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伤心

2018-07-12 09:50易晖
滇池 2018年6期
关键词:狗熊伤心

易晖

那一年,艺术家唐志冈先生发现了创库这个地方,这是昆明西坝路机模厂内的老厂房,青灰的砖墙,生锈的铁楼梯,爬满紫藤的花架,还有老别墅。搞艺术的人没有谁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唐志冈把他的想法向同仁说了,大伙一拍即合,废弃的厂房全被租了下来,作为画家、摄影家、诗人的创作基地。我对唐志冈说,我要来画画、写诗、写小说,唐志冈就给我找了一间屋子,面积不大,只有 8个平方米,但对于我己经足够,我搬来一些旧家具,其中有我父亲坐过的扶手椅,我祖母和我母亲用过的皮箱,还有解放前的菲律宾电灶、鸟枪、旧木柜、军用文件包等。我坐在扶手椅上,抽着烟斗,欣赏墙上我刚完成的油画,其中最大的一幅是一个赤裸上身跳竹竿舞的女人,看到这幅画的人,有的说波缺乏动感,我添了几笔,觉得动起来了。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老丁给这幅画取了个名字,叫塔希堤舞女,其实我画的不是塔希堤,而是老挝,我一直向往老挝人过的那种纯洁、简单的生活。妈妈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你不要打两份工了,不要把自己变成赚钱的机器,过简单的生活最好。我说,这也是我的理想呵,但是我不拼命赚钱就难以养家,银行贷款每个月得还 2000多元,光有一份工作是不够的。当我母亲住院的时候,我还得赶到报社上夜班,下班后我没有去医院陪她。我回到创库,喝了一阵酒后睡着了,母亲就在当晚去世。

我觉得我对不起母亲,画了一幅她的像,挂在墙上,还照她的话,下决心辞了一份工作。我很多时候都呆在画室,过简单而潦倒的生活。這是 2001年的某一天,伤心搬到我的画室,睡地铺,抬眼就看到我母亲,她觉得我母亲在用审视的眼光盯着她,心里发慌,便把画框翻了个面,把我母亲的脸贴到墙上。

现在我的对面是绿色植物

工地在阳光里轰鸣

我用右手遮住

微笑抑郁患者的视线

斜身在座椅上

这样可以缓解巨浪

这样就暂时不必逃到外面

伤心和我是在一次旅游后认识的,同行的还有广告公司老板狗熊和景颇山寨的小黑妹等,我们去一个壮族寨子喝酒、划船、跳竹竿舞,那时我就想画一幅伤心跳着竹竿舞的样子,我不知道我为何痴迷竹竿舞这种画面。但是伤心说她不喜欢跳这种舞,倒是小黑妹很喜欢,还让我给她照了很多相。

我们玩完回来不久,伤心就打传呼(当年还没普及手机)给我,说要来住。她很快就习惯了我拥挤的画室,她烟瘾很大,我静静地听她说话,想从她话里得知她流浪的原因。

“我最烦我妈了,不见她的时候我对她有感情,但见了她就鬼火,她老对我说,你和杨洋进展如何,是不是又有新的男朋友。我对她说,你如果把我生得像张柏芝,你要多少男朋友我都帮你找来,但我不是这块料。”

我说,你长得够漂亮了。

她说那是在你的眼里,一年前她比现在更漂亮,胖了 10公斤,能不丑吗?

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胖乎乎的样子,她的神态里从来未见忧郁,甚至在讲起伤心往事时也保持一惯的憨态。

她说,记不清楚她父母的模样,我说不至于吧,她父母不是在嵩明吗?而且不久前她还回过家,她没有解释,但是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她不经意地透露出原委。

“我的生身父亲是上海的大老板,我要靠他的话,不会是现在这样。但我要靠朋友帮助在社会上打拼,哪怕堕落,也没有什么。”

“这么说你不是现在的父亲生的?”我问。

“我恐怕也不是现在的妈生的。”说到这里,她的神情才有一丝惆怅,但转瞬即逝,她摇头,我也不想追问。

一个弃儿,如果我像她一样,又会怎样呢?

这个弃儿有狂暴的一面,在上个星期,她打了狗熊的表弟晓平 6个耳光,晓平一直对她说甜言蜜语。她说晓平变态,因为晓平要求她搂着他睡,并唱着催眠曲,这听起来像个恋母情结严重的老男人说的话。晓平要把她抱进卧室,她打她,毛晓平用“猪嘴”亲她,她又打了他,晓平却一点不生气,甚至可能有快感。她逃到卫生间里,好一会,听到外面已平静下来,她以为晓平走了,她正要逃走,却见晓平在大门口,手肘支到墙上,手掌扶着头,身体像蛇一样扭动着,脸上做出一个“勾魂”的微笑。伤心说,恶心死了。

但是狗熊却为晓平鸣不平,他质问,男人好色难道是变态吗?反之不好色才

是变态。

我也试图和伤心探讨这个问题,我问她,所有追求你的人都变态吗?她说,你们只追求肉体,所以是变态。

狗熊说,你不过是不喜欢晓平的方式而己,换一个人你也许就能接受,就不会说他变态。

伤心后来解释,她只是觉得自己只有17岁,还未到完全成熟的年龄,所以讨厌做这种事情。

我趁机表白:“还是我好,对吗?”

她瞟我一眼,说:“你也不好,你不过是有耐心,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

我尴尬地笑着说:“哪里哪里,我怎么会呢?”

我问自己,我是伤心所说的变态者吗?恐怕不是。那么,我是狗熊所说的正常男人吗?似乎也不能肯定。我在创库作画,画得欲望减退,当伤心在我画板前展现丰满诱人的裸体时,我竟然能够克制,接着便完全进入画境。伤心在我的画前,不过是一具能活动的石膏像,当她一会要起床尿尿,一会又要抽烟时,我感到恼怒,而全然没有性冲动。最后,我望着画板上的半成品沮丧无比,那是一具变形金刚,腿与身子,身子与头完全不能协调,那是她骚首弄姿乱动的结果。当狗熊来创库我的画室吃晚饭时,我把画板上的伤心藏到几幅画中间,但狗熊仿佛有灵感,他从那些画中抽出伤心,说:“太难看了,简直像鸡,谁要欣赏这样的女人才是变态。”他又故意问:“是不是画的伤心?”我说不是。这家伙竟不给我面子,说:“是就是了,还说不是。”正在一旁洗菜的伤心叫起来:“我再也不做你的模特了,我再也不赚这份外快了!”我好伤

心好伤心,但愿她能很快忘掉这话,我还想画她,这里面有色的成分吗?有情的成分吗?肯定都有一点。

伤心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这个只有17岁的女孩,这个童稚气地仰着脸,喊我晖哥的小妹,从来不忘提防我,她在我的身旁和衣而睡,甚至像死人一样用被单蒙住头,当我抱住她想要亲吻时,她扭过头去,全无兴趣。她进入浴室,把门上的钥匙带进去。“晖哥”帮我烤根香肠,她娇声娇气地说,并把手肘支在门柱上,摆出一个晓平式的造型。这个小妖精开始指使我了。“我要响你两口才帮你烤。”我抱住她响亮地吻了两口,她刚洗过澡,脸上擦了香。

我问狗熊,伤心是不是有严重的性冷淡呢?狗熊说是呵,她对我也这样。伤心有一晚告诉我,她何止是性冷淡,简直对性感到恶心,她和小黑妹在狗熊房里看 A片时,她剧烈地呕吐,把塑料袋吐满了。

当她在我屋里挨着电视机,全神贯注地看日本动画片,并不时发出傻笑时,我终于明白了,她真的还是个小孩,尽管身体己发育得几乎熟透了。

“照我们的角度来看……”狗熊一脸深沉地说:“她工作一段时间还是应该去上学。”

