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雷雨》人物形象中的人格教育意义
——以周朴园、周萍为中心

2018-07-13 03:27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721013
名作欣赏 2018年11期
关键词:侍萍周萍周朴园

⊙陈 垚[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陕西 宝鸡 721013]

高尔基提出:文学是人学。这个“人”并不是指整个人类的“人”,而是具体的、个别的人。这些人物具有典型性,在他们的周围集结着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展开了一幅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概括出那一时代复杂的社会关系。“人既然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人的性格世界就不可能仅仅是某种单一的社会内容的反映。正如社会是充满矛盾的,人的性格也是充满矛盾的”①。曹禺在创作《雷雨》的过程中,为了突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多次修改剧本。他说:“《雷雨》中的每个人物都有真实的影子,但又不是一个人,而是集中了很多人物的特点,再加以我的创造。”②正是因为每个人物在生活中都有真实的影子,所以会对读者产生一定的教育意义。本文试以周萍与周朴园为个例,分析人格的复杂性与悲剧性,以寻求其对当今人格教育的启示意义。

一、人格面具下人的生存

心理学家荣格把人格面具描述为:“一个人公开展示的一面,其目的在于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会的承认。”③在人际交往活动中,人格面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因为个体自身具有局限性,也会产生消极作用。对于周朴园与周萍这样的上层社会人物,人格面具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工具,由于他们过分热衷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其婚姻家庭、工作、人际关系都受到影响,从而引发了个体的心理问题。

(一)面具下的人格膨胀——周朴园

周朴园出生于地主家庭,虽然他曾留学德国,但他始终摆脱不了家族的“教养”。因为家族的遗传和后天残酷社会环境的影响,使他自觉地戴上人格面具——道德君子。他忘记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塑造一个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为了教育出健全、不让他人说一点闲话的子弟。对于他来说,每时每刻都要戴上人格面具,其外在个性与真实个性相去甚远,最终导致人格的过度膨胀,不仅造成个体的悲剧,还给周围人带来精神灾难。

家庭里,周朴园扮演着好儿子的角色。他同祖辈的周家人一样,外面假装一副道德面孔,背地里却做过许多可怕的事情,并移祸在他人身上。在这样唯利是图的家庭里,祖辈绝不允许继承者任意妄为,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驯服有逆反心理的人。当个人生存与家庭生存联系在一起时,周朴园选择牺牲侍萍,做一个“好儿子”。周朴园还扮演着“好父亲”“好丈夫”的角色,做事专制果断。他无法得到一段美满的姻缘,宁愿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积累财富中。他把记忆封存在侍萍的“遗物”中,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只为了让自己的看着舒服。当他成为一家之主后,认识到在弱肉强食的社会环境下,人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关乎整个家族的发展。他先后娶了两任妻子,婚后生活并不美满,富家小姐抑郁而死,蘩漪也被他压抑出一副病态。他与孩子之间仅仅是血缘的维系,父子间的交谈也不忘伪饰自己的道德。他对家人的要求是绝对服从,不服从的人都被判定为有病,逼蘩漪吃药也只是为了给孩子树立服从的榜样。

事业上,周朴园戴着慈善家这张面具,背地里做出许多见不得人的事。为了发财,他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扣三百块钱”;为了镇压工人运动,他叫警察开枪打死三十名工人;为了让工人复工,他收买工人代表。这些由鲁大海列出的罪状仅仅是周朴园所做的一部分坏事。

人际交往上,他自认为是体面人,却做出许多不体面的事。他与侍萍的矛盾冲突是最根本的冲突。多年以来,连他自己都相信对侍萍还有感情,留那些“遗物”陪着他,保留原有侍萍“关窗”的习惯,甚至准备住在存放旧物的屋子里。在这个家里因为他的专制与冷漠,他得不到亲情的温暖,只好在夜深人静时拿起照片,回忆往事。可戏剧性的是当侍萍站在他面前时,他却不认识。与侍萍相认是他的精神灾难,他更多的是怕自己的面具被撕下,怕世人看到那丑恶的一面。在商场的摸爬滚打中,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习惯了用钱解决来问题,在他的思维里没有可信的人,所有人都是恶的,他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他人。他与鲁大海的冲突体现了他的冷漠无情,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并没有手下留情,一心为自己的利益,把鲁大海逼上了绝路。他身上所体现的决绝正是人格面具膨胀的结果,为了维护家庭的体面,他可以六亲不认,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面具下的人格膨胀给周朴园带来的不仅是孤独感,更多的是悲剧感。他宁愿在深夜缅怀照片里的侍萍,也不与其相认,将自己封闭,精神上饱受折磨。他不放过自己,苦行僧似的工作只是为了排解孤独感,但其专制与一意孤行必然走向悲剧。最后当蘩漪让周萍去给侍萍这个“妈”叩头时,周朴园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揭露了事情的真相,这个情节具有戏剧性,推动整个戏剧走向高潮。结尾处也告诉读者,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死亡、疯癫、痴呆,而是痛苦地活着。

