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的卜辞(节选)

2018-07-09 09:34耿占春
大理文化 2018年6期
关键词:意义

复数的自我

一个人是复数的存在物。按照某个原始民族的说法是每一个人都拥有三个灵魂。一个人的自我是复数自我中的一个。自我是一个时间上的序列呈现过程,自我的生成没有终结之时。对于写作者来说,即使当生命终结时他的复数的我还会继续成长下去。因此写作作为永远的成长现象值得一试。

一个人的创造力取决于这个复数的我与唯一的我之间的充满灵性的对话。

口语与书写

在口语表达之前,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事先写好,那样演讲的时间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时间,而是一个自己的重复、一个前一时刻的复制品了。其中的虚假还包括着真实的、此刻的自我不在场。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固执于这个,宁愿语塞一时,而不愿事先备课。这个习惯是源于我骨子里是一个“口语主义者”或口语本源论者吗?或许是不想让书写或文字覆盖了稀少的说话或口语表达的时刻吗?虽然我喜欢写作,喜欢书写,那是因为我是孤独的,是因为假想的读者不在场;也因为我热爱书写表达方式中允许更多的复杂性、歧义性和来源不明的神秘主义。可是在面对听者的时候,如果还是以书写为本,那岂不是取消了口语表达吗?是不是口语中的表达更多地体现了我意识中的“在场”,思想的“不完备性”和“未完成性”?

身体的思想

人们今天把身体或肉身过度地小资化了。在古老的范畴里,肉体意味着暂存、痛苦与死亡,意味着激情与罪孽,身体纠缠着一个注定腐朽与死亡的物质世界。这正是与身体一致的思想所恐惧的,正因如此,思想才渴望与纯粹思维的灵魂相统一。今天关于身体的思想被狂欢化了,或许不过是被一些小伎俩娱乐化了。似乎彻底告别了贫困、饥饿、压抑与疾病——似乎欲望与满足欲望的对象近在咫尺,人人唾手可得。

然而,如果有音乐的听觉的话,思想就会进入身体的半音区,痛苦与死亡、激情与罪孽,依然在那些黑键上演奏。

隐喻,同一性的世界

“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多么古老的一种梦想。最初它是一种神学,神在一切之中,一切都是神的表现。神学渴望着解决一与多的关系,即哲学上所说的本质与现象的关系。“一”是神学的一个梦想的词汇,那意味着上帝,意味着神。在神学和神话被哲学化的过程中,“理式”“道”“太一”“逻各斯”充当了同一性的理性形式,充当了“一”。 一切现象与事物都能够被还原与追溯到这个同一性与普遍性。因此,一切可见之物也就成为不可见之物的外化形式。存在的事物成为一种符号与表现。存在的事物由此分享着“神”或“一”的神圣性。

神学衰落之后,或者与之同时,诗学成为另一种对同一性与普遍性渴望的表达。诗学的世界是一个万物“仿佛”的世界。一切事物与现象在“仿佛”“似”“是”的修辞等式中实现同一性。一个事物是自身又是他物。诗学的世界是一个“好像”的世界。

同一性的最终实现,似乎是在经济学中完成的。经济学的语言彻底实现了万物之间的互换,事物的普遍等同于同一。

声音,音乐

窗外下着雨,哗哗啦啦地响。仔细听,却可以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雨不是滴滴答答,而是这里“滴”,那里“答”;这里“哗哗”那里“啦”。有的雨点滴在水中,有的落在土堆里,有的打在树叶上,有的落在草丛间。有许多个声源,雨使用的乐队指挥着整个小小的被工业和农业压缩得不真实的自然界。随着风的加剧,树叶的声音一阵阵混淆了雨声。

现 在

如果追问“现在”这个概念,就没有一种实验与外部观察可以充分满足对它的描述与解释。什么是“现在”?我们把什么样的时间范畴称之为“现在”?现在这一概念包含着什么样的一种时间区分、间隔或划分?从一种刹那的时间意识说,从一种绝对的流逝着的时间感而言,几乎没有能够停留的“现在”这样的时间范畴,现在是一个涌流不止的消失着的时间点。在我追問“什么是现在”的时候,那个“现在”已经消失了。但我也可以把今天这个晚上称为“现在”,感受为一种“现在”着的时刻。因为我们的聚会还没有结束,我们的谈话还在进行。你也可以把“现在”这个概念扩展到某个相对固定的事态所标志的时间,比如学习期间这几年,你可以说“现在,我们要多读书,将来(指毕业之后)……”那么,“现在”这样的概念的使用可以从一刹那、一会儿,到用以指称相对较长的时段。现在相对于过去与未来而被界定、被感知,也依据某个特殊的事态或某个独特的事件。虽然作为绝对流逝着的现在没有绵延,但一般而言人们说的现在总是包含着一个时间跨度。现在的时间跨度是被当下的发生着的或进行着的某个事件所延展着的,即使是听一支歌这样的“事件”,冥想或沉默这样的“事件”。正是这些事件赋予“现在”以内涵,以可以感知的时间流逝过程。“现在”的多重感知与认知,取决于人们所谈论的事件。不同的事件、事态,以及细节,标记着不同的时间,也标记着不同的“现在”。

内在性

是否还想在文学、在人文学的著作中,寻求最隐秘的思想、未知的经验?没有最奇异的事物,只有最新异的感知;没有最不可思议的经验,只有最不可思议的叙述。因此,你一般不会去读那些阅历丰富的人的书,不那么喜欢看战争纪实、经济分析师或宇航员的文章。你会乐于读那些没有走遍世界似乎也没有参与过战争的人、那些因此得以沉淀到自我深处的人的书,比如此刻桌面上伍尔芙的随笔集。这些名字意味着什么呢——契诃夫,伊姆莱,伍尔芙——不是奴隶制、集中营、战争、征税、股票交易所,而是对这一切包括农奴制时代的草原的心灵感知。因为也许,专制统治与焦虑感、入侵战争与忧郁症之间有着非逻辑的联系,正如孤独忧虑与内省、自我完善的努力有关一样。

文学和人文学话语所感受最深的事物,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都不会被政治、外交、战争、经济估算在内。如果没有战争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经济信息就是关注严肃问题的人们的事务,聪明的学者都已转移到经济评论领域。人类社会的事务被当作没有心肝的计算活动,如果有人感受到痛苦,就只有保持沉默。

