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乡愁”记忆追寻人类精神生态流变
——从奥华女作家方丽娜的作品集《蝴蝶飞过的村庄》《蓝色乡愁》谈起(下)

2018-01-28 13:00奥地利方丽娜北京王红旗
名作欣赏 2018年10期
关键词:华人蝴蝶

奥地利 方丽娜 北京 王红旗

作 者: 方丽娜,现定居奥地利维也纳。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为《欧洲时报》特约记者,欧洲华文作家协会理事,著有散文集《远方有诗意》《蓝色乡愁》,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等。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女性文化研究基地主任,《中国女性文化》《中国女性文学》主编。

困境/突围:华人女性异国婚恋的精神生命体验

王红旗: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里《,处女的冬季》《蝴蝶飞过的村庄》《不戴戒指的女人》《花粉》《陌生的情人》《迈克尔的女生》讲述的大都是海外女性在异国他乡跨国婚恋情感的悲欢离合,华人女性无论在国内还是海外,追寻自我发展与情感归宿之路,坎坷而艰辛,甚至伴随耻辱与血泪。这与你当年出国留学欧洲的生活经历以及周围华人女性的生存状态有关吗?

方丽娜:我本人也是跨国婚恋的参与者和实践者,我和作品中的众多女性感同身受,却又各行其是。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习惯把作品中的人物和作者画等号。而实际上,写杀人犯,作者无须亲自杀人;写毒贩,作者无需亲自去贩毒;写盗墓,作者也不需亲自去挖坟……作家张洁说得好:对任何一个作家来说,把他们一生的作品综合起来看,都应该是他们灵魂的自传。从他们的作品中你便能看出来,哪些东西是他们的切肤之痛,或切肤之快。

王红旗:当然每位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都是作者“我与非我”的“灵魂自传”。因为“灵魂”是无极无涯的心灵海域,它借助作家的创造智慧与奇特瑰丽的想象,而呈现气象万千的灵魂风景。但是在这个文学远离心灵、急功近利的时代,能称得上“灵魂自传”、书写“生命之真相”的作品,并非比比皆是。张洁从1979年在《北京文学》第11期发表《爱,是不能忘记的》,到2001年出版《无字》三部曲,几十年来她“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在磨盘里磨,把自己的胆汁吐出来蘸着去写”①,正是以她的“灵魂自传”书写出中国五代女性的情感命运悲剧。

你在海外的创作,特别关注华人女性在陌生欧洲的生活状态、生存困境、情感心理、自信与自立,表现出近年来海外华文女性文学创作的新特点,即对女性个体心理与精神生态流动性的考察性书写。小说在现实批判里总是赋予一种女性关怀,从华人女性异国婚恋情感的日常生活现实出发,不仅揭示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与冲撞,而且表现出华人女性在生存困境中自觉的“突围”意识、融合愿望与精神气象。

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如果从最后一篇《迈克尔的女生》开始读,虽然每位华人女性寻找自我实现价值的路径不同,择偶恋爱的标准各异,走进异国婚姻的方式多样,但是联系起来看,恰恰是华人女性不同阶段的心灵成长史。请你谈谈自己的文学创作,是否时刻关注不同时期走进欧洲这片土地的同胞女性?请谈谈你对西方男性的性爱、情爱与婚姻观的理解。

方丽娜:带着写作者的敏感与天职,我时刻打量并关注着周围的一切。这些被时代风潮裹挟而来的姐妹们,站在命运的风口,举棋不定,进退失据,移民生活带来的跌宕起伏,伴随着灵魂的辗转与撕裂……是否能够写出她们日常生活里的惊心动魄,在读者自以为是的熟悉地带,发现习焉不察的一切,这既是挑战,也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标。

