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董其昌心中“五百年来一人”

2018-04-12 10:27虞桑玲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傅山

虞桑玲

摘 要:傅山晚年曾不止一次提及,他对董其昌盛赞赵孟頫一事感到不解,进而对董其昌的书法识见力发生怀疑。但根据文献的梳理与适当的推论发现,实际上傅山对董其昌有着一定的误解。文章旨在提出并解决这个一直以来被研究者忽视的问题,还原董其昌对赵孟頫评价的真实状况,也为傅山书论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关键词:傅山;书论;考辨

傅山(1607—1684)是明末清初著名的书法家、思想家、学者。他的书法成就自不必说,而他提出的书论亦备受后人重视。研究傅山书法的学者,基本都会重点谈论他的“四宁四毋”论。这一书论的明确提出,见于傅山晚年所作五言古诗《作字示儿孙》诗末的自注。

《作字示儿孙》:“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力不专主。一臂加五指,干卦六爻睹。谁为用九者,心与掔是取。永真遡羲文,不易柳公语。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呑虏。”

自注:“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山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着,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豪厘千里,何莫非然?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1]

傅山在注中自述年轻时学书经历,对赵孟頫的书法由喜爱到警惕甚至厌恶的过程:少时临家中所藏晋唐小楷,入门很正,但很难达到“略肖”;二十余岁时见到赵孟頫的作品,“爱其圆转流丽”,临摹几次便酷似真迹;后来,傅山对赵孟頫为人的评价迁移到了書法品评上,赵书柔软的一面被放大,遂有“浅俗”“无骨”一类的指责;于是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傅山以曾学赵书而“腕杂矣”感到羞愧,故反复临习颜真卿的字以救赵体之弊。

这段话的主旨,原本是告诫儿孙做人、做学问、作书皆应从正处下工夫,切不可偏向软媚一路。而它受到后人重视,主要因为最后几句关于书法“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标准的提出。关于“四宁四毋”的研究,已经蔚然大观,就不赘述了。

然而,研究者们却往往忽视了这段话中的一个细节,即“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一句。这句牵涉到了另一个重要问题,即傅山对其前辈书家董其昌的评价。董其昌对赵孟頫的极高推崇,令傅山感到“大不解”,“不知”其“何所见”。

傅山述董其昌称赵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的类似提法,又见他的《书神宗御书后》:

“追论朝事者率谓天下之弊酿于万历间。此以膏梁公子待太平天子之言,其言意实大不敬。若尔,则诸宸翰者,亦当如徐偃王耳。伏睹当日御书‘海阔五言十字,一字整于一字,一画劲于一画,威仪恂栗,无所不备。以前后四十余年太平之福,曾不敢逸豫于笔墨之间。其蜵蜎蠖濩之中,览道德之精刚者,从可知矣。凡事,上有好之,下有甚焉。当时以书法噪于缙绅者,莫过南董北米。董则清媚,米又肥靡。其为颜、柳足以先后书法者,无之。所以董谓赵孟頫为五百年来一人,以若见解习气,仰视神宗兹制,不违咫尺,有汗流浃背已耳。有君无臣,岂笔墨间亦有然者耶?言之于邑,不胜凌谇。臣山观,时茀戊午之又戊午三月也。”[2]

落款“戊午之又戊午三月”,即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是傅山晚年受储方庆(1633—1683)之邀,至其所在的清源县署中,得观其所藏明神宗御书,有感而发。在这里,傅山对董其昌的“不解”就更进一步,到了怀疑、否定其识见的程度。

几百年来第一,类似的说法在书画品评上是较为常见的,一旦具体到谁对谁的评价,便很值得讨论了。然而,考之董其昌的文集、笔记,此语似非。

董其昌论书之语,主要见于《画禅室随笔·论书》一卷[3],及《容台别集·书品》二卷[4],两种皆收录简短的札记或题跋,内容多重合。纵观二书,董其昌在宋元书家中,最推重米芾,于赵孟頫则多有指摘。如《容台别集》卷二《书品》:“书家好观《阁帖》,此正是病。盖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专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此赵吴兴所未尝梦见者,惟米痴能会其趣耳。”又如:“吴兴书易学,米书不易学,二公书品于此辨矣。”那么,被董其昌许为“五百年来所无”或“五百年来一人”的,必定是米芾无疑。且米芾(1051—1107)所处年代,正是董其昌(1555—1636)之前五百年。若以“五百年”称赵孟頫(1254—1322),则置米芾于何地?

