得哈哈大笑。她就立正了给大家敬了一个正装的举手礼。

然后就在不久后的一天,郑非的朋友转来了两条让他心跳的短信。一条是10086提示手机充值200元,另一条显示是来自周小艾的短信:谢谢您!200元是我个人对您的奖励,一定请接受。钱是别人代存的,所以我并不知道您是谁,并且已经把您的号码删除。再一次表示感谢!郑非自己忍不住笑了,其实从他们组车长被拿下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明了了。刚发出短信的那几天他也是非常忐忑的,害怕自己会遭到打击报复,所以他留了个心眼儿,用他哥们儿的手机发的短信。自己感觉鬼鬼祟祟的不怎么敞亮,可是也没办法,万一反映的事没人管,自己岂不是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之后几天的时间可是个煎熬,感觉自己就像是特工,稍微的风吹草动就足以让他心跳半天的,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他不知上面是用了什么远程系统,据说还是图文并茂、人赃并获。他真是佩服了领导的远程控制力,这么看来,就是在和平年代,便衣也是必须的呢。

学习室的墙上贴了文体活动的通知,还有文化宫每周电影的安排,想看电影的可以去指定地点凭工作证领取免费的电影票,3D的片子,在地方电影院看一场电影需要好几十块钱呢。那边有人抱来了职工书屋的新书,并声明:最新版知名作家力作,抢先看的负责拿到车上。话音刚落,十几本书就被瓜分一空了。车长就赶紧通知有参加摄影作品展和书法作品展的同志赶紧去车队报名,具体细则去车队了解。林菲儿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似乎是感冒的症状,她就赶紧问分管药箱的同事车上有没有感冒药,没有的话一会儿自己就出去买上一些备着。分管药箱的同事说不用买,药箱里的药每趟都要补齐的,一个旅客药箱,一个职工药箱,基本常用药车上都有。林菲儿就说自己可能需要一些感冒药,管药箱的同事就说一会儿再去多领一些感冒药,天凉了,感冒的人多,感冒药需要多备一些。

十五

准备造屋的杨满泉坐在老魏对面的凳子上,老魏依然在挥汗如雨地刨着木头,刨花在他的四周如盛开的蔷薇,干累了的老魏拿一把扫帚把刨花、木屑规整到了一个蛇皮袋子里,然后就找了个板凳坐到杨满泉对面来抽烟,他把裤兜里皱皱巴巴的烟盒掏出来给杨满泉也递了一根,杨满泉就问啥时候能做完,老魏抬起眼睛望着他:“咋?有做的了?”杨满泉就跟他絮叨想要造屋的事。杨满泉说了半天老魏也没接茬,一根烟抽完了,老魏把烟蒂丢在脚下用劲儿拧进了脚下的地里。吐了一口吐沫在掌心,又开始了他手中的活儿,杨满泉也不急于追问,起身把老魏的茶缸子重新续满了水。endprint

又干了一会儿老魏终于停了下来,坐到杨满泉对面来喝水:“满泉,造屋的事着急不得,就这一帮老货根本也弄不成,利明倒是个愿意干的,可咱哪敢用他呀,那毛手毛脚的再伤了自己。看年下孩子们回来了咋说,让给安顿下个工程队最好,坍塌的也不是你们一家,这房子久不住人了就不行啦!人气也是养着房子的呢,没了人气,这房子就伤心了,塌得越发快。”

杨满泉就说寻思了半天,盖一间就行,估计也没人回来住,但是要是祖屋没了,心里还真放不下。老魏把头点得捣蒜一样:“谁说不是呢,我那二小子说了,别看咱这地方穷山恶水的,保不准哪天走了运气发现个金矿啥的,那时候咱的房子就是那金子的价格,可不能不盖,得盖,得盖!”