中国改革开放的标志之一,就是拓展了中国女人的择偶天地。眼下的跨国婚姻比比皆是,而真正达到幸福和谐的,凤毛麟角。原因何在?就是双方除了爱,还缺少一种深度的沟通和契合。相隔万里的男女走到一起,带着各自的文化背景与生活习俗,摩擦、冲撞和矛盾,在所难免。天长日久,朝夕相处,仅有爱,是不够的。生活中的双方,如果缺乏对各自文化的好感、理解和认同,婚姻关系是难以为继的。有人说,所有的婚姻战争,归根结底都是文化上的冲突。这话是有道理的。婚姻不是一劳永逸,而是需要经营的。人必须面对不同的世界,学会尊重和欣赏对方的文化。婚姻虽关乎情感,却也是对各自学识、境界,以及驾驭生活及各种关系能力的综合考量。

基于我在欧洲生活二十年的经历,我觉得从普遍意义上来说,西方男人相对单纯、忠实、可靠,他们不轻易承诺,而一旦走进婚姻,便会承担起家庭责任。他们注重爱情,把两情相悦看得高于一切。只要相爱,什么金钱、门第乃至年龄,都不在话下。而一旦爱情消失,也会果断分手,毫无牵绊。男人有了金钱和地位,动辄找小三养外室的现象,在欧洲男人身上,并不多见。西方人在中学时代便接受了合理的性教育,他们对自己的身体和生理需求,客观而坦然。欧洲的报纸杂志乃至媒体,公开展示裸体美的现象司空见惯,却不给人伤风败俗甚至色情印象,什么都顺其自然,一切都顺理成章,而潜在的道德规范与传统美德,一直都在人们心里。

除了单纯的文学追求之外,我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给国人提供一扇透视西方社会和跨国婚恋的窗口。并由此领略海外光鲜亮丽的碧空下暗流涌动的多面人生,进而感知其人物命运,不只归咎于环境和地域的改变,而是共同的人性使然。

王红旗:因为爱情的个体性与社会性,跨国婚恋相对比较复杂,但真正的爱情仍然是肉体与精神的结合。小说《处女的冬季》与《夜蝴蝶》相比较,男权传统的“处女情结”对女性的“性禁忌”,已内化于中国男女两性心理认同的双重标准。《夜蝴蝶》里“我”与陆雪“似梦非梦”的性爱细节描写,活生生地画出现代男女深层心理的灵魂“死穴”。在《处女的冬季》里,也成为华人女性蓝妮的灵魂“死穴”,在中国遭遇几次“小男人”“大男人”之后,再次在欧洲遭遇西方男人,她还是把守住“处女之身”作为自己最后“一道底线”,认为“结婚之前,我是不会跟任何一个男人做爱的,我的第一次,只能属于我未来的丈夫”。这让她一次次失去了得到爱的机会,后来她才发现,“被中国男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处女之身,对这个男人来说,无足轻重”。②小说以中西男性比较揭示蓝妮因“处女情结”导致的情感困境。

而且,从蓝妮的原生家庭,父母亲的情感关系,母亲因“失贞”终生遭受父亲的暴力、侮辱,揭示了男权文化传统“处女情结”的“心疾”,对现代人爱情婚姻生活的影响。小说尾声似乎预示,蓝妮渴望的爱情可能会得到复活与重生,但是“奔跑的列车”又隐含着瞬间即逝的“不确定性”,呈现出一种社会文化性批判的“未知悲凉”。请谈谈你是基于怎样的社会现实启发或思考,塑造了蓝妮这个女性形象。

方丽娜:那一年,有个叫“蓝妮”的女孩儿向我们几个老华侨讨教。她临近毕业,可她不晓得到底是该设法留在维也纳,还是应该打道回府,另谋出路。要想留下来,她必须委身于一个正在对她穷追不舍却大她十四岁的奥国男人。关键是,她不爱他。A女士说,别说大你十四岁,就是大你二十四岁也无妨。B女士说,你留在奥地利做个家庭主妇,都比你回国要强!

