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困惑(外一篇)

2018-07-06 00:57祁玉江
延河(下半月) 2018年5期
关键词:石磨毛驴

祁玉江

从认知时间到现在,时间整整困惑了我大半辈子。如今,当我步入老境的时候,时间这家伙仍与我形影不离,紧紧地胁迫着我,让我欲罢不能!看来,我这一辈子是怎么也解不脱、甩不掉这难缠的时间了,它终究伴我老去,并且还要盯着我的坟茔长出蒿草,直至蒿草枯死、坟丘荡平,又还原成以往的模样,变为一块平展展的肥田沃土。

回望自己的大半生,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生活方式,对时间的感受、被时间的困惑是大不相同的。

孩提时,对什么都懵懵懂懂,一天从早到晚,只顾吃了玩,玩了吃,时间对我而言,就是白天和黑夜的概念。夏日里,昼长夜短,疯跑了一天的我,一到晚上,身子骨早已累得散了架似的,一双原本明亮湿润的眼睛,忽然变得十分干涩,上眼皮与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头脑更是昏昏沉沉,端着饭碗就睡着了。仿佛刚才睡着,大人就不停地唤你起床。迷迷瞪瞪,挣扎着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却依然未睡醒,怎么也爬不起来,就怨恨这该死的黑夜,为何过得这般快?害得我不能舒舒坦坦地睡个够!

上学了,念书了,直至念完了小学,上到中学、高中、中专、大学,老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慢到每节课等不到下课,每天等不到放学,每周等不到周末,每学期等不到放寒暑假,每学科等不到毕业。尤其每周盼不到礼拜六。因为上初、高中时我是住校的,只有每周星期六放学后才能回家住上一宿,第二天在家待上大半天。这段时间能与家人团聚,能够吃上几顿并不是很好,但还能吃饱的糠菜之类的饭食,心里比蜜还甜。之后便及不情愿、也很是痛苦地离开穷苦而温馨的家,一步一回头地走向学校。这就意味着又要苦熬一个星期。

高中毕业回村参加了集体劳动。每天从早到晚劳动任务异常繁重,诸如修田呀,打坝呀,送粪呀,耕作呀,收获呀……稚嫩的身子骨实再难以支撑,有时真的感觉到自己很可能就要倒毙在田间地头了。再加之那些年,年景往往又不好,实行的是大集体,怎么也调动不起众人的生产积极性,几乎人人出工不出力,一年下来压根就打不来多少粮食,吃食不好,忍饥挨饿那是常有的事,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人两眼直冒金星,心中发慌,浑身无力,往往清晨等不到早饭,上午等不到中午,下午又等不到天黑,感觉时间是那样漫长、难熬呵!尤其是漫漫春季和炎炎夏日,太阳像个火球似的,高悬天宇,纹丝不动,那一团炙烈的火焰毫无怜悯地蒸烤着大地,也蒸烤着大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每一个劳作的人。此时,胃肠早已空虚,汗水也已流干,眼睁睁地乞盼着日到中天、烟囱冒烟,可盼来盼去,望来望去,毫无动静。这种急切乞盼的心情,用“一日三伏”来形容决不过分……

高考了,中榜了,上中专了,毕业了,参加工作了。这些人生的节点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特别是参加工作后,思想上进,学习刻苦,工作努力,很快成为机关单位的骨干。单位一个一个更替,职务一级一级晋升,一天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仿佛永远有干不完的工作,写不完的材料,处理不完的问题,化解不完的矛盾,使不完的力量,用不完的劲头。正常工作时间往往不够用,就充分调动和利用起“业余”之外的时间来,不得已竟毫无顾忌地采用了“5+2”、“白+黑”的办法来弥补;至于节假日,更是工作和学习的好机会,一点也舍不得浪费掉。就这样,一天、一周、一月、一季、一年,像流水似的,哗啦啦地过去了。仿佛昨天才是周一,还没干多少工作,今天就已到周末了;似乎过罢年不长,就又要过年了。尤其到了后来,愈怕过年,而年过得却愈勤。从心理感觉上,好像自己还处在四五十岁,甚至三四十岁,可静下心来细想,现实中的自己已经年过六旬了,正式跨入老年的行列;再看看后人,儿子不再是当年心目中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子了,早已变成为人夫、为人父了,并且由青年跨入壮年的序列;孙子呢?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已迈进了学校的门槛。更重要的是,好像自己参加工作时间并不长,还有许多工作要去做,但是不知不觉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告别了叱咤风云的舞台,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干部。呵,原来人生是一场梦,竟然如此短暂,短暂的如过眼云烟,似转眼一瞬!