杨满泉被老魏的话撩拨得也有些热血沸腾了:“你别说哈,还真保不准呢,到时候呀,我就给我儿子买它个废弃的车厢,放在我们小区的空地上,让他如愿以偿地开它个免费幼儿园。到时候我就负责打扫卫生,负责看大门,负责给孩子们讲讲老铁路的经历和故事。”老魏开始继续收集着把碎木屑和刨花装起来。

那边,杨树就远远地走过来了:“爸,咱们明天就回哇,等以后有了时间我再跟您回来。下次咱们把伯伯们用得上的东西多带些,我好给找个大拉车都拉上。”

老魏就吃吃地笑:“买啥大拉车了?你爸刚刚说啦,给你买个火车呀,到时候把你们院子的人都拉来住上几天,吃吃咱们村里的饭食,睡睡咱们的火炕。”

杨树搔着脑袋:“啊?买火车呀?”他似笑非笑地望着父亲:“爸你说的?骗着我老魏大爷耍了哇?”

杨满泉就把发现金山的设想跟杨树学说了一遍,杨树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这可真是狼吃鬼的事,我看是没影儿。”

回去的时候父子俩就轻松多了,老魏媳妇给准备了一些杂粮,杨满泉只带了一些扁豆和莜麦仁子,加在一起有个五六斤。他把自己的剃须刀留给了老魏,把老花镜、手表、保温杯、握力器、暖水袋送给了其他老人。给利明的是一副水晶材质的墨镜,利明乐呵呵地戴上,小心翼翼地用手在下巴底下接着,牛气冲天地往山上去了。

十六

到了县城换乘的时候父子俩在广场上没有见到那个卖凉粉的推车,脸白唇红的几个为招待所招揽生意的妇女懒洋洋地倚着栏杆在聊着邻居四姐的外甥,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脖子和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杨树父子俩在车站的摊前买了一塑料壳壳炒熟的麻子,老魏媳妇给准备的煮鸡蛋和蒸饼都还没有吃,杨满泉的气色比来时好了许多。杨树就感觉其实村子里的生活并不差,不错的水质,自己耕种收获的粮食,没事儿的时候晒晒太阳、聊聊天儿……

还好车上人不多,父子俩面对面坐在了靠窗的地方。杨满泉和杨树把一个塑料袋放在小桌上,小心翼翼地磕起了麻子。别看那东西圆溜溜的不大点儿,可磕起来却是要一些技术呢。杨满泉把一颗颗空了的麻子皮一半儿一半儿地放在塑料袋里。李树就不行了,不是磕不开就是嚼碎了,碎裂的程度就像是鸟雀拉出来的屎。杨树就觉着要是再不问就真没这么好的独处机会了。他鼓足了勇气,并且使劲儿地清了清嗓子:“爸,我觉得您和我妈一直都挺好的是吧?”

杨满泉的麻子壳很规整地粘在下嘴唇上,更像是一坨鸟屎。“你是说我和小艾?”杨满泉把嘴边的麻子壳移除到塑料袋里,他用望穿秋水的目光使劲儿地盯了杨树两眼,直看得杨树微微有些发怵。

杨满泉侧过脸去望着窗外,微微泛黄的草地上依然有星星点点的不怕冷的野花在倦怠地盛开着。不远处的一棵两棵坟树近了,又远了,树上鳥巢的桠杈清晰可见。杨满泉的声音幽幽的,像是在讲述很久远的、别人的故事:

那是我刚上班不久后的一个休息日。一大早骑个自行车,想去山脚下转转。满身大汗地骑过去,已经累趴了。那个叫桑的男人也是骑自行车去的,拿个照相机,爬上一个很陡的坡,他说,他在拍火车。我就自豪地告诉他,我是铁路职工。那个夏天我们遇见了好几次。后来在一次摄影作品展上我看到了他的作品。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一对附近村子的小姐弟,俩人拉着手站在山坡上,当时拍的是他(她)们的背影,他(她)们面对的是喧嚣的城市。小姑娘的羊角辫是用一根咖色的鞋带扎着的,那是展出之后细心人发现的。

杨树被父亲的话搞得一头雾水,他不知道父亲想要表达的是啥,父亲的话似乎是与哪儿都不搭界。

杨满泉看着一脸不解的杨树笑了:“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杨树没想到父亲会直奔主题,面部表情瞬间尴尬无比。

杨满泉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那是来自桑的父亲的传奇。几十年的延续,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被扯进去的,就再也摘不开了。”