伤心得意地谈起她的校园生活,上小学的伤心,她成了班上的大姐大,指挥着姐妹们打架,“往死里打,踢她的肚子,踩她的手。”伤心说她从来不动手,只在旁边叫别人打。

她在中学和姐姐学电脑,上网聊天。对方说,悄悄地对你说,练快打字再来聊好吗?伤心说她熬了两个通宵,就把智能ABC学会了。她有一段时间常旷课,老师说她考试肯定难过关,但她看了看别人的舞蹈动作,臨时练了一下,就通过了,但考试时还是被舞蹈老师踩在脚下好好修理了一番。

她做着事情,炒菜,洗碗,用竹碗吃饭,对简单的生活没有抱怨,只要有饭吃、有一包烟就很开心。她在电话里对小黑妹说,我找到工作了,可能每个月能挣 1千多元钱,嘿嘿。她坐在斑剥的扶手椅上抽烟,有时她跪在上面,头伸出窗,像一只毛色黑白的大猫。对面的贵州饭店每天都生意兴隆,她回过头说,我领到工资要请你们到里面吃饭,她继续抽烟,问我:“我还算温柔吧,我会做事情。”我说:“你又好又坏。”她问:“我怎么坏了?”我说:“你还会指使别人打人。”她说:“那是我上小学时的事情了。”

秋天的落叶缓缓落了下来,我坐在中环大厦对面的石凳上,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多数行人带着小孩,在金色的阳光里,有个小孩朗诵起童谣,伤心从蓝色的玻璃窗阴影下走来,这是一幅色彩丰富的画面。如果我在这里摊开画板的话,一定能画出一幅理想的油画。

伤心说:“接待我的人是个帅哥,像极了杨洋。”

“他问了我许多问题,你对啤酒了解多少?我说了解得不多,只是爱喝啤酒。他问我的学历是什么,我说我只有小学毕业文凭,但我还是有文化呢。他想笑,但忍住了,他问我有信心做好这份工作吗?我说有信心,但毕竟以前没做过,不会很

快上手,他说没关系,万事开头难嘛。我觉得我回答得都不行,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录取了我?”

“他们觉得你回答问题态度老实,而且傻乎乎的有点可爱,他们要的就是傻妞。”我说。

伤心告诉我她的具体工作是在餐饮部做啤酒小姐,我很高兴,她应该能胜任这份工作,我说我要召集朋友们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捧场,嚷着“白山啤酒真好喝,再来一箱。”但伤心说,明天还要交 100元服装费。

“现在只有你帮我了。”伤心说。

伤心照着镜子,那是我送给她的一面小圆镜,我在旁边,专注地看着这个美女,她对我嗔怪地说:“别色迷迷呢看着我。”

她是我心目中最标准的美女,那次在路稠村玩,下大雨,她和村里小男孩跑到河边去玩,又背着小男孩过河,她跑回来,浑身湿透,沾满河泥。她冲进屋来,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跑掉了,她坐在桌上,不换衣服,也不说什么,抓起桌上的啤酒就倒进口里。我说:“你这个小闹包呵”,就呆呆地看着她,后来我对狗熊说,我喜欢伤心了,大概是因为我性格中缺少她的豪放吧。

我带她去赴宴,她问宴会上的是些什么人,我说都是作家。她不敢去,我说怕什么呵,你只管代我喝酒就行了。她说:“如果别人问我的学历,我就说小学毕业,但我还是有文化呢。”

一路上,她不停地摘人行道上的黄花,撒到我头上。宴会上,她表现得还算得体,干了一些白酒,还悄悄交代我不要发烟给她。饭后,她突然给杨洋打电话:“我们认识一年了,11月 10日是纪念日,你会来吗?你想我吗?”然后她就哭了,我搂着她的腰安慰她,她说:“不要搂我的腰。”

她说,11月 10日是她和杨洋认识一周年的纪念日,要约他出来,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但是杨洋的态度很冷淡,说着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你要是我,就知道要想放弃……很难很难。”她哽咽着说。

“你一直为他守身如玉?”

“我何止守身如玉。”

我发觉这话十分可笑,实际上,她并未守身如玉,听说她已把初夜给了狗熊,尽管表现得很痛苦。

我们本来是朝创库方向走去的,但我发觉越走越远,越走越觉得所见并非创库周围的景物。我停下脚步,反应过来,刚才只顾安慰失恋的伤心,竟南辕北辙地走错路了。

伤心仍沉浸在“不能放弃”的迷茫中,只顾往前走,我喊住她:“伤心,我们走错路了,再走就到我们报社了。”

我们在路边相视大笑,伤心又开始撒娇,说她走不动了,我说我背你,她不要,要打的。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向的士挥手,我们钻进一辆蓝色的士,回到创库。

伤心仍深爱着那个叫杨洋的男人,这令我很沮丧,我躲进办公室一连几个小时埋头工作,从早上直到下午 4点,都没有去创库看伤心。我在心里说,饿死你这个小妖精!

我终于回到创库,打开工作室的房门,伤心就在地铺上歇斯底里的喊:“饿死我了,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我愣住了,她的表情多像我老婆年轻的时候啊。

地上的电饭煲插着插头,茶几上的竹碗里还剩着半碗面,伤心说:“但是现在不饿了。”

我说:“你不是要回嵩明拿衣服吗?我借到车费了,现在就送你走,好吗?”

她已经换上了牛仔裙,蹦蹦跳跳的去窗前梳头准备出门,洁白光滑的大腿令我一阵冲动,我抱住她想吻一下,她挣脱,学着狗熊的口吻说:“亏你还是个艺术家,怎么像小市民一样。”

我大惑不解:“只不过想吻你一口,怎么就成了小市民了?”

她把我口袋里的钱掏光,上车,说:“晖哥,再见。”

伤心走后的日子,我突然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空虚,我在画室枯坐,无法打起精神作画或写作。只好勤快地收拾房间,仔细地铺床,修理电炉,清洗餐具,将桶里灌满水,拖地。我想等伤心回来,见到清爽的一切,会高兴。

我在心里默念着,“妹妹,你快回来吧。”走近创库,在我的工作室下方,见灯亮着,格外耀眼,便冲上楼去。

伤心开门时,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换了一身更青春的装束,我差点认不出是她了。

她又在看言情小说,我问她家里好吗?她说还好,在家里几日,就长胖了,吃了三只鸡。我说,你把家里会下蛋的鸡都吃光了,怎么办?她说没有,家里每月还有100元钱,米是从舅舅家拿的,够吃一年。

她说在嵩明时,晚上做噩梦,喊我的名字,可惜她喊的不是“晖哥,我想你。”而是“晖哥,快跟你媳妇要点钱来!”还有“晖哥,快回云大跟你爸爸借钱!”她的喊声很大,被她妈听见了,第二天就盘问她,问:“你和晖哥是什么关系?”她说是我哥。她妈说再怎么样你也不能跟他媳妇和父亲要钱啊。伤心说要是在几年前她可就惨了,非要被揍一顿不可。但现在爸爸妈妈都让着她,他们感到内疚,因为不能供她上学。

她早上起床时,习惯性地抽了一支烟,她妈进来看见了,没说什么,退回去,等她抽完了又进来,好言好语地对她说话。她爸爸说,你在外面过得好啊,她一听就火了:“我嫁人了吗?我有钱了吗?我现在靠别人养活,我怎么过得好了?”伤心说,往年如果这样顶撞爸爸,肯定要挨一顿暴打,但爸爸变了,向她道歉,说:“就当我没说。”伤心说她看到爸爸现在这个样子心里感到不好受,她宁愿爸爸像过去那样,对她严酷。

