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陕北(外两篇)

2018-01-27 18:52吴宝三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陕北同学

吴宝三

汽车驶入延安已是夜暮时分。从古城西安到陕北,一路上,已近天命或已逾天命之年的六位作家,还从来没有过这般兴奋。从小学课本上就知道,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抗日的前哨,觉得那么遥远,今天踏上这片土地却觉得这般亲近。我们是怀着虔诚的心情来拜谒革命圣地的,诗人李琦倚在车窗口,不停向远处眺望,一遍遍大声朗诵“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在这里”。

从进入西安始,黑龙江作家采风团一行六人,已经自觉不自觉地从“东北军”同化为“西北军”了。何也?这里曾发生震惊中外进而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西安事变,张学良的东北军和杨虎成的西北军是一家人哪!我们这次西部采风,就是要融入西部,目睹和感受西部人民生活与斗争的壮丽画卷。

入乡随俗,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我们由已吃习惯的东北大炖菜一下子改为西北小吃,几乎顿顿要牛羊肉泡馍、臊子面、葫芦头……延安的第一顿饭,选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金土地饭店,大厅灯火通明,门前车水马龙。小说家孟久成、孙少山在行车路上争论问题,各抒己见,互不让步,但在选饭店上却取得共识。他俩说,像门前停车这么多,原料肯定周转快,不积压,新鲜,在这样的饭馆吃饭放心。大概,这就是小说家用心观察生活的视觉。

在饭店一个窄小的单间落座,和东北饭馆一样,上茶、点菜、问酒水。不同的是,饭店的主副食和酒水,服务员全给客人详尽介绍一遍,没有一点推销的色彩,之后告诉客人,喝本地酒可以免费听陕北民歌。问酒价,答曰35元,我不禁纳闷儿,这么便宜的酒还免费赠歌,利润几何?大家以为,包装这样精美的地产酒,如赠歌,卖上百元也不为过。要了地产白酒,点了小米饭和几个本地家常菜,服务员说声请稍候,便出去安排了。菜还没上齐,歌手和乐队一班人马到了,我们点了曲目,男歌手唱了两支,女歌手唱了一支,地道的陕北民歌,声情并茂,原汁原味,我们听得如醉如痴,要求接着唱几首,按规定付费,歌手道歉道,得按时赶到下一个饭店,向我们点点头,匆忙离去。这是陕北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多么朴实诚信的延安人!

当晚住在杨家岭的石窟宾馆,但见一排排窑洞,门窗木格子上糊着窗户纸,屋檐下挂着黄玉米穗子和红辣椒,门前的石辗子上落满一层白霜。时值初冬,室内已给暖气,然而一层薄薄的窗纸怎能抵挡住朔风,我和衣而卧盖上棉被,依然冷得瑟瑟发抖。肯定地说,当年的条件远不如今日,可这就是一代伟人所住的谓之冬暖夏凉的窑洞,无法想象,革命前辈如何走过极其艰苦的战斗历程,我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

在陕北味道十足此起彼伏的“东方红,太阳升”的歌声中,参观了枣园。我们在毗邻伟人旧居的一间湿暗的屋子里停下脚步,见到一位陕北女子低着头聚精汇神地剪纸,图案纷呈,形象逼真,浑厚苍劲,我们想挑选几张“陕北风情”做纪念。女子抬起头来看了看,又低下头去,一首《蓝花花》蓦然响起,唱得棒极了,听得鼻子发酸,无不赞叹。李琦和她合影之后方知道,这是一位当地颇有名气的剪纸艺术家,名字叫李福爱,曾获全国剪纸一等奖。一张张极富情趣的陕北“窗花”,传承气贯华夏至高文明的中国文化,展现照亮神州悠悠千载的民间工艺,这该是参观旅游纪念之精品。

离开枣园时,头缠白毛巾身穿对襟汗衫的陕北青年放声歌唱,为参观者送行,歌声激越,久久回蕩在延安的坡坡岭岭,回荡在参观者的心中。

米脂、绥德、榆林,是我们既定要去的几个地方,这地名对于每个人都太熟悉了。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貂婵是米脂人,而“家住绥德三十里铺”这首歌让绥德家喻户晓,有意思的是,闯王李自成的家乡不在出汉子的绥德,而在出美女的米脂。最俱吸引力的莫过榆林,和我的故乡黑龙江的榆林一字不差。