身 体

他走動着,喝茶,看书,可是依然觉得身体的核心部分没有醒来。他喝咖啡,为了刺激沉睡的东西。他感觉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他知道的只是如果身体全部醒来,它们就会把波动的光投进大脑,那里就会洋溢着清晨一样的语言。他写下的话语就是光。而现在,他处在自身的暗影里发呆。

准备生活

“我在为生活做准备”,我总是这么想,并且为此常常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热情。今天的生活是为了自己未来的生活、一种真正的生活做着准备。就像年复一年的阅读是为了将来的写作一样。文字具有意义,生活也该拥有它令人鼓舞的秘密。然而似乎最值得一过的生活什么时候已溜到身后,还有那莫名其妙的“青春”。“真实”的生活没有到来,为生活做准备的生活也被粗暴地打断了,就像神话的被打断,音乐、诗歌和一切抒情话语的被打断。如今留下的,似乎只有文字:这难道就是你生活的隐秘手段、抵达正在荒漠化的生活意义的途径?这将是另一种文字。被击碎的文字。

消失的话语

喉咙发紧是什么感觉?——此刻,一些日子,他时常感觉这个部位被拉紧,发不出声音。那是被遏止的哭泣,是变成了腹语的疾呼与呐喊。可是他的喉咙那里潜伏着一只野兽,吞下了寻找逃路的话语:为了让你整个人得以安全苟活。

一个假命题

一个“天人合一”的主体根本就不是主体,一个无限的自我根本就不是自我。它不是一个人。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于社会中。这是一个关于人的哲学谎言。这个玄学谎言往往默认了社会人的不堪状况。一个天人合一的自我只存在于瞬间的冥想。真实的自我只是通过分裂感和撕痛感才能存在的。让我远离那些高深的胡说八道,无论是天地人神的什么四重存在还是鬼知道的天人合一。

小 丑

你只能有限地接受小丑。小丑让我们意识到渺小、无知和可笑的东西在自己身上。小丑的笑声,把我们拉回生活的物质的和生物的层次,拉回到人们没有被教化的、难以上升至真实的道德生活水平的那种装腔作势。小丑是我们的形象,是我们形象的一幅有意的漫画。有时可以说,它是一个批判者。然而其健康的一面也就到此为止了。小丑和笑声无论如何也是一种对价值的贬低,当人们在小丑和笑声中把这些认作我们自身的真实状态,而根本不再有更好的可能性,它就是在说,一切希望、一切善的、一切好的都是假的。这样就是在宣布人类生活道德上的永久死刑。它最终导致人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丑恶的东西。

而现在,人们对小丑有着过度的认同能力,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和他人过度的丑行。笑声在减弱,笑声在变得暧昧。批判消失了。一个地狱般的状况在变成常态。

哲罗姆

哲罗姆(342—420)说:“长期以来,我保持缄默,认识到这是一个哭泣的时代。”可是,哲罗姆,这是一个哭泣被渐渐遗忘的时代。不是没有应该为之哭泣的,仅仅是被压抑下来。一种强制性的遗忘带来了精神病患者一样打着呵欠的乐呵呵。现在,人们终于开始哈哈大笑了:什么都不必当真,什么都不必相信。我的时代就是这样,从悲剧时代进入它的喜剧时代了。从哭泣的时代进入大笑的时代,没有逻辑,不符合情理,这——是事实。

一支飞箭

从“永恒”的目光看待现实,“现实”好像虚幻的,一晃而过,如一支飞箭;从“现实”的目光看永恒,“永恒”也同样是虚幻的,在万物皆变之流里一动也不动,令人心疑就从来没有这不变的东西。尽管现实只有现在这一片刻的现实性。然而时间如果不能中止,任何现实都会越变越薄如一个影子。时间催动现实如一支飞箭。正如飞箭在时间和空间的每个点上都存在或都停留,现实在每一个“现在时”都有静止的样态。我们会感到现实具有众多持久的样态:我们能够放心地两次越过同一条河,上百次穿过同一条街,上千次地用同一把钥匙打开自家的门。这一刻我们都同意了芝诺的悖论:飞箭不动。

一小段自然史

一九六五年夏天在我家院子里的一株榆树上落着一只猫头鹰。一个饥饿的孩子看见它转动的赭黄色眼睛。他们没有把彼此作为食物打量。可惜注意到这一小段自然史的人很少。

感觉的沉睡

应该使每一时刻的感觉醒悟为某种我思。追踪某一不甚清晰的感觉直至发现一片我思的开阔地。作为感受,感觉似乎醒着;然而作为意识,感觉多半依然是一种沉睡。

身 体

与身体有关的一切,吃喝拉撒,衰老、疾病、死、性,有一个不那么好闻的身体化过程。爱与死可以被诗意化,但身体却在腐化与衰败。这个封闭循环系统必须时时排除自身生产的垃圾。它有一个令人难堪的过程,就像古埃及人所注意到的“一个人因年高而肥胖”,非洲部落人说的“因年老而口臭”。一个人必须忍受自身在精神生活的上升中物质的臃肿,必须接受它全部的琐碎与空洞而保持世界清晨的信心。——但是,那些表象,那些青春时刻轻盈的身体让人觉得是纯粹精神的形式,几乎就是可以看得见的神,似乎古希腊雕塑只崇拜这个时刻。

细节的哲学

任何一个场景的显现,通过描写去揭示它,都会发现一种非概念化的现实,和一种多义的情境。对现实之物的描写就成为一种虚构。任何场景都隐含着形而上学。这么说吧:任何情境都有不可穷尽的背景。但当一种描写慢慢地趋向于概念化时,就应当终止。写作是一种可怕的谋杀行为:一旦某种东西被写出,它们就从内心中死去了。因而一个人应当为自己留下一些东西,永远也不要触动它。写作的人内心是空洞或是不幸的。是否存在另一种写作方式,不是减损事物而是让其增殖?