伤心说,爸爸从小把她当儿子养,她的脾气就像爸爸,但爸爸又不喜欢跟他一样。

伤心说,肚子饿了,要吃鸡脚。我没有骑自行车,伤心用她刚买的二手自行车带上我,呼啸而去。

她说她急切地等着我发工资。她要吃龙虾、狗腿、螃蟹、牛奶鸡蛋等等,她要在我发工资的时候,大吃一顿。她说还没有吃过龙虾,我问鸡脚湾的龙虾是死的还是活的。她说刚才看了,活蹦乱跳。

伤心领到了公司发的制服,她一见我就说,太难看了。但是我看了觉得不错,黑色的女式西装配翻领白衬衣,颇有职业女性的味道。

我叫伤心穿上给我看,她把我给她画的大幅裸体画塞到我手里,挡住我的视线,叫我不许偷看,但我还是偷看了。她洁白丰满的胴体与黑色服装形成强烈反差,展示着古典的画风,我要用炭笔表现这一刻的话,画面上就会是一个文雅的、忧郁的伤心。

但是她又迅速换了一件低胸露脐装,还罩了披肩,两个大波展露出有弹性的线条,看得我膨胀起来,几乎要爆炸了。

我只好逃离。

我坐在创库诺地的小剧场里,拼命地吸烟,后面一个老外用报纸不停地扇风,一股凉气吹到我的后脑,我没理他。他终于忍不住,碰了我,做了个灭烟的动作,我只好熄灭烟头,他对我道谢。台上有瑞典青年男女的群舞,还有二胡与钢琴的合奏。当上演到诗朗诵的节目,我因受不了艺术学院学生的破诗而离开了。

伤心似乎也不能融入創库的外国酒吧文化,她转头问我:“不看行不行?”我说行,她便先走了。我随后回到工作室,发现这里又多了一人,小黑妹。

小黑妹穿一件黑色带舞字的乌鸦装,问我好不好看。她比伤心还不安分,把桌上我从河里拣到的野狗头骨拿在手里翻看,突然她露出了她那个村寨的原始野蛮习气,裂着嘴像是喝醉了酒,用一把锁敲击狗牙,敲击我那珍贵的文物,她把狗牙拔下,疯狂地笑着。我抢过我的狗头,以及破碎的牙齿,一面咒骂着她,一面把它转移到安全的位置。

我告诉狗熊,她敲碎了我那珍贵文物的牙齿,狗熊说,你为什么不对她实施sm性虐待?我对黑妹喝道,听到没有,再搞破坏,我就把你绑起来,弄得很难看。但她嘿嘿笑着,她不怕。后来她背着伤心的包悄悄地走了,那包里还有伤心的好多宝贝,梳子、唇膏、衣服等。我告诉伤心小黑妹溜了,伤心从地铺上弹起来,冲下楼去追她,却早已不见踪影。她沮丧地回来,说:“没想到她会跟我来这一手。”

但是第二天傍晚,小黑妹又来了。

我本善良

初到贵地

跟你们讲道理

你们不给我们皮鞋穿

我们就穿草鞋

你们不给我们洋布

我们就用土布

你们喝够了血

总该给我们一点草料吧

昆明的天气一雨成冬。星期天早上起来,满天的乌云,似乎还飘着细雨,伤心此时还在创库睡得正香,我叫醒她,我们决定到我办公室。伤心在网上聊天,我在一旁看电视,伤心突然要笔记电话号码,并问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接着电话响了,伤心在电话里跟一名网友聊了起来,那人中午要请伤心吃德克士,伤心高兴地拍手。就这样,她丢下我,和那名网友幽会去了,这个水性杨花的家伙。

因为天气突变,城里的火锅店生意出奇好,狗熊来请我和伤心吃火锅,我们在创库附近一家川味店好不容易才找到就餐的座位。狗熊说他打的来请客,问我们高不高兴,但我看出伤心却有满腹心事。

伤心谈起她和那名网友会面的情景,她说那网友长得糟透了,她一见面就大失望,说:“是你呵?”然后就用鸡翅膀遮住眼睛,那男的见她不多话,还说,你满有气质啊,吃完饭,她陪网友转正义路,那网友兴致勃勃地谈他的生意,谈正义路上的各种品牌,没转完一条街,她就告辞了。

我们蘸着油碟,品尝可口的重庆火锅。狗熊说这是几个月来他吃得最好的一顿。正在这时,接到小黑妹的电话,她已经在创库我的工作室外面等了两个钟头,又饿又冻,在电话里哭了。

伤心把小黑妹接过来,这样大冷的天,她仍穿着昨晚“出走”时的短袖乌鸦装,难怪哭了,我赶忙脱了一件毛衣给她。

小黑妹说,她不走了,要和伤心,和我,共同生活,相依为命。

深夜,我下了晚班回到创库,见过道上伤心的自行车不在,但楼上亮着灯,我想她们恐怕是去转街了,打开门,却见俩人都无言地坐着,伤心一见我就捶胸顿足地喊:“我的单车丢了。”她又指着小黑妹骂:“你这个灾星,要不是我陪你去找工作,我的单车也不会丢。”

往后的几天,证实了小黑妹确实是个灾星。

她在房间里用电炉烧热水洗头,洗衣服、洗碗,看来一副温柔勤快的样子,但她渐渐表露出她的另一面。她跟我要烟,那神情像个吸毒者,我说我断烟了,小黑妹竟找出我的陈年烟丝,用薄纸自卷纸烟吸食开来,惹得伤心和我也仿效着她动手卷纸烟。她穿着我的草鞋,满室游走,我觉得她真纯朴,但是我突然惊见她在午夜的创库门前,穿着草鞋和长外套,一手拎着一个镜框,沿着一排店铺晃来荡去,仿佛在叫卖。我浑身的血一下冲到脑门,那镜框里是我的油画。

“你拿我的油画干什么,想卖我的画?”我厉声问。

“嘿嘿嘿……”她像个白痴一样笑着。

我一巴掌朝她脸上打去,她低头躲开了,然后像个巫婆一样弓着腰,跑到楼上去。

我心头的鬼火烧得越来越绿,推开门便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烂屎敢卖我的画,老子欠了你们什么勾逼给我滚!”

俩人用被子蒙住头缩在地铺上,听我骂了一阵,伤心才起身解释,我们没卖你的画,刚才下去吃洋芋,没钱,我们说是创库的画家,明天给你钱,老板不相信,我们就商量拿你的画去给老板看。

听到伤心解释,我的气才消了一半,坐在凳子上闷头吸烟,伤心和小黑妹齐声撒娇:“晖哥,我们错了,对不起嘛。”

我这才转怒为喜:“算了算了,起来抽烟吧。”

我又掏出克感敏和甘草片给伤心,她说她感冒了,这是我从办公室给她带来的药。

睡觉的时候,小黑妹又是那样的不安分,她把脚搭在我的身上,我便抚摸着她光滑的小腿睡了。小黑妹像伤心一样,和衣而睡。

第二天是一个艳阳天,我用单车带着伤心去上班,她穿上了雅致的工作服,但没有配套的黑皮鞋,仍穿着红色运动鞋,不过这种黑里透红的打扮乍一看也算新潮。在中环大厦楼前,她迫不及待地跳下車来,跑上楼去。

秋天的梧桐树此时已经金黄了,但许多枯叶还留恋着树梢,不肯落下来。

中午,伤心打传呼来,她在电话里哭了,她说:“晖哥,你也不拿点零钱给我,我要到一个餐厅去定点促销,没有钱坐车,我现在东陆饭店,找不到地方了,打电话也没钱,把身份证押给老板,呜呜呜……”

我感到一阵心疼,没有照顾好我的小妹,我这哥是怎么当的?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打电话给朋友老丁帮我找两双皮鞋送给伤心,老丁常抱怨说他老婆的旧鞋堆积如山。

傍晚,我和小黑妹去伤心上班的地方接她回去,我们走了很长的路,还是没有找到伤心,她说她上班的地方在五华分局对面,我以为是税务分局,或五华区法院,去了都没有见到对面有什么土八碗餐厅。但我发现小黑妹很能走路,但她比我更笨,她去过伤心工作的地方,却认不得路。后来伤心打传呼来,说不用回去找她了,她已回到创库,正在楼下吃凉米线。

