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上》旅者的家园想象

2018-01-29 10:19
关键词:密西西比河领航员吐温

(山西建筑职业技术学院, 山西 晋中 030619)

对于19世纪晚期的读者来说,马克·吐温首先是一个游记作家而不只是一个小说家。《密西西比河上》是马克·吐温自传性质最浓的游记,这部游记的特别之处在于作者独特的身份所带来的讲述视角的冲突,作为游记作家对旅行的描述和评论与思乡游子对故乡的回忆和想象不断发生摩擦碰撞。对于马克·吐温来说,密西西比河流域不是观光胜地而是家园,他不可避免地将本地人的身份代入,使自己一次次陷入回忆与现实难以融合的尴尬。本文通过对《密西西比河上》的文本细读,用心理分析的研究方式,探索马克·吐温多重讲述身份所带来的矛盾,分析游记中马克·吐温对于家园形象的构建过程。

一、理想的宜居之所——对于家园的客观介绍

与传统的游记不同,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开篇没有解释旅行的目的和安排,而是节选了1863年2月“哈珀杂志”编辑室对密西西比河的介绍作为本书特别的开场。马克·吐温引用“大河的躯干”这段介绍,不仅是在给读者们科普,更是借由这段看似疏离客观的描述为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家园身份进行预设,因为这段引用的结尾是“作为文明人居住的地方,这个流域真是全球第一,比别处强的多了”。尽管整段介绍充斥着比较和数字,结尾处马克·吐温却有意把“别处强”这几个字用斜体字来强调,由此聪明又巧妙地表达了自己对大河的态度。“居住的地方”即为家。马克·吐温对大河流域地位的认可,实际上是对童年家园的致敬。

但是这种致敬要做得很巧妙,要以游客的身份展开,马克·吐温的策略是少用第一人称。这种刻意隐藏讲述者身份的叙述方式在马克·吐温的游记中并不多见。不管是《傻子出国旅行记》中的“傻瓜”还是《海外浪游记》中的“流浪者”,马克·吐温是以自己作为游客的视角来审视眼前的新奇世界。但是在《密西西比河上》,马克·吐温第一次对自己的讲述身份产生了迷惑,本地人的身份和对大河历史知识的深刻了解必然能帮助读者更好地领略大河流域的无限风光,可是这种与观察对象过于亲密的联系总会让人质疑其描述的公允程度,马克·吐温作为游记作家的客观性会不自觉地遭到拷问。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马克·吐温会在前三章以严谨疏离的态度来讲述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历史,以此来加强他对于家园描述的可信性。

除了叙述者身份的选择,大量副文本的运用也确立了马克·吐温的合法地位和权威,增加了叙述的可信性。副文本这一概念是由法国文论家Grard Genette在1987年提出的,主要包括题目、前言、题词和脚注等连接读者与正文本的辅助性的文本因素。副文本在游记中随处可见,甚至可以说“游记中副文本使用的历史跟游记文学的历史一样悠久”[1]55。Watson在分析游记文学中的副文本时将研究重点放在文本的介绍性材料和注释上,因为“这些副文本为游记作家们提供了中心定位,使他们可以据此塑造并投射作者的身份,并且证实他们对异地描述的真实性”[1]56。作为开篇的介绍性文字,“大河的躯干”确实从客观角度奠定了大河流域宜居家园的地位,但是前三章中脚注的频繁使用也从侧面烘托了作者的权威性。马克·吐温在正文中讲述大河历史时仍然带有自己夸张幽默、辛辣诙谐的惯常风格,但是在脚注部分则是史学家式的风格。这种写作策略是由早期游记写作的特殊性决定的。与小说不同,游记除了对旅途历险和异国风情的猎奇性描写外,还承担着对当地文化历史的知识性传承。在第一章“大河及其历史”中,马克·吐温用了十五个脚注,既让读者折服于他的旁征博引,也让读者对他的讲述深信不疑。为了确立大河流域的家园印象,马克·吐温在开头小心翼翼地拿捏尺度,通过他对大河历史的深刻了解证实了自己作为游记作家的权威性,刻意与童年记忆中的家园拉开距离也强调了叙述视角的客观性。通过尽量避免主观视角的评论和副文本脚注的使用,马克·吐温在刻意的抽离中完成了对大河流域家园印象的铺陈。