后来,蓝妮向我吐露了许多心事,她喜欢西方人,并且有着强烈的田园情结和欧洲梦。而现实与非现实的错位令她心碎。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她纠结、彷徨,举棋不定。而最终,她带着迷惘和犹疑回国了。蓝妮质朴而迷茫的眼神,从此便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自20世纪末,我作为一届学子深入欧洲学习和工作以来,与蓝妮的人生遭际和心路历程有过交集。随着中国的对外开放,祖国的年轻人如洪水决堤,不断涌出国门,在世界各地汪洋恣肆。这些新生代的留学生多半自信、洒脱,再也没有类似蓝妮的处女情结和心理负累。她们正视现实,把玩现实。至于传统美德,似乎已相去甚远。

处女蓝妮是真实的,她置身洋人间求学深造,汲取西方文明精粹的同时,却葆有根深蒂固的传统情结,誓死将自己珍贵的第一次献给婚姻,献给终其一生的那个人。我对这个朴素、善良而又过于纯真的女孩儿,怀有一腔深情,却又怜惜不已。她一路走一路失望,一路点燃希望一路寻找答案。小说中的每一个男人都是蓝妮迷惘的助推剂,也是她行为的测试纸,甚至是她出路的引领者。处女是纯洁与美好的象征,可是却让蓝妮无数次陷入孤苦无助的境地,在纠结和煎熬中芳华尽逝,青春不再。时至今日,这个通晓世事、内心深邃的女孩儿,在两性问题上依旧苍白和幼稚。而当它被置于不同的文化考量之下,更是显出了异样的迷茫和怪诞。

我想告诉世人,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蓝妮这样的女孩儿,但愿上帝不会忘记她。

王红旗:在小说《陌生的情人》里,你写道:“欧洲人常说,做爱就像吃饭一样重要。”你描写了中国留学生的几种现象:其一,“我”目睹我们留学生班里十几对男女,含含糊糊地走到了一起。其二,那些“好好地丢下老婆孩子踌躇满志地来到德国,不惜血本地苦读”的男研究生们,有的半夜去骚扰女生,有的引诱到外国的小师妹,并且以能和不同国家的女人发生性关系而炫耀,还振振有词地说:“性是世界的驱动力,物竞天择,适者上床。”③一群中国留学生在欧洲“性自由”的环境里性欲膨胀,人伦混乱。请问根据你的调查发现,他们对待“性与爱”是怎样的一种心理?

方丽娜:这篇小说的创作,取材于我当年留学德国的经历。现在想来,有些场景,有些对话,都还历历在目。几十个中国男女,踌躇满志地来到德国学习深造,一待就是两年。因为读的是MBA,多半的学子都有过工作经历,甚至有了家室,孤身在外的日子就格外难熬。我曾听到过一个东北男生,看到女同学的丈夫来陪读,红着脸说:看人家,有正常生活的人就是不一样。再看看我们,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可见,异国他乡的孤独和寂寞之深,怀揣“沉重的肉身”,于极端环境下对性的渴望之强烈。而在那个特定的时期所呈现出的千奇百怪的样貌,在我的作品中就可见到。

王红旗:但是,你更多显示的是女性的情感处境,不仅中外女生会遭遇男生的性引诱与性骚扰,而且令人揪心的还有如小说《迈克尔的女生》,那位被黑中介骗到维也纳读音乐学院的华人女生成为非法移民,被迈克尔先生以爱的谎言骗取性与情感。更为甚者,她为省去租房费每天忍受这个男人的性虐待,而最终下落不明。

去年在布达佩斯中心广场,我目睹了一场“性虐女性”闹剧。一群男青年在广场上疾走,其中一位手里拿着一个与真人等高的塑料女人,几个男人边走边向塑料女人的乳房猛击,走到广场中央,把塑料女人反倒在地仰面朝天,这几个男人一个接一个摞起来全部趴压在塑料女人身上,边狂笑大喊边仿真“做爱”,大约有四五分钟,才爬起来扬长而去,也没有路人停下来观看。我听不懂语言,不知是否是性用品店的广告表演。这引起我对西方文明现代性的思考。读你的一系列小说,联系这个在我心里一直挥之不去的场景,更感受到作品的社会现实与性别伦理意义。再加上作品里对欧洲大街上形形色色性商品专卖店的描写,会发现如今在欧洲这块文明沃土之上,德国男人的严谨与理性,维也纳男人的浪漫与爱情,昔日社会人文关怀的优秀传统,已被丰富的物质与膨胀的性欲遮蔽或替代,你从女性个体生命失去爱的视角,表现出人类精神颓废与道德滑落的人性生态。这是否是你“故乡”“第二故乡”交织着的“乡愁”?

