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和航海时期的中国海洋外交

2018-02-09 20:32郑闻天
东岳论丛 2018年11期
关键词:郑和航海外交

郑闻天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102488)

一、郑和航海时期开展海洋外交的海外社会基础

中国古代开展海洋外交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据班固《汉书·地理志》,早在西汉时期,就有派遣使节进行海洋外交的记载①参阅班固:《汉书》卷28《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71页。,三国时期,孙权派遣宣化从事朱应和中郎康秦访问海南诸国。继孙权之后,隋炀帝于大业三年(607)派遣屯田主事常骏、虞部主事王君政等出使位于马来半岛的赤土国,元代的海洋外交较前代更为活跃,元世祖忽必烈曾遣亦黑迷失、杨廷壁、周达观、勃罗等出使南洋与印度洋沿岸诸国,积极进行招引贸易活动。明代以前,中国的海洋外交规模都不算大,没有持续进行,活动范围多在东南亚地区,最远一般到斯里兰卡后即返回。从现存史料来看,这些海洋外交或是进行贸易活动,或为了满足统治者对海外国家奇风异俗的好奇心,及获取海外珍奇的需要,其海洋外交在海外缺乏一定的社会基础,因而也没有丰富的活动内容,获得的成果也相当有限。这种情况,到郑和航海时期才发生改变。郑和航海时代,西洋诸国,尤其是东南亚和南亚沿海各国,社会环境有着郑和航海发展海洋外交的广大空间,一是地区冲突不断,被欺凌一方渴望得到中国的帮助,结束冲突,有一个和平安定的社会环境。二是海外诸国人民与以郑和船队成员为代表的中国人,存在文化认同与共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三是与郑和船队广泛开展海洋贸易成为海外诸国全社会共同的需求。所有这些,构成郑和航海大力开展海洋外交的海外社会基础。

(一)对结束地区冲突,实现社会安定的需求

15世纪初,即郑和航海时期,东南亚和南亚沿海国家普遍存在强国侵略和欺凌相邻弱国的情况,改变这种状况,抑制强国的霸凌行为,实现各国和睦相处,是被欺凌国家共同的需求。

其一,安南(当时的安南在今越南北部地区)与占城(在今越南的中南部)之间的冲突,这是由于安南对占城屡次大规模入侵而造成的。永乐元年八月癸丑(初八),明成祖朱棣因安南对占城“屡兴兵,侵其土地,掠其人民,剽掠财物,占城之人,困尔荼毒”,遣使切责安南黎氏政权不得“恃强逾越”,“宜保境安民,息兵修好”①《 明太宗实录》卷22,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408页。下引《明实录》各部版本皆同此。。黎氏政权表面上服罪,向明朝政府表示“自今以往,谨当息兵安民,以仰副圣训。”②《 明太宗实录》卷26,第488页。而在实际上更加紧了吞并占城的步伐。永乐二年八月庚午(初一)朔,占城又就安南大举进犯,遣使向明朝政府告急:“前奏安南攻扰城方,杀人掠畜,仰蒙降敕,谕使息兵。而其国王胡奎不遵圣训,今年四月,又以舟师侵入臣境,民受其害。近朝贡人回,所赍赐物,皆被拘夺,又逼与臣冠服印章,使为臣属,且已占据臣沙离牙等处之地,今复攻劫未已。臣恐不能自存,愿纳国土,请吏治之。”③《 明太宗实录》卷33,第583页。当时,安南存有吞并占城的野心,造成中南半岛地区冲突不断,社会动荡。

其二,满剌加(今马来西亚马六甲)与暹罗(今泰国)之间的冲突。满剌加旧不称国,名五屿,“无国王,止有头目掌管”,一向受暹罗控制、欺凌,“令其岁输金四十两,否则差人征伐。”④马 欢:《瀛涯胜览·满剌加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22页。这是满剌加所不堪忍受的,亟盼能够摆脱暹罗的欺掠。永乐元年(1403)十月,明成祖朱棣遣中官尹庆出使满剌加,“赐以织金文绮、销金帐幔诸物”,“宣示威德及招徕之意”。这就使满剌加有可能在中国帮助下免受暹罗的控制,因此“其酋拜里迷苏剌大喜,遣使随庆入朝,贡方物。”⑤张 廷玉等撰:《明史》卷325《满剌加传》。《百衲本明史》(第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3584页。永乐三年九月,明成祖朱棣趁满剌加使者来京之机,诏封拜里迷苏剌为满剌加国王,赐以诰印,使其取得与暹罗同等的地位。“暹罗强暴,发兵夺其受朝廷印诰,国人惊骇,不能安生。”⑥《 明太宗实录》卷72,第1009页。对满剌加寻求明王朝的庇护,以争取独立的意向,暹罗大为不满,置明帝国于不顾,竟进行武装干涉,企图继续控制满剌加,这使满剌加争取独立的愿望愈加迫切。