二、激情的精神家园——少年领航员的大河情怀

马克·吐温在讲述少年时做领航员的经历时,将密西西比河当作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条大河承载了他的所有梦想和期望,更对作家成年后的写作生涯产生了深远影响。《密西西比河上》全书共六十章,前三分之一的章节都在讲述马克·吐温年轻时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做领航员这一职业经历。马克·吐温迫不及待地要给读者讲讲“领航员们在那条河上所表现的惊人绝技……我相信那种非凡的本领,全世界无论什么地方也是不曾有过的”[2]35。马克·吐温在插入的“旧时光”章节中数次提到“领航这门学问”,不仅是为了强调这部分内容在全书中的合理性,更是为了一再提醒读者他对大河历史的权威了解和对领航这门技术的专业知识。第十章开头提到“凡是看得起我、读过前面那几章的人,都可能不大理解我为什么把领航当作一种学问,讲的那么详尽。这原是那几章的主要目的;而且我还没有讲完。我愿意十分耐心而吃力地证明这是多么神奇的一种学问”[2]77-78。为了让我们了解这条大河,马克·吐温认为任何能实现这一主要目的的自传材料或小说节选都能出现在游记中,而且毫不突兀。这些插入部分不仅增加了全文的可读性,而且真实再现了密西西比河流域当年的景况。

马克·吐温对领航工作的讲述不仅如文中所说是为了让我们了解这条大河,更是为了带领读者回到他少年时代的精神家园,去探究大河的精神风貌给了他怎样深刻又持久的影响。密西西比河沿岸的见闻为作家的个体成长和世界观的形成提供了素材。马克·吐温做领航员时的经历,大河上水手们逍遥却充满风险的生活,领航员与领航员协会之间的斗智斗勇,在与各式各样人打交道的过程中,马克·吐温“亲身熟悉了小说、传记和历史里所能见到的各种性格不同的人物”[2]149,这些都成为他日后写作的极大助力。他笔下的人物总是性格鲜明,几笔勾勒就跃然纸上。诺埃尔·格罗夫曾这样评价马克·吐温:“他在蒸汽船上工作的四年半时间是他真正接受教育的开端,而且也是最具深远意义的教育。到了晚年,马克·吐温还声言是密西西比河使他了解了各种各样的人的本性。这种生活体验对他的全部创作都起了促进作用,而且他描写得最成功的还是那些密西西比河上的人物”[3]551。

三、家园形象的解构———现实与回忆的冲突

马克·吐温在第21章开始描述二十一年后的这次旅行,抒写了现实与回忆的冲突,记忆中魂牵梦萦的家园形象彻底瓦解。在第22章开头,马克·吐温表示这次旅行是出于“一种很强烈的愿望,想再去看看河上风光,看看那些轮船和可能仍旧留在河上的伙伴们”[2]169。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二十多年后的故地重游,马克·吐温探访的是两条河,一条眼前的,一条记忆中的。这就注定了不同的家园形象必然会在马克·吐温的认知中发生冲突。乘船途中,马克·吐温就发现密西西比河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岛屿消失,暗礁移位;他当年费心记下的如今却沧海桑田。记忆中沿河一带到处都有的木厂也见不到了,木柴堆如今成为密西西比河上“最稀罕的东西了”[2]177。更让他痛心的是航运业的衰败,工业革命发展使得拖驳和铁路代替了轮船的工作,大大缩短了运货周期和成本,当初不可一世的轮船航运业,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毫无抵抗力。往常停满一哩长轮船的码头,如今只有五六只轮船,难怪马克·吐温会忍不住哀叹:“这真是凄凉,真是悲惨”[2]175。少年时引以为豪的职业已经“完蛋了”,那职业所带来的权威与荣耀也都烟消云散,回忆中的领航员生涯在现实面前犹如黄粱一梦。叙述者的身份开始发生混淆,眼前的大河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不管马克·吐温在讲述中怎样挣扎也无法找到回忆和现实的平衡点。这种张力来源于本文开头提到的问题:马克·吐温到底是一个与观察对象过于亲密的游记作家,还是一个一心期待归家的游客?困在这两个对立的身份中,马克·吐温的家园印象也无法统一了。

