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颖

2018-01-27 18:50罗聪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黄昏,尹颖望着西天乌云旁边的一片彩霞出神,突然听到屋内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醉醺醺的爸爸,可怜兮兮的妈妈,破碎的玻璃以及被砸毁的散乱家具,目不忍睹。

尹颖用手接住一滴血,问妈妈:“为什么您流血了也不哭呢?”

妈妈红肿着眼睛说:“流的泪太多,眼睛干旱了。”

在尹颖的心目中,大人的事情总是那么让人无法置信,难以理解。她惊恐地看着妈妈头破血流,白骨裸露,血星飞溅在旁边的墙壁上,像一群紫色苍蝇。妈妈这天没有叫骂也没有还手,爸爸走后,她和尹颖坐在院里那棵梧桐树下,头上包扎的纱布一圈圈缠绕成木乃伊形状,血迹从里面往外渗,绽放出偌大一朵玫瑰花。

有那么几天,爸爸没有再打妈妈,因为他喝醉酒,夜不归宿。

这天傍晚,爸爸醉醺醺地出现在屋门口,尹颖吓得抖了一下。

爸爸问:“你妈死哪儿去了?”

尹颖说:“妈妈去医院拆线了。”她看到爸爸由于长期酗酒而发红的鼻头,被酒精灼烤着的麻木的讪笑,忙收起初一作业本,知趣地离开客厅,回到自己卧室。

爸爸躺在长条沙发上,声音含混地说:“去把你妈妈找回来,酒馆老板差点儿没给我酒喝,该付账了。”

尹颖说:“不用找,妈妈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爸爸不耐烦地看着她,招招手说:“你过来!”

尹颖犹豫一下走过去,还没站稳就挨了一巴掌。可能被掴到耳根了,她感到脑袋一阵发晕,天旋地转。

妈妈回来的路上,特意去酒馆替爸爸结账,怕他因此找茬闹事。爸爸一直希望得到一个儿子,妈妈生尹颖不久,因为患子宫肌瘤,手术后失去了生育能力,爸爸因此开始酗酒,又因为酗酒闹事被单位开除,失去了工作,这更加剧了他对酒精的依赖。妈妈回到家,看到尹颖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个失去良知的男人正抄起烟灰缸想朝女儿身上摔,手一滑,烟灰缸跌碎在水磨石地板上。妈妈发疯一般吼叫着,抓起身边的笤帚,笤帚把很轻,媽妈用的力气足够大,竟然将爸爸打晕过去。

尹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妈妈日夜陪在她身边。深夜,尹颖听到妈妈在卫生间绝望的哭泣声。出院后,尹颖被妈妈带到姥姥家住了几天。她发现妈妈总是如泣如诉,似乎眼前站着爸爸,一个可怜无助的女人面对着幻觉中那个禽兽般发狂的男人。妈妈听不到回答,失望地坐在肮脏的泥土地上,哀声叹气。姥姥把妈妈拉起来,劝她回家,跟自己男人好好过日子。妈妈冷冷地瞪着姥姥。姥姥从未见过女儿这个样子,不敢再说什么。妈妈带尹颖从姥姥家回来后,尹颖看着行为怪异的妈妈把刚买回的芹菜放进塑料盆,拧开水龙头接水,简单洗了洗,捞出,拿刀来切。刀刃很钝,妈妈去厨房外磨刀石上把刀刃磨得雪亮,却忘了切菜,只是望着多云的天空发呆。

夜里,爸爸回家了,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回来的。他酒醉后遭车轧身亡,肇事车逃逸。

妈妈看着一动不动的爸爸,先是落泪,继而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把他杀死了!我终于把他杀死了……”

尹颖读高二那年,初冬的一个中午,她去学校路上走累了,在市中心一家西餐店门外停下,靠着那块巨大的玻璃窗想休息一会儿。浩就是在那一刻注意到尹颖的。那是三间不大不小的西餐店,装潢考究,在这富人不多的城市里足够气派。浩穿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胸前写着七中。这次考试他又得了好成绩,父母特地请他消费数百元的食物。他慵懒地小口吃着食物,不时无聊却又很有礼貌地附和着父母热切的话语。无意中,他往外瞥一眼,看见窗外有个女生,很是打人眼球。

“我先走了。”浩跟父母招呼一声,拿起椅背上挂着的书包起身。

父亲问:“饭没吃完,你去哪儿?”

浩没回答。

父母看着自己的乖儿子走出店门,在玻璃窗外和一个衣着邋遢的女孩说话。

尹颖对浩爱搭不理,迈步踏上大街,走向街那边。浩追过去。

尹颖说:“你别跟着我。”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浩说这话时,紧锁眉头,努力回忆。

尹颖并不觉得他在回忆,讽刺道:“你这套追女孩的套路已经过时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去上学了。”

浩见她和自己的校服一样,忙问:“你也在七中上学?我带你走好吗?”

“不用,谢了。”尹颖连头也没回,大步往前走。

“你等一下。”浩有点急,大喊,“喂!喂!”

