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铸造世情杰构《金瓶梅》的文化基点

2018-03-28 13:04贺根民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

贺根民

死亡:铸造世情杰构《金瓶梅》的文化基点

贺根民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广州 510665)

放纵与死亡绘制了《金瓶梅》艺术画卷的末世景象,作者特别关注市井社会的小人物之死,拓展了中国文学死亡书写的表现天地,具有鲜明的近代意识。死亡书写承载着市井人物的各色表演,具有极强的形式张力,营造千里一脉的叙事结构,凸显古典小说高超的构思技巧。死亡书写彰显出富有中国意蕴的生命关怀色彩,开启窥视生命终止形态的文化向度,抖露形态万千的死亡场景和异彩纷呈的死亡心态,死亡书写成为铸造世情杰构的文化基点。

《金瓶梅》;死亡;文化基点

我国小说有一条相对独立的演进脉络,从道听途说的丛残小语到彬彬称盛的世情奇书《金瓶梅》,小说创作范式被不断刷新。怪才奇书《金瓶梅》贴近世态人情、书写平凡人生,它颠覆了以往小说摹写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的传统轨辙,标举自唐代以降小说观念自觉的又一次高峰。死亡是《金瓶梅》文学叙事的中心意象,100回的小说文本,关涉死亡的回目达25回之多,欲望男女如飞蛾扑火般地奔赴死亡的怀抱,死亡的黑色幽灵游荡在《金瓶梅》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掌控着人物的言行举止,影响了世俗社会的生活节奏。死亡书写勾勒《金瓶梅》世界的众生相,它撬松了封建伦理大厦的根基,促使人们叩寻情欲与死亡双重变奏下的生命存在意义。死亡作为情色男女的欲望休止符,绘制《金瓶梅》世界情色男女的生存实况与欲望宣泄镜像,折射作者素难排解的孤独意识和悲悯情怀。

一、透视哀书的炎凉之雾

死亡是人类社会绵延千年的隐痛,它构成人类生命的另类替代,几乎自生命诞生之初,探究死亡的发生机制和影响效应就成为生命诗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乐生安死的传统文化重视从生命维度思索与拷问世界,探询个体生命消逝瞬间的存在价值,往往是文人属意的形而上命题。《金瓶梅》命名,藉以单字成义,绾合为意象群来诠释中国文学叙事的情欲与死亡主题,捅破那层情色故事的保护色,阒寂无人的死亡意象便填塞心胸。洋洋100回的世情写生,从第1回卜志道死亡发轫,至第100回周守备、庞春梅之死收结,死亡意象贯穿全书,成为其整体统摄的关键。词话本开篇就笼罩一层厚重的死亡阴影,小说入话即以当世英雄刘邦、项羽被美色委屈志气的叙事框架,展示个体生命飘逝与民族、国家兴亡的必然关联。虎中美女引出的一段风情故事设置了《金瓶梅》叙事的悲凉底色,韶华易逝、人生苦短,兰陵笑笑生在爱河岸边捣此一篇鬼话,抖露小说文本的血污腥味。《金瓶梅》看似《水浒传》逸出的一朵斜枝,却有意沿袭《水浒传》武松杀嫂的嗜血书写轨辙,只是二者实施的时间稍有差别而已。武松、潘金莲作为江湖、家庭两条战线的死神代表,他们左冲右突,横扫世俗社会的贪欲与情色,直接加浓了《金瓶梅》的悲凉底色。

《金瓶梅》穷形尽相,“描摹世态,见其炎凉”[1]143,叙事视角对接于市井社会,全方位地洞察晚明社会大千,《金瓶梅》树立了世情小说的书写范式。兰陵笑笑生钟情于世俗商人家庭的生活琐事,打造一部萧瑟秋天的“成年人童话”。在《金瓶梅》的死亡花名册上,充斥着市井俗人的身影,像街头小贩武大、浮浪子弟花子虚、上灶仆妇宋蕙莲、帮闲篾片应伯爵、地痞张胜。尽管《金瓶梅》的死亡书写多聚焦于官、商杂合家庭的一家之主西门庆及其妻妾,而其社会本色仍未脱市井写生的笼盖。为数众多的情色男女因为感召于欲望的驱遣,逐一被死神揽入怀抱,小说文本弥漫着哀感顽艳的悲凉之雾。就叙事基调而论,《金瓶梅》世界男女走上人生不归路的行程密切关合南北宋易鼎之际的社会生态,凄惨哀艳的人生闭合附丽于新旧更替的时代悲歌,增添更浓的世道浇漓况味。西门庆葬身欲海后,其家庭亦随之分崩离析,这直指家国同构视野下国祚的存续问题。对此,浦安迪的断论颇可参考:“在小说结尾,家庭厄运与宋王朝的土崩瓦解紧密地联系起来,使闭锁的庭院小天地与外部世界互相映照,这又是小说的另一种重要构思。”[2]65万物凋零的自然世界应和着乱世悲歌旋律,越发显出刺骨的冷寂况味。小说终篇孝哥被度化赎罪与开篇《四贪词》叙说遥相呼应,家庭命运与国家存亡构成互文性隐喻关系,展示厚重的幻灭和空虚感,这也直接启发了“深得《金瓶》壸奥”的《红楼梦》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基调设置。