其三,爪哇(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与三佛齐(在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东南部,即今之巨港[Palembang]一带)之间的冲突。当时,在南洋诸国中,“爪哇强,已威服三佛齐而役属之”。但三佛齐不甘心受爪哇奴役,遣使来中国,寻求明王朝庇护,以摆脱爪哇的控制,争取独立。明王朝于是封三佛齐酋长为国王,使三佛齐与爪哇处于平等地位。爪哇闻明朝封三佛齐酋长“为国王,与己埒,则大怒,遣入诱朝使邀杀之。”⑦张 廷玉等:《明史》卷324《爪哇传》。《百衲本明史》(第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3580页。这样,三佛齐与爪哇旧有的矛盾没有解决,反而变得更加尖锐了。

其四,苏禄(今菲律宾的苏禄[Sulu]群岛)与勃尼(今文莱)的冲突。勃尼在海外诸国中,是一个地处偏远的弱小国家,不时受较强邻国的侵扰,却无抵御之力。在洪武时期,当明帝国尚未与之建立邦交之时,曾被“苏禄起兵来侵,子女玉帛尽为所掠”,又“把房子烧了,百姓每都吃害了。”还有“阇婆(今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来人,诛索每无厌。”⑧明 宋濂:《勃尼国入贡记》,《宋学士文集》卷55《芝园后集》卷第5。《四部丛刊》(集部),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版,第1-3页。自从其“称藩”于中国,尤其是郑和船队以强大的实力作后盾,访问了勃尼等弱小东南亚国家,在海外贯彻了明初的和平外交方针与睦邻政策之后,勃尼国王亲自率团来中国访问,加强了与中国的友好关系,勃尼国始获宁日,得享太平之福。

其五,锡兰国(今斯里兰卡[Sri Lanka])与诸邻国之间的冲突。当时,锡兰为东南亚和南亚的强国之一,国王阿烈苦奈儿“暴虐凶悖,縻恤国人”⑨明 末嘉兴府楞严寺刊本玄奘《大唐西域记》卷11《僧伽罗国》,江苏省立图书馆藏本。,“又不辑睦邻国,屡邀劫其往来使臣,诸番皆苦之。”⑩严从简著,余思黎点校:《殊域周咨录》卷9《锡兰传》,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12页。成为南亚及东南亚地区海道不靖、局势紧张的祸源之一。

这些弱国都不愿受强国欺凌,希望摆脱困境,结束地区冲突,实现社会的安定。郑和航海开展的海洋外交,正适应了这一需要,这是郑和航海的国外社会基础之一。郑和开展海洋外交,对各国之间的争端,主要以和平调解的方式来解决,通过“敕谕四方海外诸番王及头目人等,……循理安分,毋得违越;不可欺寡,不可凌弱,庶几共享太平之福”①《郑和家谱·明成祖敕谕海外诸番国》,李士厚著:《影印原本郑和家谱校注》,昆明:晨光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先后协调解决了占城、满剌加等国的问题。当采取和平手段无效,反而遭到对方武装袭击时,则被迫自卫反击予以解决。如锡兰国国王阿烈苦奈儿对郑和“不可欺寡,不可凌弱”的忠告不仅置若罔闻,反而发兵劫掠郑和船队,在郑和官兵反击中被俘,其后明成祖朱棣对阿烈苦奈儿等被俘人员采取了宽大优待政策,让他们暂时住在中国。同时,“命礼部议择其属之贤者立为王,以承国祀”②《明太宗实录》卷116,第1478页。。“有邪把乃那者,诸俘囚咸称其贤,乃遣使赍印诰封为王,其旧王亦遣归。”③张廷玉等撰:《明史》卷326《锡兰山传》,《百衲本明史》(第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3598页,第3598页。永乐十年(1412)耶巴乃那奉诏为锡兰国王,到英宗天顺六年(1462)去世,在位长达50年,国内政局稳定,与邻国和睦相处。在位期间,于永乐十四年(1416)、永乐十九年(1421)、永乐二十一年(1423)、宣德八年(1430)、正统十年(1445)、天顺三年(1459)多次遣使来中国朝贡,使中国与锡兰的友好关系,获得空前的发展。

当时,海盗猖獗,特别是盘踞旧港(即巨港[Palembang])的陈祖义海盗集团,成为海洋上的一大公害。洪武年间,广东人陈祖义等因犯事全家逃亡海外,占据通往西洋诸国海上交通孔道的旧港,接着不断有“广东漳泉州人逃居此地”,陈祖义“充为头目,甚是豪横,凡有经过客人船只,辄便劫夺财物。”陈祖义“为盗海上”,不仅掠夺商旅,阻断中外海洋贸易,而且劫持西洋诸国来华使节,“梗我声教”,“贡使往来者苦之。”④张 廷玉等撰:《明史》卷324《三佛齐传》,《百衲本明史》(第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3581页。清除陈祖义海盗集团对海上航行安全的危害,是海外诸国共同的愿望。郑和官兵在反击陈祖义海盗集团的袭击时将其歼灭,明朝廷封受到当地华人拥戴的华侨首领施进卿为旧港宣慰司宣慰使,不仅旧港居民得以安居乐业,而且使中国与旧港的关系空前密切,马六甲海峡航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免受海盗的侵扰。

在郑和航海前夕,由于海外诸国皆渴望有一个和平安定的社会环境,当郑和航海开展的海洋外交使这个愿望得以实现,各国自然感激中国,明帝国在海外各国中的威望得到空前的提升,史称“自是海外诸蕃,益服天子威德”⑤张廷玉等撰:《明史》卷326《锡兰山传》,《百衲本明史》(第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3598页,第3598页。,“诸邦益震詟,来者日多。”⑥张廷玉等撰:《明史》卷304《郑和传》,《百衲本明史》(第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3270页。