尹颖只得停住,看着那个男孩从对面街旁推起一辆肥硕的摩托跑车,骑上去打着火,摩托车轰鸣着,瞬间就在尹颖面前停下。

“上来!”浩命令道。

车快天冷,尹颖在后座被冻得鼻涕都流出来了。她吸溜着鼻涕说:“谢谢你送我。”

“不要跟我提谢字。”浩说罢,停下车,从羽绒服衣兜里掏出一块印有红枫叶图案的手绢。

尹颖看了他的脸一眼,速度快到不如说是扫视。接过手绢,她看到他把羽绒服脱了下来。

浩说:“穿上。”

“你这是干什么?”尹颖躲闪着说,“我的衣服不干净,会弄脏你羽绒服的。”

“不怕,穿上!”

浩固执地给尹颖披上,她犹豫一下,顺从地把胳膊伸进袖筒。他给她拉上拉链,又帮她戴好羽绒服上连着的棉猴帽。

尹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穿上他的羽绒服,正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上他的摩托车。在摩托车的轰鸣声中,她第一次觉得迷失。摩托车狂风似的刮进了校园。尹颖觉得奇怪,别人骑自行车进学校都要受到惩罚,这辆摩托车却可以随意进门。其实这是因为浩的家庭,浩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房地产商,母亲是政府官员。这所学校由他父亲的建筑公司所建,建好后由他母亲所在的政府控制。

大家对浩骑摩托车进出学校早已司空见惯,突然发现他带女生进校,就有点儿那啥,尹颖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瞧她浑身脏兮兮的,衣服陈旧得像从垃圾堆里拣来的,浩这个富家公子哥,怎么会看上她?”endprint

许多女生聚集在一起讨论这件怪异事情,越讨论,越是把尹颖骂得体无完肤,仿佛这个长相可人的女孩从来不曾好看过。她们之所以肆无忌惮地攻击尹颖,为的是让自己心理平衡。可越是这样,那些女生的心理越是不平衡。

因为家庭的缘故,尹颖脑际里有着好大一块阴影,凝固不散,所以在班里没有朋友,这是她的经验,为了避免伤害,首先要避免交际。

尹颖来到精神病院,看着头发凌乱的妈妈蹲在肮脏的床上嘟嘟囔囔:“我的女儿走丢了……”

以前尹颖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妈妈主动和她说活,这次不同,妈妈居然不认识她了。尹颖请求保安让她跟妈妈待一会儿,单独的,她把单独二字特意强调。

尹颖坐在妈妈床前,妈妈仍然蹲在床上,朝她痴笑,问她:“你见过我女儿吗?我女儿走丢了。”

“我就是您女儿。”尹颖的眼睛红润了。

妈妈不信,继续痴笑:“你才不是呢,我女儿走丢了……”

尹颖流下了泪水:“妈妈,您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吗?”

妈妈被惊了一下,拿被子挡在自己和尹颖中间,仿佛尹颖会变成毒气来残害她的性命。

“你不是我女儿,你为什么要恨我?你要杀我吗?救命!救命!”

尹颖被妈妈的吼叫吓怔了。

离门口数米远的两个警卫闻声冲进来。“电击!”警卫戴上橡胶手套按住妈妈,其中一个用电棍在妈妈脖子上按了一下。妈妈痉挛着瘫在床上。

“你俩干吗呢?不要碰我妈妈!”尹颖用力推开一个保安,随即探身上前查看妈妈,有呼吸。她小心翼翼地替妈妈盖好被子,转身对那两个警卫愤怒无比地说,“我要去告你们!”

尹颖并没有去告他们,她恨自己没钱,自从刘姨下岗后,精神病院的所有费用就一直欠着,所有的精神和药物治疗都停了。

尹颖回到刘姨家,见刘姨正坐在沙发上打毛衣。尹颖跟刘姨闲聊,说了好多奉承话,刘姨的心情好了许多。尹颖试探性地问能不能給她点钱。

“原来你有目的。”刘姨脸拉好长,把毛衣往旁边一扔,冷冷地说,“你看你在我家,吃,住,书费,学杂费,什么不是我付钱?就连你妈妈在精神病院的费用都是我借钱付的,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哪儿有余钱?”她从茶几上抓起几粒爆米花放进嘴里嚼。

尹颖说:“我去看妈妈了,那边人说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交钱了。刘姨,我一直没有问您,我爸爸死前,入了人寿保险,该得到赔偿,这些钱的去向我就不追究了,我现在需要一笔钱,算是借您的。”

刘姨瞪大了眼睛,冷峻的面孔瞬间扭曲变形:“你个死丫头!跟老娘算起旧账来了!想想你快被冻死那年冬是谁救你的?你妈妈脱光了衣服绕街疯跑,是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要不是老娘心地善良,你们娘儿俩早死光了!忘恩负义了不是?要钱花还威胁上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您别这么刻薄好不好……”

尹颖还没说完,刘姨一巴掌掴到她脸上,半边脸顿时觉得滚烫,刘姨骂骂咧咧一大通,她还没从耳鸣中回过神来。

窗外,乌云滚动,空气阴潮,使人感到不祥。

下雨了,浩把摩托车骑进公共车库,从后备箱拿出一把折叠伞,走过来。尹颖下楼后,看到浩正在用手绢擦脸上的雨水。看到她,浩装起手绢,将伞撑开。

浩问:“你的脸怎么回事?好像肿起来了。”

“不小心撞墙上了。”尹颖苦着脸问,“你的车呢?”