千针万线、血脉贯通,兰陵笑笑生劈空拈出金、瓶、梅三人物,铸造一部世态炎凉的化工文字。“以玉楼弹阮起,爱姐抱阮结,乃是作者满肚皮猖狂之泪无处洒落,故以《金瓶梅》为大哭地也。”[3]444灰色世界的黑色幽灵吞噬着《金瓶梅》世界许多年轻的生命,《金瓶梅》中的欲望男女大多在英年就走完生命的旅途,像27岁自缢的宋蕙莲、27岁血崩致死的李瓶儿、33岁纵欲身亡的西门庆、29岁色痨致死的庞春梅,潘金莲、陈经济尸横刀下的年龄分别在31岁、27岁,武大、花子虚、孙雪娥、西门大姐诸人亦都是盛年夭亡,且多死于非命。兰陵笑笑生似乎非常在意《金瓶梅》男女非正常死亡的年龄,这就侧面传递世情奇书的悲凉底色。在众多死亡书写中,作者更属意表现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之死的污浊场景,浓墨重彩展示他们死亡的震撼效果,毕竟他们的死亡最多炎凉之雾。与其相反,那些自然死亡的个案如潘姥姥、应伯爵、杨姑娘、陈洪,作者却惜墨如金,或假借他人之口,或通过别人之眼,几笔带过。较于传统文学乐意表现将相、英雄死亡的悲壮场面,《金瓶梅》特别关注市井社会的小人物之死,它拓展了中国文学死亡书写的表现疆域,具有巨大的审美张力。

《金瓶梅》中人物死亡的原因,多在为财死、为性(爱)亡的范围内兜圈,其间虽不排斥设置少数人物的自然死亡,但作者更在意非自然死亡,如自杀(宋惠莲、西门大姐、孙雪娥)、他杀(武大、潘金莲、陈经济)、猝死(任道士、庞春梅)、战死(周秀),死亡类型几乎涵盖了死亡的全部外延。盘点《金瓶梅》的死亡书写,我们发现死亡事件数目庞大,其中有具体姓名者就达50多个;死亡叙事频繁,分布较为集中,尤其在开篇的第1、2回与篇尾的第99、100回。立足死亡维度的立体考察是展现《金瓶梅》独特艺术魅力的重要文化侧面,适如孙述宇所论:“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笫间的事,不知床笫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作者独特关心的事。”[4]69《金瓶梅》贴近市井文化生态,复制出一个独具中国意蕴的家庭小说环境,由内向外散发着刺鼻恶臭的西门庆一家,从不同窗口窥视,均可发现晚明社会的末世景象。无论现世何等显赫,终究难逃万事成空的宿命,在情色顽主西门庆的死亡瞬间上,父子相见只差一步,偌大家业托付女婿,西门妻妾行将离散,事主带着巨大遗憾离去。他的死亡表明一个时代的结束。西门大院人员各寻生机,帮闲篾片转投新主,显示末世景象难以更改的深广意味:“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千两金银……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5]1251张二官趁火打劫,应伯爵薄情寡恩,他们在西门庆尸骨尚热之际,助力西门庆拆台毁家,恰是炎凉世态厚重根基的形象折射。