而在探访家乡汉尼波尔的章节,马克·吐温不得不面对头脑中对于家乡的照片式印象与现实的冲突,通过两相对照在想象中复原家乡的形象。童年时的家园是“照片式”的存在,将过去的一切固化封存,马克·吐温只能在二十多年后的旅行中,对照头脑中的相片,通过重访故地来与记忆中的家园互相佐证。只不过跟一般的游客不同,马克·吐温追寻的场景是由时间锁定的,再难重现。在进城的一刻他就表示出茫然:“我怀着一个人从一去不复返的年代里回来的时候那种情绪,走上岸去”[2]373。他从童年时代“一去不复返”的汉尼波尔而来,向着1882年当下的汉尼波尔走去。

这个思乡的游子陷在过去难以自拔,只有通过想象来挽救崩塌的家园印象。新城镇的建筑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透过这些新房子的结实的砖和胶泥,还是看见当初在那里的那些已经消灭的房子,看得非常清楚”[2]374。他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任何与过去的冲突都被自动忽略掉了。马克·吐温觉得自己只是个从长梦中醒来的孩子,而眼前的家园“没有遭过变化;还是像从前一样,仍旧是年轻而有朝气,清秀而优雅”[2]375。这种“视而不见”的策略生动展示了马克·吐温身份认知的危机,对于一个回到故乡的游记作家,很难将自传性的回忆与史实性的变化相糅合。马克·吐温的重回大河之旅展示了回忆与现实家园的冲突,为了应付回忆中图片式的印象与现实的不同步,马克·吐温选择在想象中重建崩塌的家园印象。

四、家园形象的重建——永恒变化的感悟

如果诚如马克·吐温在旅行前申明的目的那样,本次旅行是想看看轮船和旧时的伙伴们,那么这真不算是一次成功的旅行——航运业的衰败让轮船踪影难觅,童年伙伴也散落在天涯各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马克·吐温在汉尼波尔章节之后,仅用了四个章节就结束了全书,给这次旅行草草画上了句号。游记接近结尾的几个章节,马克·吐温简单描述了密西西比河上游的城市风光,穿插一些逸闻趣事还有印第安传说;又回复到他往常游记的熟悉写法,以游记作家的视角客观地陈述和评论。游记结尾处,马克·吐温用他对芝加哥的评论来总结他在重返家乡再游大河后的感悟:它经常是新奇的,因为它永远和你上次走过的时候所看到的芝加哥不同。[2]432大河流域的家园也是一样,河水一刻不停地奔流,承载着过去奔向未来。这个思乡的游子在追求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一段遥不可及的经历,因为归根结底,家园不断发展变化,而他只是一个过客。

马克·吐温的这次旅行既是一场家园想象,也是一次对自我身份认知的探索。通过重涉记忆之河,以完成对自己家园的全景定位。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追溯了自己对家园的印象变化,写出了在回忆与现实冲突中采取的策略——在想象中建构家园,并最终实现了回忆与现实的妥协,意识到家园形象的流动性和变化性。作为一个旅行者,马克·吐温对于家园的想象一直贯穿着他的写作生涯,思乡成为马克·吐温的重要写作主题之一。

[1]Alex Watson.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C]//Julia Kuehn & Paul Smethurst,ed.New Directions in Travel Writing Studies.Palgrave Macmillan, 2015.

[2] 马克·吐温.密西西比河上[M].张友松,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3] Cale Bode.Highlights of American Literature, Book I[M].Washington:The Agency, 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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