浩说:“放公共车库了,雨下紧了,咱们不骑摩托车了,打的。”

尹颖跟着浩走到小区外面等出租车时,她见他脸上还有些水珠,就从衣兜里掏出那块红枫叶手绢,掂起脚尖,给他擦,小心翼翼的。他看到了她长长的睫毛和雪白的脖颈。她抽回手时,他闻到了她诱人的体香。

在出租车上,尹颖把羽绒服脱下来,浩被她的粉红绒上衣惊了一下,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在阴霾中熠熠夺目的粉红色女孩。

尹颖把羽绒服搁他腿上,说:“谢谢你借给我羽绒服,很暖和。”

尹颖靠在车窗边,看着沿车窗滚落的雨滴出神。

“这衣服送给你了,真的。”见尹颖不理睬,浩把羽绒服放在两人中间的车座上,又说,“我喜欢你。”

尹颖没吭声,仍在看那些水珠,晶莹的水珠随车窗向下滚落,越滚越多,说明雨更大了。

当尹颖依然穿着那件羽绒服,与浩相依相偎出现在学校时,同学们的议论更多了。这次议论者中有很多男生,有位喜欢尹颖的男生出于嫉妒,在她走向自己的教室时,大声讽刺她:“如果人家不那么有钱,大概某些人也不会厚着脸皮跟浩走那么近。”

这冰冷的言语引起许多男生哄笑,尹颖的背后响起挑逗的唿哨声。尹颖停住,大家转过头假装望向别处,说话的那位男生知趣地不再说话,偷瞟一眼,看到尹颖正满面怒容瞪着自己。

浩的教室和尹颖的教室隔着几个班,她在浩的教室门口朝里面张望一下,浩就小跑着出来了。尹颖脱下羽绒服,塞在他手里。他看到她稍微有些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冰冷的话语泼了他一脸:“我不喜欢你,以后别再找我了!”

尹颖扭身离去,留下一张微笑着瞬间僵硬下来的脸。浩刚想追过去,上课铃响了。

放学后,浩一直跟在尹颖身后。尹颖烦躁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她把头扭过去。雨点没了,变成了雪花。他撑开伞给她遮挡雪花。半路上,她推开他,撵他走。

“我的车停在刘姨家小区的公共车库里呢。”浩把伞又撑到她的头顶。

翌日,浩像往常一样接尹颖上学。尹颖竟然奚落他:“你有没有廉耻啊!我都说过不喜欢你了,非让我踹你才甘心啊!”

浩再次在刘姨家楼下等尹颖时,没有骑摩托车,他说:“我知道你不坐我的车,所以我步行陪你上学。”

尹颖摇摇头,默认了这块黏皮胶的跟随。

尹颖来到精神病院,站在焊有铁栅栏的窗外观察妈妈的一举一动。那位好心的女看护说:“你妈妈从你上次来探望她,似乎有所好转,起码知道我是看护了。”endprint

尹颖说:“我想把妈妈接走,您觉得现在是时候吗?”

女看护说:“她需要的就是你跟她在一起,永无天日的监禁只会让她的病情加剧。”

院长正在打电话,被突如其来的尹颖吓了一跳。

尹颖说:“我要接妈妈出院。”

院长舒了一口气,不耐烦地白她一眼,打开面前的档案夹,翻出其中一页指给尹颖看:“欠费就这么多,付清了就可以出院。”

尹颖去找浩的时候,浩正在抑郁地想,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她的芳心呢?他的朋友跟他打趣:“你的灰姑娘答应和你跳舞了么?”浩叹口气。然后,尹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尹颖说:“借给我点钱。”

“跟我别提借字。”

浩去到学校旁边的ATM机上取出一沓钱,微笑着递给她,说:“需要我再帮什么忙,只管吱声。”

尹颖面容冷漠地数钱,然后抽出十张,塞到浩手里,说:“我只需要这些,我会尽快还你的。”

浩把那十张钱又塞她手里,她推了一下推不掉,把钱塞进他上衣兜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在精神病院,尹颖对妈妈说:“咱们回家好不好?”