在职时,总想多读书、多写作、多练字。然而繁忙的工作很难允许你这样做。每当这时,就常常自己安慰自己,不着急,也不必慌,退下来有的是时间,再静下心来读书、写作、练字不迟!自己当初是这么想的,别人也是这么开导的。可万万没有料到,退下来却不能如愿以偿。原因还是时间在纠缠着我。接送孙子上学、参加社会活动、应酬人情门户……各种杂事纠缠得你欲罢不能,消耗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真正留给自己的时间反倒不多。就这样,一天、一周、一月、半年、乃至一年,又匆匆过去了。一句话,仍觉时间不够用呵!年终回过头来盘点自己一年的成果,并没有读多少书,写多少作;至于书法,早已抛在了脑后。真是惭愧呵惭愧,简直太惭愧了!

眼下,历史已翻过了2017年,进入了2018年。而我又年老一年,寿增一岁,加快了走向衰老的步伐。我多么希望时间慢慢地走呵,让我好好品尝一下时间的流失和人生的滋味。可无论我怎么乞求,怎么挽留,时间不屑一顾,一点面子也不给,只顾埋头向前走去,把我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为此,我是多么地无奈!就痴想,人类这么聪明,科学如此发达,竟然阻挡不住时间前进的步伐?可否让时光倒流?那将是多么精彩的一幕呵!然而历史的回答:那是不可能的!看来,伟大的人类在时间老人面前也是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能,那么无可奈何呵!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弄清楚了时间。时间确实很古老,它大约诞生在137亿年前,因为137亿年前发生的那个星球大爆炸,才产生了时空,诞生了宇宙。从此,宇宙在不断地膨胀,直到现在;时间的车轮呢?自然一天一天向前滚动,向前延伸。这样在前进了近百亿年时,又孕育了距今已有50亿年历史的太阳、46亿年历史的地球;再往后,才在地球上诞生进化了生命。至于我们人类大约才在500万年前,抑或300万年前由非洲猿猴进化而来。这样想来,人类在茫茫苍苍、浩瀚无垠的宇宙历史中只是昙花一现;而人的一生按八九十岁甚至百岁计算,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大可忽略不计!

啊,时间!这说不明、道不清的“家伙”,还要纠缠我多少呢?

石磨前的沉思

一次次回家,一次次令我揪心牵挂。村里的人愈来愈少,那整日围着村人转悠的家畜、家禽乃至猫狗也稀稀落落,有的几近绝迹。村子里异常寂静,一片荒凉,大有“人去楼空”之感。只有被主人遗弃的窑洞还在(尽管有的已经坍塌或正在坍塌),石碾、石磨和石槽还在,一个个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任凭风雨剥蚀、寒暑侵袭,如流浪的乞丐,不,像垂死的朽木、枯草,抑或将死的一只野物,无人问津。

这是多么令人伤感、不忍目睹的衰败境况呵!