卖凉米线的大妈和伤心是嵩明的同乡,我们在她的小摊上,吃了三碗米线,还有一碗像昨晚她们要的那种炸洋竽,只收了 4元钱,伤心和小黑妹说要天天来吃,我说你们别把人家吃亏了,大妈说不会的。

看到隔壁一家馆子贴着告示招小工,便带小黑妹去应聘。老板娘打量小黑妹一眼说,她恐怕不会做事,我和伤心拼命为小黑妹说好话,我说我这妹子可勤快了,每天做饭给我吃,房间总是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还说每晚要带朋友来这里吃烧烤,伤心也竭力向老板娘推荐白山啤酒,老板娘终于被说动了,答应留下小黑妹,包吃包住,月薪200元,小黑妹说不用包住了。

伤心和小黑妹都有工作了,我如释重负。小黑妹坐在沙发上吃零食,扔了一地的瓜子皮,我也没有说什么,还捧着她的脸蛋祝贺她,我像个女儿考上大学的父亲一样,高兴得坐立不安,我想起明天伤心上班该穿新鞋了,便出门去找老丁拿鞋。

我带着老丁送给伤心的两双黑皮鞋回到创库,伤心和小黑妹却不知去了哪里。沙发下面有一堆小黑妹扔的瓜子皮,像老鼠啃的,沙发的一个扶手也被坐坏了,我又一阵无名火起,自言自语地骂着烂屎,一面扫地,修沙发。我想我安静的艺术家生活画面被人撕裂了,可坐着坐着,又觉得安静得受不了,盼望着她们回来胡闹,制造一些垃圾、一些笑料、一些期待。

终于接到老丁打来的传呼,原来他带她们去喝酒唱歌,但是小黑妹拿了他的手机出去打,就消失了。老丁说:“你如果见到小黑妹,要抓住她。”

伤心终于回来了,她浑身酒气,伤心地哭着,而小黑妹看来将长久地消失了。

我对伤心说,要是再见到小黑妹,二话不说,先用皮带抽她的屁股。伤心说,太好了。

我说醒来吧

走出羊圈

从办公室散步到图书馆

夕阳将金币散落在两张旧椅之间

我和它们在这里找到天堂

楼外林涛送来鸟鸣素馨花在鱼池边

发出基督的召唤

周围是商场和夜店

正在向人群眨眼睛

只有我独自坐在此地

躲避牧人

当伤心在我办公室上网聊天的时候,狗熊打电话来,说要给伤心一点生活费,叫我去翠湖边拿,他说他在那一带转悠,在茶室喝茶或在水边看海鸥。

我收了钱,陪他在古迹犹存的青云街散步,他说他要送给老丁等人一句话:泡小妹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指的是小黑妹偷手机一事。他问起伤心的近况,我说天冷了,啤酒不好卖,伤心很苦恼。狗熊说无论如何她应该珍惜工作机会,自己不努力,朋友也帮不了她更多。

“给我钱嘛。”伤心对我伸出小手。

“我不能全给你,只能每天给你几元,我和狗熊商量好了,你还是小孩,不懂计划经济。”我说。

“我要吃猪脚火锅,这几天总是吃米线面条,我营养不良。”伤心开始耍赖。

“好吧,今天给你补一补。”我只好依她。

我们去伤心促销啤酒的土八碗饭庄,这里虽然没有她想吃的猪脚火锅,但我执意到这里来,是想多喝啤酒,作为伤心的业绩。

这里的生意还算不错,但喝啤酒的人太少,伤心只顾吃饭,我叫她起身去向其他顾客推销啤酒,她总说还不到时候,我俩吃得酒饱饭足之后,我问,推销啤酒的时间该到了吧?她却说现在该下班了。

钱真不经用,这顿饭把狗熊给的钱吃了一半。我迷迷糊糊地想,这样也好,只要她开心。

……“我要上学。”伤心醒来,换了一身洁白的舞蹈服,头发扎在脑后。“我要上学。”她用手掌拍击着地铺

说:“再这样下去我要崩溃。”我内心一阵刺痛,蹲下来看着她。“这样不现实啊,上学需要钱的。”“我只要每月有 200元钱,就可以上

学了。”一脸的期盼。“你父母会给你钱吗?”我问,她摇

头。“你姐姐会给你钱吗?”我又问。“我早已和她断绝关系了。”她说。我劝她大哭一场,她说早就哭不出来

了。我说吹牛,“那天你打电话还哭,杨洋,你想我吗?”我模仿着她那天的嗓音。

“那天我哭了吗?我一喝酒就变态,怎么会打电话给他?我本来没在乎他啊。”她说。

我安慰她:“面包会有的,我再给你找一份好点的工作,也不影响你晚上去推销啤酒。”

“我现在需要生活的勇气,而不是面

包。”这话像知识分子说的,我笑了。“你每月资助我 200元上学,好不

好?”她又挽住我的手,纠缠着。“你这个小气鬼。”见我没反应,她

开始攻击我。

“你为何不叫你的老情人资助你呢?”我没好气地说。

“他都跟别人结婚了,还怎么资助我?”

“我不是也跟别人结婚了吗?”

“你是我哥呵,我都天天喊你哥了。”

“我会知恩图报的。”她又说:“我还会每个月来找你,给你画人体,嘻嘻。”

“让我考虑考虑吧。”我差点答应了。

她高兴起来,放开我,跑向土八碗餐厅,回头对我挥手,“晖哥再见,你要考虑呵。”

对于我这样当时把每月大部分工资交给老婆后,身上只有几百元零花钱的男人来说,每个月要拿出 200元供养伤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又想,她的懒惰、烟瘾、贪吃的胃口,能够满足 200元生活费吗?她会不会得寸进尺,把我当大傻瓜?

其实她也可以半工半读,自己养活自己。

不到万不得已,不该向别人伸手。

我越想越复杂,觉得还是不作明确答复为好。

如果我被逼急了,怎么办?

狗熊曾给我讲她马子的一段趣事,她马子是个研究生,有一晚在她屋里来回游走,像在思考哲学问题,女研究生突然对狗熊说:“狗熊,钱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我要是有钱,就全给你,我只要你的心。”说完又继续踱步。

我要是被伤心逼急了,也可以学着这位女研究生,满室游走,烟一支接一支抽着,然后猛回头对伤心说:“伤心,钱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我要是有钱,就全给你,我只要你的心。”然后继续满室游走,伤心肯定会被气得跳起来打我。

我主意已定,回到家里睡了一个懒觉,醒来时是星期六的中午,女儿青蛙去上舞蹈课已经回来了,她说:“爸爸,我不要你了,你多少天都不回来。”

我带女儿去划船,湖岸上,柳树还残留着青色,银杏却已全黄了,杏叶落到水面,掬于掌中,可感到秋水的刺骨。伤心曾说,要在落英缤纷的水边躺下来,脱光,给我画裸体,看来得等到明年夏天了。

明年,我的女儿就要上学了,我紧紧地抱着她回家,上楼,她上学以后,就会像伤心一样,不让我抱了。

我又试图拥吻伤心,她躲闪着,说:“你是我哥呵。”我说:“哥哥想妹妹,很正常呵。”她说:“不正常。”

“对了,我借了楼下大妈 30元钱,你去帮我还了。”她说。

我顿觉不快,我怎么成了她的还钱机器了?我说:“你越来越自然了。”

接着她嚷脚疼,說怕是转筋了。又嚷肚饿,要我下楼给她买快餐,我沉默不语,突然感到极其厌烦。她又说想上厕所,但走不动,我说要不要我抱你,或者我可以抱你撒尿。她突然大怒,说:“你不要丢掉你的尊严,你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恶心!”她用被子蒙住头。