方丽娜:这篇创作于2011年的短篇小说《迈克尔的女生》,其女主人公冉冉的境遇,是部分欧洲留学生的一个缩影。她怀揣个人乃至父辈的梦想,踏出国门,留学深造。而所有的梦想,都让位于国外血淋淋的现实。在所有的积蓄和能量耗费殆尽之后,他们仍滞留不归,宁愿挣扎于五光十色的汪洋之中,也不愿面对回家的现实。男生颓废、麻木,女生以“爱情”做赌注,把希望寄托在寻找当地“守护者”的旋涡里。于是,便给那些心怀不轨的“洋人渣”,提供了种种机会。

这个世界向来是纷繁复杂的。繁华与阴暗同在,温暖与凄凉并存,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浮华背后都隐藏着触目惊心的隔膜、困顿、沧桑、麻木、绝望,或斑斓,或澄澈,或暧昧,或阴郁……窗外的尽头是阿尔卑斯山下的欧洲原野,这里有田园牧歌,谦恭人道;亦有贫弱、晦暗和西式荒诞。以独特方式呈现他们的迷茫与困顿,也许可以向含辛茹苦却又望子成龙的中国家长们,打开一扇小小的窗子,以便了解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所面临的真实境遇,从而唤起家长们的审慎思考——在缺乏任何辨识度的情况下,不要把自己的孩子盲目推向国外。

王红旗:小说《花粉》中“花粉”这个自然意象选择得很有意味,实际上是写自然环境对人心理、情绪的影响,隐喻性地诠释“东女西嫁”的华人女性的日常生活,甚至是血脉里“水土不服”的生命情感困惑。小说写道:“德国的花粉像一枚毒刺,专门攻击外乡人——暗香浮动,不动声色,然后一网打尽,可不是一般的杀伤力!真的,一系列的不良反应,并非简单意义上的水土不服,简直是血脉深处的较量和对抗。”④阿秋结婚很顺利,婚礼办得也很好,就是“花粉”过敏,生孩子必须要回南京。马太太第二次的跨国婚姻也以离婚结束,她离婚之后必须马上就回到上海,因为也对“花粉”过敏。原来这位才貌双全的马太太肖桐,她和德国丈夫是“一见钟情”,和一对对的跨国夫妇相比,“不是个头落差悬殊得不像话,就是体型胖瘦差异得令人难堪,看着实在别扭”,就如“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是“正是她离开纽伦堡到上海躲避花粉的春天——具体地说,是她在昆明打高尔夫期间,后院的火势已悄无声息地燃起来了……她带着海外人士在同胞面前惯常的优越感,眯着眼睛虚张声势地坐在昆明飞沪的头等舱里时,地球那边,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不容置疑地将她昔日的领土悠忽间燃成灰烬”。⑤而且更让她“五雷轰顶”的是,夺走她婚姻的是住在她家里的外甥女,一个“温柔贤淑”的女性。她把漂亮和学问作为武器与居功自傲的资本,而使自己的婚姻彻底败北。

叙事者“我”也是嫁给德国人,他的工作在香港,我独自在德国,如牛郎织女的两地生活,但“我”并没有遭遇“花粉”过敏。但是从一提回德国,丈夫的“尽是犹豫与彷徨”里,内心也隐藏着另一种不安。虽然你给小说安排了一个很理想的结尾。我感觉,肖桐这个女性形象塑造得很有代表性,刻画得也比较有个性,请以你对肖桐与叙事者“我”不同性格的塑造,并结合你自己跨国婚姻的生活经验,谈谈跨国婚姻中的夫妻关系、家庭伦理应该如何构建?