妈妈看着她,点了点头,脸色依然惊恐。尹颖用手捋一下盖住妈妈眼睛的几绺乱发,拉起她的手,像童年时妈妈拉着自己,把妈妈带出了这个铁笼一样的世界。外面刺眼的血红色阳光让妈妈更惊恐了,她紧紧抱着女儿的胳膊,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女儿平静地朝自己笑,她也笑模笑样跟随着往前走。

尹颖拿出那把被她抚摸过无数次,因而变得光滑的大钥匙,打开家里大门上的铁锁。这是栋二层小楼,当年家底殷实,这座房子在这个城市算得上有模有样。尹颖很庆幸刘姨没有把这座房子夺走,其实是因为刘姨没有房产证,想夺走也毫无办法。

“妈妈,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跑。”尹颖一边跑来跑去收拾房间一边说,“以后我会很忙,能陪你的时间不多。”

妈妈没有回答,但尹颖看到妈妈在朝自己点头。尹颖收拾完东西,瞥一眼电子表,得去上學了。

妈妈站在大门口嘱咐她:“早点回来!”

尹颖走得太急,没有听到,所以没有回应。妈妈失望地转身进门,走几步,突然返回来把大门插住,生怕有人来夺走这个家。

浩和尹颖坐在操场旁边的台阶上,看一帮同学正在打篮球。浩的声音被冷风吹得变了形:“你瘦了。”

“这几天做事太多了。”尹颖漠然地看着那边,觉得那些欢声笑语离自己很远。

浩在看她,她转过脸来,瞥一眼浩,又看向别处。

为了赚钱,尹颖在距离学校两站地的KFC店里找了一份晚工。每天傍晚一放学,她就在学校门口的小吃摊上随便吃点东西,然后赶到KFC店,把书包放进后仓,开始干活。都是杂活,洗刷餐具或者打扫卫生。浩知道后,来店里找她。店里客满,浩就起身走到门外,坐在台阶上用手机听音乐,TORI AMOS悲伤的低吟流淌在他的心田。尹颖从店里出来是三个小时以后,寒气逼得她打了个冷战。浩把她送回家,居然连一句告别也没得到。

浩回到家,发现父母等在客厅。妈妈忙把餐桌上已经凉了的饭菜端进厨房加热。爸爸把报纸放下,等他解释。

浩换好拖鞋,把书包放进自己房间,走出来说:“我的车坏了。”

“修好了吗?”爸爸说话一向是冷冷的官腔,这让浩又怕又烦。

“修车人说,明天才能修好。”浩坐在餐桌前,虽然已经在外面吃过,仍假装很饿的样子狼吞虎咽。

爸爸拿起报纸,接着读刚才没读完的时政新闻,一边说:“下次车坏了,就把车留在修车店,打的回来,别老回来这么晚,让人担心。”

浩的嘴里塞满了东西,用鼻音哼了一声。其实他根本没在意爸爸说了什么,他在想,尹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尹颖问饿了一天的妈妈:“您为什么不自己做点东西吃呢?”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下巴颏放在膝盖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她的身体直打哆嗦,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厨房案板上的菜刀。

尹颖蹲在妈妈面前,把妈妈的脸扭向自己,问:“妈妈,您怎么了?”妈妈目光呆滞地看她半天,痴痴地笑了。尹颖无助地颤抖着声音说,“妈,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

妈妈的眼睛望着尹颖,却在走神儿:“我想吃糖葫芦。我怀我宝贝女儿的时候最喜欢吃糖葫芦了,可我找不到她,我的女儿走丢了……”

“我就是您女儿。”尹颖说,“妈您等着,我这去买糖葫芦。”

尹颖叫了出租车,从市中心不夜餐厅买回了糖葫芦。妈妈正茫然地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尹颖走近了,才听见妈妈还在重复那句话:“我的女儿走丢了……为什么会走丢呢?我明明看好了。”

尹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把眼泪挤出来,走上前抱住妈妈说:“妈妈,女儿再也不离开您了。”

“你是我女儿?”妈妈急切地问,“怎么一点也不像?”

“我是您女儿,我再也不会走丢了。”

尹颖把糖葫芦递给妈妈,妈妈张口就咬,模样依旧傻傻的。

尹颖进到厨房,给妈妈做了一碗鸡蛋卤挂面。两人坐在餐桌的两边,中间腾空而起的雾气使对方的样子模糊朦胧。尹颖离开饭桌,躺靠在沙发上继续跟妈妈说话,声音越来越微弱,乃至悄无声音,闭眼睡着了。

妈妈去卧室拿了个被子给尹颖盖上。她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女儿,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说:“你有黑眼圈了。”

尹颖醒了,一边打哈欠一边问:“什么?”

“女儿,我明天去找个工作吧。”

“不用,万事有我呢。”尹颖懒洋洋地转身换个姿势打算继续睡,几秒后突然跳起来,惊讶地问,“您刚才叫我什么?”

电费水费该交了,尹颖手里结余的钱并不多。她找了第二份工,这个相对KFC的工作稍微轻松一些,但是两项工作加起来非常要命。工作时间并不固定,她需要每天请假半天才能应付,班主任知道她家有特殊情况,例外开恩准假,好在她学习成绩一向优秀,即使经常请假,测试成绩也没落下多少。她每天早晨去上学,午饭和晚饭在打工点吃,子夜才能回家,所以并不知道妈妈整个白天并不在家。endprint

尹颖回家总会有浩骑摩托车送,这让她节省了不少时间。她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头发被风吹得飘拂起来。

尹颖问浩:“你每天这么晚回家,你父母不责怪你吗?”