我说不出话来,这一刻我决定从此远离她,不再和她开任何玩笑。

她起身去卫生间,又用恶毒的语气对我说:“你不去算了,我知道我欠了你30元钱。”

我摇头苦笑,我下楼帮她买了面上来,便走了。我心情糟糕透了,后悔在画室接纳了这个渣女。

不要清洗木乃伊

让它发臭

不要砸开铁窗

让这活棺材

火焰冲天

不要修理塑像

让它自己倒下

不要争吵

让我们无话可说

往后怎么办?把她赶走?或者把我的东西统统搬走,不再管她?或者把房子租给别人?我在办公室里呆坐,苦思无计。

她可怜又可恶。我越靠近她,她身上贪婪的一面越肆无忌惮地放射出来,烧伤我,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尽量疏远她。

临近中午,我去买了菜和米线,要她自己弄点吃的。伤心似乎想安慰我,她说:“你报上的作品我都帮你剪下来。”又问我剪哪些,我指给她看了。接着推说有事,告辞。

我把办公室当作私人工作室,把房门锁着,一个人埋头工作,一整天都不去看伤心。她也不打传呼找我,这样比较好。

晚上去创库,伤心不在,满地的垃圾,她吃完饭,碗也不洗,谁要是爱上这样的女人,肯定倒八辈子霉。我下楼去倒垃圾,垃圾桶底积了水,这个懒惰的女人,连污水也懒得倒在卫生间里。卫生间里漏着水,水管开关又没有关严。该死的集体生活,该结束了。

我把 30元钱还给楼下的大妈,告诉她以后别借钱给伤心了,别养成烂毛病。

桌上放着几张伤心帮我剪下的作品,相同的报纸上相同的作品也被她剪下来了,这完全没有必要。我曾想过让她做我的工作帮手,整理资料、打字,看来还是不行。

还好,她终于洗了碗,说明这个人还有一点点自觉。我要是再收拾一下房间,做出表率,也许她会更自觉一些。想到这里,我便倒了一遍垃圾,抹了桌子,帮伤心铺好床,还洗了一个杯子,伤心用玻璃杯喝的鲜橙多,喝完又不洗。

我感到饿了,开着电炉,煮米线吃。伤心做了肉酱,味道不错,她做事的时候我很喜欢她。我洗了韭菜,下到汤里,吃得一点不剩,而伤心无论吃什么总要剩一些在碗里。她抱怨营养不够,可她在不断发胖,这是营养过剩的表现,只要发现我口袋里有钱,她就要掏去买东西吃。真正营养不够的是我,昨天我又没吃晚饭,连续的加班,熬夜,我感到眼睛酸疼,看来不是眼镜度数变化的问题,我该到户外走走了。

2002年,中共十六大的人事变动出乎意料,老常委里只剩一人。我晚上 8点赶到编缉中心,但无事可做,要等半夜的电讯稿。其他人都围着电视看肥皂剧。我无聊地翻着报纸。看到晚报消息《瑞典艺术家“给我 5个”》,说昨晚,来自瑞典的 5位艺术家在创库上河车间举办了一个名为《给我 5个》的艺术展,他们都毕业于瑞典皇家艺术学院。两天没到创库,我竟然要看报才知道那里的活动了。

到了创库,却无心看画展,这几天上班连续熬夜,我已困得支撑不住,需要好好睡觉。这时已是晚上 10点左右,我如果躺下去,只能睡到凌晨 1点半,然后就得出发赶到报社发稿。这是十六大闭幕的日子,各报社要在凌晨等新华社稿。

我一打开房门就惊奇地看到伤心已经睡了,她这两天怎么过的?为何这么早就睡了?我忽然觉得有点心疼,又不忍叫醒她,呆坐在黑暗里,隔壁的画室还开着灯,一对画家夫妇工作着,他们在画一幅形象如洋娃娃的都市题材油画。楼下的汽车过往声音格外刺耳,我知道难以入眠,但还是躺下睡了,过了好一阵仍睡不着。伤心似乎也醒着,她的两个手臂裸露在外面,我轻声问她冷不冷,她转了个身,把手缩进被里。过了一会,她坐起来抽烟,我也坐起来,听她给我讲校园瞌睡虫的故事。

她和同学小妖在体育课练功的时候睡着了,两人的左脚还支在栏杆上,她们就像被铐在栏杆上的囚徒。后来,同学们七手八脚把她们的脚抽出来,把她们抬到宿舍。睡到快吃晚饭的时候,伤心问:“怎么还不上课呵?”同学说,你们已经睡到下课了。

那时,班上有一个小男孩,在上课时趴在桌上睡觉,邻座的人对他说:“喂,醒醒,下课了。”他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扯起书包就往外走,同学和老师惊异地看着他,他出去了 5分钟,又回来了,怒气冲冲地回到原位,对邻座大声说:“你怎么说下课了?”

一党小弟,喝了几瓶二锅头,在天桥下睡着了,凌晨 6点被清道夫吵醒:“起来了起来了,我们要扫地。”后来他们无论坐在哪里,都有同学对他们喊:“起来了起来了,我们要扫地。”

伤心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仰天长笑。我在办公室,那么苦闷,不会笑。伤心给我的快乐,如果多于尴尬,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了。

有一天,唐志冈对我说,创库也许需要引进各种各样的人,包括妓女、流浪者、骗子,这可以激发艺术家的思维。唐志冈就像创库的公关部长,他带着外国人,参观一间又一间画室,他用英语介绍着入住创库艺术家们的生活,他们的创作理念等等。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伤心一来,我就被她的灵气燃烧着,我会被烧成灰烬,也会被烧成一只火鸟,飞动起来。

当彩霞烧焦了天角

愿幸福佑你身旁

我将和家、和伤心,保持怎样的距离呢?青蛙妈妈似乎希望我每天回到家里,她背朝着我,说:“你家外有家。”但是我回到家,又对我视而不见。伤心却希望我晚上不要回到创库,她说一个人睡,很舒服。

工作室里,我几天前买的包谷和酸菜都发霉了,伤心不喜欢做饭,她说有一天想煮稀饭,又等不及,说煮好后都饿坏了,她宁愿欠账去楼下嵩明大妈的小吃摊吃米线或炸洋芋。不过她不做饭也好,免得我又看见杯盘狼藉。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伤心在楼下打电话。她说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重新找到一份工作了,在东陆饭店附近的茶室,月薪 300元,外加提成,晚上工作到 10點左右。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她如果干得好,我就不会为每月要给她钱而烦恼了。我高兴得真想马上跑回去,抱着她强吻。

下夜班后回到创库,伤心在床上看着琼瑶的小说,她说欠了楼下的大妈 10元钱,要我去还钱,顺便带包洋芋上来吃,她那么爱吃洋芋,不过楼下的洋芋的确好吃。

我忽然想喝酒,用竹杯倒了灵芝酒,问伤心喝不喝,她不喝,她虽然酒量大得惊人,但似乎没有酒瘾。我们也不太饿,一元钱的洋芋,有一大袋,伤心吃了几口,就说饱了。她告诉我今天去应聘的事,老板娘对她很好,说她只需给客人倒茶,坐着,无须干别的。我说,尽管老板娘这么说,但你一定要勤快呵,她说会的。她又说,有几个姐姐对她很好,但另外几个对她态度冷淡,爱理不理。我说也许她们工作时间长了,怕你抢了她们的饭碗,你要和所有人搞好关系,和气生财嘛。伤心说,谁要是和她过不去,有她好瞧。她还说,老板娘笑起来像一只拖鞋,我说,人家既然对你好,你不要背后说人家。伤心说,包一顿餐,员工们三菜一汤,有一个肉,但老板们吃的尽是大鱼大肉,伤心感觉不爽。我安慰她说:“明天我请你到报社吃饭,好不好?”伤心高兴起来,她说这几天瘦多了,该补充营养。