假如的世界

假如人们记住了每夜梦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与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情景,而彻底忘却了白天所说所做所遇的一切(或者说,人们以梦境为真实,以现实为梦),那么这个人的一生又会如何?整个世界又会怎样,它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更符合人的秉性抑或相反?更自由有趣还是更令人恐惧?如果以梦为真,世界和时间的逻辑就会改变。生与死的逻辑也会改变。在人类的文明史上,释迦牟尼和佛教确实是以现实为梦,按照这种逻辑生活确实给了佛教徒以解脱。藏传佛教亦是如此。其中包含的无上智慧已经被我们忘却了。佛教的甘露里蕴涵着现代文明的解毒剂。梦是每个人的鸦片。可现实,每个人的所谓现实,终究都会成为一个不可追忆的梦境。

這个逻辑是一部虚构小说的萌芽。一个事情的逻辑就是一个故事的前前后后。其余的是想象力。而逻辑也是想象力的结果。

两种语言

有时你觉得你写作使用的语言是两种语言,每个字都处在两种不同的语义系统,两种不同的参照之中。意识形态话语长期以来把汉语变成了一个虚情假意的体系,一个掩饰、谎言与思想暴力的符号世界。你努力寻求自己的用法,寻求一种个人的修辞学是为着抵制与那样一个虚饰的语义系统的牵连,但却要通过与同一种符号的指涉才能做到。把公共谎言的语言变成诗歌与思想是自我救赎的私人方式。

此时此刻

这是一个统计学的现实:夜晚,钟表在近处从容地滴答响着。书本令人放心地展开在眼前。窗前垂挂着带绿色攀缘植物图案的窗帘。日光灯发出了蝇似的营营之声。牛奶碗旁边是新版的三卷本的《博尔赫斯文集》。此刻,如果没有像一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向人走来的死亡,如果没有它,这不受欢迎的客人,此刻不就是一间天堂了?谜一般的此刻。此刻,我唯一的住所与风景。此刻,我唯一的财富。我宁肯一切都不加不减,此刻:如果此刻不消逝。

嘲 讽

巴什拉尔对讥讽的看法是:因为词语是用来歌咏和迷惑人的,难以体现思想。“客观的思想远不是进行赞叹,而应当讥讽。”伴随着严肃思想的始终有一种警思:思想者自我批评式的嘲讽。它是自我纠正的能力,因为它知道说与所说的分离,说与动机的背叛。

我非我

“无我”既不是什么境界,也非奇迹。“有我”只是一种短暂的特权。一个跟斗就会把它剥夺。无我是世界最平淡的事实。世界的客观精神是“无我”——一个迟早都会变成一个含义不确切的名词。但是,比如,藏传佛教的一位上师达热那特,一五七五年出生在前后藏交界处鲁黑达河畔,本名衮嘎波。二十岁时他按梦中情境给自己起了梵文名字“多罗那他”,意为怙主、救主。四世达赖喇嘛赠号为“迈达理”,即梵音弥勒。一六一四年赴蒙古传法,蒙古人遂称为“迈达理活佛”,复又尊称为“哲布尊丹巴”。旅居库伦一带二十年,一六三四年圆寂后,转世为蒙古土谢图汗之子,是为哲布尊丹巴一世。在“转世”民俗下,一个人也就是另一个人。但是,在“转世”中复活的是谁?衮嘎波?多罗那他?迈达理活佛?还是哲布尊丹巴?对于蒙古之土谢图汗之子,他是哲布尊丹巴一世还是“他自己”?谁是他自己?在每一个人的生命后面,在我自己的内心、背后、身中,都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无我”:在我之中没有我。我是非我。

我的本源是……一些书形成的、一些习俗形成的,也是一些他人形成的、一生阅读和一生经历形成的。最初的、生物意义的我只为这些书、这些境遇中的事情提供了一种容器,提供了随时间而改变的空壳。一个人最终似乎仅仅是为其母语的音节、一个词汇增加或减少了一丝微弱的含义,赋予某个单词一个语气,为一种叙述提供了一些情节——然而,此刻,又是谁在写——这一切无端的思绪?是我中的无我,还是无我中的我……

冬天的光

冬日清晨,光线因寒冷而澄澈。荒凉的土地由于没有了植物绿荫而袒露在光中。窗外的小杨树林只剩下简洁明晰的主干:它不是什么状况的一个比喻,而只是它自身。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在寒冷中闪着光。它的安静似乎出现了不可言喻的期待。

描述一个物质的世界——哪怕只是一个人的目光在其中茫然发愣,也具有某种大于意识的意义。此刻我承认,最初想写出“光”本身那种质感的文字显得黯淡了。

一切美都催眠智力,让无意识醒来。纯粹的自然风物就像人的一种深层幻觉,一切事物的远景也是一种深度幻觉。而美就是你的欲望的幻觉。

一鳞半爪

你看见与感知的世界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鳞半爪,为什么却想象了对它的总体认知呢?名词的抽象性,概念的普遍性幻觉,以及惯常使用的名词复数化,但这些不就是一种失去了想象力的修辞吗?

为什么有时你忽然觉得你是自己生活的不知情者呢?或者你就是自己的陌生人呢?

开阔地带

我置身于四面八方,一些临时的想法也像风吹向四方,在戈壁滩吹散,有些飘忽不定的意识逗留在梭梭柴和红柳枝上,让夏日的风现形。“开阔”不是一种意义吗?是的,空旷就是这里逐渐显现的意义。

“黑眼睛”

很多天了,除了听忧伤的歌,一个字也不想写。似乎写作活动结束了,一个字也无法写出。比之音乐,字变成了一种死魂灵。文字,那些应该在心中活到最后时刻的精灵似乎提前死去了。唯有音乐,一个巨大乌托邦破灭后的碎片,一个缥缈的乌托邦永不湮灭。大卫诗章中的神恩也是献给音乐的:“你是我藏身之处,你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美好和有希望的一切似乎只存在于声音中,绝不存在于视觉的再现。除非你能够像音乐那样思想,除非你拥有一个音乐动机一样变化着的思想。

月 亮

初冬的傍晚,从东北方向的天边露出一轮橘色的满月:你在那里看见一个人的童年。它悄然浮现——在月亮将要脱离开迷蒙地面的那一刻,又隐去了。

赞 美

话语在接触着事物的时候自己渴望变成一支颂歌。如果话语要描述一座山、一片云、一条清澈的河流,如果它们还稀罕地存在着的话。在不愉快的时候,试着描写窗外的一棵树吧,让古老的赞美之情回到你充满过多讥讽的心间。