(二)文化包容与共享价值观和道德观

郑和航海所访问的国家,有些是社会发展程度较高的文明古国,易于与中华文明相互沟通。例如古里(今印度喀拉拉邦北岸卡利卡特[Calicut],又译科泽科德)这个国家,自宋、元以来,即号称“西洋大国”,为世界上有名的文明古国,又是国际上著名的贸易商港,人民生活优裕,物质条件很好,易受外来文化的影响,社会文明程度较高;加以从国王到人民都具有虔诚的宗教信仰,人们一般都循规蹈矩,行止彬彬有礼,给郑和使团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郑和使团重要成员费信在《星槎胜览》一书中赞美古里国“风俗甚厚,行者让路,道不拾遗。法无刑杖,惟以石灰划地乃为禁令。”⑦费信:《星槎胜览》前集《古里国》,冯承钧校注:《星槎胜览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34页。诸如此类,都表现出古里国的国情民俗是很淳朴的。郑和使团有不少成员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对古里国人民的宗教信仰和风俗非常尊重。他们注意到:古里国“王有大头目二人,掌管国事,俱是回回人,国中大半皆奉回回教门,礼拜寺有二三十处,七日一次行礼拜。至日,举家斋浴,诸事不干,已午时,大小男子到寺礼拜,至未时方散回家,才做买卖,干理家事。”⑧马欢:《瀛涯胜览·古里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44-45页。费信曾这样歌颂道:“古里通西域,山青景色奇,路遗他不拾,家富自无欺。酋长施仁恕,人民重礼仪,将书夷俗事,风化得相宜。”①费信:《星槎胜览》前集《古里国》,冯承钧校注:《星槎胜览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35页。

郑和使团在海外诸国访问时,以与各国人民“共享太平之福”为宗旨,胸怀中外人民向往“天下大同”的崇高理想。古里国民情的淳朴,风俗的优良,以郑和航海成员当时所能达到的认识水平看来,是与他们那种朴素的“天下大同”的理想合拍的。何况郑和航海的使命在“修太平之业”②朱棣:《〈古今烈女传〉序》,《明太宗实录》卷34,第601页。,就要使自己的政治理想在亚非国家中引起共鸣,让各国之间和睦相处,不欺寡,不凌弱,“庶几共享太平之福”③《郑和家谱·明成祖敕谕海外诸番国》,李士厚著:《影印原本郑和家谱校注》,昆明:晨光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当他们看到古里国“风化得相宜”,不啻海外逢知音,更增加了他们与海外国家之间的文化交流和互信。所以,郑和使团极力崇扬古里国优良的风俗,永乐五年(1407)在古里国起建碑庭,立石其国,题词说:

“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皞大同风俗,刻石于兹,永示万世。”④马 欢:《瀛涯胜览·古里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43页。按:查继佐著《罪惟录》古俚国传中记载的题词为:“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熙嗥,大同风俗,刻石于兹,永乐万世。”见《罪惟录》卷36传·外国列传·古俚国传,浙江出版联合集团、浙江古籍出版社:《罪惟录》第八册,2012年版,第2876页。

题词言简意赅,显示了郑和使团那种“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的博大胸怀。郑和使团为崇扬古里国古朴淳厚的风俗,所表现出的中国愿与亚非国家人民“永乐万世”的崇高情操,充分体现了对人类的正义和良知的认同,义薄云天,具有一种震撼人心、感天动地的感召力。其所包涵的丰富而深刻的内容,正是由中华数千年灿烂的精神文明和悠久的文化传统陶冶而成。中国与古里这种文化包容与共享价值观和道德观,在郑和航海中并不是一种孤立的现象,当时的柯枝国(今印度西南海岸柯钦[Cochin])“老者慈幼,少者敬长,熙熙然而乐,凌厉争竞之习无有也。”明成祖朱棣认为这是柯枝国认同中华文化,受中华文明影响的结果:“柯枝国远在西南巨海之滨,出诸番国之外,慕中华而歆王化久矣。命令之至,拳跽鼓舞,顺附如归,咸仰天而拜曰:‘何幸中国圣人之教沾及于我。’”⑤《明太宗实录》卷183,第1970页。使国家有此祥和的社会环境。这种共享“中国圣人之教”的文化认同,是“敷宣教化于海外诸番国”⑥朱 棣:《御制南京弘仁普济天妃宫碑》,胡廷武、夏代忠主编:《郑和史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晨光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页。得以践行的基础,也是郑和航海重要的海外社会基础之一。