方丽娜:《花粉》是我早期的一个短篇小说,那个时候,我对小说的驾驭,还有些力不从心。如果现在写,我会注入更多的细节,会让作品显得更丰满、更有说服力。但它依旧传达出一个理念:这个世界,所有的对抗,归根结底,都是文化的对抗。

王红旗:看得出来,《花粉》《陌生的情人》是一种生活表层现象。因为婚姻的私人性、社会性与日常性,如果能引入更丰富的生活细节,跨国婚姻的日常生活与情感样式,有别于中华文化传统的婚姻家庭,发挥你善于中西比较的手法,可能对揭示个体人的内心冲突会更深刻;能够运用每一个跨国婚姻日常的一些“小事”和多元文化体验,展现出其不同的价值观、婚姻观、性别观以及不一样的灵魂色彩,小说就会到达另一种境界。

小说《不戴戒指的女人》,讲述的是华人女性景荷与维也纳老男人墨顿·里尔克的故事。

方丽娜:关于这些小说,您已经讲得够透彻了。除此之外,我想通过《不戴戒指的女人》告诉国人:一个女人,在中国好吃懒做,寡廉鲜耻,不守妇道,即便想方设法到了国外,也没有市场,投机取巧是换不来幸福的。虽然主人公景荷不是一个道德完善的人,但我并不想把她置于死地,因而让她在万般悲苦中,收到那个华侨在狱中写给她的一封信,让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王红旗:小说集《蝴蝶飞过的村庄》,为什么要以中篇小说《蝴蝶飞过的村庄》来命名?就整部书的思想与结构艺术来看,不仅因为“蝴蝶”的意象很有诗意,更有成蛹化蝶、破茧而飞的生命哲学意味,而且有了一种对文学真实的本质思考——生活之真与艺术之幻的关系实践。这又让我想起曹雪芹先生对《红楼梦》真幻虚实艺术的赋形与赋意,堪称经典。脂砚斋评之谓“其事并不真实,其情理则真”⑥。不同的是,你的作品《蝴蝶飞过的村庄》里的人物均有生活的真实原型,但其灵魂与精神在亦真亦幻的黑夜里蝶变,生命从困境纠结到突围超越,欣然达到了一种融合——“爱与和解”的心境,却也在情理之中。

小说结尾这样写道:“圣诞节一过,春天也就快了。以旋心里的憧憬如蝴蝶翩跹,撩着花朵与草尖翻飞。一只带斑点的褐色蝴蝶,云彩似的驻足在一棵颜色与它相仿的鳞状杉树皮上,在晚霞与阴影的笼罩下,以旋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一发现,让以旋兴奋不已。她想,动物和人类的行为是多么的相像啊——为了生存,为了保全自我,不得不藏起个人意志,最大限度地向周围的环境妥协,回环退让,曲意逢迎,明哲保身,恰似蝴蝶这种妙不可言的拟态和保护色……自然淘汰的途径也是新的意识形成和诞生的方式。”⑦这是华人女性以旋内心平静和谐的脉动溪流。我突然想到王夫之的“形于吾身之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之内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间,几与为通,而浡然兴矣”⑧。

这样深度的心理图示描写,表达出一个海外女作家和她笔下心仪的女性人物,或者说是一个个华人女性的内在自我、婚姻家庭、生存社会与自然环境, 在现实之境、自我心境与自然之境之上,像展翅的蝴蝶一样载着生命与身份价值重构的自信,个体生命与天地之间相通、相知与相取的情理共融,达到了一种至境。虽然德国小镇的现代化的农庄,与中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有着“天壤之别”,并仍存在诸多的“不确定性”,但这里也将成为她的“第二故乡”。请谈谈小说里塑造的以旋与若曦这两个孕妇女性形象的真正用意。

方丽娜:《蝴蝶飞过的村庄》讲的是两名不同背景的知识女性,由中国飘荡到欧洲的命运,在时间与空间上交叉、重叠,时而交织牵绊,时而各行其道,期间伴随着中西方文化的对抗与冲撞,既惊心动魄,又柳暗花明。

