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矛盾成就的诗篇

2018-05-23 09:48柯贵文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万古愁饮者将进酒

柯贵文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

李白的《将进酒》无疑可以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缘情”说最好的注脚之一。因此,论者多从情感基调上予以定位。历来意见大致有三。一曰:太白此歌豪放极点(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一曰:一篇主意,全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两句(明·周敬、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第三种意见我称之为“复合说”,即认为此诗以豪放为主调,但同时也流露出人生易老、及时行乐之杂音。今人或持此说。在我看来,前两种说法固然有失偏颇,但第三种也值得商榷。我甚至认为,对于《将进酒》这样的作品,此类定位在根本上都是徒劳无益,因为该诗的妙处正在于“矛盾”——人类与自然、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引发了诗人人生选择的矛盾。对此,他竭力予以排解,但最终连他的排解本身也陷入了矛盾。所有这些矛盾之对立面互相纠缠,难分难解,诗人的情感激流在其中左冲右突、逆转反复而终于无从宣泄,最后汇集聚合而为惊天巨浪,蕴蓄着巨大的情感能量,从而撼人心魄。

诗篇起首四句通常被看作一个整体,原因即如清人章燮所言:以天上之水比人生之寿,皆去而不返也。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论语》中的句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以流水比时间并非李白首创,但他不仅能够成功地化用而且有自己出色的创新:将“川”扩展成“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逝者”置换成“白发”的“朝如青丝暮成雪”。借流水之奔腾与发色之速变将生命的易逝性写得形象可感,流水与人寿之“去而不返”之同一性也因此而更为凸显,这是成功的袭旧;将奔流之水与悲叹之人并置对列,于流水与人生的同一之外又发现其矛盾,则是精彩的创新。流水与人生的矛盾不仅表现为流水永恒与人生易逝的对立,更表现为同样面对“去而不返”,可流水无言,而人却悲伤不已。一个“悲”字不仅生动地画出了对镜自伤者的鲜明形象,更深刻地揭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根本差异:人具有其特有的时间意识。它使人成为了人,但也同时注定了人类的不幸。不难想象,人的时间意识正是在看过自然界无数次春去冬来与人类数不清的生死更替之后才获得的。人们从草木荣枯、人类生死的背后捕捉到了那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时间”,可得到的第一份礼物却是生命的悲剧意识。时间的不可重复让人意识到了人死不能复生,而自然的无始无终又不能不让人感到人类生命的过于短暂。这样,诗人就别具匠心地以高天、大海与悲叹之人构建出一个人与自然的关系图式。在这一图式之中,人类生命的有限与自然空间的巨大、时间的无垠就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人类渴望与天地同在但又自知终不可得。这一矛盾不仅构成该诗所谓“万古愁”的本质内核,也构成本诗所有其他矛盾的最终源头。

正是从自然永恒而人生有限这一矛盾出发,诗人才谆谆地劝世并劝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与月亮的永恒(诗人在《把酒问月》中咏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相比,人生无疑太过短促,更何况还是得意时少失意时多,为了让生命变得更为充盈,怎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尽情欢乐的机会!但这又引出了新的矛盾。因为诗人清楚地知道,“尽欢”不仅要以“得意”作为前提,而且还需要“金樽”与“美酒”相助。然而他“得意”吗?答案却很有点让人丧气:天生我材必有用——“得意”会来的,不过它目前还是虚拟的“将来时态”。“尽欢”因前提条件被悬置而变得飘渺起来。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沽酒买樽需要金钱,可诗人目下肯定是囊中羞涩,中气不足,不然他何以要说“千金散尽还复来”?表面地看,“千金散尽”让人觉得诗人依然是一如既往地一掷干金,豪气冲天。但仔细想想,你就不难从中品味出几分苦涩,几分沉重:诗人敢于将“千金散尽”乃是因为他相信它“还复来”,而金钱的“复来”又是以自己的“有用”作为基本前提。“尽欢”“千金”与“有用”之间互相依存,但反过来则是明显的矛盾:沒“用”就难得“千金”,没有“千金”自然也就无以“尽欢”。