杨树感觉故事应该很长,他把父亲下铺的被子重新整叠得高了一些,怕靠着不舒服,又把枕头也折了一下然后摞在一起。他很歉意地请坐在铺上的旅客离开。杨满泉就脱了鞋靠在被子上,他没有立马开口,而是微微地眯了一会儿眼睛,似乎是在梳理着凌乱的思绪。

桑最早干的是机务,是火车司机,应该是烧煤的那种。他说起了自己刚上班的那年冬天,道路两旁都是沙丘,刚好又下了雪,彻骨的风,冷啊!他们偶尔会看见道路两旁的野骆驼、野马。那天是一对母子,一匹大马和一匹小马,为了躲避强劲的西北风,不知咋就走进了道心儿。列车经过的地方是个弯道,看见它们的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大马意识到了,它完全来得及跨出道心,可是它没有。它使劲儿地用身子往出撞小马,小马已经被吓呆了,根本没有了躲避的意识。火车是拉了制动的,依然是那么快的速度冲了上去!小马当时就被撞死了,马妈妈受了很重的伤,当时没有死,它的眼泪和着血水汩汩地流淌着。桑和师傅一起下了车,大马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他用手抚摸大马的头,大马善良的大眼睛望着他,低低地嘶鸣着。桑和师傅一起,用尽全力把小马的头挪到了大马的脸前,大马吃力地把自己的脸挨到了小马,然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桑呜呜的哭声淹没在了强劲的西北风里。回去后桑就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是流着泪听完的。

十七endprint

桑的父亲是一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年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更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和一对夫妻学着擀毡子,那個时候叫氂髦匠。他饿得实在是不行了,就偷跑出去,后来参加了革命。参加革命的时候他大约十四五岁吧,他负责给地下党传递情报,每天有两个糠菜饼子果腹。在一次叛徒的告密中他和几个地下党一同被日本人抓了去,晚上的时候一齐挨了乱枪。他听到了清脆的枪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是在清冷的后半夜冻醒的,想抬起头来看看月亮,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就吃力地往前爬,不知爬了多远,又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当中他闻到了呛人的柴草味儿,努力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仰靠在一孔窑洞之中。有人蹲在灶坑那儿烧炕,似乎是柴火不太干,呼呼地往外倒烟。他想扭动一下脖子,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烧炕的人马上直起了身子:“你可算醒了!你等着,我这就揪面。”沉重的拉风箱的声音。没多大一会儿面就煮好了。

桑的父亲在刑场上挨了两颗子弹,一颗打穿了锁骨,一颗伤了脖子。他的脖子抬不起来,向后仰着靠在不知什么东西上,那是一碗素面,只加了一些盐和醋。他的脖子疼痛难忍,根本无法吞咽。后来他就昏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应该是好几天以后了。他的伤口已经是处理过的,有浸了药水的纱布包裹在伤口处。他感觉昏昏沉沉的,他感觉自己的屁股好疼。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不觉吓了一跳。下身是光着的,他吃力地用余光去看、用手去摸,自己应该是坐在温热的沙堆里,拉撒都在里面。定睛看站在地上的人,桑的父亲瞬间羞红了脸!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头上蒙一块儿灰蓝的三角巾,灰布大襟袄。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拖在背后。女人看他醒了,赶紧端过来一碗温热的水:“喝些水吧,你昏迷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喊着水呢,这会儿能喝了,赶紧喝上几口。”桑的父亲赶紧用手护住下身。女人就微微地笑了:“我是组织上派来伺候你的,我男人也在队伍上。你不用怕,我弟弟比你还大呢,我的娃也快一岁了。”