二、塑造圆形复合人物

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是小说的核心任务。英国文学家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将小说人物形象厘定为“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扁平人物”往往着意突出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性格定位非此即彼、泾渭分明,却难免会以偏概全。“圆形人物”多指那些亦正亦邪、难以简单定位的人物形象,他们血肉丰满,立体感强,更接近于纷繁复杂的生活本真。是否塑造了圆形人物形象,成为评价文学作品成败的一个重要标准。将小说形象一味定格于扁平人物,固然是一种偏执,而片面追求圆形人物,亦是武断。世人性格五色杂陈,既有单一型,更多是复合型。伟大需要人懂,经典文学的根本使命就在于勾勒鲜活如新的个体生命灵魂。《金瓶梅》突破《三国演义》等通俗小说人物塑造的程式化趋向,最大限度地接近世态人情,死亡成就了人物性格的最后定位。在张竹坡看来,《金瓶梅》情色男女各具其致,是一群棱角分明的存在:“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3]432一部市井煌煌大著,几无一个忠臣孝子、贞节烈妇,俯拾皆是贪官污吏、淫娃荡妇。人鬼万殊,传神写照,兰陵笑笑生不吝笔墨,尽情描摹血肉丰满的市井人物。

人物形象的复合性格定型离不开故事发生的典型环境,晚明好货好色的社会大气候和人物的后天习染奠定其性格基础。《金瓶梅》世界的麻烦制造者潘金莲,并非天生就是一副淫妇的胚子。招宣府是她的成长之地,出入其间,耳濡目染,侯门遗孀林太太的宣淫行止就是有力注脚。途经她手的人命至少有5条,像武大、宋蕙莲、官哥、李瓶儿、西门庆,一连串的死亡成就了十恶不赦的淫妇典型。如果说武大之死是她堕落的开始,那么后4条人命可谓她应对嫉妒环生险境,不择手段的心理折光。在冤魂武大的死亡历程上,潘金莲初次以死神面孔登台,充当生命终止的加速器,然而王婆的教唆亦难辞其咎。在一定程度上说,武大之死的潘金莲尚生活在他人阴影之下,还不能独立行动,而后面几条人命则是她奔波突围、精心策划的显现,更是剖析其阴险歹毒心理绕不过的驿站。潘金莲逐浪踏潮,在尔虞我诈的欲海中沉浮,主动出击不失为一种赖以自保的手段。她挑拨离间,苦心经营,剪除一切危害她地位与安全的障碍。假借西门庆、孙雪娥之手除掉宋蕙莲,毒杀官哥剑指李瓶儿,她已完全异化成一个唯利是从、毫无人性的恶魔。扼杀无辜的官哥是塑造潘金莲圆满性格的重要步骤,从策划到计划实施,小说具象了这一别有用心死神的贪婪本性。小说藉以叙写西门庆摔死雪狮子后金莲的絮语、官哥咽气后的抖擞精神,立体展示了她察言观色、隐忍待变的复合性格。

死亡叙事完善了人物形象的多色杂合特质,依次登场的各色人物表演,最具世象人情的写实况味。昙花一现的宋蕙莲跟潘金莲相比,有诸多相似之处:出身贫苦却好攀高枝、天生一双小脚且面容姣好、充分利用身体资源去换取社会的体认,循着潘金莲的入院方式,她或许会成为西门大院的老七。欲望征逐驱使两个金莲先后背叛自己的丈夫,但迥异于潘金莲毒害武大,宋蕙莲既跟西门庆私通,又关心来旺儿的生存,在伦理原则失衡的景况下尚不失善良仁爱之心。然其所托非人,西门庆只爱恋她一双小脚,一句“他自个拙妇,原来没福”[5]338的冷冷说词,就是最好的说明。宋蕙莲不恪守妇道,却能知恩报义,一旦希望破灭,便毅然踏上死亡之途。坦诚而不做作,泥沙中不乏金屑在,作者赋予这一形象以丰富的认识意义。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推崇《红楼梦》人物塑造的高超艺术:“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1]381-382宋蕙莲亦是未必全坏的“这一个”,她上吊身亡,虽不无一定的殉礼色彩,但其维护自我尊严的行动本身,就超越了世俗的苟活,最大限度地接近她所期待的理想生存方式,闪耀着主体意识觉醒的火花。宋蕙莲死亡瞬间所展示的气节风骨也是一种人格之美,这突破了红颜祸水的观念积习,显示时代的巨大进步。

