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梦境留心头至深
——从《山中》浅窥徐志摩的前世今生

2018-07-13 16:44仇玉丹黄德志江苏师范大学江苏徐州221116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徐志摩林徽因

⊙仇玉丹 黄德志[江苏师范大学, 江苏 徐州 221116]

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过程,谁也无法刻意删改情节或结局。多情才子徐志摩,一生中亦是充斥着太多无奈。他浪漫的诗作及跌宕的经历,自民国以来就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他敢爱敢恨,敢于向旧势力发起挑战,仿佛一条飞溅着的山泉,清澈、晶莹,有闪光有声响地向我们奔涌而来。纵观他的一生,可称是缘情而生、因情而灭的一生。而这其中,于徐志摩最难割舍的应是林徽因吧。最美的梦境留心头至深,徐志摩有太多诗作,都是围绕着林徽因展开的。当林徽因如一朵摇曳的白莲踏进徐志摩的梦境时,他就注定要风华裁作留白,抖落一身尘埃。而这首《山中》,也不例外是为林徽因而作的。通过对这首诗的品读,让我们试着走进徐志摩繁复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他那在理想与现实、飞扬与堕落中冒险的灵魂。

一、缘情而生

自从遇见林徽因,徐志摩的诗情便似幽涧的清泉般奔涌不息。他曾说过:“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①人在爱的时候,总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徐志摩具有诗人的气质与才情,这是所有了解他的人都承认的。但一直到二十五岁以前,他却未曾产生过写诗的冲动,最高的野心是“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②,从没考虑过要成为一名诗人。

那么,是什么力量唤醒了这沉睡的诗魂?据徐志摩自己在《猛虎集·序》中描述,整十年前自己“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③。《猛虎集》是徐志摩的第三本诗集,出版于1931年,那么“整十年前”即1921年,那正是他遇见林徽因的第二年,也是他与林徽因最接近爱情的那一年。异国的风与萌动的情,使得徐志摩的创作灵感不断迸发。况且徐志摩的思想性格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叛逆性和理想化,与张幼仪离婚,苦恋林徽因,转身又邂逅陆小曼,两个原本各有家庭的人很快重新结合。父母气得去投奔原先的儿媳,就连一向爱惜这个徒弟的梁启超也是冷言相对。从感情来看,他给当时的社会带来了很大冲击。事实上,徐志摩早在当年回复梁启超的信中就表达了自己的爱情理想:“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④

徐志摩的这些话是可以作为一把钥匙来开启他人生观和爱情观之门的。只有充分领会到了徐志摩思想性格里的热情、单纯、浪漫和理想主义,才能理解为什么他在现实面前会屡屡受挫,为什么他的恋爱都是“雪花的快乐”。而我们要做的,是通过他的生活与恋情,去体会他对现代诗歌艺术的开拓。可以说是徐志摩多方面的经历,最先让我们看到了现代诗歌的魅力。

二、创作因缘

《山中》这首诗,是徐志摩在生命最后一年写给林徽因的。那些年林徽因一直肺部不适,但因琐事缠身从未好好治疗。直到二十六岁,她的肺病日趋严重,协和医院的大夫认为她不能再为事业劳心,并建议她静养一段时间,于是1931年6月,二十七岁的林徽因到北京香山双清别墅休养。

与此同时,因为胡适等朋友的极力邀请,也为了逃避上海的乌烟瘴气,徐志摩也前往北京,于北京大学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教。这时他与陆小曼的婚姻已经走进了死胡同,此前的诗作《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已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迷茫和惶惑,而林徽因,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他所有忧虑的唯一出口。这段时间里,徐志摩经常前去探望病中的林徽因,每次都会与她一起探讨诗歌、诉说心情。他们都是十分念旧的人,彼此都对对方怀有一种莫名其妙而深沉厚实的感情。时至今日,这种感情并没有被时光冲淡,而是越发牢固紧密了。林徽因已然成为徐志摩黯淡生活里的一颗星子,将徐志摩的浪漫情怀再次点亮。

巧合的是,徐志摩早前就曾为自己设计过一种“理想”的生活: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相伴,看云、听泉、观花、望月……优哉游哉,心满意足。如今陪伴林徽因在山中度过的日子,尽管斗转星移岁月变迁,却也是十足接近这份理想了。他此前在给陆小曼的书信中这样抒发道:“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⑤言语中流露出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可惜婚后的陆小曼沉迷于纸醉金迷的交际场,甚而抽起了鸦片,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曾是个诗意盎然的女子。这样的理想生活,倒叫林徽因来替徐志摩实现片刻。

徐志摩也曾多次流露,只有和林徽因在一起时自己的灵魂才能得到真正释放。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徐志摩写得最好的诗的确就是写给林徽因的那些诗,例如大名鼎鼎的《偶然》《你去》等。只因徐志摩天生就是个因爱而生、为自然而生的诗人。

三、诗中情愫

《山中》是一首以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与牵挂为主题的抒情诗歌。北平四月的夜晚是温馨而静谧的,一轮皓月从宫墙上升起,吐出万缕清辉。溶溶的月色泻了一地,作者在胡适家松影摇曳的庭院里,不由得思念起远在山中的友人。想象的翅膀乘着胡家庭院中的月色松影飘向远处的山中:想必今夜的山中,“也有月,有松,/有更深的静”⑥。作者于是开始抒发起内心的情感,渴望攀附当前的月色,化作一阵清风,去吹醒春夜里熟睡如醉的群松。这清风绝不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吹的风,它有明确的方向,它的目的地就是要去——山中。