而另一方面, 自然永恒与人生有限之间的矛盾激起的则是诗人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且听他“与君歌一曲”: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两句甚是耐人寻味,“钟鼓馔玉”当然是借指物质财富,是与“有用”相伴生的东西,也是“尽欢”的一个必要条件,可诗人紧接着就以“不足贵”三字对它予以彻底的否定。但既然富贵于我如浮云,有用无用应该也就无所谓,他为何又要“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一矛盾透露出“有用”对于诗人除了意味着富贵肯定还另有他意。接下来的“古来圣贤皆寂寞”乃点题之笔。何谓圣贤?当然是指那些能够经国济世的有用之人。如果说“尽欢”只能实现个体生命的快乐本能,那么成为“圣贤”则可以更多地实现个体的社会价值。可是,人生苦短,岁月流逝而功业无成就不能不成为诗人永恒的焦虑。但问题是,纵观历史,“圣贤”处境似乎都很不妙。如果选择了圣贤,那也就意味着选择了“寂寞”。而诗人对此显然是心有不甘——“惟有饮者留其名”,又以“饮者”否定了“圣贤”。诗人在一番艰难的选择之后似乎又否定了“有用”而最终确定借饮酒以“留名”。但这显然又是一个矛盾:要做个“有用”的“圣贤”你就必须甘于“寂寞”,而要做个能够“留其名”的“饮者”,你就只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杯中酒——现实社会的荒诞一至于此!个人与社会不能两全,诗人如何作出自己的人生抉择?或曰:用世还是出世?这可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无人能解的命题,李白当然也不能例外。有其《赠孟浩然》为证: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我认为“高山”两句固然有谦逊之意,但更是“实话实说”。同样是“不才明主弃”,孟浩然能终其一生而甘做一个“饮者”,而李白却仍然时时以“必有用”自许。对于孟夫子的风流,李白何尝不是心向往之?但到底是学不来,因为他更想做个虽寂寞无名却于世有补的“圣贤”——然而却不可得,当然只能“但愿长醉不复醒”了——既省却了人生选择的烦恼又可与天地相始终,人生短暂而自然永恒以及个人与社会不能两全之类的矛盾似乎就此迎刃而解。

但另一重矛盾接踵而来:要想“长醉不复醒”,你首先就得有足够的金钱买来足够的美酒。陈王为何能让李白艳羡不已?还不是因为他“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没有大把的金钱如何能够“恣欢谑”?可这正是让目前尚未“有用”的李白一筹莫展的问题。这不,正在他殷勤地劝说岑夫子们“将进酒,杯莫停”的时候,问题来了:“主人何为言少钱?”吆喝了半天,他竟是慷他人之慨!然而此时主人正在那儿咕哝呢:李白兄弟,可不能再喝了,我实在没钱再买酒啦!将如此令人尴尬的局面置于陈王那样的大手笔之后,这是怎样的一个反讽!!在如此无奈的现实面前,诗人所谓“必有用”“还复来”之类的美好预设显得那么渺茫,那么空洞,那么无力!以致后面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这样的豪言在我看来都全无壮色而唯有悲凉。为了博得一醉,诗人竟然不得不尽倾自己最后的一点家底。岂止如此,诗人特别强调马为“五花”,裘值“千金”,语带夸耀,多少不有点掩饰窘境之意?这固然让人记起了他当年曾有过的“得意”,但往日的辉煌岂不更衬托出今天的潦倒?

从自然永恒而人生却有限到“圣贤”却“寂寞”而“饮者”竟“留名”,再到自己“但愿长醉不复醒”而主人却直呼少金钱,诗人如剥茧抽丝般由外而内、由大到小、由人类而个體地将自己生而为人的重重困境揭示得淋漓尽致。诗人的人生选择自然也因此而陷入了两难。他本想借饮酒以摆脱困境,可最后却发现饮酒的动机与效果都彻底地走向了反面:借酒以“尽欢”蜕变成了借酒以“销愁”;“三百杯”带来的不是“恣欢谑”而竟是“万古愁”!多重矛盾无疑正是荒诞人生的真实写照,而诗人却无从排解,他只好就此醉意朦胧地退场。

但我却想特别地指出,诗人写的是“与尔同销万古愁”,“尔”者何人?你我他也;“万古愁”者何物?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类共有之悲愁也。显然,诗人已超越了一己之悲欢而成了人类的代言人。而对于他的遭遇,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唯有自觉地站到他的身边去幸福着他的幸福,悲伤着他的悲伤;对于诗人,由于有着一个巨大的群体作为后盾,他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了一位无与伦比的巨人。因此,他的痛苦与欢乐也都是巨人式的,欢乐不轻浮苟且,痛苦也决不低沉卑琐。作为人类优秀的代言人,他的不同凡俗之处就在于不仅以他那如椽巨笔写尽了人生的重重困境,更以其独具个性的放诞与忧伤凝成了一个人类命运抗争者的不屈姿态——忧伤是对人类困境的坦然承认;放诞则是对这困境的不屈抗争。重重困境不但没有击倒真正的巨人,反而使诗歌的主体形象更显突出、丰满,堪与天地并立而毫无愧色。而这也是本文题中“矛盾”的应有之意。

(选自《文史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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