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的他

陈颜义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敏锐地察觉到父亲对我怀着某种胆怯而愧疚的感情。这多奇怪啊，一位父亲会怕女儿。再大一些我就想，这大抵是因为我自幼长在母亲身边，不曾与父亲相处过。偶尔见面，他便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了，唯恐因为什么举动让我这个与他本来就不亲近的女儿离他更远。或许在我心里，一直是母亲像个男人一样为我撑起了一片天地，对于不善言辞甚至显得有些木讷的父亲，我便很难有太多孺慕之情。

临近高考选考前，父亲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地和母亲表示想和我说会儿话。母亲犹豫地看向我，因为我一向是不喜欢和父亲通话的。不过这一次我最终还是接过了电话，也许是母亲眼中的恳求太深切了吧。

我从未听父亲唠叨过那么多。一个四十好几的中年人，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着生活中那些无关痛痒的事，什么天气冷了，什么家中的猪下崽了，什么学校里又多了些调皮的孩子了……我在电话这头尽力扮演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偶尔轻声应几声。说到后来，他突然停了下来，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丫头，你还在听吗？”

他的语气，像极了委屈的孩子。我莫名地心中一堵，伴着一阵酸涩。我轻声应了他一声。他似乎是松了口气，又问我最近怎么样，还总是感冒吗，胃病有没有再犯。我都一一答复了。问完了，他好像又无话可说了，两个人隔着电话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开口道：

“丫头，我今天过生日……”他语气里的卑微隔着电话在我耳朵里化开，我几乎哽咽了。心中的酸涩越泛越盛，却还是倔强地维持着平静的语气，淡淡地说了句“生日快乐”，便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挂了电话。

我从未想过，我会因为父亲落泪。我猜，电话那头的父亲会不会也在流泪。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十几年来，面对父亲时的冷淡和平静在那一刻悉数崩塌，所有的骄傲和固执都溃不成军。

父亲再一次打电话来是在我考试后，那天我主动接过电话，喊了声“爸”。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的呼吸停滞了片刻，然后听到了低声的哽咽。“好！好！好！”父亲连连说了三个好，语音都带着颤抖。过了好久，他才开口和我说话。

等挂了电话，母亲才对我说了实话。父亲刚做完一个手术。上一次打电话来不仅是他的生日，更是他被送上手术台的日子。他胃里长了瘤，怕我担心不敢和我说，可他又偏偏怕自己出事，怕以后见不到我，所以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无法想象，当时这个男人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走上手术台的。我想起当日父亲那令我心酸的卑微，想起他往日里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胆怯，想起他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的惶恐……最后，我想起了他是我的父亲，是给予我生命、将所有关怀倾注于我的男人。

曾经看到过一句话：我们越长越大，父母们就变得越来越卑微。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恶和无情。头一次，我那么厌恶自己当初的自以为是。

母亲和我说，父亲其实很霸道，很严肃。可在我面前，他却一直胆怯而又谨慎。这个男人从未对别人展露这番软弱，因为他是一个男人，是一家之主，可他也是个父亲，一个甘愿为女儿放下所有尊严的父亲。

我慶幸，有一个这样卑微又伟岸的父亲，他是如此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