她专注地看书,工作室里比往日显得安静。伤心把台灯放在地铺的枕边,她从她姐姐家拿来一个枕头,还把我的枕头也拿过去用了。她现在用着四个枕头,看她这副贪婪的模样,我不禁想笑。接着,她开列出一串现在需要购买的物品名单,长丝袜、保暖内衣、黑毛线裤、口红,我这个当哥的在领到工资后当然得买给她。

为了庆贺伤心找到一份新工作,我带她到报社餐厅吃饭。

她点了宫爆鸡丁、水煮肉片、红烧牛肉等,还要了一瓶她爱喝的鲜橙多。这个餐厅布置得有一点农家气息,草墩配低矮的桌子,服务小姐们穿着蜡染服装,一进门就看见几大缸泡酒。秋日太阳渗过竹帘,在伤心的手臂上投下迷人的光影。我问她热不热,她说不热,我们幸福地享用着多日未遇的美味。伤心终于吃饱了,伸个懒腰说:“我真没出息。”我问怎么了,她说:“吃了顿饱饭就高兴成这样。 ”我说你平常也没被饿着呵,她拍着明显发胖的肚皮说:“我营养不良啦,虚胖。”

虛胖的伤心仿佛连路都走不动了,她要我陪她慢慢走到茶室,说这样可以消消食。今天秋高气爽,路上的棕榈树仍青翠欲滴,我的心情像新泡的一杯绿茶,再也没有一丝烦恼。伤心说,她要打两份工,以后中午去土八碗,还去超市推销啤酒,日子就会好起来。

我在家里睡了一个懒觉,吃了中饭。伤心会不会睡过头,误了下午班?我忽然担忧起来,便赶到创库。伤心不在,我放下心来,她还算乖,能自己去上班,我才这样想着,就听见伤心在楼下喊“晖哥”,原来她还未走呵。我飞奔下楼,伤心一见我就说:“累死了,我快要崩溃了,今天一大早就被叫去打扫卫生,中午回来睡了一下,就要上班了。我受不了,下来吃了点东西,刚想去辞职,就见到你的单车。”

我厉声呵斥地:“谁不是起早贪黑干活的?我还干通宵呢,你辞了职,谁养活你?再说了,茶室也只是星期二早上打扫卫生,也没叫你每天起那么早,这点苦怎么都吃不了呢?”伤心不吭气了,要我带她去上班。她突然又回头说,要吃嵩明大妈的洋芋粑粑,另外,还欠了她一包烟钱。我们又转回楼下的小吃摊,伤心让人炸着洋芋,一面滔滔不绝地诉苦:“茶室有几个小妹背后说我坏话,被我听到了,她们说我扫地扫得不干净,一个说,那个新来的,长得满靓呵。另一个说,漂亮有什么用,地都扫得不干净。”伤心说:“本来就不该我扫地,我主动做了,还被说这说那。另外有个小妹说厕所里的脏水是我泼的,被我听到了,我对她说,不是我泼的,这些烂屎,明明是欺生嘛,我真想把她们杀了。”我安慰她说:“每到一个新环境,都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你只能从容应对,不要逃避,同时要努力做好工作,既然要扫地,就要扫好,这样才能博得别人好感。”我还说:“哪天我请茶室里的小妹吃饭,让她们照顾你,如何?”伤心哼了一声说:“犯不着,你还不如请我多吃几顿。”

我用自行车带着伤心穿过西坝路到茶室去,后轮突然被压得没气了,看样子是暴了胎,在路边打了气,骑上又走,一分钟不到又没气了,伤心不肯步行,坚持再打一遍气,然后她跳上来,叫我飞快地骑,气很快又漏完了,只好让伤心下来。我想,这就是我们窘迫的生活,必须不断地打气,但如果生活的信心暴裂了,就只好蹒跚行走。

伤心不愿行走,她的脚肿了,我想起女儿青蛙刚学会走路不久,我们去爬西山,她一开始爬得飞快,后来就哭了,再不肯移动一步。我就抱着她,上山、下山。伤心如果要我背,要我抱,我也会这样。

我修好了自行车,下班后去接伤心,带着她回到创库。

“上班的时候很累,想躺下,现在又不想睡了。”伤心坐在木转椅上,一支烟在手,照着镜子,顾影自怜。

“我还是漂亮呢嘛,过去我妈妈是县花,人家都叫我小西施。”

……

夜雨喧哗,昆明的秋雨一下,冬天就不远了,在家里吃过中饭,接到伤心的传呼:“晖哥,我太冷了,在大妈这里烤火,稀饭吃不饱,我要吃米线。”我说你吃吧,我来付钱,又说:“下雨了我给你带把伞来。”她说:“我就等你说这句话了。”

雨还在下着,嵩明大妈生了一炉火,放在柜台边。伤心坐在小凳上,捧着一大碗米线,她现在成了嵩明大妈摊位的大买家,难怪这一家人都喜欢她。她一来,嵩明大妈就笑得合不拢嘴,不过我有点担心我本来就很干瘦的钱包,好在刚发了工资,剩下一点“私房钱”,不然我就得躲起来,几天不露面了。

伤心上班去了,我在工作室里,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写稿,伤心的传呼又打来了,还说有急事,我到楼下回了一遍又一遍,没人接,我刚折回大楼,伤心却又像个幽灵似的出现了,她在窗下喊“晖哥”,她不去上班,回来干什么?我快步下楼,她说:“告诉你一件事,我和领班吵架,被开除了,我又自由了,哈哈哈。”

我瞪着眼睛,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咬紧牙关,努力运气在掌心,我要掐她的脖子,但是我的手在颤抖,不听使唤。

伤心推我一掌,“激动什么?我骗你的,今天下午补假!”

这个小妖精,差点把我气死。

伤心有时工作得很晚,像我一样,凌晨 1点左右才下班,有时我下班途经她们的茶室,见里面仍有一桌一桌的人影,昆明有很多闲人,他们在茶室里打牌、聊天,这种生活离我很远。我在街对面停步,寻找伤心的面容,但没有找到。天还未黑的时候,她呼我,说因为抬错了东西,被领班狂喷了一顿,她在电话里哭了,说要辞职,我说不行,我要她细致一些,乖一点,她说她够乖了。但她似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睡了一觉之后,就没有再提这件事,她还说,再过几天,上班就轻松了,只需下午 5点去,她带回来长长的茶饮料价格表,还带来一位茶室里的小妹,因下班太晚,回不去了,要在创库借宿一晚。她交到新朋友,我很高兴。听她俩猛倒苦水,说领班简直是个虐待狂,叫她们背价格表,谁背得?而且这根本没有必要。我不知说什么好,没法帮助她们,我想每个人都会遇到类似的难题。

我对速度厌倦

关掉所有窗口

让黄昏

唱着挽歌唼喋

并且闪烁如烛

我下班后回到空空的工作室,吃惊地发现我的仙人掌被刀削断了,显然是伤心干的。这盆仙人掌已经养了两年,我从山里把它挖来,像对女儿一样呵护它。伤心这个变态的女人,为何对它下手?