女人伺候了桑的父亲八个月。后来桑的父亲听说女人的丈夫死在了战场上。解放以后桑的父亲去看过女人和孩子,那是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女孩儿。桑的父亲就每年给母女俩寄一次钱,够她们买些日用油盐的。特殊的时期母女俩一度受了牵连,有人说桑的父亲之所以没被日本人打死是因为他是叛徒,所以日本人故意给他留了条命。女孩儿在一次批斗母亲的大会上替母亲辩驳了几句,结果被打坏了腰、打折了腿,之后就再也直不起身子了,据说一直猫着腰、瘸着腿。恢复了平静的岁月里,桑的父亲每年会寄一次钱给她们母女,而她们每年秋后都会寄几斤扁豆给桑的父亲。他(她)们以这种方式传递着相互间的问候。后来桑的父亲老了,又大病了一场,就把这个事交给桑来做。桑会在每年秋天收到豆子后汇一些钱过去。钱不多,够买一年的咸盐和花椒大料的。

直到那次桑出了事之后。桑得的是绝症。他托别人去叫的杨满泉,他把一个存折和一个地址交给了杨满泉:“兄弟,故事我给你讲过的。你接着帮我演下去吧,老太太已经死了,这是她女儿的地址和名字,应该也有六七十岁了,地址我也更改成你的地址了,每年你收到豆子就寄一次钱,哪年收不到豆子了,你就不用再寄钱了。”

讲到这儿杨满泉就停了下来,他把双手放在脸上,连眼睛也一起蒙了起来,停顿了大半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桑走了之后我寄了十多年的钱。去年一直到冬天,也没有收到应该寄来的豆子,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可我依然难过。今年初春我去了一趟,当年的窑洞还在,传奇的故事也还在,可是人都不在了。我应该早去看看,可是却没有。”

十八

杨树感觉父亲的故事也太过传奇了,他想象不出父亲和那个叫桑的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默契,一往情深地共同延续了那一份承诺。趁着父亲去洗手间的空档,桑赶紧打开笔记本,记下了故事的梗概。小憩了一会儿的杨满泉接着说起了叫桑的男人。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却是很精神的那种,他拍的片子参加过好多次影展,还得过奖。他也邀请杨满泉到家里去喝茶。他在自己的阳台上种菜,用那种泡沫箱子盛了土,种西红柿、茄子、青椒,还种八瓣梅和海娜花。海娜花的叶子可以染指甲,所以花开的时候会有邻居的女孩子跑过来要花儿,他就让她们自己去摘,同来的家长就被邀请坐下来喝茶。桑还有好多的碟,有经典的国内外音乐,有经典的国内外大片儿,而更多的是摄影作品。碟子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架上,足足占了好几层的空间。看他的摄影作品多了,杨满泉就惊异地发现,桑的拍摄对象大多都与铁路有关。有一大部分是火车,各种场景、各种角度、各种宏观、各种微观。让杨满泉记忆犹新的是一组机车的轮子,一张大大的特写,那种铿锵的力量、那种无畏的坚韧,简直是呼之欲出;还有那两双深邃的眼眸,背景是机车乘务室,两位正装的司机师傅,一位坐着、一位站着,眼神里满是责任、满是担当;还有那公务兄弟冒雪抢修的身影,身上是厚厚的落雪,脑袋上是蒸腾的热汗,可那大幅度挥动的臂膀又是那么无私而投入。终于在不久后的一天,杨满泉的疑惑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找到了谜底,桑的父亲是抗日英雄,在日本人的铁路上做小工,他是一个地下联络站的联络员,为冀西北的抗日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桑是父亲的延续,全身心地爱着他身边的铁路。于是他拿起了相机,在闲暇的时间深入到一线去拍。他的镜头记录了铁路各行各业二三十年间的变迁,从大项到小项、从硬件到软件,细致到铁路一线职工的表情变化。杨满泉说家里还有桑的集子呢,厚厚的两本。翻看的同时就感受到了变化,以前的工作环境和现在的简直没法比,可是老一辈的铁路人依然干得那么好,没人叫苦,没人喊累,真是不容易啊!