从传统宗法网络游离出来的自由意识,凸显“人”的自我发现,世情杰构《金瓶梅》的出现,展示了小说观念的近代趋向。西门庆是《金瓶梅》中一个具有杂多社会身份、广泛历史内涵和情感复杂的人物典型,他在商场、官场、情场左冲右突,兼有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的双重特质。西门庆一生罪行昭著,犯有诸多命案。迫害宋蕙莲,致使她上吊身亡,心狠手辣,毫无顾惜床笫之情。离间坑害结义兄弟花子虚,不仅勾搭占有友妻,还趁火打劫吞并朋友家产,活活气死花子虚,足显其贪鄙歹毒的本性。官哥咽气身亡,为母者痛不欲生,为父者却只扔下两句干瘪的话,冰冷的言词冲淡了父亲原本应有的关爱和悲恸。可就是在这位薄情寡义的父亲身上,也能让人发现其浅薄庸俗骨子外令人感动的瞬间。李瓶儿刚撒手西去,西门庆一跳三尺高,全然不顾她身底的血渍,手抱李瓶儿香腮亲着,痛哭大号:“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5]878平日为非作歹的西门庆,此时的悲恸确是发自肺腑,闪烁着人性善良的光辉。田晓菲认为这段伤心的文字是作者的大手笔,它以人性的深不可测震撼我们的心灵:“《金瓶梅》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能放笔写出人生的复杂与多元,能在一块破烂抹布的肮脏褶皱中看到它的灵魂,能够写西门庆这样的人也有真诚的感情,也值得悲悯。”[6]192真情与色欲并存,兰陵笑笑生洞悉人物的多色心理,活现他富有人性的情感波动。

三、营造冷热对书结构

《金瓶梅》借海扬波,钩沉暴发户西门庆一家的兴衰史,冷热金针铸造炎凉世情的死亡寓言。人物死亡维度的冷热对书寄托着作者的无限深情,构成情节腾挪跌宕的基点。《金瓶梅》由一家写及一国,“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1]144,整个《金瓶梅》世界以西门大院为中心,辐射至商场、官场、情场等多个领域,构成一个扰攘喧闹的利益关系网。作为家庭小说的典范之作,《金瓶梅》冷热对书又以西门大院花园为叙事核心,辅以玉皇庙、永福寺这阴阳二极,建构小说文本叙事的天人合一结构。“玉皇庙,永福寺是一部大起结”[3]504,玉皇庙发源,是人心善恶的热之源,它见证了兄弟结拜、官哥寄名、李瓶儿荐亡诸事;永福寺收煞,是生我死我之所,它成为潘金莲与陈经济的埋尸之地、普静禅师度发孝哥之所。死亡具有极强的形式动力,小说文本往往因为死亡的光顾而彰显摇曳多姿的艺术魅力。作者颇费心思的死亡书写应从武大之死发轫,以庞春梅之死束文,中间夹杂花子虚、官哥、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陈经济等众多人物的飘逝,死亡是欲望男女激情流淌之时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搭建了小说叙事的基本构架。对于整个情节而论,个体生命的灭亡是某一意义单元的收结,却预设下一情节的发生,死亡书写成为小说的叙事动力,《金瓶梅》男女奔赴死亡的历程,具现了作者高超的情节编织艺术。

小说文本以冷热开讲,冷热对举,形成祸福相依的叙述逻辑。“夫一部《金瓶梅》,总是冷热二字,而厌说韶华,无奈穷愁,又作者与今古有心人同困此冷热中之苦”[3]462,全书以西门庆死亡为叙事转折的中轴,形成前半部热、后半部冷的叙事构架,如果说冷热是小说文本的叙事格调,那么死亡则是寻端竞委的叙事基础。藉以后先相继的人物死亡,促成环环相扣的情节推演,没有武大和花子虚之死,何来金、瓶之争;没有李瓶儿之死,遑论日后的金、月相斗和金、玉分道。花子虚之死开启了西门大院的妻妾争宠模式,而李瓶儿之殁则意味着西门裙钗势力范围的重新分割,预设一房独宠时代的莅临,西门庆之死促使《金瓶梅》世界重新洗牌,导启哀书叙事另一循环。小说文本的冷热对书,在整体构架上表现为不同人物死亡的人事冷热,在同一个体生命死亡上又体现在三个维度:人物生前死后的冷热场景、人心冷热、追念冷热,死亡氛围和人心追念对照鲜明,形成强烈的讽刺效果。