瑞士作家兼评论家朱文辉先生,对这篇小说有深刻阐述,他说:“小说的两个女主人公,摆脱了传统书写窠臼,成功处理了两个性格与出身截然不同的女性,并将两个人物的心态、理念和价值观,与现实情境充分对比与描绘。恋母情结写得非常深入,其背景成因也述说得相当合理。雪地冻尸那一节,颇具影视镜头的画面感。小说的艺术处理,手法圆熟,中西方情境交融,人物心理与场域,富有强烈的具象感,足以撼动读者的感官摄知。畅游莱茵河的那个章节,充分展现了散文的质感与美感。结尾尤其脱俗,把两个女人的命运变成了一首感人至深的交响曲,增强了情节的艺术张力,使得整部作品富有深度并引人深思。离乡背井,浪迹天涯,最终落足异域,如何安身?如何立命?怎么随机随缘地调整自己的境遇,进而掌握命运?这篇小说富有启示意味,至少在两位中国女性身上,让人隐约看到了一丝亮光。作者对于个性迥异的两个中国女性的描写,对她们命运走向的处理,既饱含人文同情,又溶入了同胞物兴和万物一体的仁爱观照。”

以蝴蝶变幻莫测的意象,折射女主角千回百转的人生,亦如她初抵欧洲邂逅的那名中国男子所言:“戏里的人生我见多了,往往只有高潮,而真正的人生,是散戏之后才开始的。” 德文 “Schmettling im Bauch”(蝴蝶在肚腹里飞舞),预示女主角融入大自然的心境,天宽地大,让蓝天白云花草生灵来消解人生的种种不快吧!

王红旗:你的作品聚焦华人女性的生活情感世界,尤其关注“东女西嫁”的跨国婚恋,文化冲撞中华人女性的生存命运,而爱情与婚姻是永恒的主题,生活文化碰撞的强烈敏感是你文学创造力的源泉,与你经历的西方生活文化、历史与现实的鲜明对比中,呈现出一种思想与审美的人类意识。

“乡愁”记忆成为你作品的标志。它是你带着情感的“中国心眼”和人类世界的媒介,是抽象的跨越层级与时空的,又是具体的批判、反思,是个体女性的灵魂深处幽微人性的象喻,又是不同肤色群体女性的,或者说是超性别的、人类心性的、精神的流变图示。在多元文化、多元价值观面前,应该如何看待华人移民出现的新问题?你未来有怎样的创作计划?很期待你的长篇新作《到中国去》早日问世。

方丽娜:无论何时,不同国度、不同境遇下人性的走向与裂变,是我一直关注的。身边从未停息的移民现象,也是我长期思考和困惑的。为什么我们的国家发展了,中国人富裕了,仍旧对移民国外,乐此不疲?对于这一问题,也许是我们上上下下的每一个中国人,应该认真思考的。

我的创作才刚刚开始,我希望通过努力不断逼近人物的心灵深处,进一步打开人性的复杂迷宫,找到自己把握世界与人生的独特视觉和叙述方式,更准确地呈现人性深处的东西。在经过散文、短篇和中篇的磨砺之后,我希望今年底能拿出一个长篇。像众多关注我的读者一样,我对自己充满期待。

王红旗:实际上,你的 “乡愁”记忆与西方“他者”世界的“相遇性”书写,如同和读者一起,再重新回到我们自己,尽管这个自己已经不同于从前,已经改变。但是在这种相遇、相识与交往的碰撞中,构成了能够改变自我与“他者”疆界的经验。尤其是在作品中体现的跨国婚恋的生命经验、想象与心理感知以及新的文化认同所形成的新的互动关系、情感伦理,赋予作品一种新的特质——在人类世界精神生态谱系中对华人,尤其是对华人女性的身份、地位、内在精神的重构,这是非常值得继续探索的。

真诚期待你的长篇新作《到中国去》能够从容出场,更深层次地呈现中国、奥国,“家”“国”与“家园”在个体人的日常生活里的丰富色彩和灵魂样式。在思想艺术审美与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有更高境界的诗学思考,深入生活与心灵的独特创造。

①张洁:《无字》第一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518页。

②方丽娜:《处女的冬季》,《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6、17页。

③方丽娜:《陌生的情人》,《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98页。

④⑤方丽娜:《花粉》,《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78页,第182页。

⑥〔清〕脂砚斋:《红楼梦评语》,载黄霖、蒋凡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新编·明清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52页。

⑦方丽娜:《蝴蝶飞过的村庄》,《蝴蝶飞过的村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90页。

⑧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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