“没事。”浩还想说什么,想了想,没说。

浩把尹颖送到家门前,看着她进门,朝自己微笑一下插上门,才放心离去。

这晚浩回到家已过子时,妈妈实在困乏,已经睡了。爸爸坐在客厅沙发上,没有看电视,没有看报纸,而是一支接一支抽烟,屋子里烟雾弥漫,浩被呛得直咳嗽。

“你去哪儿了?”爸爸厉声问。

“去修车了。”浩一边换鞋一边撒谎,他已经习惯了生活在谎言中。

“下次找个好理由。”爸爸掐掉香烟,突然说,“我曾几次发现你跟那个女孩在一起。”

“你……竟然跟踪我?”浩有点恼火。

“我只是想看看你每天回来那么晚跟谁在一起。你知道她的家人是干什么的吗?”爸爸靠在沙发上,又点燃一支烟。

浩一副厭恶的眼神。爸爸不知道儿子是厌恶香烟,还是厌恶自己。

浩边往自己房间走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说罢重重地碰上卧室门。

爸爸走到浩的门前,还在唠叨:“我调查过那女孩的家庭,她爸爸出车祸死了,她跟神经错乱的妈妈一起生活。她看上你的,只是钱!”

“真卑鄙!”浩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再不想听到爸爸的声音。

离高考剩下屈指可数的日子,大家都钻进书山卷海中准备考试。尹颖只得停止打工。

这晚自习课后,浩把尹颖送到家门口,发现街门外胡同里有一堆人。尹颖穿过人群想进自己家,却被那些陌生人七嘴八舌的询问弄得不明所以,直至看到了人群里面畏缩着的妈妈。妈妈像在精神病院时蹲在床上,只不过现在是蹲在地上。她用手抱着小腿,下巴颏放在膝盖上望着地面喃喃自语着什么。让尹颖震惊的是,妈妈头发散乱,面色惊恐,眼角还有伤,似乎被人打了。尹颖跑过去搀扶妈妈,妈妈浑身瘫软,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有个女人问:“你是不是这个女人的女儿?”

尹颖没有理会那个尖音女人的发问,转而反问:“谁打我妈妈了?”

一个壮硕的男人说:“我没想打她,是她疯子一样掐我的脖子,我才教训她一下的。”

“你这个混蛋!竟敢欺负我病恹恹的妈妈!”尹颖猛冲上去砸了那人胸部一拳。

那人打个愣怔,发狠将尹颖推搡得差点儿撞到墙角。

尹颖的妈妈尖叫起来。浩冲上去连揍那人三拳,那人趔趄着将要摔倒,幸亏被身旁的人扶住。

那个尖音女人再次尖叫:“怎么打人啊!我们来这儿说事的,别打架呀!”

真实情况是,尹颖的妈妈去那家印刷厂打工,突然犯病,损坏了机器,人家要她赔偿,她骂人,还打人,才把她送回来,要给她家人说事。因为浩的粗暴蛮横,不得不不了了之。

高考之后,尹颖立马找了第三份工。这家餐厅营业时间从早6点到晚11点,除了每天子夜回到家睡5个来小时外,其余时间都在工作,时间久了,身体透支,有些虚脱,好在每次浩都等她下班,浩会递给她一些富含营养的食物,他不想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天天消瘦下去。可这不辞辛劳的殷勤总会让尹颖惶恐,她坐在浩的摩托车后面,抵抗着路灯忽明忽暗的恐吓。

“你每天这么辛苦,会累垮的。”浩在门口对尹颖说。

“人总要有辛苦的时候,迟早而已。”尹颖又说,“进来,见见我妈妈。”浩被尹颖拉进门。

尹颖的妈妈朝尹颖讨好地笑着说:“女儿,我好饿,做饭吧。”转头,她盯着浩问,“你是谁?”

浩说:“我是尹颖的朋友。”

“你要娶她吗?”这唐突使浩感到诧异。

“你坐吧。”尹颖拉着浩坐下,又去跟妈妈说话,“妈妈,我不会跟他结婚的,他不过是我一个朋友而已。”

浩白了一眼尹颖。尹颖注意到了他受伤的神色。

“我要回家了。”浩站起来,对尹颖的妈妈说,“如果尹颖肯嫁给我的话,我会娶她的。”

“你以为你是谁?”尹颖的妈妈突然怒吼起来,“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妈妈!”尹颖见喝止不住妈妈,紧忙拉着浩出门。

浩出门之前,听到身后那个疯女人众多话语中有这么一句:“别以为你们男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

尹颖劝慰浩:“过段时间冷静下来你就会发现,你对我的感情,很大程度上是对我的怜悯。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现在的关系正建立在金钱之上?我这么拼命赚钱,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友谊可以脱离金钱,成为纯粹的友谊。”

浩说:“我爱你,你不爱我,不就是这样吗?”