罐装的忧伤

一切都很方便,容易掌握,从蔬菜水果到爱与忧伤,从历史知识到各种逸闻野史,都有可口可乐式的罐装风格,供应知识大众消费。无论什么都浸泡在相似味道的溶液里,失去了绝对的新鲜感。

无调性

但愿不会:一切希望的情感最终都会变成失望之情。话语赋予每日的生活以形式。确实,一个作者的写作与世界之间保持着距离,然而这种距离应变成一种写作与世界之间的张力,像拉开的弓与弦。不是脱离而是紧张产生的关系。

言成肉身

語言是一个人的表达方式,语言能够让一张嘴巴产生空气的有意义的震动。语言是一个人存身其中的护符。语言不是家,语言是一条路,是没有终点的旅途,语言也是沿路的风景。语言是我的另一个身体。一个人可能会由此分享语言所赠与的一份小小的不朽:如果你在话语中留下了一句诗。写作的人还没有做到像音乐家那样对待他的语言——无论音乐家表达了什么,他都要首先使他的话语、他的声音成为最终的对象。音乐是他的声音,包含着他的情感、沉默与身体之内的一切难以言说的秘密。

“今天早晨我为何如此高兴呢?是因为终于从阴霾走出、天气晴朗吗?是因为晴朗的地方走着一个我爱的人?”

故事的人

一个人从孩子到老年的经历似乎是生活意义的损耗过程,生命的意义先于身体而空洞。甚至中年尚未开始,意义、爱、真理的期待都被逐一当作幻想放弃了。他服从热力学第二定律:燃烧着的一切最终变成灰烬。然而音乐与诗歌的话语活动是意义的无限凝结过程,它会成为生命的一个反熵的过程。总有一些人将诗与音乐的意义凝聚过程内置于自己的生命中,即使他(她)从未创作音乐,也未写过一行诗。这些人常常为后世留下了一个故事。故事意味着一种可以理解的叙述结构:故事凝聚了充分的意义。

冬日清晨

嘿,天空终于变得晴朗了,早晨的光线提供了更清晰的事物的意象。尚未褪尽的暗红色的光芒使贫瘠的土地在一瞬间显得青铜一样昂贵。今天配得上明亮的眼睛和清澈的思想。在任何的思想世界里,我都渴望着生活世界的一种意象高居于其上,播撒着它的隐喻。“冬日清晨”会像一个灵感照耀着我一天中所有的意识涌现。在世界的清晨写作——即使众多的人们已经进入世界的黄昏。他们多半已不辨是非,而且看不见那些似乎是无意义的事物在清晨闪烁着微弱意义的光。

情 书

一个幸运的人曾经写道:我不再有莫名的欲望冲动了,因为欲望有了一个清晰的指向;我不再有潜意识了,因为你居住在潜意识的核心。我的无意识有了一个可以看得见的形象,她符合意识的虚构,和无意识对另一个无意识的身体想象。

在这些文字下面,还有别的一行字,以水印的形式存在:写满了你的名字。每天每天,在我升起的日子上签名。

结 束

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创造都似乎是一种结束,而不是开端。是离去而非来临。最耀眼的作品都昭示了一种衰落着的辉煌而非一个黎明的世界。

这是一种奇怪的结束。并没有人能够写出结束一切诗歌的诗歌,没有写出结束文学的文学,结束哲学的哲学,或创造出结束宗教的宗教,结束一种制度的制度。然而它的各种后继活动依然是一种结束。人们已经写下了难以计数的以“终结”为主题的著述。由于没有希望的维度,“结束观”意味着我们的现在一开始就属于过去的范畴。但似乎所有的“结束”宣告都想把影响投向未来的地平线。

稀缺与过剩

一大本诗集是一种诡异的现象。一本诗集,尤其是集体的,合集的,看起来如此奢侈。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本诗人的合集更奢侈。奢侈到挥霍、浪费、过剩、贫瘠。翻开一本又一本这样的诗集、合集、诗刊,过剩掩饰了稀缺。诗在整个世界上是奇缺的。然而诗集在这个世界上又如此过剩。就像真理的奇缺与印刷物过剩之间的反讽一样。大部分著作是“疑似哲学”,大部分诗集是“疑似诗歌”。这么多的诗集和书籍使我感到难堪——而况我还要写那些“疑似”什么的文字——直到偶尔从一部合集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把一大本诗集从物品式的堆放中拯救出来,把自己从一个几乎陷入沮丧的下午投入一种灵感。

并 置

老城墙上的新月,乐曲的回声,风吹过针叶林的爽爽声,记忆中的脸,思想中的安静——并置的事态中渐渐会显露出一首诗的形态。在无理由的、仅仅由于同时存在的缘故而并存的事物似乎天衣无缝,但也有一条缝隙通向诗歌。意义似乎是无缘由的同时存在的事物之中的一丝游魂。

景色与意义

“风景”“景色”“风光”,甚至是“自然”,看来人们仍然没有发明一个恰当的词命名他们置身其中的空间和眼前的景物。除非像祖先那样把它们称之为神灵,难以明白为什么景色总是携带着人并不知道的意义渗入观看者的身心,也不知道意义的深入途径,意义以风景的方式发生了,和身心内的某物混合着。似乎是身心中的某些空白之处被景色恰当地占据了,也似乎是身心的某种善感之物飘溢发散,融入了景色之中,成为它忧郁的灵魂。如同爱的瞬间所发生的。我们在理念中、在日常事务中所否定的意义,那些即使在宗教话语中也难以令人信服的意义,似乎早已消失的意义总是在事物临近身心的时刻被感知。而在代价最昂贵的人工美景中,却没有这种意义对身心的渗入。最深重的不幸也许是,在人类尚未在科学技术或经济行为中找到幸福与意义时,最具有救赎意味的事物已经被毁弃了。

没有纳税

我总是惦记着窗外的小树林和庄稼,以及聚集在那里的鸟类、风和天空,稍远处荷塘水面的闪光。有月光的时候,夜里醒来也想看一眼,尤其清晨与傍晚。似乎它是我的固定资产,我每天则记得从那里提取思想的利润,而农民和政府都忘了找我纳税。这使我窃想,虽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瞬间的幸福感常常是不纳税的:而且显然是享用了别人的资源。