(三)通过贸易获取经济利益和提高生活质量的需求

自各国之间海路开通以来,通过海路发展贸易获取经济利益,是各沿海国家人民共同的需求。在郑和航海时期,随着海路大开,更是激发了海外国家与中国开展海洋贸易的愿望。中国的丝绸瓷器等产品,深受海外各国的喜爱。据郑和船队人员亲眼目睹,其时无论大小远近的亚非国家,对中国的出口物资,都希望能够普遍地得到供应。例如,占城国“买卖交易,使用七成淡金或银,中国青磁盘碗等品,紵丝、绫绢,烧珠等物,甚爱之,则将淡金换易。”⑦马欢:《瀛涯胜览·占城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6页。爪哇国“买卖交易行使中国历代铜钱……最喜中国青花磁器,并麝香、销金、紵丝、烧珠之类。”⑧马欢:《瀛涯胜览·爪哇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4-15页。锡兰山国对“中国麝香、紵丝、色绢、青磁盘碗、铜钱、樟脑甚喜,则将宝石、珍珠换易。”⑨马欢:《瀛涯胜览·锡兰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37页。各国贵族喜爱这些中国特产,尚可以通过来中国进行“朝贡贸易”获得一些,至于广大民众,则只有依赖郑和船队来访时,与之买卖换易,获取这些为他们最喜爱的中国舶来品了。所以,海外国家的民众都盼望郑和船队来访,好借此机会与郑和船队交易,获得他们喜爱的中国丝绸瓷器等特产,或转手他人赚取利润,或用以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如在爪哇,人们传统习惯于用椰子叶盛食,在获得郑和船队带来的大量瓷器后,就改用中国青花瓷碗瓷盘盛食,不仅方便了许多,生活质量也由此得到显著提高,他们自然“最喜中国青花磁器”了。在一些有着经商传统和商贸环境较好的国家,其国王还能体恤民众的这种需求,当郑和船队来访时,不失时机地向全国发布相关信息,使国民能够实现与郑和船队交易的愿望。例如,马欢曾记述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宝船到达祖法儿国(今阿拉伯半岛阿曼西部沿岸的多法尔[Dhufar])时情景说:“中国宝船到彼,开读赏赐毕,其王差头目遍谕国人,皆将乳香、血竭、芦荟、没药、安息香、苏合油、木别子之类,来换易紵丝、磁器等物。”①马欢:《瀛涯胜览·祖法儿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53-54页。又如,当郑和船队来到阿丹国(今南也门的首府亚丁[Aden])时,“国王即谕其国人,但有珍宝许令卖易。”②马欢:《瀛涯胜览·阿丹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55页。我们从“遍谕”“即谕”“皆将”这几个用词上,可以想见这些海外国家当年举国上下热烈迎接郑和船队来访时的情景。郑和航海能够给海外国家带来经济利益,能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满足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因而在海外国家各社会阶层受到广泛的欢迎,这是郑和航海重要的海外社会基础之一。另一方面,郑和航海的外交活动与外贸活动往往是交织在一起进行的,并且互相促进,就是说,外贸活动的社会基础越好,开展的外交活动的社会基础相应也越能得到优化,越有成效,反之亦然。

郑和船队在海外采取多种形式进行贸易,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特别是在一些商贸大国,如古里国、阿丹国、祖法儿国等,郑和船队都是在其国王和头目的大力支持下,与该国社会各阶层人士广泛接触并开展贸易活动。在柯枝国(今印度西南海岸柯钦[Cochin]),郑和船队直接与当地的“财主”进行自由贸易。据马欢记载,其国“名称哲地者,皆是财主,专一收买下宝石、珍珠、香货之类,候中国宝石船或别国番船客人来买。”③马欢:《瀛涯胜览·柯枝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41页,第39页。该国富商有经营头脑,所以商业较为发达,马欢指出“其经商买卖与中国汉人一般。”④马欢:《瀛涯胜览·柯枝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41页,第39页。这在当时的国际贸易中已属于发达国家之列了,说明郑和船队之能在海外广泛而有成效地开展贸易活动,是有其一定的社会基础的。另外,郑和船队在远航的程途中,不拘一格,也同各小岛上的土著居民进行贸易。据费信记载;“宣德七年壬子(1432)十月二十三日,风雨水不顺,偶至此山(指翠兰屿,即今印度洋东北部尼科巴群岛中之大尼科巴[Great Nicobar]岛——引者注)泊系三日夜,山中之人驾独木舟来货椰实。”⑤费信:《星槎胜览》前集《翠兰屿》,冯承钧校注:《星槎胜览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28页。这种交易显然有别于郑和船队在古里、柯枝等国进行的贸易活动。不过,郑和船队为了满足翠兰屿土著居民的要求,在他们没有特殊物产也没有金钱的情况下,对这种比较原始的贸易方式也并不摈弃,对在翠兰屿随地可采的椰实也予以接受,尤可见郑和船队是抱着与各国人民增进友谊的愿望,来与亚非各国发展海洋贸易事业的。从这个事例也可以看出,即使是一个小岛上的土著居民,也有同郑和船队进行贸易的需求;哪怕他们只有自然摘取的椰子,也不肯放过与郑和船队交易的机会。可以说,在海外各国各地区,全社会都有与郑和船队进行交易的愿望,这使郑和航海开展海洋外交在海外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