走遍大半个陕北,尽是荒山秃岭、黄土高坡,土地瘠薄,延河干涸,那放牧的羊群,山沟沟里的果园和晾晒在屋顶院中的红枣,只能是偌大黄土高原的点缀。落后的经济像石块一样沉重地压在心头,耳畔无时不听到开发西部的呼唤。

榆林让我激动,榆林让我看到希望。这里的名胜古迹保存得相当完好且特色鲜明,城市建设不比东北任何一个中等城市逊色。此行之前,我在哈尔滨一家商厦买了一件羝羊牌棉裤,做工相当精细,到陕北一看是榆林产的,似这样的商品,还有古城牌皮鞋,能打入号称东方莫斯科的大商场,不能不让我倍感欣慰。因为这里也有品牌,我们连夜到皮革市场转了转,每人选购了一件羊毛皮背心。

在榆林的几日,一位当地的小伙子为我们导游。车上,我们要他唱首陕北民歌,小伙子略加思索,十分深情地唱起《泪蛋蛋滚落在沙蒿蒿林》。“羊肚子儿手巾儿三道道蓝/咱们见了面的容易拉话话儿难/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话话儿招一招手……”我们一下子惊呆了,从来没听过这首陕北民歌。导游的小伙子说,著名节目主持人朱军是西北人,他在中央电视台即兴演唱这支歌,倾倒一大片观众。在一个小商店,我们买到了有这首歌的盒式带,一路播放。在赴壶口瀑布翻越吕梁山的盘山路上,那凄美酸楚令人心碎的歌声,浓烈地感染了所有人的情绪,让人忘记了四周是悬崖峭壁,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就连愿意和司机搭话的诗人戴宁萱也沉默了,司机将车开得不能再慢,聆听着这支歌。美的意境,美的旋律,给人以高尚的冲动,给人以善良的激情。

一行六人依依惜别深深眷恋的陕北。人回到哈尔滨,心依然留在那片黄土地。西部采风,没有一位作家以为这是如人所说的艰苦之旅。直到进入隆冬,我才想起住在榆林金龙宾馆时,忘记退长途电话押金了。我试着给这家宾馆打去电话,前厅部经理董娟受理此事,让我把押金收据寄过去。待将100元押金邮出,主动打来电话,我说了一句谢谢,对方不好意思道,给你添了麻烦,应当谢你!这是继金土地饭店之后又一个陕北窗口单位的形象。

在省作协新年联欢会上,为了表达作家采风团对西部的感谢与思念,我唱了几句“羊肚子儿手巾儿三道道蓝”,居然响起掌声。掌声肯定不是因为我唱得好,而是如在座的孟久成先生感慨的那样,我们没有白去一趟陕北。

串洋门儿

对于一些人来说,飘洋过海出国,似是寻常之事,我却视为蜀道般艰难。然而,这次去俄罗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有如到远亲家串了一趟门儿。endprint

深秋时节,我偕辽宁十位作家经绥芬河出境。只消几十分钟的车程,便踏上异国他乡。停车边检,上来一位一脸稚气的俄罗斯边防军,在查验游客护照时,发现有一位同胞在车上拍照,他打着手势,用俄语说了一句什么,拍照者听不懂,边防军用汉语喊了一声“李哥”,“李哥”走了过来,告诉拍照者车上不能拍照,把胶卷曝光。原来这个李哥是开这台大客车的中方司机,多年来和俄方边防军已成了好朋友。

我们一行十一人换乘一辆俄方面包车。开车的是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司机,他把车子擦得干干净净。中方导游告诉我们,司机在车门口放一个套着塑料袋子的垃圾桶,请诸位保持车内清洁。老司机戴着白色线手套,把我们的行李依次摆放得整整齐齐。汽车行驶了两个小时,停在一个小镇暂短休息,大家纷纷下车,有的去厕所,有的吸烟,有的在路边小店喝咖啡,但见司机拿起笤帚,不声不响地打扫车内卫生。望着老司机细高挑微微驼背的身影,想到我们不经意在车上顺手扔掉的食品包装袋,心里隐隐有一点歉疚。

此行的住地,是紧靠海边的阿木尔饭店。窗含碧水,门泊舰船,游人如织,海鸥低翔。下榻这家饭店的几乎全是黄皮肤的中国人,大吵百嚷,旁若无人。俄罗斯的服务人员,个个神情淡漠,不冷不热。老大哥的友好热情哪里去了?我心里不禁打了一个问号。也难怪,前些年,我们的假货把人家害惨了,我去黑河对岸的布市一日游,就曾背着一大包假阿迪达斯运动服,换回人见人羡的银狐领大衣、望远镜……不能怪人家不愿意搭理你,过在我们矣!