积累的破灭

这个世界所说的积累只是对更高的挥霍能力的积累,是挥霍欲望的增加。一代人挥霍了过去许多代人所需要的资源,人们将之称为进步。物质的积累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的物质生产都被消费的阴谋篡改了寿命,所有的使用手册都标记了售后服务期,那其实就是物质的短命年龄。更要命的是,尽快地淘汰、更新换代是成功者的贴身标志。财富的积累?物质的代际更迭比一代人老的更快。

写作法则

一座山的垂直向度布置了地球不同纬度的景观,一座山自低向高生长着不同的植物群落与其他物种,以及因温差而形成的多种景象,一座山的确集中了四季。写作是一座山而不是平原的延伸,垂直囊括了纬度上的差异,并且提高了密度与多样性的并存机会。

可见性的恩惠

一棵树总是比一栋大楼有更多的细节与变化,它接纳风、鸟、云影、光线、雨雪、季节与晨昏的方式比一栋大楼远为丰富。没有世界的细微变化感官就会沉睡,是不会做梦的沉睡,纯粹的失去知觉。人们越来越生活在感觉的贫乏之中。以至于置身于当本应激动感官的环境,人的感觉依然在沉睡。

可见性越少,感官越是接近沉睡,可见之物越是醒目,感官越是活跃,但它也越接近有梦的睡眠。一个完全醒着的人给人的感觉是缺少了智慧与情感的某些核心的部分。迟钝的人是完全沉睡着的。人一边醒着,一边沉睡。意识缓缓地延伸至无意识。睡醒两栖的生物,如同生死同体。

清 晨

早晨五点钟太阳升起时大地笼罩着一种气息,带着夜气的红色太阳可以定睛凝视,它的上升如此安静如此圆满,苍天回应着一个更深的球体,太阳光给树林土地镀上了一层厚实的铜色。一会儿它们就失去了这份质量,而气息也将消散。

一天之中的每个不同的时辰拥有相异的气质。时间不是均质、均值的。黄昏、黎明,正午、午夜,与意识有不同的对应。意识显示出不同的波动,情绪曲线也不一致。对时钟刻度的观望使人忽略了时间的微妙寓意。

幸存,或剩余的生活

幸存的人会改变生活,而不是继续重复过去。幸存者不是死亡与自己无关,而且侥幸逃脱。剩余的日子开始了,在灾难之后,在友人死去之后。他人的死为幸存者提供了教诲,许诺了自由。剩余的感觉就是缓刑的感觉,执行被延期,你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做一些自己的事了。剩余的生活是从轻松的、无债务状态开始的。似乎一切已用(他人的)死亡了断。剩余的日子,有一个期限,多出的日子,获得了馈赠的意识,是一个开端。剩余意味着新的活法,新的日子,新的写作。

他们会说这些、会记得这些吗?你们是幸存者吗?

恶之魅

一个人要有足够的恶就总会受到膜拜。一个人邪恶到一定程度就会成为打不破的个人神话,甚至是一个民族的愚蠢神话。就像一个人更加专横就会有信奉者一样。而且,总有些人智商过人,喜欢把不可思议的恶与专横霸道之人神话化。似乎如果其思想言行不符合人性的逻辑就一定暗含着神秘甚至是神灵世界的逻各斯了。这长久以来成为一些不可思议的哲学家的拿手戏。效劳于强大的魔鬼总是比效力于脆弱的善让服役者自觉其神圣狂热。

换句话说,邪恶有一种美学上的魅力,这就是小说戏剧中的坏人容易生动的原因。邪恶的事物因为其令人恐怖而吸引着人。似乎邪恶中有一种其它事物所没有的“本体论”的神秘。这也是一些政治浪漫主义者和一些半吊子文学家即所谓的诗人哲学家着迷于纳粹的原因。在这种对恶的审美着迷中,他们自己似乎也成了自我投射的“超人”或幻想的“神圣者”。

屏 障

我住在破败城市或者说乡村的边缘,乡村背景就像晨昏与四季一样,提醒我注意哪些是基本的东西。这个背景像一种免疫或检测装置,使矫揉造作的时尚难以通过它旷日持久的沉寂。这样我有了三样相互参照的东西:书本,电子信息,土地与植物。前者不断扩展,后者却是一个沉默的屏障。过分时尚的东西收到了一份迟到报告。

现在的荒凉

最难以抵达的就是现在。一个人总是迟一步抵达现在的站台,而现在已经缓缓离去。思想抵达现在就更为困难了。由于眷恋思想的典籍形式,思想与现在的关系不是迟到,是永不在场。

依赖动力的时代

鸟在飞翔。动力不用人发明,鸟吃了虫子,草芽等等。这一点点常见的东西就成为飞鸟似乎无尽的动力之源。人没有翅膀,却要飞行,需要飞和呼啸的速度,因此现代社会高度依赖动力及其能源。他靠外置的动力系统弥补翅膀的缺少。不幸的是,还有从弹弓到弹道导弹飞翔和集束炸弹打击的速度,也依赖这个动力系统。

一种不能阅读的书

抽出博尔赫斯翻看几页,二十几年前的岁月里我曾经喜欢过他神秘的声音。而今读来就像是根本不属于我的东西,似乎从来也没有属于我的所谓精神生活。它属于某个漫游式的阶段。纯粹的智力属于精神生活的仿制品。今日看他是非法的,那些词句落入此时的心境如同错置了不同地层的化石。

观 看

在西域,地貌为观看提供了节日。在大地的微微倾斜中,这是视野的复原,眼睛的绝对康复。在戈壁滩遥远的天边,地平线上升起似梦的残骸的水、树、村庄,使抵达那里的目光直接成为空间的冥想;到处是看本身的闪光。而山,在目光所及之处则直接成为一种思想。空阔的西域使观看成为一片新的疆土。这个视觉的新空间在移动中一直在拓展,它培育教化着观看。西域的山直接成为视觉艺术的各种造型。山,不同颜色、不同走势的山显示着地壳运动的初始意志,那些可见的意志塑造了山体的耸起与奔走。水,火,风,继续着对山体与沟壑的侵蚀。几乎仅仅是风的力量就塑造了被称作“魔鬼城”的丹霞地貌。这是风景的残酷意志。雪山折回了视线,但视野已经何其辽远。雪山没有挡住视线,雪山引导了视线的缓缓上升!