二、郑和海洋外交与“怀柔远人”天下观

郑和航海开展海洋外交,始终贯彻了中国人的“怀柔远人”天下观,在“怀柔远人”天下观的指导下,发挥中国作为当时世界先进大国的优势,注重海外国家的利益,实现利益共享,为中国在海外赢得了声誉。“怀柔远人”天下观的由来,据《礼记》上说:“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其中用于外交关系上的第八经“柔远人”、第九经“怀诸侯”,就是怀柔政策或“怀柔远人”天下观的根据⑥⑦《礼记·中庸第三十一》,杨天宇译注:《礼记译注》(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858页,第859页。。所谓“怀诸侯”,主要执行“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的方针⑦,体现了中央政府与诸侯国之间在政治上的依附关系与在经济方面的臣属关系。所谓“柔远人”,主要表现为“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①《礼记·中庸第三十一》,杨天宇译注:《礼记译注》(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859页。,着重于提高边远落后的诸侯国的文明程度与技能,体现了文明程度较高的宗主国在文化和生产技术上对诸侯国的影响。这种“怀诸侯”“柔远人”的观念,本是我国先秦时代的产物,其后逐渐演化成为用以处理对外关系的怀柔政策——着重在友邦或藩属国面临乱局和危难之际,向他们施以援手,“治乱扶危”,渡过难关,恢复安定;在外邦或藩属国来华访问时,对他们贡献的礼品给予丰厚的回报,“厚往而薄来”,显示大国风度。这种怀柔政策给那些需要中国支援和帮助的国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克服仅靠自身力量难以摆脱的困境,使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中国的实力、诚意和友善。其意义就在于,这使得中国在域外远近的国家中享有崇高威望,使诸国对中国心怀敬畏而向往之,影响所及普天之下臣民归心,对维持国内外的长治久安发挥出重要作用。

郑和航海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履行新的使命,其开展海洋外交的范围涉及海外远近数十个国家和地区,持续近30年,其范围之广大,持续时间之长,为历代所未有。不同于与陆地毗邻的国家开展外交,针对所至“诸蛮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的境况②《明太祖实录》卷68,第1275页。,对之施加影响有相当的难度,必须在“宣德化”之外,加大实施怀柔政策的力度,并将“宣德化”和怀柔政策结合起来,以“宣德化”和“柔远人”共为郑和下西洋的宗旨。郑和在《天妃之神灵应记》碑文中说:“若海外诸番,实为遐壤,皆捧琛执贽,重译来朝。皇上嘉其忠诚,命和等统率官校旗军数万人,乘巨舶百余艘,赍币往赉之;所以宣德化而柔远人也。”③胡廷武,夏代忠主编:《郑和史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晨光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3页。郑和航海在发展海洋外交过程中对中国人怀柔远人天下观的继承与发扬,集中体现在“宣德化”与“柔远人”的相互配合之上。这样以“宣德化”与“柔远人”的综合优势开展海洋外交,其“宣德化”就是贯彻明初外交政策,致力于与海外诸国“共享太平之福”,以此来和谐万邦;其“柔远人”就是践行中国人怀柔远人的天下观,以此来实现利益共享,维护中外国家共同取得的外交成果。两方面的互补与配合,使中国人的“怀柔远人”天下观不仅仅具有理论上的意义,而且进一步落实到外交实践,作为一种软实力发挥作用在古代海洋外交中得以体现。

“宣德化”是以德为本敷宣教化的意思,主要精神是文明发展程度较低的海外国家和民族与中国共享先进的中华文明成果。朱棣在提及他遣使海外的指导思想时说:“恒遣使敷宣教化于海外诸番国,导以礼仪,变其夷习。”④朱 棣:《御制弘仁普济天妃宫之碑》,胡廷武、夏代忠主编:《郑和史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晨光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礼仪是文明与野蛮的分界标志,如《曲礼》中讲:“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⑤《礼记·曲礼上第一》,杨天宇译注:《礼记译注》(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冠义》中讲:“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⑥《礼记·冠义第四十三》,杨天宇译注:《礼记译注》(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987页。这里所讲人与禽兽的分界线,也是文明与野蛮的分界线。人如果一直保持自己出世之时的自然状态和天性,不知礼也不懂义,虽然能言语、会说话,但也无异于鹦鹉、猩猩一类禽兽,必须通过教化,使人懂得礼义和规矩,才脱离了原始的自然状态和天性,才能有别于禽兽。而一个注重礼仪、经过各种不同程度的文明及道德规范教化改造的社会,就形成为一个与原始形态相对立的教化社会,即文明社会。中国历代贤明的统治者都倡导诗书之教、礼义之习,非常重视以诗书礼义进行教化的作用,所以中国能以“礼仪之邦”享誉世界之林。十五世纪初期的中国,成熟、发达的文教礼仪,正是中华文明高度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而那些远离世界文明发源地的海外小国,不少地方还处于未开化的部落状态,“非有诗书之教,礼义之习,好则人,怒则兽,其气习素然”①《明宣宗实录》卷38,第950页。,所以说,在郑和航海过程中,中国与一些实际处于部落状态的国家和地区之间,在人类文明发展程度上,存在显著的差异。