“别这样问我。”尹颖不想让浩伤心。

“那我该怎么问你?”

浩有点沮丧,发着车,又回头绝望地望了尹颖一眼。摩托车的轰鸣声消失后,整条巷子沉寂下来。

“妈,您怎么那样跟人说话?”尹颖责备道。

“你爸当年没娶我的时候,对我比这个男生对你好得多,末了他背叛我!”

妈妈突然变得凶狠的目光让尹颖打了个冷战:“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您不能这样对人家。”

“可他把你当朋友吗?他把你当玩物!”妈妈朝尹颖走过来,拉起她的手,“他会把你拐跑的!我害怕孤独,你看门外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好像跌进了黑洞。女儿,别离开我好不好?别离开我,为了你,我已经把你爸爸给杀了!”

“我爸爸是出车祸死的,不是您杀死的!”

尹颖摆脱妈妈的手,第一次对妈妈充满恐惧。之前尹颖为了不让妈妈看到菜刀,把菜刀藏到了厨房的橱柜顶上。此刻,妈妈站在椅子上,把菜刀拿了下来。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你爸爸的么?”妈妈从椅子上下来,把菜刀猛地劈进橱柜门,木花四溅。“第一刀,你爸爸的血就从动脉里喷涌出来了。”妈妈继续发疯一样砍橱柜,“我要杀光世界上所有的绝情男人!”endprint

橱柜门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妈妈朝尹颖转过身,摸了一下脸上被飞溅的木屑划出的伤口,摸出一把鲜血。妈妈用舌头舔手,然后一边孩子似的笑着,一边慢慢朝尹颖走过来。尹颖盯着妈妈手上已经卷刃的菜刀,突然向自己的卧室跑去,使劲关上门,插住,很奇怪妈妈没有砍她的门。她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一切,就掏出手机,给精神病院打电话。妈妈被精神病院的专车拉走后,尹颖叹了口虚气,瘫软在地。

浩的高考录取通知书比尹颖的早到几天。他考上了孤城那所名牌大学,而尹颖报考的却是本地大学。

浩说:“你的录取通知书也快来了。”顿了顿又说,“我也想留在本地,方便照顾你。”

尹颖嗤之以鼻:“你有自己的理想,为了女孩而放弃理想是最不成熟的标志。”说罢往外推他。她不想让他呆在店里,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相。

尹颖挽起袖子跑前跑后,刚打扫完卫生就又要给顾客拿菜单。浩进来吃午餐,看她忙得满头大汗都顾不得擦,只觉得心疼。浩吃完午餐,自己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干净,在许多顾客的注视下把餐具送到了服务台。

一个小女孩天真无邪地问自己的妈妈:“我们该不该学这个大哥,也把桌子收拾干净?”

尹颖从早晨干到中午,两点多才吃了点饭,好在她对此已经习惯。晚上又逢顾客多,尹颖累得腰酸腿疼,用手绢擦了一把汗,看到浩朝自己笑一下,离开了。如果他不再回来,她的心理负担会减轻一些,可下班时发现他等在门口,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把跑了很远的路买来的烤羊肉串给她。

尹颖说:“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会内疚的。”

浩抓耳挠腮,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浩送尹颖回家,看到她进门后从信筒里拿出一封信,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录取通知书。浩记得自己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可这会儿尹颖只是冷冷地把通知书装进了信封。

浩问尹颖:“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

“我太累了。”

浩以为她说累是干活太累了,除此之外他没有多想。尹颖说累,其实是针对浩对她的情感。

离开这个从小生活的地方之前,尹颖见了浩一面。她没有多说话,浩见她张开嘴要说什么,她却犹豫着,始终没发出声音。

尹颖把一个鼓胀的信封塞给浩,浩想拆开,她拦住,说:“你回家再看。”

浩回到家,关上自己的房门,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从信封里倒出一沓钱,不用细数,那是尹颖如数归还给自己的钱。浩焦急地拨拉那些钱,血红色的票子摊了一桌子,他又去信封里摸,什么也没摸到。

随后的几天,浩没有见到尹颖。她不再去上班。浩急匆匆跑去敲她家的门,无论把门敲得响声多么凄惨,都没人开门。一个好心的邻居告诉他,尹颖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家了。浩不知道尹颖还在不在这个城市。他去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餐厅,KFC,她最近打工的地方,以前打过工的地方,还去母校,拜托一个低年级学妹去女厕所里找她,一无所获,所有她可能在的地方她都不在。晚上,浩呆在自家卫生间,在镜子里窥视灰心丧气的自己,一拳把镜子打碎,碎片里有好多眼睛,像好多钉子在刺疼自己的内心。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来到窗前,凝望雾霾弥漫的夜色。