(二)面具下的多重人格——周萍

荣格在谈到人格面具时解释道,个体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成熟,必须拥有一个灵活多变,富于弹性的人格面具,这样它才能与自我保持一个和谐的关系,太过虚假,或者太过僵硬的人格面具可能会产生易怒暴躁,或者抑郁低迷等心理疾病。④正如作者曹禺所说,周萍是最难演,且最不易博得同情,性格很复杂的人。对待这样的人物,不能只观察表象,简单地同情他“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能只窥探其心理,一味地责骂他,而是要将他放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下,从他的生存环境、与周围人的关系,以及所受到的教育等方面,研读其在人格面具的影响下产生的多重人格。

周萍是一个具有多重人格的人物。他骨子里透着自卑,怕人窥探出他的无能;胆小怕事、怯懦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甚至时常展现在他灰暗的眼神里;遇事爱逃避,内心总是充满悔恨。但对于一个受过“五四精神”影响的年轻人,他有一股蛮劲,敢于抗争,不屈服,在生活的巨大旋涡里不停地挣扎,寻找出路;他向往自由,为了逃脱那噩梦似的地方,与心爱的人相守,愿意放弃一切。多种人格交织共存于一个人体内,使他无法认清自己的真实面目,没有张弛有度地控制好人格面具,长时间陷入矛盾紧张的生活状态,注定是悲剧人生。

周萍,一个长期被寄养在家乡的大少爷,在成长的关键时期没有父母的陪伴,其家庭教育是缺失的,这使他从小就有很深的自卑情结。母亲对于他来说,仅仅是照片里没有任何感情的被符号化的形象;父亲虽然给予他物质生活保障,但对他是极其不关注的。作者曹禺在周萍出场时写道:“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弟弟略微长些。”⑤这句话所包含的信息量很大:一方面,二十八九岁正值壮年,应该是有生气的,他却显得苍白;另一方面,他比弟弟年长十来岁,体格却相差不大,可见其属于晚熟。在心理学上,晚熟的男生外貌身形瘦小,成为被欺负的对象,更易产生自卑的性格。再加上他得不到亲人的关爱,内心极度孤独、敏感,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他在人格面具的影响下,个性中的矛盾冲突造成他对自我的认知长期处于模糊状态,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大约二十六七岁时他被接回周公馆,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好奇,面对一个对他比对自己儿子都上心的女人——蘩漪,他的内心是冲动的。蘩漪比他长六七岁,她大致了解一些关于周萍的身世,能看透心智还未成熟的周萍需要什么,她的非正常化的关爱触动了周萍内心的情欲与抗争意识。他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自愿深陷其中,以致这种不自然的关系维持了两年多。但当他听到父亲即将回家的消息后,自身性格中胆小怕事、懦弱、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占了上风。他刚与父亲见面,便急着提出要去矿上,紧接着在周朴园逼蘩漪喝药的过程中,他表现出服从,不敢有一点反抗。他悔恨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荒唐事,简单地认为逃避到家以外的地方就平安无事了。面对父亲对他近况的询问,他过度紧张,不知所措,却又极力地掩盖自己,怕露出破绽,只随声附和,不敢多说一句。在周朴园与鲁大海谈判的时候,他处处维护父亲,扮演起狐假虎威的角色。他那不经思考的行为和粗暴的语言,与他的少爷身份是极不相符的。他简单粗暴的处事方式与周朴园的处事老到形成鲜明对比,可见他的年轻气盛和不成熟,身上有着一股“蛮”力。

从与周围人的矛盾冲突可以看出周萍僵化的人格面具,并容易走向极端。他与蘩漪的矛盾冲突是显性的,表面上从不服软,敢于抗争,不屈服,内心里却是惧怕的。他说:“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唯独不提蘩漪,且表现得决绝。他与父亲一样认为蘩漪失了心智,已经疯了。蘩漪说四凤是下等人,他怒不可遏地反驳,敢于抗争。他坦言,自己之所以喜欢四凤,是因为有一个女人逼他,激他成这样。从他的话可以看出,一方面他利用四凤掩盖那不耻的关系,满足自己的欲望;另一方面是表明他与蘩漪断绝关系的决心。他不懂得什么是爱,自然无法理解蘩漪那种飞蛾扑火的爱,而他应对的方式是走向另一个极端。他与父亲周朴园的冲突是隐性的,只在背地里表露出来,却不敢正面反抗,惧怕是主要原因。他恨父亲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没有在恰当的时候给予他父爱,没有尊重身边的女性等。但在外人面前,处处维护父亲,表现出绝对服从。内外言行不一致激化了他内心的矛盾,使他讨厌自己的虚伪,在潜意识里有报复父亲的意念。他与四凤之间的矛盾冲突是不可调和的,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陷入伦理道德的困境。当真相被揭露,他再也承受不住残酷的现实压力,选择开枪自绝。