我常常怀着不可言状的心情,从一处处凋敝的院落走过,审视着那一孔孔类型各异、新旧不一的窑洞,打开尘封的记忆,仔细地寻觅着远去的往事,“见贤思齐”,触景生情。那一桩桩、一件件人事、物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仿佛昨天一般。可眼下,制造人事、物事者,有的终究耐不过岁月的摧残,早已作古,入土为安;有的因生活所迫,远走客居他乡,苟且偷生;有的孤苦伶仃,像脱离了蒲公英藤蔓上的一朵花絮、一粒种子,抑或是吃风梁上的一株枯草、一片败叶,被巨风吹得四处漂泊,至今都落不下脚来;有的虽然还在村里,可个个老态龙钟,两眼浑浊,反应迟钝,行动不便,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然而,略显欣慰的是,那山峁沟壑、庭院窑洞、石碾石磨、树木杂草,还在守望着这方天地,记录着历史沧桑与时代变迁。

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一尊石磨前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往事犹如决堤的洪水顷刻间漫过我的心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对于偏远落后的我的家乡来讲,电,这个现代文明能量还是个天方夜谭,更是个未知数。照明用的是煤油灯,耕地依靠的是老黄牛,碾米磨面只能使用石碾石磨了。那时,实行的是大集体,牛驴等大家畜由集体统一饲养,个体不允许饲喂,谁家需要牛耕作自留地,需要驴碾米磨面,必须由集体派遣这些大家畜来实施。由于户多人多、牛驴少,往往轮不上使唤。作为人口相对较多的我家,碾米磨面自然要比别人家频繁一些。因队里常常派不来毛驴碾米磨面,母亲没少与队长和饲喂员争吵过。有时,吵也无用,只能靠人工滚碾推磨了。

需要说明的是,一个村子里,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石碾、石磨。拥有石碾、石磨,也就像拥有石窑、砖窑一样,那是大户人家、富裕人家的事。像穷困潦倒、连挖土窑洞居住力气都没有的我家来说,岂能够打造安置起石碾、石磨呢?为此,每逢碾米磨面,母亲总是背上粮食,借用别人家的碾磨,好话说上一大串,这还要看主人乐意不乐意。时间久了,自己不仅嫌麻烦,而且更重要的也确实让对方有些作难!

记得有一天夜晚,长吁短叹的母亲又一次谈起一家人的光景问题。坐在煤油灯前做针线的母亲说:“看来咱们也得置办石碾、石磨了,长期借用人家的石碾、石磨,总不是个办法。”蹲在炕头噙着旱烟锅捻毛线的父亲回答:“是该置办的时候了,看看今年的收成怎样!”言下之意是,如果当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就有了打造石碾、石磨的资本了;反之,只能是干着急,没办法。

说来也真是幸运,这一年天年顺当,五谷丰登。临近收秋,父母便请了当地最有名的一郭姓石匠,选了前沟里上等的石场,张罗着开始打造石碾、石磨了。大约经过一个多月的精心打造,一盘石碾、石磨先后打造成功。

最激动人心也最有凶险的是拉碾子。因为石磨与石碾相比,毕竟要小的多,重量自然轻了许多,而且有上下两扇(两半)组成,便于拉运。磨盘也较为简单、轻便,只是用一块块薄石板垒砌而成,不需要过多地费人费力,有几个人轻而易举地就会运回家中。可石碾就不同了。不仅碾轱辘壮硕沉重,而且碾盘更大、更厚、更重,是一个直径近两米、厚约一尺多的大石圆盘,要从沟谷里运往山上,是非常不易的,需要二三十人甚至三四十人齐心协力,用若干粗麻绳和好些木杠,连拉带支,大半天才能够运回家中。尤其是上坡,既吃力又危险,每前进一步,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要全神贯注,用力要均匀一致,既不能过猛,又不能放松,稍有不慎,就会有前功尽弃甚至会危险到人身安全。当地历史上就有碾盘拉到半坡上拉不回村、半途而废的事例。最典型的是,附近有个叫阳山村的前峁的半坡上,就弃有一扇碾盘,我小的时候去那里割草、砍柴时经常能看到它。此时的那扇碾盘,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青色光亮的风采,变成了锈迹斑斑、上面长满青苔的弃物,就这样仰面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而且已深深地镶嵌在岩土中。据传说,当初主人动员村人在拉运这扇碾盘时,就是实在无法拉动,并且还伤及了一人的性命后,才不得不弃于半道,铩羽而归。可眼下,好在我家住在沟坡上,石场距家中的路程也并不很远,且大部分是沟道,拉运起来相对省力,危险较小;加之母亲对拉运碾子的人待遇又好,专门炸了油糕,压了饸饹,让他们管饱吃。大伙这才卯足劲头,齐心协力,将碾盘和碾轱辘很顺利地拉了回来。