“敷宣教化于海外诸番国”,是基于这样一种文化理念,即应以中国先进的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影响一些还处于部落状态的海外国家,改变其原始落后的野蛮风气及旧习俗,令海内外共享人类文明的发展成果。在历代的海洋外交中,从未有像郑和航海这样的壮举,致力于人类文明的共享。郑和航海开展海洋外交,不因中国与海外一些还处于未开化部落状态的各族存在显著的文明差异而对之歧视、欺凌,而是以此为动力,力求与海外诸国共享中华文明发展成果,这种理念,成为当时中国致力于协和万邦的一种思想基础。在怀柔远人、和谐万邦的天下观指引下,郑和航海开展海洋外交没有预先设置的一定地域;而是“南极溟海,东西抵日出没之处,凡舟车可至者,无所不届”②张 廷玉等撰:《明史》卷332·西域四·坤城传,《百衲本明史》(第6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版,第3685页。。这样全球性地开展海洋外交,将中国人怀柔远人、和谐万邦的天下观在海外广为践行,具有促进人类先进文明全球化的积极意义。

在海外诸国“导以礼仪,变其夷习”的一个实例,可见于满剌加国建立的事件当中。满剌加旧不称国,名五屿,“无国王,止有头目掌管”③马欢:《瀛涯胜览·满剌加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22页,第22页。。无国王,自然也没有王城,还处在原始部落状态,不具备一个国家的形态,当然也没有制定国家礼仪。改变这种落后状态,正是郑和航海的使命之一。于是“永乐七年己丑(1409),上命正使太监郑和等统赍诏敕,赐头目双台银印冠带袍服,建碑封城,遂名满剌加国”④马欢:《瀛涯胜览·满剌加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22页,第22页。。这之后,其头目拜里迷苏剌由一个部落的酋长,正式成为一个国家的国王。冠服之制如中国,就改变了从前那种“科头裸足语侏亻離,不习衣冠疏礼义”的原始部落状态⑤马欢:《纪行诗》,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页。,而具有了文明社会的形态。对这类国家而言,接受明王朝赠与冠带袍服的意义,成为该国实现社会转型的标志。

在“怀柔远人”方面,郑和航海在开展海洋外交中着重于提高海外国家的生活水平与生产技能,围绕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为当地人民做了大量好事,有不少善举。当时一些海外国家,特别是那些南洋岛国,尚没有建筑城市,也不懂筑城居住。郑和官兵如要在此建立航海基地,就需要筑城而居,以保安全,满足生活和公务的需要。如郑和船队在满剌加建有航海基地,筑城而居。据马欢记载:“中国宝船到彼,则立排栅,如城垣。”⑥马欢:《瀛涯胜览·满剌加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25页,第23页。该城分外城和内城,设有4个城门,并有更鼓楼,规模不算小。内城用于存放全部钱粮货物,外城供郑和官兵居住,同时起到拱卫内城存放的钱粮货物的作用。该城遗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入侵马来亚半岛之前,尚可见到。据许云樵于1933年发表的《三宝公在南洋的传说》记载:“满剌加到现在还有三宝城和三宝井的遗址。三宝城便是郑和下西洋所建立的根据地。三宝井正在城的旁边,据说满剌加人是从郑和那里学会建筑城市……的本领。”⑦许云樵:《三宝公在南洋的传说》,1933年7月《珊瑚》第3卷第2期。

当时东南亚一些国家尚没有用砖瓦建房,而是搭建简易的茅草房。如占城国“民居房屋用茅草覆盖,檐高不得过三尺”⑧马欢:《瀛涯胜览》·占城国传,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2页。;爪哇国“国人住屋以茅草盖之”,“屋上用硬木板为瓦”⑨马欢:《瀛涯胜览》·爪哇国传,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7页。;满剌加国“房屋如楼阁之制,上不铺板,但高四尺许之际,以椰子树劈成片条,稀布于上,用藤缚定,如羊棚样”⑩马欢:《瀛涯胜览·满剌加国》,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25页,第23页。,如此等等,居住条件十分简陋。郑和一行来到这些国家,将中国的房屋建筑技术传授给他们,弃茅草木板而用砖瓦建房,使他们的居住条件大为改善,其遗迹曾保存了很长时间。据记载,在满剌加“王居前屋用瓦,乃永乐中太监郑和所遗者。”①黄 衷:《海语》卷上·满剌加传,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史部十一·地理类十外纪之属,乾隆四十六年(1781),第5页。郑和一行颁给海外各国的历法及历注中,记载有“兴造动土竖柱上梁”“破屋坯垣”“缮城郭”等方面的事项②明申时行等:《明会典》卷223·钦天监。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通过郑和使团中的有关技术人员帮助他们付诸实施,为中国城市和房屋建筑技术传入这些海外国家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当时南洋一些土著居民地区的交通状况极为落后,既不知道可以按需要修建比较宽阔、结实、定向而便捷的道路,又不懂得如何建筑这样的道路。他们的饮水,如附近有河流溪涧的,就是水源;如不靠河流溪涧,就用芭蕉叶接雨水,储存备用。郑和船队来到这种历来未曾开发的地方,没有正规的大道可供人数众多的官兵通行,官兵们就需要伐林筑路、甚至凿山开路,才可向目的地前进。在郑和一行颁给海外各国的历法及历注中,记载有“平治道途”“开渠穿井”等事项③明申时行等:《明会典》卷223·钦天监。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郑和官兵会征用当地居民协助筑路,同时教给他们筑路的技术。如果当地没有河流溪涧可供饮水,又不能坐等雨水,就必须自己掘井取水,同时也教给当地土著居民掘井取水的技术。如在印度尼西亚“距茂物约五里,有一所地方,名叫三宝井,听说这是中国最有名的古迹。……太监(指三宝太监郑和——引者注)于闭关时代,交通不便,往来跋涉,……周游南洋群岛,所至宣布大明德政,抚慰土人;又所至皆有遗迹,凿山开路,掘地取泉,至今英荷二属均有三宝井留存,这种豪举,殊令人佩服。”④梁绍文:《南洋旅行漫记·三宝井与喷火山》,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24年版,第93页。郑和一行在各国访问时,还给当地民众医疗治病,传授中国的农业生产技术,提高其生产效率和产量。此外,还颁以中国先进的历法和度量衡规制,如据《明实录》记载:“永乐二年(1404)九月辛亥(十三日),暹罗国王昭禄群膺哆罗谛剌承玺书赐劳,遣使奈必等奉表谢恩……奈必复乞赐量衡,俾国人永遵法式。从之。”这对促进海外国家天文历法和度量衡规制的进步,起到了重大的作用⑤《明太宗实录》卷34,第601页。。所有这些,大大改善了东南亚落后地区的生活条件,使当地民众共享中国先进科技带来的利益,这样海外诸国就更愿意向中国靠拢。