第二天,按照日程安排,换上俄方导游。导游是个可爱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肤色,大大的眼睛。他早早地来到面包车上,用不十分流利的汉语自我介绍:“我叫丹尼斯,你们说的老毛子。”大家哄堂大笑,“我在哈工大学习了七个月,哈尔滨哈拉绍!”他知道我们来自中国的东北,表示了一番友好之情。吃过早饭,我们由餐厅开车去客房,接一位不吃早餐的同行,大家在车上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这位同行走出房门。不知是这位同行留着长发,还是不遵守时间的缘故,小导游说了一句“我不喜欢这个人”!大家面面相觑,颇觉丢了中国人的面子。一路上,我们称小导游是电视广告里的丹碧丝,他只是一笑了之,也不介意。

几天来,我们先后参观游览了历史博物馆、东正教堂、太平洋舰队、西伯利亚大铁路终端等景点,而印象最深的当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贸市场。

这个市场名为二道河市场,坐落在远东省政府东侧的大广场。广场上的青铜塑像精美绝伦,可谓市场的一大景观。市场上的摊床与国内无异,但摆放得相当整齐,地上几乎没有垃圾杂物,就连边走边吃东西的乞丐,脖子上也套着一个塑料袋,不随便乱扔垃圾。市场上听不到叫卖声,更听不到呼嗷喊叫声,交易在平静中进行。令我惊叹的是,这里明码标价,不讨价不还价,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语言障碍没关系,摊主把价格打在醒目的计算器上,不买也没关系,不厌不烦,礼貌待客,让人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联老大哥。

当我们同这座城市依依惜别,顿生感慨。友好也罢,冷漠也罢,都将永远留在记忆之中。我忽然觉得,大家同导游丹尼斯合影道别之后,应当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小费,可是谁也没有这样做,而在俄罗斯一个小火车站候车,滞留的三个多小时里,先后见到三位同胞因随地便溺而被罚款。仔细想来,心里颇不是滋味。

登上返程的火车,凭窗眺望,绥芬河、海参崴山岭相连,无论针叶树还是阔叶树,树种皆相同,然而景象却全然不同,一边是树木稀疏,一边是林木茂盛,难道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非也。山林差距之大,差在保护矣!

火车以世界上最慢的速度行驶,行驶在枫林烧红的山涛之上,行驶在海参崴至绥芬河的林浪之间,我的心如缓缓的车轮,在一个叫海参崴的城市忘返流连。

凤尾丝兰正开时

大凡同学聚会,总要有一位热心的张罗者。我们北大中文系70级同学,毕业后四次相聚,总离不开一个人,她就是我们同一届的原北大纪委书记王丽梅同学。为这次聚会,她至少打来三次电话,发来两次邮件和信函,真诚期待着北大的同学们回来,看看博雅塔,游游未名湖,叙叙同窗情。我很感动,欣然赴京。

九月,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我脱去秋装,周身仍觉暖融融的。这不完全是季节的缘故,心情使然。我驱车来到北大南校门,几乎辨认不出母校周边的模样。当年,大门斜对面啤酒九分钱、面条一角二分钱的那个海淀饭馆,依稀看得见它的背影,远去了,我们改善伙食的小饭馆,还有那个修理自行车的小凉棚——走进从南大门入学时的那条路,我才找到了母校的感觉,花草树木和青砖红瓦的老楼是那么熟稔,顿时唤起70年代美好的青春记忆。近乡情更怯的我,不知聚會报到的北大新图书馆怎么走,一路打听,心里暗暗好笑,颇有点“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意味。

聚会是在北大新图书馆北侧厅举行的。屈指算来,我们这一届同学,年龄最小者已逾花甲,长者近耄耋之年。同学们想说又不想说的一句话是,这恐怕是最后的晚餐了!向来不苟言笑的原中文系副系主任卢永璘打趣道,论年龄,60后官大官小都一样,70后钱多钱少都一样,80后有病没病都一样,90后活着死了都一样。众皆大笑。