安全设置

每遇飞行中的颠簸,乘务员即刻播报说: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洗手间暂停使用,正在使用的请抓好扶手。——颠簸往往就这樣过去了。如果持续的颠簸发生,它能够说的已经说完了。无论飞行遇到什么情况,其实它能够做的无非如此。包括如何使用氧气面罩的演示。包括所谓的安全设置,当危机真正发生时它很少具有真实的功能,但却无疑是关于安全的符号设置。这些指示并不能化解真正的危机,只是在危机的迹象出现时不能让人听不到任何解释与指示。在社会危机发生的时刻,人们也在迅速寻求如此无用的解释与指示,那是政客们的安全演示,尽管也只是安抚性的、没有实际功能的,但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要。不可预测的复杂性的认知、化解危机的努力似乎不如简单的一目了然的论断重要。至于真实性,似乎还是不知道为妙,以便毁灭来临时带着希望的面具。

社会的热带化

在一种热天气里思想是不可能的,几乎是滑稽的。因为不能冷静、沉思,也不能严肃。也许这就是热带景观如此受到这个时代的广告画面喜欢的原因:棕榈,海洋,沙滩,在身体的裸露中思想消失了。如此美好的裸露诱惑使内在性的思想不再受人欢迎。

思想属于寒带的发明,就像语言,只属于一个冷媒介、冷传播的社会。没有图像、没有声音,没有身体世界的复制,没有多媒体,仅只是语言文字,这是冷媒介,属于寒带唯一的精神能源。在一个热媒介的社会,热衷于对感官经验自身的大量复制,热衷于使之快速抵达人们的感官。语言的那种缓慢的修辞凝结、重新生成经验开启心智的能力很少有人体会到了。冷媒介缓慢地培育独立的智者,热媒介速生狂热的群体白痴。但是当冷、热媒介都被权力白痴控制得死死的时候,热媒介上的群体躁动却远比冷媒介上孤独的思想抗议更有效。

暂时的不朽

这个时代什么都能够速成,由各种人工饲料所喂养,由各种激素催熟剂所促使,且庞大润泽。连大师也能够通过制作廉价的赞誉速成,似乎不再需要漫长的时间只要有足够多的赞誉话语就能今夜出笼明天使之经典,一个艺术作品现在画出来就能直接进入博物馆,一个人可以与生活同步快乐地享受着荷尔蒙和额外吸食着速成食品中的激素就进入了历史叙事。

心智须跟随着痛苦

他对知识有一种博学的兴趣,但远非思想的愿望。学界没人不知道那些关于“他者”“他性”的理论,但却几乎没人将我们社会的“他者”问题视为一个值得去思想的问题,即使这种由于无视而产生的冲突制造了撕裂的痛苦,也没有人在认识上为之痛苦:这不是他的痛苦。他的知识不会成为他的思想,不会渗透观察的视野。没人不会说“价值多元化”“文化多样性”“非中心论”,没有人不会说一套“后殖民”理论,可是也没有人在鹦鹉的只言片语之外想一想自身正在参与政治“统一性”文化“中心论”;没有人不会搬用“权力话语”“对身体的规训”“对知识的规训”,然而在他接受自己职业与生命中的这些外部规训时,却依然没有感受丝毫的痛苦,也不想抗拒,只想从中得到因顺从于权力的规训而获得的蝇头小利,并且以自己彻底符合“学术规范”、就像一个螺丝钉符合严格的检验尺寸而自豪,或许可以从中提取更多的红利。对这些所谓的人文社会学科的学者而言,所有的知识上的博学尽在于博学自身的学院橱窗和官方杂志的展示作用,所有的人文知识与思想都是博物馆化的,即使那些时髦的西式舶来品也已经被这种占有式的、而非运用于实际处境的态度博物馆化了。知识古董博物馆化,知识时尚也能够迅速进入博物馆。大家如此聪明,不会为认识问题而痛苦,不会产生认识上的焦虑,感觉上的困境,比如像海子那样痛苦,像昌耀那么焦虑,人们比他们聪明一万倍,人们的认识(知识)能力提高了,知道的比他们多,感受到比他们少,因此他生活在安全的地带,无论这个世界本身有多少冲突,他都能身手矫健的躲开事故与陷阱。人们既不会像赛义德那样与社会“格格不入”,也不会像福柯具有“不屈不挠地”坚持“求真意志”,也不会像索尔仁尼琴那样即使流亡也致力于揭露与抗议,绝望地孤独地描述着那几乎无人知道的知识——隐秘的“古拉格群岛”。(屈辱、苦难与痛苦没有须臾离开我们的社会,但却奇迹式地远离了当今的人文社会学界。)他只需保持对一切知识的博物馆式的观览介绍就已经企鹅一样地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自传的碎片

快入睡的时候意识里出现了半个句子,“夏夜微弱的闪光……”而完整的句子在黑夜里,或者另半个句子已深陷梦语。记录下这个快要模糊的想法时傍晚的天突然明亮了一会儿。

阅读的戏剧

进入他人,进入一个无限神奇的他人是如此幸福。还有什么比阅读一部几乎不会终结的伟大著作更纯净的快乐呢?我能够回想的快乐时刻总是与书本、与阅读关联在一起,下雨的黄昏,雪夜,窗口结着冰凌花的早晨,那些时刻似乎我刚刚从书页上抬起眼睛看到的。在写作中得到的愉快,远不如深夜阅读那么纯粹。阅读的幸福之秘密在于即时而又永恒地做一个他人,在某些漫长的夜晚成为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而唯独不是自己。而他们各自都是一个世界。阅读也是做自己和扮演一个他人之间的主体交换游戏。阅读是一种最真诚无欺的内在表演。但事实上的阅读史早已混淆了演员与角色,幸福感也许来自这个秘密。扮演他人的冲动使典范具有了深刻的意义。此刻我为自己是一个作者而产生了一丝不真诚的遗憾:从而减少了纯粹做一个读者的那种奢侈的幸福。它提醒我要随时找回这个读者的角色。

——尽管不是所有的时刻我都这么想,我依然怀疑我不该是一个作者,而应该一辈子都是一个读者,既然在我之前已经有那样多堪称伟大的经典。也许是一种折磨,也许是不够谦卑,也许是轻微的狂妄,成为一个作者的结果是:冷落了的经典,平添了写作的平庸。