又有一则论赵孟頫云:“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称赵为绘画领域内“三百年来一具眼人”,才是董的真实想法。同时,这一则可以捕捉到另一个信息,即董对赵一直十分关注,暗暗较劲,甚至有取而代之之意。

至于以赵孟頫为“五百年来一人”或“五百年来所无”的说法,自元代中后期,至有明一代,一直十分流行。据查,此语始见元代陆友仁(1290—1338)《研北杂志》卷下:“胡汲仲(即胡长孺,1249—1323)谓赵子昂书,上下五百年,从横一万里,举无此书。”[5]陆友仁与胡长孺均为赵孟頫的学生辈,其推尊赵书,上推五百年,认为他是可以直承唐代书家,如颜真卿(709—784)、柳公权(778—865)等人的。

后人提及赵书,如谢肇淛《五杂组》卷七、焦竑《焦氏类林》卷六《书法》、李贽《初潭集》卷十四师友四《书画》、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七、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三《文氏停云馆帖十跋》、汪砢玉《珊瑚网》卷二十一《法书题跋》等,纷纷引用此语,且均无异议,甚或有所推衍。略举二则: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七:“宋时维蔡忠惠、米南宫用晋法,亦只是具体而微。直至元时,有赵集贤出,始尽右军之妙,而得晋人之正脉。故世之评其书者,以为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又曰,自右军以后,唐人得其形似而不得其神韵,米南宫得其神韵而不得其形似,兼形似神韵而得之者,惟赵子昂一人而已。此可为书家定论。”[6]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三《文氏停云馆帖十跋》:“第八卷为吴兴赵文敏书行草尺牍若干首,遒媚清丽,妙有晋人风度。小楷《常清净经》《千字文》各一篇,精工之极,妙逼《黄庭》《洛神》,唯凡骨未尽换耳。昔人谓之仪凤冲霄,祥云捧日。又云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其敌。真知言哉。”[7]

故推尊赵书,实为董其昌同时及前后时人所共许的。董其昌因自信有超越的可能,才敢于指出赵书的许多不足。

因此,傅山所述董其昌評赵语,本身是不可靠的。傅山集中两次提及,则排除了一时误记的可能。而且,傅山本人,基于原本(在得知董赞许赵为“五百年来所无”之前)对董其昌识见的肯定,亦曾对此感到“大不解”。进一步说,傅山的书论,在一定程度上对董其昌“以奇为正,不主故常”理论也是有所承继的。那么,“董谓赵孟頫为五百年来一人”这一信息的来源,才是致误的关键。由于文献的不足,目前还不能知道傅山是从何人、何处听到或看到这一说法的。虽然这个小问题并不影响傅山本人的书论,也不左右他对赵孟頫的评价,但却导致了对董其昌的误解。而这篇小文章,便是为澄清这样一件小事而作的。

注释:

[1]傅山著,尹协理主编.傅山全书(第1册)[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50.

[2]傅山,尹协理主编.傅山全书(第2册)[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62. 按:储方庆《遯庵文集》卷二《明神宗御书大字记》一文后亦收此篇,“岂笔墨间亦有然者耶”之后,多“臣山过梗阳,获观于储令署中”一句.

[3]董其昌.中国古代书画家诗文集丛书·容台集[M].邵海清点校.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598-672.

[4]董其昌.画禅室随笔[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1-50.

[5]陆友仁.研北杂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1:176.

[6]何良俊撰.元明史料笔记丛刊·四友斋丛说[M].北京:中华书局,1959:246.

[7]王世贞.明代论著丛刊·弇州山人四部稿[M].香港: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6168.

作者单位:

上海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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