按照惯例,师生相见,老师们先要即席讲话。到会的严家炎、马振方、谢冕、费振刚、段宝林、闽开德等十几位老先生,皆是中文系当年教我们的师长,慈眉善目,白发苍苍。诸位老师对我们这届同学,除称谓同学外,都称我们为老朋友、老战友。这令我们情不自禁地想起江西鲤鱼洲的五七干校,想起开门办学的东方红炼油厂,潮白河畔前栗园大队的乡村土炕……曾记得,北大江西分校的同学意外出了车祸,陈贻焮老师面对鄱阳湖放声大哭;曾记得,年逾花甲的吴祖湘、林庚先生,徒步几十里蜿蜒山路,和同学们一道去燕山脚下的农村社员家采访;曾记得,严家炎老师被错误批斗期间,负责看管他的陈学良同学,将二层床的下铺让出来,自己执意搬到上铺去住;在下乡的日子里,严家炎、马振方老师在老乡家昏黄的灯光下,面对面教我们写小说……记不住度过的一个个日日夜夜,却忘不了所共同经历的风风雨雨。此时,同学们深切怀念刚刚过世的一位老师——吴小如先生。吴先生是天津人,父亲吴玉如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受其父的影响,小如先生写得一手好字,60年代,北大写给毛主席的致敬信,就是出自先生之笔,千言蝇头小楷,竟未写错一个字。吴先生对国粹京剧的研究,可谓无人匹敌,他收藏大量京剧老唱片,有几张几近绝版。先生逝世时,国务院三任总理朱镕基、温家宝、李克强等皆送了花圈,对其景仰,不言而喻。

同学们聚集一堂,会场气氛十分活跃,回忆枝蔓丛丛,开怀吟诗作赋。原黑龙江省招生办主任王明志同学,提及中文系学弟、名教授孔庆东,当年在哈尔滨高考的趣闻轶事,令同学们开心不已;王同学的身旁,著作等身的生态文学作家徐刚,谈笑风生,此公上学时和我同住一个宿舍,同学们叫他外号毫不介意,欣然答应;而我们文学专业的、孙子兵法研究专家邱福兴同学,静默不语,其500万字的军事文化研究巨著,令师生们感叹不已;原上海市宝山区委书记于根生同学,读书时家境艰难,中文系老师多有资助,讲到师恩如山,几次哽咽落泪;我们的班长、原公安部经侦局长胡安福同学,平静而意味深长道,北大不在于建校年代多么久远,亦不在于世界排名几何,最为重要的,当是这所大学培养的学生,对国家有多大贡献!一个个精彩的发言,点燃了同学们的满怀激情。此刻,时有同学从国内或海外发来短信,送来真诚的祝福。蓦然回首,不是吗,每个人不在于官当多大,飞得多高,而在于我们系的每一个同学,无一例外,都平安着陆。

有聚就有散,聚散总关情。依依惜别之时,有一位同学迟迟不肯上车离开,他坚持送走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此人就是原住建部部长姜伟新同学。老师和同学们陆续走了,他这才悄然上了车。

离开母校之前,同学们不能不看看中文系新址。中文系已由北大五院搬迁到未名湖畔的人文学苑。依然是仿古建筑,宽敞而现代,依然像五院那样优雅而充满书香之气。拱形屋檐下,中国语言文学系,七个大字熠熠生辉。庭院里砖石铺地,花树含笑,绿草如茵。在院中,同学们惊异地发现,一大丛常绿花木,叶剑形,莲座状,圆锥花序,花团锦簇,紧紧相拥。我想起陶渊明的“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一边和诸同学在花前合影,一边考证此花的学名。无疑,这应是兰花中的一种。李白有诗云:“为草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面对此情此景,我信口诌了两句打油诗,淡雅清白无媚骨,脚踏沃土有馨香。我这是对此兰花的由衷赞美,亦是对特殊也不特殊的我们这届同学的写照。

回到住处,我的手机响起,是原北京出版集团资深编辑刘胜旗同学发来的短信。他告诉我,经查资料,此花学名凤尾丝兰,别名千手兰。我拟构思写一篇返校的散文,正不知用什么题目为好,于是乎,我敲定了这篇文章的标题:凤尾丝兰正开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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