细节的哲学

当努力去睡眠的时候,睡意就消失了。而思想与睡眠一样,是这样热爱无意识的意象。一种奇怪的欲望,在睡眠与思想之中。

为什么“薰衣草”“河流上的晨雾”“夏天的微光”……这些东西会产生奇怪的幸福意识,而被认为是重要的东西中却没有?就像通向幸福的不能被解读的古代小小密码。为什么这些细节越是在无意识的时刻被感知被记忆越是觉得意义深远,而不是确实要衡量其价值的时候?只有在一个人的心里,知道无意识细节的意义,但不能当着三个人说出。那永远是一桩荒谬的事。

梦 境

梦境总是灰蒙蒙的,像感光极差的胶片。況且还常有尿急的梦,脱发的梦,被死者纠缠的梦,还有噩梦、梦魇,只有醒来才觉得生活是一种幸运。梦常常比现实还坏。但人仍然给予梦一种好感。因为只有在梦中人才能超越地球引力,人的行为似乎受灵媒的支配,崂山道士的空间穿越能力,科幻式的时间可逆性的普遍暗示,以至于可以忽略噩梦与美梦的区别。一种没有重量、没有质量的奇特的身体与意识的双重性的漂浮,这好似尘世的、每日的小小奇迹。除此之外,梦常常比现实状况更糟。这似乎是另一种暗示:人尚不配在可逆性的时间与多重空间中生活,那会成为人的噩梦。

弗洛伊德的小锅

一个犹太人的故事:一个人向他的朋友借一口小锅,当他还锅的时候,朋友抱怨锅破了一个洞,这个人辩白道:我从来没向你借过锅,而且我还给你锅的时候是好好的,另外锅早就破了。弗洛伊德用这个故事分析无意识,波德里亚用以批评进步论——转抄下来是因为:这个故事咋听起来这么熟悉呢?笑是因为记忆中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一个异族的故事中。

人活得太长了

生命太短暂吗?我已疲劳……想想厌食症一样的厌倦感,想想今天对沉闷昨天的复制,没有期待没有想象力,人活得似乎已经太长了。而清早我迷迷糊糊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窗外的林中空地上覆盖着白云似的一层薄雾,这个景象很少重复。(虚幻的表象是这个世界惟一令人感觉快乐的。)

灾难感

些微的疑惑: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只剩下批判。然而青年人心里如果也没有什么能生长为希望的东西,如果孩子们也没有——只剩下艰难的个体生存竞争?不是“如果”,是“已经”,同我的疲劳一样确切。(社会进入了它的衰老期,它无耻地提前耗尽了尚未成年的人们的青春梦想,如同现今的人们在提前耗尽后世人们的资源。我们留下一个废墟,一个被垃圾覆盖着的、再也无力自洁的自然。)我们还同时留下了一切梦想的破灭,使一切新生儿一出生就活在没有梦想的世界里。

阅读的微醺

有一些书,比如诗,如果没有伴随着一种无意识的微醺感,就一定不能读懂。阅读就像消化的原意,体内必须分泌一种与食物相当的酶或胆汁,才能吸收它。别人只能给你解释词句,然而分泌功能是在另一个人的体内秘密发生或阻塞了——在一整天的沉闷后,一个比喻使我摆脱了它。像傍晚的一阵风驱散了浊雾。

抑 郁

意义的长期缺失积累下来的一个负值。意义的一个负数。一种欠债。正如意义的生成是一种微观的社会过程,意义的缺失首先是被敏感的个体感受到。人不仅感知某种非物质形态的意义之在场,也能够感知它的不在场,这个不在场有一个反面替身:就是抑郁。

放大技术

有人指出传记作者通常没有区分把一只小船推进江河的最初的推动力与船只在江河中行驶被江河推动的力量。被裹挟的力量被视为事物自身的力量。人们通常也不区分一种思想或魅力与被媒体所不停地放大后所产生的力量。后者几乎是一种魔法。你能够在那些把媒体的力量非法据为己有的面孔上看到这一混淆的后果。没有人能够经得住放大,而且是不停地放大。人适合被缩小。

笔 记

我犹豫不决的,还是为每个片段做了一个命名。似乎它们等待着被重新编目,但是不。命名是为了用较少的字使下面的文字被用作转义。但难免命名缩小了含义。

对笔记的整理方式有:按字母或声母排列,这是利用纯粹的偶然性,看起来是最合理的一种方式,其结果使随笔成为一种百科全书式的排列,暗含着一种偶然组合;另一种比较常见的是按每个段落的主题分类,看似最合理,实则把根本就不存在的结构强加给那些随笔,使随笔变得像是一种没有完成的论文,或成为它不是的东西,最糟糕的是按主题集合在一起的结果是减弱了碎片的意味,违背了随笔式的、重复的、间断的、碎片的意义;因此,最好的方式就是随笔被写下时的时序,如果它们没有被打乱的话。这样的结构一是保留了随笔的片段性,开放的,插曲的那种含义,另外就是具有了生活时间的自然累积的意义,一如日记暗含的生活结构与时间之流。时序的感知随着时间的久远会呈现出一种潜在的结构,是任何一种人为的安排始料不及的意义。“日记”是最散漫且暗藏雄心的一种写作,它具有一部真正的百科全书的结构。就像一个人每天的生活听命于偶然性,听命于其琐碎,然而自有一种命运隐含其中,当命运感出现的时候,它就悄然改变了偶然与琐碎。

失 败

你的低语不能被大声说出,再也不用和人争论,因为分歧总是藏在所争论的问题背后。你不能让那些感到相当满意的人意识到一种非个人的失败,却需以个人的内心承担它,甚至是以个人的命运来承受。对你的朋友不要这样残酷。不要咄咄逼人。除了个别感人的时刻(那里有一种动人的集体秀),分担一种社会伦理情感是件痛苦和折磨人的事,在一种写作或“学术”中承受它比日常生活的无意识承受还要困难,因为这需要将失败感自觉为自我意识,就像昌耀说的:“这是一种折寿的行为。”也许他们愿意以纯粹个人的原因理解你的失败感。隐藏在这些背后的,似乎依然是统治性的知识意图与哀痛的社会感受之间的分歧。