热心冷景、真情假意,死亡是窥视社会世态和人情物理的重要窗口。作者以生写死,李瓶儿之死与西门庆之丧是对比鲜明的存在。李瓶儿孤独地走到她人生的尽头,却被生人当成一场汲汲于功利的狂欢,作者用了7回的篇幅叙写李瓶儿新殁到五七的丧葬礼仪,官员、亲眷等各色人员如走马灯地来吊唁,隆重而热闹的葬仪背后,难掩世人的逐利考量,因为这场表演都指向西门庆。即便是下人、亲眷、帮闲、娼妓的哀悼,亦多是故意做作,这帮人的哭泣,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念叨李瓶儿临终的恩惠,也替主子丧身后自我命运掬一把眼泪。众多“演员”中真正投入的却只有西门庆。就死亡场面而论,西门庆的丧事依然十分热闹,他腿一伸,合家大小就放声号哭,送殡之人虽不似瓶儿之死时稠密,亦有不少冥器纸扎。尽管为西门庆哭丧之人不在少数,然而大家多流于虚套,竟无一人为他真心落泪。殡葬仪式敷衍潦草,作者似乎很不耐烦叙写西门庆之死的混乱哄闹场景,惜墨如金,一笔带过,他更属意展现一个妻妾行将分离、友人改门换庭的墙倒众人推冷局,死后的冷寂与生前的热闹形成强烈反差,极具反讽况味。若就二人之死观众的反应来观,李瓶儿之死热中含冷,尚有人间的一丝真情;西门庆之死家破业败,冷落难堪。人心冷热、人情真假如画,扰攘热闹的世俗人生竟难觅一缕繁华褪尽后的真情实意,这就是势利社会的集体无意识。

冷热金针、千里一脉,个体生命消逝后的追念冷热,构筑一个窥视生命存在价值、富有张力的意义世界。倘若对《金瓶梅》人物死亡后的追念冷热排座次,西门庆与李瓶儿理所当然地居于冷热的两极。在凄冷一端,西门庆、武大的死亡均是一趟孤独的旅程,西门庆死后未托梦给任何人,几乎全是众叛亲离的冷局,逐欲踏浪之徒早已将其忘却;惨遭毒害的武大活在兄弟武松的意念世界里,直至报仇雪恨才作一了结。在热闹一端,丧身后李瓶儿两番托梦给西门庆,作者亦不吝笔墨,从64至72回泼洒足足9回的文字,以唱戏、画像、灵堂等形式追念亡魂。在一定程度上说,潘金莲位居第二,潘金莲的死亡在场,无人哭泣,满眼尽是血腥和虐杀,而她死后却赚取了几场泪水,亦托梦给陈经济与庞春梅。陈经济得知金莲死讯,来到石桥边为她烧纸祭奠,号哭不已,恨不得手刃仇人,金莲下葬后,他竟然抗礼宗法,先去祭奠金莲,然后才去参见父亲灵柩。孟玉楼随西门裙钗去给西门庆上坟之时,路过潘金莲墓地,独有她为金莲烧陌纸钱,放声大哭。为潘金莲而哭的,尽管只有寥寥三人,但较于李瓶儿、西门庆死亡的喧闹场景、虚伪做套,她赢得的全是热泪。等而下之是花子虚,浮浪子弟遭结义兄弟算计,死后却还能在李瓶儿的意念世界里找到位置,虽然他是以索命无常的面目出现。《金瓶梅》以生写死,冷热对照,人物死亡承载着炎凉世态,彰显小说文本曲折有致的结构和摇曳多姿的叙事技巧。

四、惩诫意旨的直接显现

兰陵笑笑生含酸抱阮,立足于市井生活勾勒一部世情写实画卷,官宦商人奔波其内,僧道媒婆出入其间,各色人物的汇演强化《金瓶梅》百科全书式的作品风貌。《金瓶梅》显示全面的信仰危机,众神狂欢致使社会肌体病入膏肓,整个社会呈现市侩化趋势,兰陵笑笑生企求一种新的价值向度来拯救末世光景,他极力以道家的清净无为来消解世俗的及时行乐,冲淡日渐浓烈的铜臭味,以佛教果报轮回观念来遏制无边泛滥的欲望,《金瓶梅》世界弥漫着浓厚的佛光道影。《金瓶梅》世界三位叛逆的女性,其先后相继拥抱死亡的历程,铺展开小说文本的叙事构架,具有持久的艺术感染力。潘金莲曾有路倒路埋、街死街埋不信命的自豪,竟一语成谶,沦为武松的刀下之鬼。其结局虽不无接榫《水浒传》的考虑,但较于后者,场面更为血腥和恐怖。作者冷眼旁观,许以武松剜心割头的残忍表演,听任潘金莲残缺的尸身暴露街头,其本身就寄予鞭挞之旨。对此,叙写金莲死亡的韵文可谓有力注脚:“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往事堪嗟一场梦,今身不值半文钱。世间一命还一命,报应分明在眼前。”[5]1329将西门庆绑足泄欲与武松报仇雪恨相提并论,意味着纵欲其实就是生命的终止形态,揭示她堕落灵魂的必然归宿。潘金莲并非枉死的魂灵,不葬身欲海而尸横刀下,突出了因果报应观念的震撼效果。