我收拾了一屋子的垃圾,对着仙人掌伤心,对今后的生活感到恐惧,狗熊说得对,和没文化的人生活在一起,总有一天要精神崩溃的。

下一步,她还会干什么呢,把我的画划个口,把床铺烧个洞,把桌上的玻璃坐烂?把鲜血溅到墙上,我明白她的生活,是和鲜花、诗意、画境格格不入的,要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狗窝、垃圾堆,她才适意。

我坐在工作室里痛苦地思索人生的意义,我不知道伤心来到世上的目的,就我的观察来看,她的人生目的无非以下几下:1、吃喝玩乐;2、搞破坏;3、制造垃圾和粪便;4、把她接触的男人统统变成性冷淡。

黑夜,寒风刺骨,伤心说她第二天要上早班,要去和那天来的小妹睡,她就住在茶室对面,我目送着她们离去,一个人走回创库。

我要过纯净的生活,早早来到办公室,把自己关在屋里,看各种政治理论阐释文章,要远离混乱、色情、破坏、变态等丑恶,最好是学习“三个代表”,越学心里越明亮。

上次和狗熊去曲靖玩,他在车上突然说:“考考你,你能说出“三个代表”是哪三个吗?”我脱口而出,他严肃地点头。

过去,中国革命依靠农民取得胜利(尽管教科书上说依靠工人阶级),伤心如果早生半个世纪,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女英雄(被国民党称为女匪首)率领一班小弟冲进地主家,把人家的花统统剪了,把猪杀了,大吃大喝,逼老地主洗碗倒垃圾,然后躺在坑上,一支接一支抽大烟。叫老地主把钱统统交出来,不交就暴打他一顿。

可惜呵,伤心生不逢时,遇到知识分子代表中国文化前进方向的时代,她除非去上大学,不然难有出头之日,难怪她显得如此狂躁不安。

……

我一直沉默不语,伤心怎么看出我不高兴,一再追问我为何垮着脸。我就问她:“你为什么把我的仙人掌砍断了?”她矢口否认,我说这是非常变态的行为,她说是的,但不是她干的,可能是那天来的小姑娘干的,桌上有一把剪子,也许她趁伤心去打水的时候,把仙人掌剪下来。我不相信,这太荒诞了,那天来的小姑娘我见过,她安静地坐着,难道是个疯子吗?我说,谁会有你伤心这么变态?伤心便开始发誓:“假如是我干的,让我考不上大学,给车撞死。”我还是不相信,不快乐。吃完饭出去,伤心又几乎带着哭声说,晖哥,我已经发过两遍誓了,你还是不相信我,昨天我被老板骂……我说好呵,你就拿我的花出气。她又要发誓,我说算了,我相信你了。

伤心突然告诉我,小黑妹到瑞丽去了,这是从小黑妹的朋友那里得来的消息。她到瑞丽能干什么?我觉得小黑妹是怀着青春的怒火出走的,她在昆明失去童贞,昆明是她的伤心地,是她产生报复欲望的地方。她逃得那么远,那个边城没有寒风,但有她心底的冰冷。

十一

“我要减肥。”伤心翻开《花溪》上的一页美容广告。原来又是广告害人。

我说在哪里不能减肥呢?再说何必减肥,丰满而性感,不是很好吗?

“我要上学,谁要给我三千块钱就好了,我要傍大款。”

我说你们嵩明不是有大款吗?她说是呵,一景就是大款的儿子,但是在学校里,她叫人打他,把他得罪了。

伤心发作了一阵,又继续安静地看书。她看书的时候很可爱,我也可以看书了。

寒冷的天气又过去了,我带着伤心去上班,有些热,我们各自吃了一支冷云雪糕,然后分手。伤心忽然到新闻中心找我,她说,下岗了。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老板说因为她身份证上其实还未满十八岁,若被劳动部门查出,要被罚。

她心不在焉地玩着计算机游戏,说还是有点难过的。

我们苦闷地在新闻中心餐厅吃晚饭,她要了三瓶啤酒。

工作了几天,老板给了她 50元钱,她拿了 30多元给我,说:“帮我省着点用,我装了钱,一下就花光了。”

她似乎懂事了,我接过钱来,眼睛一阵湿润。

……

本来说好和伤心明天去新闻中心吃晚饭,不知何时她却从工作室消失了,然后打电话来,说她回嵩明去了,过两天才来。

星期六的晚上,我不用上夜班,难得休息一夜。老丁约我去创库消遣,我便爽快地答应了。

创库里,瑞典人的展厅还在举办一个装置展,一排瓷马浑身油亮,像画油画时用多了调色油,我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老丁也不想进去。我们走进井品画廊,这是创库里面积最大的画廊,房子间架也最高,被分为上下两层。这里的作品,风格较为写实,老丁看来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向服务员打听老板的姓名,没想到这里的老板还是他的故友。

老丁做过多年的画商,认识不少画家。我们坐在新开张的一家画廊兼酒吧后门外的檐下,背靠酒吧的玻璃墙,面前是阴暗的花园。我们喝着啤酒,像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夜。

最近一段时期,创库里显得冷清,一家台湾人的中西餐厅已经开垮了,门上贴着转让的告示,老丁对此颇有兴趣,他想把它租下来,招人生产东巴画或唐卡复制品。但我怀疑他的经济实力,还有他的兴趣是否能持久。

果然,第二天老丁打电话来说,他联系了几个人想合租那个餐厅,但意见不统一。听他的口气,昨晚又属于心血来潮。他问我还去不去创库坐一会,我说不去了。

我决定趁着伤心还没有回来,重新设计工作室,最好把它布置得像一间囚室,没有多余的东西,连一朵花也见不到,把油画、书架、剪子和刀具等物品收回家去,防止伤心作案。还要在房间里安置灭火器,遇到伤心发狂的时候,就照她的头猛喷。

看来远行是可笑的

楼下有日报

我不用出门

就知道世界在變幻

变成一个过山车

变出无数的宅男

荞面熟了

和金黄的啤酒在一起

亲如一家

我更爱家里的物体

而远离亲人

这如何是好

伤心消失了几天后,从嵩明打电话给我,问有没有帮她找到工作,我说没有。“怎么办呢?我连上昆明的钱都没有了。”她伤感地说。

伤心洗过的胸罩、内裤,还在我工作室里挂着,我并不想把它们收起来。我给她买的电子表也放在桌上。一切都是她走之前的样子。

晚上回到冷清的创库,感到有些寂寞,我把老丁叫来,他仍想在创库租房间,把他那破研究所的牌子挂出来,但是他看了空房,却不满意。他在我的工作室坐着,抬头就看见伤心挂着的胸罩,他说你最好收起来,万一你媳妇突然闯入,就麻烦了。我说对,就把伤心挂着的东西收起来了。我说这些天有莫名的紧张,不知道伤心什么时候回来,她一来,我的生活又要陷入混乱了,她是个没有修养的女人,破坏我的花,要把我的工作室变成民工棚,变成狗窝,她觉得我对她有责任和义务。老丁静静地听着,然后开始出谋划策,他说我最好马上行动,把伤心的东西扔出去,可是往哪里扔呢,扔在过道上总不好吧?我犹豫起来,老丁说可以拿到报社,但要制造混乱,比如把伤心的胸罩撕破,然后又把自己的脸抓破,伤心回来,

就给她看,说:“我媳妇来了,大吵大闹。”然后就说房子住不成了,还是搬走吧,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我说,老丁,还是你的脑子好用。

这样坐着

很好,有一个宁静得

让人心动的街道

我望着敌友,留下的被套

一整夜,犹豫不决

她给我带来大麻烦

要我负责,负责

而广场上

一尾黑鱼,跑了两圈

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轮椅上的老人也不会

伤心终于回来了,她打电话给我,说在创库,要我赶快过去,以前她从未用过这种语气。

她坐在地鋪上,神情黯然,面色苍白,我问她为何无精打采,她就哭了,不是大声哭泣,而是带着哭声和泪痕。“我到禄劝去了,告诉你一件事,我差点被强奸,我自杀,但没有死,一个好心人救了我,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好的人。”

她把紧裹着上身的外套松开,我就见她的左手腕缠着绷带,用吊带吊到脖子上,她的内衣上有大块的血迹。

我被吓坏了,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我慢慢告诉你。”伤心说。她向我要了一支烟,我帮她点燃,她靠着墙,坐在地铺上,回忆痛苦的日子。