物极必反,周萍的人格面具僵化导致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多重人格,时而暴怒,时而抑郁,使他认不清自己的真实面目,无法调和内心的矛盾,最终走向自我毁灭。面对这一复杂形象,对他的态度难免会感到困惑,但我们要从多角度去分析人性。

二、人格教育意义

古语云:“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文学作品中塑造的人物性格具有一定特殊性,看他们复杂的人生经历,是进一步思考人生的过程,对个体人格的健全发展具有教育意义。

(一)感悟人性世界的复杂性

《雷雨》讲述着真实的故事,表现了复杂的人性,具有丰富的现实内涵。“在一个人的身上,可能有某一种品质是比较突出的,但这一种品质并不能够完全决定这个人的性格。”⑥它启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要革除形而上学的观点,学会抓住矛盾性,多角度分析人性。作者笔下的人物是活生生的人,并没有遵从“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的传统创作模式,而是尊重人物的个性,充分展现人性的复杂。读者不仅要看到周氏父子给侍萍母女、周蘩漪带来的不幸,还要看到人格面具负面影响下周氏父子的悲剧性。个体长期戴着人格面具,时刻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人性的脆弱承受不住长期的折磨,导致精神灾难。人是社会中的人,个体的灾难往往会波及周围的人,其弊害不仅表现在它造成人的生命和情感的悲剧,更重要的还在于它对正常人性的摧残,它使一个正常的人逐渐变成一个疯子,精神变态者,甚至走向死亡。人格面具是人际交往中不可缺少的工具,它能使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也能摧毁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生活中要辩证地看待它的作用,避免过度热衷于面具所带来的假象。

(二)体会现实生活的矛盾性

《雷雨》中的“门户”观念启示后人,门当户对不仅是物质上的对等,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对等,两者缺一不可。周朴园与鲁侍萍、周萍与四凤是物质上、精神上的极不对等;周朴园与富家小姐、周蘩漪之间则是精神上的不对等。受传统婚姻观念的影响,婚姻并不是两个个体的结合,而是两个家庭的组合。生活中牵扯的人际关系越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复杂,任何一个矛盾都会成为导火索,阻碍个体和集体的发展。反观当下生活中,“门户”观念依然存在,人与人之间更缺乏的是精神上的对等。例如,虚拟的网络世界给人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引发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情感危机等,而人性往往是脆弱的,总有人会屡屡受伤,这就需要人们学会分析矛盾,看到人性的复杂性。

(三)理解作者的悲悯情怀

曹禺在《我说雷雨》一文中写道:“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祁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⑦家庭、爱情、事业都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人们总是努力寻找这三者之间的调和点,在生活这个巨大旋涡里挣扎,而这正是作者所说的“天地间的残忍”。面具下人格过度膨胀的周朴园穷尽一生也未寻找到这三者间的调和点,最终带着痛苦与绝望孤独终老。最可悲的是周萍,家庭、爱情、事业都是他苦求而从未得到过的愿景,奋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无路可走的怪圈。在这张巨大的关系网里,无一人幸免于难。正是因为命运的不可思议和苦难的难以抗拒,才会促使人主动到宗教里去寻求寄托。作者在剧本的首尾处六次提到弥撒曲,一方面暗示周朴园想要赎罪的心理;另一方面体现自身对饱受苦难的人给予同情与怜悯之情。作者怀着一种悲悯的情怀把人性中的弱点放大给读者看,无疑具有警醒世人的意义。

① 〔英〕威廉·阿契尔:《剧作法》,中国戏剧出版社1964年版,第67页。

②⑦ 曹禺:《曹禺自述》,京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第62页。

③ 〔美〕格斯·霍尔:《荣格心理学入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1页。

④ 孙德丽:《面具下的波澜——荣格人格面具下的〈远山淡影〉》,《大学英语》(学术版)2013年第3期。

⑤ 曹禺:《雷雨 日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

⑥ 钱谷融:《钱谷融文集(文论卷:文学是人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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