尹颖先是去了精神病院见妈妈。走过一道长长的阴森的走廊,路右边是一个漆面斑驳的门,她本来不打算进门,只想看妈妈一眼。当那位好心的女看护问她要不要开门时,她说:“开。”

门后的床上,是一张失去色彩纵横着皱纹的脸。尹颖第一次觉得妈妈苍老许多。妈妈的精神已经颓了,经历了前一段时间那些事情的刺激,恢复起来应该需要一些时间。尹颖看到妈妈望着那堵冰冷的墙壁,干裂惨白的嘴唇在蠕动,却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

“妈妈,我要离开这里了。”尹颖又说,“我跟那位好心的女看护说好了,她会特别关照你。我走的时候会提前为你交好费用,然后我会经常给你寄些钱物。等你的病情有所好转,我会接你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新地方住。”尹颖之所以决定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打工,就为避开浩以及他的家人。

妈妈停止了自言自语,瞪大眼睛注视着尹颖。尹颖不无寥落地走出来,门被穿着惨白护士服的女看护关上,巨大的铁门撞击声在她耳孔里久久震颤。

尹颖离开那个陌生地方,是因为老板偷偷走人,几个月的拖欠打了水漂。无可奈何的她,只得另找一处当月能够付给工钱,同样陌生的地方。

尹颖坐在火车上,望着车窗外天空中忽隐忽现的星星,好像是浩若有所思的脸晃来晃去。她永远忘不了的,是浩的爸爸咬牙切齿地蹦出的那句话:“我是不会让我儿子娶你的!”

火车爬高又爬低,尹颖接开水泡面回到座位,身旁一个无座的男人没站稳,把她的方便面碰翻了。被烫伤脚面的尹颖尖叫了一声。

“你没长眼啊?”那个男人反而粗暴地呵斥尹颖。

尹颖接过旁边一位好心大嫂递给她的纸巾,边擦脚面上冒着热气的汤水边对那个男人说:“你这人是不是开车撞死人都要怪别人不是铁做的啊?”

“你再给我说一个?”那个男人戳指着尹颖的鼻尖吼叫起来。

尹颖刚想反驳,似乎只是眨了一下眼,浩就站在了她面前。

浩惊喜又愤怒地责问尹颖:“这一年多你跑哪儿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那个男人见浩眼里直往外蹿火,像随时要冲过去扁他一顿,于是闭紧嘴巴,急速后退几步,麻溜离开了这节车厢。

车停了,车窗外的站牌上写着:“孤城”。尹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浩,他正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浩空出一只手拉住尹颖,霸气十足地说:“跟我一起下车好吗?”

尹颖静静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你想带我去哪儿,就带我去吧。”

站外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风呼呼吹,沙尘弥漫。尹颖觉得树叶翻动的样子很好看,她笑的时候吃了一嘴沙子,浩把自己带的纯净水瓶递给她漱口,她注意到浩的微笑有些诡异。endprint

尽管风沙变小,很快消失了。浩还是以风沙为借口对尹颖说:“去我们学校避避吧。”

这个校园很现代,相当于一座小型城市。走在这些巨大的楼群之间,尹颖有些惶恐。浩拉住她的手,见她皱了一下眉,就把手缩了回去。宿舍里没人,浩把门关上,把行李和书包往床上一扔,就要吻她,她顺从地闭上眼睛,任他摆布。突然响起的开门声把两人吓一跳,浩的一位学友推门进来,尴尬地问好。浩只好带着尹颖离开。

两人在一家小饭馆吃罢饭,浩又带着尹颖去等公交车,但只坐了两站地他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带她下车,然后坐上一辆出租车,在一条古色古香的巷子里下车,走进一个家庭旅馆。那家旅馆逼仄过道里的灯光红得就像当天晚上他们床上的血,分外刺眼。尹颖只想知道浩是不是真的爱自己,而自己是不是真的不爱他。结论是,她爱他,而他,爱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尹颖看着浩没有跟她道别,像丢垃圾一样弃她而去,一走了之,她的泪水顿时决堤了,用来擦眼泪的手绢都湿透了。这手绢上的图案是红枫叶,那暴躁的颜色灼烧着她脆弱的心灵。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爱上什么人了,先是金钱,现在是男人,一切都令她恶心,反胃。

個把月后的一天傍晚,KFC店里客人稀少的时候,尹颖的举动突然变得怪异起来,神情闪烁地望着空荡荡的餐桌旁独自坐着的那个人。过了一会儿,店里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人手有点不够,店长指派尹颖去把那张桌子收拾一下。尹颖收拾东西时动作很轻,但浩还是发现了她。

浩一脸惊讶:“你、你怎么还在孤城?”

“我怎么就不能在孤城?”尹颖语调冷冰冰的,不想再跟浩说话。

她刚要离开,被浩拽住胳膊,一直拽到店外。

“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浩问。

尹颖说:“很好,非常好。如果没事的话,你应该离开这里了。”

“在这儿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就给我打手机,什么忙我都可以帮。”浩旧调重弹。

尹颖说:“我已经把你的号码删了。”

浩沉默,然后知趣地走向人流如潮的大街,瞬间不见踪影。天空飘下雪花,落到地面就融化了。

尹颖回来后,店长指着肮脏杂乱的桌子对尹颖呵斥道:“谁让你出店门的?你看这些桌子多脏了?不知道是工作时间么?”