家中自从有了石碾、石磨,碾米、磨面自然方便多了,母亲也再不用低三下四央告有碾有磨的人家去做碾磨了。一家人像置办了两份厚重的家业,很是欢喜和自豪了一阵子。

乡下人对石碾、石磨很是敬畏。视石碾为青龙,曰石磨是白虎。决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女人随随便便坐在碾盘和磨盘上,更不允许在石碾和石磨上胡乱地搁放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滚罢碾子磨完面,父亲和母亲总是要将碾磨清扫得干干净净,有时还会用清水洗得光洁锃亮,以便下次再用。过年时,还要贴上红红的楹联,分别写上青龙大吉、白虎大吉,有的甚至还要上香、焚纸和跪拜,以示感恩和敬仰。可见人们对石碾、石磨虔诚膜拜到何等地步呵!

滚碾推磨,大部分用毛驴。将系在毛驴头上或脖项上的缰绳按一定间距拴到碾轴或磨轴上,再将裹在毛驴前颊两边棉带上的绳索向后引伸至毛驴尾后,系在横在毛驴屁股后的一根短棍两头,再从那根短棍中间扯出一根绳子,等距离地系在碾架子或磨棍上,这样就使得毛驴固定在碾道或磨道间。主人便驱赶毛驴,毛驴就会绕着碾盘或磨盘,拉着固定在碾盘上的碾轱辘或固定在磨盘之上的下扇磨上的上扇磨旋转起来,行使起滚碾或推磨的职责。为不使毛驴长时间转圈眩晕和偷吃碾磨盘上的粮食,主人就用一块黑布或烂衣裤罩了驴眼。经过长期驯化,毛驴对拉碾推磨早已习以为常了,一旦将其固定在碾磨道间,罩了眼,几乎不要主人吆喝,毛驴就会很自觉地迈开轻盈的步子,悠闲自得,反复地转起圈儿,行使起它的职责来。

但是,毛驴短缺时,滚碾推磨的职责就有人工来替代。也就是由人充当毛驴,将碾棍或磨棍横在怀里,同样拉扯着碾轱辘或上扇磨,绕着碾盘或磨盘,一步一颤地转起圈儿。这项劳动,苦活虽不怎么重,但很是枯燥乏味,一时半会都结束不了。小时候,我常常帮助母亲和姐姐们滚碾推磨,也最怕滚碾推磨。因为滚碾推磨很费时间,一旦摊上这活,意味着就没有了玩耍的时间。记忆中,平日的滚米、推糠很费时费力。再就是进入腊月年茶饭的准备,滚碾推磨的频率必然增加,很是烦人。有时,推着碾棍磨棍就睡着了。特别是饿了的时候,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步也迈不出去,恨不得“粗制滥造”,一下子完结了事。然而,这些想法和举动,哪能逃过母亲的眼睛,难免又是一顿数落和责备!

仅仅三四十年,社会发展竟如此般地快,城乡变化就这么大。现在,广大乡村,电力早已得到普及,人们再也不要为滚碾推磨发急发愁了。石碾、石磨基本派不上用场,已成为历史留下的一道痕迹,也成为一种乡愁。细想起来,石碾石磨作为新石器时代传承下来的一种农具、一种产物,在广袤的中国北方大地上延续了3000多年,为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发展和改善生产动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由此使我忽然想到,石器时代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也经过石器式时代!眼下,我们虽然已经告别或正在告别石碾、石磨,告别石器时代,但绝不能忘记石器时代对推动中华民族文明进步的重要作用,更不能忘了石碾、石磨,弃之不管!

猜你喜欢
石磨毛驴
石磨
石磨
石磨:乡愁的老唱片
骑上毛驴找毛驴
静静的石磨
推磨
毛驴的悲哀
聪明的毛驴
毛驴拉车
聪明的毛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