杨树觉着父亲的有关女人的故事有些出乎意料,可是那横空出世的老爷子又颇具戏剧性。他也想不通为啥叫桑的男人不嘱托自己的孩子来接着寄钱。还有,那极具传奇的故事发生地到底在哪儿呢?离自己所在的城市远吗?当年的窑洞果真还在吗?当时的地下党是怎样安置伤员的?日本人不去搜查吗?村子里就没有知情的人向敌人告密?八个月的时间,子弹又是怎么取出来的呢?endprint

转天医院的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杨桃这次是特意请了假回来陪着妈妈周小艾的。燕妮更乐得不去幼儿园。趁着傍晚妈妈和姥姥聊天儿,她悄悄地跑到另一个房间寻宝去了。她用事先寻得的一串钥匙轮番地开着抽屉上的锁。一番折腾,呱嗒一声脆响,锁居然开了。小姑娘许是太过激动吧,卯足了劲儿往外一拉,满满的一抽屉信札笔记及其他一下子拉脱了扣,重重地跌落到了地上。燕妮吓坏了,立在当地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是杨满泉的抽屉,之前周小艾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家四个有锁的抽屉,每人一个。是周小艾来了之后配置的,她戏称是银行保险箱,是安置秘密的地方,谁都不可以偷窥别人的隐私。现在杨满泉的抽屉不但被打开了,还跌落在了地上,周小艾和杨桃都是惊骇不已,赶紧躬下身子捡拾、归拢。那几个牛皮纸信封就特别的另类和吸人眼球。燕妮认识自己的名字,她激动地喊了起来:“是我的名字!妈妈,妈妈,这封信,是写给我的吗?”燕妮一边喊着,一边拾起了那个牛皮纸信封。周小艾也看见了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还有杨桃,写着她名字的信封和写着杨树名字的信封并排跌落在一处。杨桃和周小艾瞬间就哭了,她们知道,信封里装着的是满满的不舍和浓浓的亲情。

工会发的电影票放在玻璃的茶几上,闯了祸的燕妮乖乖地被安置在了沙发上。她只乖巧了那么几分钟,等她看到电影票的时候就又哇哇哇地喊叫了起来:“妈妈,妈妈,我要看电影!我要看3D电影。”周小艾就想起来单位发的电影票,她就跟杨桃说不如咱们去看电影吧,单位发的免费票,还是3D的呢,听说在外面买票要好几十呢。看看电影时间还过得快一些,省得胡乱想事儿。

杨桃心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着那封写给自己的信到底写了些啥,所以心不在焉根本不想去看什么3D电影。周小艾又何尝不是呢,可总不能让五岁的孩子自己去看吧。折中的办法是周小艾带燕妮去看电影,杨桃在家收拾抽屉。

燕妮噘着嘴:“为啥妈妈不去?我想让妈妈一起去看电影。”周小艾就说妈妈要给姥爷写回信,燕妮一听写回信,赶紧说:“妈妈、妈妈,告诉姥爷我想他了,还有舅舅,赶紧回来给我做机器人。”

杨桃最终不能克制内心的好奇,心突突跳着,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父亲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女儿,谢谢来到了这个家,谢谢你做了我的女儿。你是家中的长女,一定要坚强。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你的丈夫、孩子以及你的妈妈和弟弟。爸爸从农村走到城里来,是铁路给了我一份接纳,一份认可。所以,我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衣服是一套崭新的铁路服,我跟你弟弟私下聊起过这事,我假意说一个老师傅想要在最后的时刻穿着路服走,你弟弟想都没想就说太过狗血!可是女儿,爸爸真是这么想的。是铁路给了我这一份安稳的工作,是铁路帮着我养育了这一大家子,是铁路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是铁路引领我入了党、给我提供各种学习的机会,让我一个没啥文化的人拿起了笔杆子。女儿,你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爸爸只想跟你说:记住铁路对爸爸的好,然后把爸爸的感受传递给你的弟弟。