传统生命诗学提倡人与自然的协调,善生善死往往被视为人道的完成。儒家文化至少自荀子开始,生死问题就被纳入“礼”的考察范围,《荀子·礼记》载:“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7]358生当勤勉、死当安息,生死成为考察人伦命题的重要向度。尚生贵行的儒家文化属意死亡献祭于某种外在的价值规范,舍生取义常被视为传统文化中最高的生死观。受佛教观念的影响,圆润贯通的传统文化打造了灵魂不死的观念,有了灵魂的相安,就可求得不死,来世成为救赎尘世罪孽的终极目标。《金瓶梅》在儒家“文以载道”思想的影响下,剖析沉溺情色的恶果,凸显儒家人伦之理的规约效应。李瓶儿之所以进西门大院,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奔“医奴的药”而去,且带着对花子虚的深重的负罪感。一旦愿望满足,李瓶儿处处与人为善,勤于布施,一改入门前的淫妇本色,有意排斥房事,忍气吞声,甘愿承受潘金莲的百般刁难,自觉践行佛教伦理以求解脱。因果报应观念造成她深沉的忏悔意识,弥留之际的她期待王姑子来念《血盆经忏》,就是她企求灵魂相安的思想折光。这较于不信命的潘金莲、呵佛骂祖的西门庆,有了明显的进步,具有肉体和魂灵的双重吁求。颇具吊诡意味的是,较于西门裙钗的死亡方式,“以孽死”的李瓶儿或许比惨死刀下的潘金莲、自缢身亡的孙雪娥、守寡熬日的吴月娘要幸运得多,且能在生前死后享受无限“荣光”,正面体认了她乐善好施的赎罪方式。《金瓶梅》男女大多沉溺欲海而不能自拔,彼此猜疑,勾心斗角,也正是存在入院后的李瓶儿、多行善事的王杏庵等形象,才使黑暗如磐的市井社会透出些许光亮。

心高气傲、婢做夫人的庞春梅是潘金莲的衣钵传人,她的跨越人生或许是《金瓶梅》世界丫鬟仆妇们的奋斗目标。较于《金瓶梅》世界其他叛逆的女性,庞春梅纵欲身亡,最能体现情欲与死亡主题。小说第80回以后,全方位叙写她肆无忌惮的纵淫,年纪轻轻就自我作践:“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5]1495-1496春梅之死象征着《金瓶梅》世界淫妇们的集体灭亡,为情色男女的欲望征逐打上一个暂时的休止符。春梅纵淫死亡和西门庆贪欲丧身,遥相呼应,可谓沉溺于财色迷途者的当头棒喝。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从人性的角度梳理西门庆的贪、潘金莲的嗔、李瓶儿的痴,追溯情色男女过早走到生命尽头的原因,他认为这在于《金瓶梅》男女或没有恻隐之心、或甘愿做情欲的奴隶、或不顾一切疯狂去爱。佛教的贪、嗔、痴三毒是终止生命的利器,侧面传递劝惩观念的震慑效应。在西门庆的事业承续上,官哥为花子虚所幻化,孝哥是西门庆投胎转世,他们都在短暂的时间内再次幻化,官哥的断气身亡和孝哥的度化赎罪,显示封建宗法家庭的断裂,引发传统伦理承续的全面危机,作者也藉以人物的转世托生寄予道德评判。生死轮回与果报观念结合,强化惩罚力量的神秘和恐怖意味,西门庆以及他的继承者的先后离去,形成父权宗法的阙如,调侃了儒家的齐家观念。