尹颖连忙承认错误,说:“以后不了。”

店长继续呵斥:“上班时间还跟男人秀亲热,不想干了就吱个声!”

“不!”尹颖说,“我会好好干的,我需要钱!”

尹颖把昨天领到手的那笔钱给精神病院汇去了,以后会按月悉数汇钱,自己省俭些是应当的,耽搁妈妈的病,天理不容。

数月后,又是傍晚,尹颖给浩打手机。

浩问:“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我了?”

尹颖说:“寂寞了,想找人说说话。”

他俩在一个露天快餐店的餐桌旁坐下。浩发现尹颖略微有些发胖,可能与挣钱多、生活环境改善有关。

浩疑惑地问:“你不是把我的号码删了么?”

尹颖说:“我把电话本上你那个号码早已涂没了,可我脑子里储存的那个号码永远不会忘掉。”

浩望着他们之间的虚空发呆。尹颖张开嘴,又闭上,把她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临离开时,浩看到尹颖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泪水。浩张开双臂,尹颖也配合地抱了他一下。

尹颖说:“你是我从小到大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的朋友。”

这话让已经和数位美女有暧昧关系的浩突然打个激灵,他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不知道尹颖这只孤鸟,是怎么熬过来的。

尹颖接到一个电话,是精神病院那个好心的女看护打来的。

“什么?”尹颖没听清对方的话,“店里太吵了,你重复一遍好吗?”

女看护的声音还是很小:“你妈妈不在了。”

尹颖为妈妈办罢丧事回来刚进门,和她同宿舍的晓静见她趔趔趄趄,摇摇欲跌,想搀扶她,却被轻轻推开。尹颖说自己能走,她的腿却在发抖。

“你是不是不舒服了?”晓静警惕地问。

尹颖痛苦地紧皱眉头。

晓静又问:“你的面色怎么这样难看?”

尹颖突然说:“我想吐。”

尹颖去到卫生间后,晓静接到她未婚夫的电话,问她在哪儿。晓静有点不耐烦:“我在租屋和尹颖聊天呢。”

晓静挂了电话,又等好大会儿,不见尹颖出来。她起身,边朝卫生间那边走,边喊尹颖,却听不到回答。突然看见卫生间窄门外面有摊血,她推门进去时,差点被滑倒。尹颖坐在马桶上,已经昏厥过去,身下的血还在流。晓静想抱起她,可惜力气不够,她急出了眼泪,用尽最大的力气,却把尹颖摔在了地板上。

尹颖被摔醒了,非常虚弱地说:“你想灭口啊?”

“我以为你死了呢!”晓静笑着哭了出来,“都这种情况了,你还开玩笑!”

在医院妇产科,医生说:“孩子保不住了。”

“我再没有什么牵挂了。”尹颖叹口气,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晓静,说,“我要出院,你帮我去办出院手续好吗?”

晓静说:“你住进医院才一天,医生说得再观察几天,必须的。”

“不用。”尹颖说,“医院太乱,我想回租屋静养。”

“你先歇着。”晓静说,“我这就去帮你办出院手续,然后送你回租屋。”

把尹颖送回租屋后,晓静嗫嚅道:“我未来的老公要我搬他那儿住。”

尹颖淡然一笑,有气无力地说:“去吧,祝你们好聚好和,毕生幸福。”

暮色四合。尹颖进到卫生间,打开灯,拧开电热水器水龙头,放了满满一浴缸水。她擦抹一下镜子里的雾气,注视着自己大白鱼似的躯体,已经不再感到绝望。原来绝望的最高境界叫做释然,万物皆空。镜子又模糊了。她试好水温,躺进去,未料刚喝下第一口水就呛了,不得不将脑袋抬离水面,咳嗽得心尖打颤。

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随之传来晓静的咋呼声:“尹颖,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回来陪你。”

“这傻妞儿,”尹颖闷吼,“成心不让人安静啊!”

作者简介:罗聪,男,1988年2月28日出生于冀南漳河北岸常西村。现在北京自开文化传播公司。短篇小说《幻灭》获得灵通杯2005年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并被选入2005年《第8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一书。短篇小说《摇滚的天空》获得《儿童文学》“2006年校园故事擂台赛”总冠军。另有中、短篇小说见诸于《萌芽》《上海文学》《青春》《章回小说》《短篇小说》《都市》《雪莲》《阳光》《布老虎青春文学》《少年文艺》《四川文学》《文学界》《安徽文学》《潮声》《椰城》《当代小说》《剑南文学》《中学生》《北方文学》等二十余家文学期刊。有作品分别被选入《盛开》《灿烂》《被风吹乱的夏天》《烟火劫》等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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