杨桃多少有些失望,他以为父亲的信件一定是牵肠挂肚催人泪下的,或者有啥秘密抑或有啥交代,可是这封信却是干巴巴没啥实质内容,除了提及了路服一事,余下的部分更像是总结。而仔细地再琢磨之后,杨桃明白了一点,父亲的信里不是没有内容,而是有太多的内容,他把牵着杨树的那根线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写给别人的信杨桃没有看,她把那几封信依然用丝带系好。规整的时候她发现父亲除了写给家人的信之外,还有写给其他人的信,只是那些个信封看起来更加老旧而已,似乎是已经写了好久,信封的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收件人和写信人很清楚地标注在信封上,让你一目了然,这些信都是杨满泉写的。另外的几个笔记本的扉页上都简单地标注了一个名字,让杨桃的心突突直跳的是有一本写的是:杨桃。杨桃把写着自己名字的笔记本儿贴在了胸口处,她是那么想看看里边的内容,可最终她克制了自己。她瞬间感受到了那份浓浓的爱,父亲原来一直都在关注着自己呢,而不是每次回来所表现的那种木讷。父亲的笔记本占了百分之八十的空间,余下的就是一些系好的信件和一些票据。一个硬皮本子的扉页上大大地写着:来自铁路的礼物。杨桃愣住了,有多少礼物可以记这么厚厚的一大本子呢?

笔记的内容非常简单,有的只寥寥几语。第一页记录着杨满泉入路的时间,单位出具公免票的时间,发放路服的时间。不具感情色彩,没有主观叙述。杨桃粗略地翻看了一下,就连一张小小的电影票,杨满泉都记录在案。还有那些个发米、发面、发油的日子。有一处红笔记录的地方,记录着单位发了一枚金币给他,后面写了两个比别的字大的字:谢谢!还有一张去南方疗养的公免票卧铺号,夹在记录的那一页,空白处依然写着两个大大的:谢谢!绿豆、茶叶、蚕丝被、保温杯、保温盒、节日干果大礼包、整箱的苹果、脐橙……整个本子的正反面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单位福利的信息,有单位体检医院的信息,有体检结果的信息,有文体活动的信息,有大合唱给发的衣服裤子的详细描述,后面的部分还提到了报销保育费的事儿,空白处是四个大字:真好真好!杨桃轻轻地合上了父亲的本子。她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的那种满足、那种自豪。她轻轻地闭起了眼睛,双手合十,心中默默地祈祷着,让自己的父亲检查结果为阴性吧,让这个家平平安安的,让自己和弟弟还来得及孝顺他(她)们。

杨树和父亲到站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两个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直走出了站外。杨满泉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可是最终却发现真的没有人来车站接他们俩。检查结果应该是上午出来了。杨树忐忑得不敢打电话,而电话也异常乖巧地一上午都没响。按交路算林菲儿应该是走车了的,周小艾的办公室紧挨着候车室大楼,在出站口的西边。杨满泉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是自己的检查结果不好?她们都不敢来?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感觉腿也没劲儿了,脑袋也有些发昏。

没人接也得回家呀。两个各怀心腹事的男人像两个环游世界归来的旅人,目光深邃、表情凝重。杨树重新把背包调整好,伸手拉起了父亲的手,这是这趟旅行的最大收获:父子俩开始牵手了。就在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两个男人瞬间石化了!就像是瞬间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齐刷刷的一排子人。周小艾、杨桃、燕妮站在前边,每人捧着一束花。杨满泉的三两好友微笑着站在后边,就连平时一起打牌的两个牌友也乐呵呵地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跟杨满泉打着招呼,杨满泉慌乱地拉起了周小艾的手:“啥情況?莫不是真要搞一次谢幕道别仪式?你别说,我还真有一些害怕。”

周小艾呵呵地笑了:“想得倒美!你走了,家里的碗谁刷?日记谁写?扑克谁打?爹谁当?”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一张纸递了过去:“赶紧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今天中午呀,咱们一起庆祝一下,主题是涮羊肉,大家一起涮!”

沸腾的火锅嘟嘟嘟地翻滚着,杨满泉双手合十站了起来:“谢谢谢谢!谢谢我的家人!谢谢我的朋友们!通过这件事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戒烟戒酒,平时增强锻炼,及时调整心态,我们都好好地活着,为了我们身边每一个爱我们的家人。”

不远的地方放起了鞭炮,不知是有开业的还是有结婚的。周小艾站起来端起了手中的红酒:“来,让我们为了健康而举杯吧!首先感恩为我们提供医疗保障的铁路局,其次感谢在座的每一份真挚的亲情、友情,让我们行走的每一步都一如既往地坚实、厚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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