“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阵清风”⑦,融入柔风中的一片,在“你”上空徘徊;化成清辉中的一抹,洒在“你”的窗前;吹下一枚青翠的松叶,款款潜入“你”的梦境。“我”这山中浮动的一阵清风呵,能做的,也仅是吹下一叶春来新碧的松针,让它掉落在“你”窗前,有如细细的叹息那么轻,那么柔,好不至于惊扰“你”梦中的安眠。

徐志摩曾说他的一支笔“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素性的落拓始终不容我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面下过任何细密的工夫”。⑧看来他信得过的,不是“理论”,好像也不是技巧,因此他的作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大写的两个字:感情。

徐志摩懂得热切的追求,也懂得克制的柔情,就像他虽是留学欧美开了眼界的洋学生,骨子里却还是古典的中国文人。在这首诗里,徐志摩运用了他最擅长的表达方式,以真情抒写切肤之痛。这些书写不是英美典型的戏剧性直白而浓烈的表达,而是最符合中国人审美的含蓄而隐忍的表达方式——顾左右而言他。现代诗歌的艺术魅力,古典韵味也起着重要作用。《山中》就如古典诗般将情景交融于一体,意境的营造是古典诗添给现代诗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把香山的夜景淡淡地勾勒出来,无以倾诉的万语千言都在夜色中得以抒发:想必今夜的山中,应是同样的月明风清吧,而同样的景中,是否有同样的情生呢?病中的人啊,“你”应知道同一轮清辉下还有人在默默将“你”挂念吧,可惜,“我”来不了,也不能来。尽管身体受到这样那样的束缚,但“我”的灵魂是自由的。“我”真想攀附这月色,随着清风吹去“你”的身边。诗味纯真浓郁,加上文笔的空灵通脱,一如空中白云的幻化舒卷,奇形迭出又了无痕迹。

依英国浪漫派开山祖师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第二版《序言》中的说法,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并且这些好诗都源于宁静中回忆所得来的情感。这首诗将美景、真情、想象三者融而为一,显得自然流畅、浅显又感人,如一幅淡雅隽永的水墨画,指顾之间,真挚的思念之情借各种意象流泻而出。《山中》所表达的月明之夜对友人的思虑之情是纯粹的、坦诚的,唯其如此,才会如此亲切动人。

四、真美并行

作为一位新月派的著名诗人,徐志摩的诗熔铸了中国古典诗词之精华,兼取欧洲浪漫派诗人的风格样式,形成了一种清新独特的诗风。他的诗歌情感浓烈却不泛滥,形式灵活多变又显得节制简洁,在押韵和长短句的处理上很讲究技巧。然既有崇拜者,叹服那情感炽热、韵律谐和的诗句,则也不乏反诘者,揭其晦涩模糊、矫揉造作的弊病。

平心而论,徐志摩某些诗确实存在着形式过于雕琢,技巧刻意追求唯美主义倾向。但作为文人,对字句的斟酌也实属天经地义。至于更有甚者,诟病徐志摩的诗缺乏实质性的内容,多为生活情爱的琐碎描写,然而,天地宇宙是那么绵邈深邃,人类生活又这样丰富纷繁,自古及今,这复杂万象中的哪一点不可以进入文学?只要作家的笔没有离开这些,作品就不会是没有“内容”的,并不是非要千篇一律地同化描写,才可称之为“内容”。

上文还提到过徐志摩注重感情,否认技巧,这显然只能从一定意义上去理解。要是真的以为,他什么章法技巧都置之不顾,张口一出就算作完美的诗成品,那又是太天真了。实际上,重视“真”的同时徐志摩一刻都没有忽略过诗的另一素质——“美”。美是可以创造的,但需要呕尽心血去孕育。许多诗歌作品,徒有诗的名称,而没有诗的精神、诗的生命。徐志摩既要给诗注入生命——真,也要给诗镀上光泽——美。他深知这两者是统一的一体,结合在一起时,才会有好诗出现。

从诗歌意蕴来看,徐志摩打破了传统诗歌直白浅露的描绘,通过追求西方意蕴的抒情,最真实又富有艺术感地反映了个人的理想与激情,让发生于过去时空里客观的事物与当前主观的感受在沉思想象中不断地锤炼消融,直至主客观相即相入,最终紧密结合在一起。就如这首《山中》,将当前自己身处的夜色与想象里山中的夜色联系在一起,营造出亦真亦幻而又着实动人心扉的意境。徐志摩的作品不仅凝聚了对诗歌艺术和生命信仰的追求,同时也展现了他对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孜孜不倦的追求。

可谁又能想到,《山中》作后不久,徐志摩就永远离开了人世。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所搭乘的中国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在济南以南三四十公里处,撞上了开山,机上三人全部罹难。诗人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而富有意义的一生。他一生追求爱、信仰、美,然而他从爱中得到的快乐却是如此短暂,短暂得像一朵雪花的融化。可他从不怀疑人世间确实存在着纯粹的美和爱,并为之穷尽一生。这首《山中》将古典诗的意境美、形式美与现代诗的自由、洒脱融为了一体,读来令人唇齿留香,又引发情思悠长。最美的梦境留心头至深,当“你”“我”以为一生长远得望不到边际时,回首,却只是寸步之遥。

①②③⑧ 徐志摩:《猛虎集·序文》,《徐志摩全集·第二卷》,梁实秋、蒋复璁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8页,第157页,第157页,第158页。

④ 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一卷》,梁实秋、蒋复璁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8页。

⑤ 徐志摩:《爱眉小札》,《徐志摩全集·第四卷》,梁实秋、蒋复璁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79页。

⑥⑦ 徐志摩:《山中》,《徐志摩全集·第二卷》,梁实秋、蒋复璁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1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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