一个傻瓜的问题

有贫困不公之痛,也有不能自由言说之痛。两者有时分开,有时汇合。把不自由说成是自由的或无视这一点,比把贫困的增长说成社会的进步还要可恶。可是有人显得更有智慧、更有见识地说,哪里都有贫富差异,哪里都没有真正的自由。可是:说这种话的目的是要我们放下“批评的武器”吗?或者他们的逻辑是:既然自由民主社会也有很多的问题,专制社会就不是不能接受的。这等于说:既然自由人也有痛苦的话,做一个奴才就未必不好,甚至更好些。嘿,(也许是由于“暂时坐稳了奴隶的位置”,一些人似乎正在从批判的激情滑入非批判性的权力实证主义。)

午间梦

在中学的外面,同学和庄稼的真实气息就要一涌而现的时刻,做梦的人惊醒了。似乎有一种力量阻挠了时间的穿越,一个人的两个时刻合一两个身体的合一。似乎在午间梦的旁边,有一个意识没有休息,它及时地向梦者指出了其时间(可怕的)虚幻性,竟使梦者震惊像从不堪承受的噩夢猝然觉醒。

写作的人

他把他自身作为一个挖掘的矿。一个不知辛苦的劳动者和他自身的资源,以及他的卑微的生产资料。劳动者永远不知疲惫,只有资源枯竭或者矿藏日益稀缺时,这个劳动者才开始绝望。而且,他永远也不能享受自己的产品。他只能享受挖掘这一行为。他这样勤恳,注定有朝一日要彻底绝望。但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一个秘密,他的感受力是一个可以再生的资源,而不是现成的经验存储。另一个也是诡秘的:语言是他的挖掘工具,又是生产资料,又是他奇异的可以再生的资源。一个劳动者得以推迟着绝望的时刻。

异质性:美学还是恐惧

异质性的事物,人与他的环境,作为美学现象令人愉快,前提是这些异质性的事物必须没有危险地接受观看,它们像安静的、静止的符号。这好似对他者的物化。但当它们不是被观看的客体,而成为主体的时候,并伴有其认知与判断行为,人们对异质性的热爱就会被陌生与恐惧所替代。

内在性

人的内在性及其话语既是社会发展的一个高尚的目标,又是一个即刻实现逃遁的消极之地,是现世的责任感溜之大吉的隐身术。学术研究,比如文学与哲学,一直处在这个当口,它时常胆怯地徘徊在这里,而不是勇敢地穿越内在性,并将之变成现实批判的依据。

社会批判的有限性

公正性不会激发巨大的生存意义,只有它的缺失才会激发为之奋斗的力量,并且暂时充当了一个人、一代人或一个集体的崇高理想;物质的富足不会激动人心,尤其富裕或宽裕以惯常的面目出现,只有它的极度匮乏或突然拥有才会产生与生存意义的匮乏或充裕的短暂相似的幻觉。而这些事物一直遮蔽着生存意义问题,以至于意义成为幻觉。所以存在着一种社会批判,即从意義的永久匮乏状态所激发的批判。意义资源被废弃的时候,公正可以使社会抵达相对平静或无聊却难以抵达幸福。时至今日,几乎所有的社会批判都只是建立在物质的分配及其公正性的计算思维的目标之上。甚至连深入一点的社会伦理也未曾触及。

从情书,到短信

短信替代了情书。不是不需要骑自行车的邮递员的电子邮件太快,也不是纸张比电子文档更虚幻,也不是人们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情感,而是变得聪明了:他们的情感无论如何都没有书信中的文字存在的时间长久。情书是一种古老的爱情境遇中最经典的信物。但却不再适合今天的人们:情书迟早会变成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讽刺。而短信则可以尽管使用,发出者和接收者不久就能够删除了。这些虚拟的文字不会比欲望存在的时间更久。

意外时代

每一件普通的东西出现的位置或时辰不对都足以成为骇人的东西。加上环境的黑暗,有限的视力一时难以辨认。半夜里的门窗没有关好,或一个东西在黑暗中被无意间碰掉,都能发出吓人的声音。意外足以制造恐惧。虽然这是一个连恶也毫无新意的时代,却又是一个充满意外的时代。这个时代不乏放置错位的东西,又自有它光天化日下的黑暗,那就在个人尽可能避免遇见意外的时候,怀着匪夷所思的心情期待着时代的意外吧。

失掉感知

人们的社会道德情感被诸多事件折磨得疲惫了。一个活得过久的人总是如此。不再愤怒,不再激切。但却会把自身一再地交给体内的病毒。生病会使人逃离情绪上的敏感,使想象力暂时不再关注难以摆脱的图像。在更大的社会范围内,恶的一再重复,一再失掉底线,成为感知的常态。这样你也就理解了冷漠。理解了何以人们会觉得深层的事物不再有意义。在钱云会惨死案的信息里,我正在读的《哲学赞词》没有了语义。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也没有找到可能的读法。在那个巨大车轮的压力下,你找不到语言的意义。

只是词语

有时候你想:算了吧,这些只是死寂的符号。没有一丝意义没有一丝能量。只是愤怒的坟墓。

——但或许,你想,它或许有一天会回响在一颗同样感受到生活之凄苦的心里。给你自己一点希望吧,即使不免掺杂着一丝虚幻,但要让你心中保有一丝温暖。

冬天的太阳在这个年代将要终结的时候,茫然地,升起来。

编辑手记:

作家耿占春的随笔写作,集中体现了他作为一个思想者对于现实世界的介入与思考。《沙上的卜辞》是属于他个人对世界的感知,是对于公众认知的批判与拨云见雾,只有独特的认知才能保持着对喧哗世象的旁观与冷静。他无疑是冷静的,目光的犀利与语词的锋利剜去那些平庸化的对于世界的判断,那些如沙上的卜辞一般的微言大义,由那些沙上的卜辞组构在一起的宏阔的世界,以及庞杂的观看世界之道。思想的含量貌似如沙子般纷纷扬扬撒落,却瞬间积成厚厚的细密的一堆,用手一挖,便是众多时刻的思想聚集与闪光,现实与思想,现实与思考,现实的裂变与精神的裂变。阅读与思考,阅读的礼赞与挽歌,一些无限美好与阅读的无限美好,在熔炉中相互平衡与互补与再生,沉溺,抗拒,反思,忧虑,细碎,重与轻,轻与重,记忆与澄清,澄清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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