细述日常生活琐事、臧否人物行事,穿越厚重的世俗铁幕去寻觅解脱与救赎途径是哀书《金瓶梅》的基本特质。综括全书,兰陵笑笑生尽管渲染过死亡的血污和惨状,却从未给人以毫无依傍的绝望,即便对于恶贯满盈的坏人,作者仍冷静表现他们对生命、生活的无限眷念,旨在为生者提供垂诫。《金瓶梅》情色男女多不厌世,即便游走在死亡的边缘,仍一味追求及时行乐,无可避免地献祭于死神的案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个体生命的临终遗言何尝不是一曲曲凄凉动人的生命咏歌,死之惩诫与生之欢悦的交织,促使人们反省生命的存在意义。《金瓶梅》情色男女赶赴死亡的原因和历程,传递出反纵欲的惩诫意味,但应然的教化与实然的纵欲形成悖论,凸显善恶惩诫的乌托邦色彩。小说收结部分叙写普静禅师操持慈悲心肠,念经荐拔幽魂,致使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一班鬼魂各自投胎托生而去。豪华成空、世道转回,藉以佛教的超度仪式为《金瓶梅》人物死亡作一了结,这恰好说明现实欲望的不可救赎,宗教评判的乏力,隐寓着生命诗学的强大维系作用。宇文所安推崇兰陵笑笑生的慈悲胸怀:“与其说这是一种属于道德教诲的慈悲,毋宁说这是一种属于文学的慈悲,即使是那些最堕落的角色,也被赋予了一种诗意的人情;没有一个角色具备非人的完美,给我们提供绝对判断的标准。”[6]1兰陵笑笑生曲尽人间丑态,铸造锦绣才子文章。《金瓶梅》男女死亡瞬间的人性闪光,仍有待我们去赋予“了解之同情”,去叩寻富有人生诗意的生命本真。

五、结 语

死亡作为中国文学被反复书写的母题,沉淀着丰厚的历史记忆,刻勒民族文化心理的跋涉轨迹。《金瓶梅》关注众多市井社会小人物的死亡,绘制他们接纳死亡之时灵与肉的挣扎镜像,死亡书写具有鲜明的近代意识。死亡叙事开启了一个窥视生命终止形态的文化向度,抖露形态万千的死亡场景和异彩纷呈的死亡心态,盛典欢宴与死亡氛围重叠,欲浪宣泄与死亡方式交叉,放纵与死亡绘制了《金瓶梅》艺术画卷的末世景象。情色男女成群结队去寻觅排解欲望的出口,死亡成为他们不可避免的人生归宿,比肩接踵的人物消逝糅合着动荡乱世,谱写一曲无所归依的社会悲歌。作者以嘲讽的态度渲染早已扭曲的物态人情,融个体生命的价值拷问于巨细无遗的世俗生活写实之中,死亡具象人物形象的圆形复合性格。《金瓶梅》冷热对照,死亡书写具有极强的形式张力,它附丽于乐生安死意识,营造千里一脉的叙事结构,显示我国古典小说高超的构思艺术。迥异于西方文学中死亡叙事的宗教虔诚和天国描述,《金瓶梅》人物更多在现世享受与果报观念中打转,蕴含了作者“生死有命,聚散无常”的悲天悯人思想,死亡书写彰显了独具中国意蕴的生命关怀色彩。要而言之,《金瓶梅》的死亡书写突破了以往人物塑造的程式化积习,显示出巨大的时代进步,它打造了跌宕起伏的叙事结构,促使世人更好地思考人生、关爱生命,从内容到形式,死亡书写成为铸造世情奇书的基本单元,或许这就是挖掘《金瓶梅》死亡书写的意义之所在。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济南:齐鲁书社,1997.

[2] 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3] 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4] 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M].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8.

[5]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6]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7] 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责任编辑:郑宗荣)

Death:A Cultural Base of

HE Genmin

The artistic picture on scene in the dark period was drawn by indulgence and death. The author paid special attention to the death of the lower class people of the society, which expanded the expressive space on death narrative in Chinese literature. Gone with numerous characters death and unrest, it wrote a social elegy without refuge. Death writing carried various show of the characters in town, which depicted many composite characters. It reflected a strong tension in form, which build a complex narrative structure, highlighting the superb skills in classical novels. Death writing reflected the rich Chinese care for life, opening a cultural orientation to peep death, revealing many scene and psychology on death. Death narrative became a cultural base of.

; death; the cultural basis

贺根民(1971—),男,湖南邵东人,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古代文论。

I206.2

A

1009-8135(2018)02-005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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