十二

禄劝是一个贫困县,但也有不少有钱人,伤心遇到的小俊,父亲是当地的矿主,盖了六层楼的房子,一楼是茶室和舞厅。

伤心说,她和小俊过去就认识,但没有太深的印象,只知道小俊参加了当地的黑帮七星社,但他不是老大,七星社的老大是一个卖羊肉的老板。七星社曾在昆明制造过一起命案,凶手被捕,但因为未满18岁,只被送劳教。

问伤心为何要到禄劝去,是不是去找小弟?伤心说不是的,她先回嵩明,但父母都不在,她没带钥匙,进不了家,听说父亲到山上去了,母亲去单位接受保险知识的培训,培训完可能会去拉广告,伤心说一大把年纪了,拉什么广告,不如闲着领救济金算了。伤心左等右等不见父母回来,就坐车到禄劝,找过去的女友小妖她们玩。

当地的包谷酒很好喝,伤心放开量喝了许多,一个叫小红兵的小弟一直看着她,不断地对她说好话,喝到深夜,伤心随小妖等人回到酒店,小妖她们都被别的男人拥入房间,伤心也被小红兵带入房间,伤心说要分开睡,小红兵不干,他把伤心的上衣全脱了。

伤心说,她感到受到了羞辱,眼看就要遭到强奸,她想,还是死了吧,就一头撞到墙上,小红兵这才住了手。

她指给我看头上的一个包块。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你何必要割腕?”

伤心叹口气说,她也以为事情过去了,但小红兵不肯罢休,他到处散布谣言说是伤心主动脱衣服,但他不想干。其他人听了小红兵编的故事,都哈哈大笑。伤心心中的羞辱感越来越重了,她想把自己灌醉,忘掉一切。

她说那晚喝酒,她像喝水一样,感到胃胀得难受,上了厕所,自豪地扶摸着发胖的肚皮,对自己说,终于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大了。

她记得小俊给她开了房间,还清楚地记得小俊对她说:“我到隔壁去睡。”小俊对她没有非分之想,但是,她怎么会把小俊当作小红兵呢?

伤心真的醉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小俊,竟和小红兵长得一模一样,他马上就会露出他的真面目,他就要扑上来,扯掉她的衣服,用比晓平还要变态的姿式,向她压上来。伤心恐惧地跑进卫生间,把门反锁,但她知道外面的男人一定会破门而入。她满室寻找可以自卫的武器,找到一个玻璃烟灰缸,她像电影里砸酒瓶的人一样,把烟灰缸砸断,握在右手里,然后她就拼命地往自己的左手腕划去,像划那个男人丑陋的脖颈。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血像红日一样喷薄而出,外面的男人破门而入,她这才看清进来的是小俊,不是小红兵。

在医院里,小俊抱着头喃喃自语:“我没对她做什么呵,我真的没做什么呵,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说,需要先交一千元,否则不能做手术。

伤心听见小俊说:“这事就交给我吧。”他出去了,不一会就回来,说已经把钱交了。

做完手术的伤心问小俊:“你当时吓坏了吧?”

小俊说:“牛都吓惊了。”

小俊特意为伤心点了一桌菜,没有辣子和任何辛辣的调味品,众人都吃不下去,小俊一再叮嘱伤心:“要忌嘴呵。”

“我怎么还他这个情呵。”伤心发作起来,在创库的楼梯口,她歇斯底里,眼看又要撞墙,我一把抓住她。她号啕着:“他又不喜欢我,为何对我那么好,他也知道我没有能力报答他。”

“我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道声谢?告诉她我在昆明很好,但是接下来我该怎么说呢?”

她犹豫了半天,大腿一拍站起来:“我就不相信我连个电话也不会打。”她拨小俊的电话,又放下,说:“欠费停机了。”

她说,要到嵩明去养伤,她想她妈了,虽然她回去会给她妈添负担。

她吊着绷带,内衣上一大片血,我帮她换内衣,她的胸罩已包不住两个巨无霸,仿佛就要弹射出来,我只是看了看,就帮她把衣服穿上,她温柔地告诫我:“别存非分之想呵。”我说不会不会。

她虽然失了很多血,却又发胖了,牛仔裤扣不上,让我帮忙,我用了很大力才帮她把拉链拉上,把铜扣扣紧。

我按老丁的主意告诉她,她回去后我也要搬家。她回到嵩明后,应该想法继续中断的学业。

她说是的,出奇地平静,并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真的可以上学了,狗熊答应当她重新入学时,每月給她 200元的生活费。狗熊说,就当赞助希望工程。

我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她为何叫伤心,就问她。

当时她靠在洁净的站牌上,眼望着天,天已黑了,报上说过两天会有流星雨。

伤心说,上学的时候,她宣布要追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不理她,她好伤心,宿舍里的人就叫她伤心。终于,那个男生答应和她相处,她又不理他了。

她唱起歌来,“蓝蓝的天有个小小的太阳……”

她撒着娇说:“我的好日子结束了,再也不能过睡到下午才起床的生活了。我不干,我不干,我不想走!”

但她还是无奈地收拾好行李。在我送她上车之前,她还像个小大人一样开导我,要我搬回家后,多带媳妇到街上走走,情人节应该出去吃顿晚餐。她说,女人的一生都在渴望着浪漫。

“要保持伤心。”我想起一句电影里的台词,对她说。“再见,晖哥。”她笑着,拉开车窗对我挥手。

整个旅程我只记得

你揽镜自照

让童颜有些光泽

然后你到田边听蛙鸣

在站台上

我与你牵手

欣赏你被流星雨

一闪而过的春光

后来高快提速

所有的细节

不再分明

十三

多年后,狗熊告诉我,伤心重新去上学,在亲友的支持下读完中专和大专,毕业后在县法院当书记员,还在家里开了个小百货店。她嫁给一个当兵的,婚礼之前突然失踪,来昆明找到狗熊,但狗熊对她已经没有兴趣,觉得她老了,她这才伤心地回去做新娘。

之后,就很少听到关于伤心的消息,我连她的手机号也没有。狗熊说,他和伤心偶尔还会通话,伤心看到我放在朋友圈的自传体成长小说《我的妹妹伤心》,对狗熊说,老丁最可恶,帮晖哥出馊主意赶她走。

狗熊大笑,并告诉伤心说不要恨老丁,我们的老朋友老丁几年前突然得癌症去世了。

狗熊说,伤心仍然喜欢抽烟喝酒,有时中午和法官们喝得满脸通红去开庭,直到十八大后反“四风”,才不敢在上班时间喝酒。转眼就成为中年妇女的她已是一名外表严肃,一身深色制服的公务人员,完全看不出过去的年少轻狂。她生了个小伤心没有呢?不知道。

中国在数年前的经济总量就已超过日本,昆明出现了很多高楼,餐馆小工的月工资普遍涨到 2000元以上,但报纸因为受网络的冲击收入大降。我已经成了奔六的准老人,在党报等待退休,得闲还会画画和写诗,每年可以出外旅行一次,最喜欢的还是像老挝那样保留了许多老房子的东方国家。

昆明城中村被拆得所剩无几,好在创库的核心区外观基本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留在这里的艺术家越来越少,连唐志冈都搬走了,再也见不到原来卖炸洋芋的嵩明大妈。我和伤心住过的画室,在两年前因那栋大楼被拆除而彻底消失。

夏雨过后

她起来舞蹈

扭动着腰肢

她告诉我们

那一年她最好

狗熊说女人的一生

就只有那一年最好

那一年她们在院中闲坐

抽烟说些梦话

那一年她们的口中有香气

肌肤有弹性那一年

我们狂拍

眼前挡不住的春光

那一年春节

她们在家都不开心

就约出来看星星

之后就各奔东西

她们在音乐学校练美声

在酒吧狂舞

在北国捂紧风衣

她们在会所对人鞠躬

穿着白衬衣

她们被爸爸找回

她们心已冷泪已干

再也不会撒娇

不再说那些

云飞云落的话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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