郑和航海通过大力发展国际贸易,促进了海上丝绸之路的繁荣,给亚非沿岸各国带来更多的实惠,是“柔远人”观念在经贸领域的表现。郑和航海构建的完善的、有效的贸易网络是一项创举,为历代不可企及。在漫长辽阔的“海上丝绸之路”上,郑和船队建立了四大海洋交通中心站——满剌加、苏门答剌(为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一小国,故地在今苏门答腊岛北端东海岸的萨马朗加河[Kreueng Samalang]口内的萨马朗加)、锡兰和古里。在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都设有航海贸易基地“官厂”。四大海洋交通中心站成为郑和船队及其分支船队分头向亚非各个沿海国家和地区远航的始发基地。郑和船队又在忽鲁谟斯(即今伊朗霍尔木兹海峡中的克歇姆[Qushm]岛东部的霍尔木兹[Hormoz]岛,原旧港为鹤秣城,郑和下西洋时期的忽鲁谟斯为建于岛上的新港)和木骨都束(今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Mogadishu])建立了地处西亚和东非沿岸的两大航海贸易基地,以占城和古里为东西方贸易的大本营。郑和航海通过在海上丝绸之路上的这种战略布局,在较前更大的范围内适应了海外各国各地区对经济利益和提高生活水平的需求。依托着海洋交通中心站、航海贸易基地和贸易大本营所构建的贸易网络;郑和远航非洲将东非木骨都束、卜剌哇、竹步、麻林、慢八撒等地纳入海上丝绸之路的贸易体系,空前加强了东非沿岸各国在海上丝绸之路中的地位与作用,促进了亚非之间海洋交通运输和贸易事业的发展,较之历代更显示出海上丝绸之路具有极其重要的国际意义。

三、郑和海洋外交对郑和航海得以持续的意义

郑和下西洋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壮举,却是一个孤立的事件,郑和航海之所以能在28年间持续进行,是各种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在这种种要素之中,郑和航海以怀柔远人、和谐万邦的天下观指导海洋外交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郑和航海是“怀柔远人”在海外的表现,目的是“和谐万邦”,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明朝统治集团的支持。

永乐十三年(1415)十一月壬子(十九日),当时被视为位于“际天极地”的麻林国(今肯尼亚东岸的马林迪)遣使来中国贡献“麒麟”(长颈鹿),被看作是在“敷宣教化于海外诸番国”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文武群臣向成祖祝贺说:“陛下圣德广大,被及远夷,故致此嘉瑞。”①《明太宗实录》卷170,第1897页。这里强调“圣德广大”,突出“圣德”的理念,这种“圣德”理念的价值取向,是向往“东沧海而西昆仑,南雕题而北穷发,无有远迩,莫不尊亲玉帛,会车书同,兴太平之礼乐”②《明太宗实录》卷34,第618页。。这里所追求的不同国家应共“兴太平之礼乐”,其价值观昭示的是中国与各国之间应该共享人类文明发展的成果,达到“天下大同”的理想境界。远在东非沿岸的国家来进献“麒麟”,被明朝廷看作是具有符合天下大同理念的象征性意义。正是因为具有这种价值观,使郑和航海得到明朝统治集团高层的认同。郑和第五次下西洋回京后,因西亚、东非远方之国纷纷来献珍禽,诸大臣在观赏这些难得一见的珍禽异兽之后,纷纷吟诗作赋,称颂郑和航海德泽远被。户部尚书夏原吉撰写了《圣德瑞应》诗,对郑和航海持赞扬和肯定的态度。他赞颂在当日“普天歌至治”的盛世氛围中,“爰有诸番国,能忘万里途”,“渺渺来中夏”,献上麒麟等珍禽异兽,既昭示了“圣德”,“尤足壮神都”③夏元吉:《圣德瑞应诗(并序)》,《夏忠靖公集》,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湘阴县刻嘉靖间重修本。。在有助于提高明成祖威信的同时,郑和航海开展的海洋外交在国家治理中的重要地位也相应得到巩固。

郑和航海开展海洋外交获得史无前例的成功,不是靠武力,而是靠符合国际道义的“宣德化而柔远人”,对海外诸国“德化”所致。郑和航海亲历者更能体会到弘扬这种“德化”的意义。如费信在论及郑和航海的成就时说:“是以际天所复,极地所在,莫不咸归于德化之中。”④费信:《星槎胜览·序》,冯承钧:《星槎胜览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9页,第9-10页。又说:“洪惟我太祖高皇帝……敷文德以及四方。太宗文皇帝德泽洋溢乎天下,施及蛮夷,舟车所至,人力所通,莫不尊亲,……礼乐明备,祯祥毕集。……宣宗章皇帝守成继统,体二帝三王之心,……圣圣相承,绍继大统,岂不谓天地圣人同其致焉。”而下洋官兵“诚不敢负圣恩,往赐玺书礼币,至仁至德,化及蛮夷,万邦臣服,贡献之盛欤!”⑤费信:《星槎胜览·序》,冯承钧:《星槎胜览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9页,第9-10页。作为郑和航海的代言人之一,费信用“德化”“文德”“德泽”“至仁至德”来概括郑和航海的功绩,揭示了从明太祖、明成祖以至明宣宗“圣圣相承”,施德于海外,惠及四方,“化及蛮夷”,才获得万邦来朝的辉煌成就。“圣圣相承”,正是继承了儒家先师“尊圣”的思想。荀子曾强调“故尊圣者王,贵贤者霸,敬贤者存,慢贤者亡,古今一也”⑥《荀子·君子篇第二十四》。王先谦著:《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53页。。郑和航海“宣德化而柔远人”,其源头来自古代圣人经典《礼记》中的有关思想,郑和航海将这些思想转化为外交实践,系“圣圣相承”所致,是将圣人“至仁至德”之教贯彻到海外“际天所复,极地所在”的广大地域,自是最符合“尊圣”的事业。郑和航海开展海洋外交秉持天下大同理念,以中国人怀柔远人、和谐万邦的天下观为指导,既是“尊圣”的表现,同时使下西洋事业占据了国际道义制高点,获得国内外舆情的认同,从而得以持续进行下去。

在郑和航海时期,也并非所有廷臣都对“万邦来朝”持肯定态度。个别人认为众多国家使节连年来华朝贡,对中国是一种负担,所谓“连年四方蛮夷朝贡之使相望于道,实罢中国”⑦《明太宗实录》卷236,第2264页。,这便是对下西洋持反对态度的一种观点。然而在下西洋符合中华民族历来秉持的天下大同理念,符合中国人怀柔远人、和谐万邦的天下观的事实面前,这种发声就不能阻止郑和航海持续进行。由此可见,郑和海洋外交与“怀柔远人”天下观之间存在相互为用的关系,即郑和海洋外交使中国人“怀柔远人”天下观得以践行,使人们看到郑和航海对彰显天下大同理念之价值的作用与意义,而郑和航海又因符合中华民族历来秉持的天下大同理念,成为名正言顺的“当代之盛典”①巩珍:《西洋番国志·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页。,对郑和首创大洋航海活动这一前无古人的新生事物起到了保护作用。另一方面,明成祖朱棣以“内外有以相成全”②朱棣:《〈古今烈女传〉序》,《明太宗实录》卷34,第601页。的理念为郑和航海定性,起到了保驾护航的作用。围绕郑和航海的是非功过,郑和海洋外交践行中国人“怀柔远人”天下观所开创的东南亚及南亚和平安定以及自古未有的中非友好交往新局面,使郑和航海排除了各种干扰,连续6次进行,与永乐一朝相始终。

四、小 结

在“宣德化”与“柔远人”的共同作用下,郑和航海时期的海洋外交缔造了海外诸国与中国之间关系空前密切的辉煌时期。正如明代黄省曾所概括的那样:“联数十国翕然而归拱”③黄省曾著,谢方校注:《西洋朝贡典录·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8页。,永乐二十一年(1423)九月,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归来,亚非十六个海洋国家同时派遣多达一千二百余人的使节到访中国,实为一代之盛事。是年十一月,明成祖朱棣至奉天门朝贺群臣,亚非各国使节一千数百人咸集阙下。文武群臣为此盛况所感动,纷纷上表庆贺,成祖亦深有感慨地说:“四夷顺则中国宁,……四海万民家给人足,然后朕与卿等共享治平之福。”④《明太宗实录》卷265,第2411页。朱棣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语,正是对当时将“内外有以相成全”的理念应用到海洋外交中的总结。而明成祖之所以能做出这一总结,正是基于永乐年间郑和六下西洋的历史,用事实证明:只有占据了国际道义制高点,让海外诸国向中国靠拢,中国才能获得安宁;只有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都家给人足,中国才能与各国共享治平之福。这样,给海外诸国赢来共同利益的郑和航海事业,就能在海外得到广泛、始终如一的支持和欢迎。马欢亲历众多海洋国家时目睹“天书到处多欢声,蛮魁酋长争相迎”的局面⑤马欢:《纪行诗》,冯承钧校注:《瀛涯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页。,正是郑和航海时期的海洋外交开创了古代海洋外交划时代新局面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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